在谢青被秋媚派到阿尔巴尼亚之前,浙江福建一带已有四百多个客人用各种方式偷越出边境,在异国的土地上极其艰难地向西欧移动。他们顺着秋媚和莫润潮布下的网络,有的穿越越南的丛林,有的翻过新疆的天山,也有的持假护照买关从口岸出境。他们分别经过俄国、乌克兰、蒙古,或者是转道泰国等东南亚国家,一步步向保加利亚靠近。按照计划,他们将在一个月后穿过马其顿,陆续进入阿尔巴尼亚。然后从地拉那再转到南部城市发罗拉。从这里到意大利,只有一水之隔。
这天晚上,谢青去“上海楼”餐馆见一个人。上海楼是一个从意大利过来的中国人开的。店里装修不错,朱红的门窗,洁白的台布,每张桌上都插着一支香石竹,厅内还有一个金鱼池,可生意却十分冷清。谢青今天要见的这个人刚从保加利亚过来,按照秋媚安排,这人是来做谢青的副手。谢青穿了一套黑色西装,打了一条方格的领带,头发和皮鞋都整得油亮。出国之后,今天他穿得最光鲜了。他到达上海楼时,这个从保加利亚来的年轻人已经坐在那里等他。
“我是崔作高,福建人。”他自我介绍着,显得很文雅。
谢青和他握了手。他看到这个年轻人不到三十岁,小白脸,戴一副黑边眼镜,样子很像早期的童安格。崔作高看起来斯斯文文,却有惊人的背景。他曾是福建省武术队的双刀手,少年时得过全国冠军。出国后他在维也纳的餐馆打了一年工,没挣到几个钱。因家父突发重病需大笔医疗费,他只得劫了一个准备回家过年的华人,搞到些现金汇回福建家中。事发后遭维也纳警方追捕,他逃到了南斯拉夫。现在,他为秋媚做事,从俄罗斯开始,他一直护送客人到保加利亚。他作为先头人员来到了阿尔巴尼亚。
路上的各路人马走得基本顺利。但是有一组经过乌克兰的人遇到了麻烦。他们的车在穿过一个冰雪覆盖的高山时抛锚了。没人来救援他们,司机带着他们徒步去找附近的村子,否则他们都会冻死。这些来自AC的人没穿保暖的皮靴,好几个人的脚冻成黑色,坏死了。他们被警察收留,并在当地医院做了截肢手术。他们已被遣送回国,据说有几个人把割下的腿还带回了国内。
“割下的腿怎么可以带回去呢?”谢青说,只觉得起了汗毛。
“我也不知道,可能做成火腿一样的东西吧。听说放了很多盐。”崔作高笑着说。
接下去,崔作高说的情况让谢青更加不安。
就像非洲草原上角马羚羊大迁移时后边会跟着一群狮子鬣狗之类的食肉动物,在这批向意大利移动的偷渡客人后边,已有一批马匪一路跟来。这些马匪大都来自北方,领头是个叫“北京李”的人。这个人心狠手辣,喜欢用鱼枪射杀人。这帮人在莫斯科横行了多年,去年被俄罗斯警察打垮,开始转到东欧各国游荡。现在他们专门抢劫路途中的偷渡客。他们抢到客人后,或者是逼着他们打电话给家里,付钱赎身。或者将这些“人蛇”卖给其他的“蛇头”。落到他们手里的人蛇如果是女的,必遭奸淫无疑。他们曾逼着一个客人自己挖一大坑,让他站在坑底打电话告诉家里已到意大利,让家人付钱给马匪指定的户头。电话一断,他们就把他打死埋在了坑里。
“我们的客人有没有被抢走呢?”谢青问。
“现在暂时还没有。我们的人都分散成小股小股的。可是他们就像狼狗一样到处在找我们的客人。”
崔作高接着说,“北京李”跟得很紧,马上要跟到阿尔巴尼亚了。
“你觉得我们应该准备些什么呢?”谢青说。
“人员还是要分散,多找一些隐蔽一些的住处,让客人住下后不要露面。再一个要多搞些枪支,最好是威力大的。阿尔巴尼亚什么都能买到,冲锋枪火箭筒也有。‘北京李’他们跟到阿尔巴尼亚,知道是最后的机会,一定会全力出击。我们光是躲避是避不过去的,免不了会有一场大战。”
“好吧,让我们做好准备吧。”谢青说。这时他感到心乱如麻。尽管在前往阿尔巴尼亚之前他考虑再三,现在他还是为自己一步踏入黑道而害怕。他感到,危险的任务即将来临。危险就像一只猛兽,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随时都可能猛扑过来。他已别无选择,没有退路。小时侯看了那么多的阿尔巴尼亚战斗电影,什么《地下游击队》,《海岸风雷》,《初春》,现在,他的战斗即将在这里开始。
三
几天后,谢青买了一辆车。虽然奔驰这么便宜,他还是买了一台不显眼的德国OPEL柴油车。他知道,到阿尔巴尼亚不是度假,接下去的日子充满变数。这天,他和亚历山大开着新买的车去警察局登牌照。管车的警察分局在地拉那城东边。地拉那的政府机构办事都很慢,登个车牌要大半天。他们坐在附近的咖啡店等着。谢青无意中看到马路斜对面有个建筑的门台很有气派,四个大圆柱全是大理石的。亚历山大说这是地拉那电影制片厂。他说这个阿尔巴尼亚唯一的电影厂过去年产故事片十多部,现在已经关闭多年了。谢青仔细看,那门台的台级上真的长满了青草。谢青说起以前看过的阿尔巴尼亚电影,亚历山大都知道得很清楚,他说很多演员他都认识。谢青说那你认识《宁死不屈》里那个演米拉的演员吗?亚历山大说认识她的。她是南部撒兰达人,有段时间她很红,不过现在不在阿尔巴尼亚,听说居住在匈牙利布达佩斯。谢青说什么时候她要是回到地拉那,你能让我见见她吗?她可是我少年时想念最多的偶像。亚历山大说,这没问题。谢青对亚历山大的这个承诺有点不大相信,在他的想象里,“米拉”这个形象就像是一个女神一样在现实中并不存在。谢青喜欢老亚历山大的乐观和幽默,可对他说的好些事情将信将疑。
亚历山大年轻时在杭州丝绸学院学了八个年头,他现在还能说好几句杭州话。丝绸方面的丰富知识使他成为欧洲的一个丝绸专家,他兼职意大利一家丝绸公司的商务代表,现在还全世界到处跑,去参加各种会议。据他自己说他在阿尔巴尼亚农业部当了很长时间的棉花丝绸局长,曾被提名当部长,但他坚决不愿当部长,因为当了部长就没有自由了。亚历山大说自己见过毛主席,见过林彪,见过江青。还说周恩来三次访问过阿尔巴尼亚,和当时的巴尔干国家领导人铁托、霍查等人开会,研究成立一个巴尔干共和国,和苏联修正主义抗衡,他是会议翻译团人员之一。亚历山大还非常喜欢说自己的风流史。他说当年在杭州时一直和一个姓张的女丝绸工程师同居。那女的一直为他而独身,去年他到中国参加会议时还见过她呢。亚历山大还说在莫斯科有个女友,他和她有个私生女,他们经常联系。至于在本国,他则没说有什么情人。他的妻子是个钢琴老师,谢青见过她,很像撒切尔夫人。
亚历山大老是说自己有一处很大的不动产。在阿尔巴尼亚劳动党垮台之后的私有化运动中,他花了两万多美金把一个蚕桑试验农场买了下来。那里原有五百多个工人,有很大的厂房和中国制造的机器,有将近二十公顷的山地桑树林。亚历山大本来以为买下后自己可以组织生产,把生产出来的蚕丝卖给西欧。然而阿尔巴尼亚经济改革用的是“休克疗法”,东欧国家休克后尚能部分苏醒,阿尔巴尼亚的经济休克后就彻底死亡了。亚历山大的丝绸庄园倒闭了,起初还雇几个人看守,最后连看守的必要也没了。这个地方距地拉那有二百公里,亚历山大对它已灰心,懒得去看它。
下午,谢青和亚历山大要去见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法托茨。
法托茨的家住在城外黛替山的山脚下,院子里有一大片葡萄树。他们进来时,看到法托茨坐在葡萄树下,手里拿着个酒杯,看着头顶上的葡萄出神。法托茨是个矮小结实的家伙,一头灰色的鬈发,眼睛发红,看得出已经喝了不少酒。他张开双臂用比较夸张的方式迎接了客人,和谢青握手时手掌使了暗劲,好像要显示自己的力量。然后又勾住谢青的肩膀,在他的两颊亲了一下。谢青和亚历山大一坐下,他的妻子就端着托盘出来了,上面有两小杯葡萄做的白酒,当地人把这种酒叫做:阿拉K。刚把酒喝了,女主人马上又端出托盘,上面有两杯黑糊糊的咖啡。阿尔巴尼亚人在咖啡店里喝蒸汽压出的意大利咖啡,在家里则喝连咖啡渣一起喝的土耳其咖啡。法托茨看见中国人来到他家,显然有点高兴。他让谢青看了一件他祖上传下的物件。那是一个用整支象牙雕出的中国工艺品。上面很清楚地雕有龙凤、骑马的武将、弹琴的仕女,看起来是明朝之前的东西。法托茨坚持说这是他爷爷手里就有的东西。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件中国文物是怎样流落到这个欧洲最穷的国家的呢?
接下来,他们开始讨论正事。谢青告诉法托茨,从下个月开始,他的三百多个客人就要分批过来了。客人如何穿过阿尔巴尼亚,如何从发罗拉渡海到意大利,他想请法托茨全程护送承办。
法托茨说,事情越来越不好办了。三年前第一条载满阿尔巴尼亚人的货船冲破劳动党政府的阻拦到达意大利时,他们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而现在,意大利海军如临大敌巡逻在海峡上,因为每天数以百计的偷渡客给了西欧极其沉重的负担。特别是从伊拉克逃出来的大量库尔德人,在政治上也造成很多麻烦。现在阿尔巴尼亚的警察和黑手党的人也在到处寻找过路的偷渡者,不是要阻止他们,是为了收取他们的保护费。所以现在要包办人员过境渡海已是十分困难。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只是要出更高的价格。至少一个人要收一千美金。
谢青知道市面上的价是每个人头收八百美金左右。不过那些承运人的信用不是很可靠,大批人员交给他们运送风险太大。所以谢青不想多还价。他说:“付一千美金的话,你要保证人员的全程安全。现在有一批马匪马上要从保加利亚过来,他们一直在抢我们的客人。你要把他们赶跑。”
“这个我做不到。”法托茨说,“你们中国的马匪很厉害的,会功夫,会karate(空手道),我看过布鲁斯·李(李小龙)的电影,他老是会这样的。”法托茨站起来,模仿电影里的李小龙做了几个螳螂的动作。“他太厉害了。我打不过你们中国人。”
“每个人再加一百美金怎么样?”
“不行,加两百也不行。”法托茨说的很坚决。“不过,我可以卖给你武器,我什么武器都有,你可以用武器打败你的敌人。”
“那好吧,就这样说定了。中国人的事我们自己解决。”谢青说。亚历山大把他的意思翻译了给法托茨听。谢青看到这家伙的头摆得像拨浪鼓一样。
“怎么,他还不满意吗?”谢青问。
“不,他很满意。”亚历山大说,“阿尔巴尼亚人摇头表示肯定和答应,和你们中国人点头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真他妈的邪门。谢青想。
四
过了一个星期,崔作高报告谢青:路上走的“四老”和“丐儿头”打来电话,说他们带的一批人已经从保加利亚进入马其顿,准备在明天晚上穿过边界,进入阿尔巴尼亚。这批客人共二十七个。根据事先的安排,客人进入阿尔巴尼亚后,由法托茨派遣的车先载到地拉那,等候去发罗拉。谢青让亚历山大告诉法托茨明晚安排车辆接人。他自己和亚历山大、崔作高开车去边境。“四佬”已经将阿国这方联系人的电话告诉了崔作高。边境上偷运人员的服务已很完善,亚历山大给这个联系人打了电话,他告诉了他们会面的地方,是科尔察地区一个山上的村庄。
谢青他们一大早出发,出了地拉那,就开始上山。那些山很高,路又窄又陡,常在云里走。翻过一座大山之后,看见了爱尔巴桑市。这里曾是阿尔巴尼亚的钢铁基地,所有的设备都是中国无偿援助的。以前这里应该非常有名,谢青记得过去中国报纸报道阿尔巴尼亚的事情时常提到爱尔巴桑。当汽车接近城市,谢青看到在公路下方的钢铁厂区,炼钢炉、冷却塔早已废弃,厂区长满了荒草,一片死寂。
亚历山大是个爱说话的人。他不时会指着路边山间一些石头建造的古城堡,说起阿尔巴尼亚古代英雄斯勘德培抗击土耳其入侵者的事迹。过了爱尔巴桑后,他说起他的丝绸庄园就在前面不远的山坳里,问他们愿不愿意去看看。对于亚历山大说的丝绸庄园一事谢青一直不大相信,看看时间还早,就说去看看吧。顺着亚历山大所指的路,很快就到了一个风景迷人的山谷。亚历山大所说的一大片庄园真的存在。车子开进一个倒塌的大门,只见高大的厂房还没倒下。透过破败的窗户,能看见一排排缫丝机。还有个房子里有很多大竹匾,上面还结着许许多多白色的蚕茧。在山谷的周围,放眼望去,满山都是一望无际的桑树林。谢青这下才信服了亚历山大说的是真事。亚历山大显得十分激动,他眯着眼贴着窗门往里看,那些尘封生锈的机器在他心里慢慢转动了起来。他似乎已看见了一群群漂亮的娘儿们叽叽喳喳地在丝织机上挡车。在一层层桑叶的覆盖下,蚕儿在沙沙地啃食着桑叶。蚕儿上山了,吐着丝线,雪白的蚕茧结满了库房。亚历山大和蚕丝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他觉得杭嘉湖平原,亚平宁平原,巴尔干半岛的丝线都是连在一起的……亚历山大的激动充满了一种阿尔巴尼亚式的真诚,他总是觉得,六七十年代那样亲密的中阿关系,一定还会重现。
天黑之前,他们到达了边境。那是一座高大的山峦,山顶还有积雪,几只鹰在盘旋。从山下往上看,半山腰的那个村庄的石头房子很是漂亮。阿尔巴尼亚有很多人住在山里,所以有山鹰之国的称谓。他们到达半山腰的村庄,他们的接头人就在这里。当时村里有户人家正在举行婚礼,好些人在广场上跳舞。谢青他们也在旁边看了一阵热闹。他很快在跳舞的人群中认出了新郎和新娘。不仅是因为他们的穿着鲜艳,还因为不时有些人会手里拿着一张钞票,往钞票上吐了一口唾沫,贴到新娘的脸上。这不知是客人给新人的贺礼,还是对她的舞姿的奖赏。谢青在一边站了一会,有人端着托盘送来白酒和咖啡。
接头人说,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的人已经在山那边的马其顿一侧等待,天黑之后会在合适的时间翻过山梁到达这里。他让谢青他们先去休息。村里没有旅馆,接头人介绍他们在一个村民的房子里住下,只需付二千列克(约等于二十美金)。主人的房子很大,给了他们三个房间。这家人住着三代人,奶奶,主人夫妇和他们的几个儿子和媳妇。他们受到很好的食物款待,有奶酪,羊肉排,芸豆汤,还有自做的酒。路上辛苦了一天,他们的胃口很好,吃了很多。在睡觉之前,亚历山大给他们说了一件令人又惊又喜的事情。在这个阿尔巴尼亚的边缘地区,听说以前有这样的风俗:客人要是在主人家过夜,半夜时分,主人家已婚的女人要在不开灯的情况下摸黑进入客人的房子,陪客人睡一个钟头。而客人则不必客气,无论哪个女主人来了都勿需拒绝。谢青忙问:大概会是年轻的女人来招待客人吧?亚历山大说这个不一定,也可以是奶奶,也可以是媳妇。但谢青在夜里没遇上情况,可能这个风俗已经失传了。
谢青这夜一直没睡着。脑子里老是想着怎么对付“北京李”那帮马匪。一直到三点多钟,才有点迷糊过去。可这时,他被接头人叫醒了,说那边的人已经接近边境了,很快会翻过山梁进入这边。谢青一伙人起身往边境走,被风刮得直打哆嗦。这时在晨光照耀的山背上,能看到一些小小的黑点在移动。没多久,这些黑点变大了,慢慢地现出了人形。这些历经艰难的偷渡者一脸疲乏地从山岗上鱼贯而下,眼睛却放射着奇异的光辉。他们很快上了法托茨的货箱车,开往地拉那。他们不知道这里是哪个国家,好些人以为这里就是意大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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