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人好像很容易激动的,对吗?”杨虹说。
“没错,那个时候人们都等待着好事情发生。”
“你对于过去的事有一种真诚的怀念。”杨虹微笑地看着李闪梅,她感觉到这个传奇女人对父亲很了解。
“那是我一生中最有意思的时光啊。”她说。“杨记者,我今天请你来,是以鼓山县委的名义邀请你来鼓山写写我们美丽的海岛。你可以采访我们女子民兵连新的一代。”
“我恐怕很难写出好东西,鼓山的女子民兵连太有名,已经被人写到顶峰了。”
“不写女民兵也行,写你任何感兴趣的东西。鼓山岛是个很漂亮的地方,你应该在鼓山多住些时候,你会听到你爸爸的一些故事的。”
“那好吧,我得向报社领导汇报这个事,不知他们同意不?”
“没有事的,报社领导我已做过工作,他们同意了。”
几天后,杨虹坐上开往鼓山岛的船。这个时候她已和谢青分居,出差旅行是家常便饭。
船离开码头,在潮涨中驶离港口。江水中有许多沙渚,上面停留着很多好看的水鸟,尤其是那种长腿的鸬鹚,让杨虹看得发呆。江水原来是黄的,慢慢变清,变成了蔚蓝。这个时候已经进入了东海。杨虹只觉得心情阵阵愉快。她小时那次跟爸爸到海岛的记忆慢慢从意识的深海里浮现出来。她站在船头,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心情不觉有点激动。不到半天,她看见了鼓山岛的码头。杨虹上岸时,没看到李副主任,是现任的女子民兵连长来接她。连长的名字叫许丽丽,一个现代人的名字,人也长得很性感。她说自己是第六代女民兵连长了。她说李闪梅主任今天有会议,不能脱身,让她来陪杨虹参观。
不久,车子到了海滩边一个崭新的建筑前面。这是新落成不久的女子民兵连纪念馆,红瓦白墙,门口停着一门一三零毫米的加农海岸炮。一进门,就能看见一张毛主席和李闪梅握手的大照片。一个玻璃橱窗里陈列着朱德元帅赠给女子民兵连的半自动步枪,还有朱德和女民兵的合影。纪念馆内有很多军队高级将领视察海岛的照片,杨虹认出有叶剑英、罗瑞卿、姜启良。令她激动是一张她父亲和女民兵的照片。她以前没看见过父亲的这张照片,照片放大得和真人一样大,看起来呼之欲出。她的父亲长得是那样气宇非凡,目光有神,今天这些油头粉面的官员怎么能和他比呢?父亲的身边围着一群女民兵。杨虹看到了年轻时的李闪梅的动人形象。她穿着一条大红的衣服,剪着短头发。她丰满的胸部在扎上了军用腰带和两条交叉的枪背带和子弹带之后,显得更加突出,更加性感。照片中她站在父亲的对面,和父亲说着话。让杨虹感到吃惊的是照片上李闪梅看父亲时的眼神,那可是一种充满情感的目光。杨虹难以相信一张旧照片会包藏着什么秘密。也许是偶然的因素导致了这种不寻常的目光吧?但是不对呀,这次李副主任邀请她来鼓山采访,本身就好像不同寻常。杨虹回过头来又仔细研究其他照片。她看到李闪梅和毛主席照的那张眼睛里全是激动泪水,她怎么敢对毛主席放电呢?和朱德的这张照片她的眼睛是看着那支半自动步枪的。和姜启良将军的那张呢,她的眼睛闪着明亮而坚决的光辉,好像正向首长报告过什么重大事情。只有这张和父亲的照片,她的眼睛一不小心流露出了女人的秘密。李闪梅从侧面看着父亲,眼神充满了幻想,有一种热烈又温柔的光。“这张照片中存在什么秘密吗?可能是我的联想太多了。”杨虹寻思着。
这天晚上,杨虹被安排住在台胞招待所。这些年,有很多台湾渔船在鼓山一带海面作业,因此有大量台湾渔民在鼓山岛加油、修船、休闲。鼓山岛新开的台胞招待所是这里最好的旅馆。晚饭由县委宣传部出面摆了两桌酒席,来了好多领导。但是李闪梅还是没来。餐厅里声音很大,那些大呼大叫的台湾人十分令人讨厌。一个个领导轮流向杨虹敬酒,累得她只想早点结束。好不容易吃好了饭,他们说请她去唱卡拉OK,杨虹赶紧说自己今天坐船晕船了,头疼得厉害,才脱身回房间休息。
杨虹回到房间,头的确有些疼,加上刚才被逼得喝了不少酒,她和衣躺在床上就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她醒了过来,听到招待所里的卡拉OK厅里无休止地唱着同一首歌,是那首用闽南话唱的“爱拼才会赢”。她把窗关了,先是觉得安静了些,可没多久,那些噪音无孔不入,又充斥了房间。她去洗手间洗澡,看到梳洗台上摆了两个安全套,还有一些防治性病的药液。这让她觉得好像自己住进了一个妓院。电话响了,刚拿起话筒,那边就说:喂,要小姐按摩吗?杨虹一声没响把电话挂了。她开始冲澡,水质非常的好,溅到嘴里有清甜的味道,不像AC城里的自来水带一种臭味和碱味。她刚洗好澡,电话又响了。她想一定是那些小姐又来电话了。
电话响了三下,她没接。响了五下,她还是没接。到第七下时,她无奈地拿起了话筒。但是她不想开口,以为对方的小姐会先说话。可是听筒里却无人说话,静静的,但能感觉到对面的电话机前一定有个人拿着话筒,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杨虹只得说:“喂,请问你找谁?”
“是杨记者吗?”对方说。杨虹马上听出是李闪梅的声音。
“我是,你是李副主任吧,这么晚了还没睡?”杨虹说。
“是呀,我睡得晚。对不起今天没陪你吃饭。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没出去。”
“那你要注意休息哦。”杨虹说。但她觉得李闪梅说身体不好不大真实。她可能是因为其他的原因不来。其实她不来杨虹倒放松些,要不会觉得更累。
“没什么事,我就是向你问候一下。早点睡吧。哦,对了。要是睡不着,你可以把窗打开吹吹海风。窗子外边就是海对吗?你有没有看见远处有个一闪一闪的灯塔?那个灯塔还是你爸爸在一九六三年特别拨款批准建造的。”
“知道了,谢谢你的提示。”杨虹又和她说了几句客气话,挂了电话。
她呆呆地又坐了一会,起身打开窗。一阵带着盐味的海风吹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冷噤。没有星星和月亮,海平面闪现着钢板一般钝重的微光。现在,她看见了有一点亮光划破黑暗的海面,它闪亮的时间约两秒,停顿一秒,这是灯塔的信号。它一定就是李副主任刚才打电话来说的这座灯塔吧?她怎么知道我住在临海的房间呢?杨虹伸出头看看窗外,其实招待所里很多房间都是面对着山坡的。“好像她是有意在事先给我安排了一个靠海的房间,让我能看到这个灯塔的。”她想着,凝视着灯塔。在无边的黑暗里,灯塔时亮时暗,好像一只眨巴着的眼睛。杨虹突然想起小时候爸爸常和她玩的一个游戏。爸爸会说:眨左眼;眨右眼。而她总是会眨错眼睛。现在,她随着灯塔的节律,灯亮时眨左眼,灯熄时眨右眼,可没几下她就搞乱了。她觉得在远处的海礁上的灯塔发出了哈哈大笑声,那笑声分明和她爸爸一样,好像这个灯塔就是爸爸的化身。多年来,她一直寻找着爸爸的存在,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有爸爸的痕迹。但现在,她发现爸爸就隐藏在这个海岛上,快活地在海上眨着眼睛。他为什么要隐藏在这里呢?是为了这个叫李闪梅的女民兵,这个照片上满怀情欲地看着他的渔家女吗?杨虹明白了,她的这次海岛之行是李闪梅的一次早已准备好的精心安排。
三
第二天一大早杨虹即起身,顺着街路一直向前。她是对着海的方向前行,一转弯就到了海边的渔港码头。附近一带好不热闹,要出海的渔船正往船上抬食品物料。海滩上好多女子在补织渔网,还有大渔船在修整。那些拉大锯开木料的都是头戴竹笠的女人。两边的路上摆着一些小鱼贩的摊子,都是些小鱼虾。这些是鼓山普通人吃的海鲜,大的好的鱼要卖给AC城里的人。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杨虹看到一辆手扶拖拉机高速开来,驾车人是个戴着竹笠的渔家女子,她像赶马车一样站着开车,边上还站着另外两个渔家女。杨虹在渔码头留连忘返,这种原生态的海岛生活劳动场景她过去从没接触过。根据安排,今天上午她应该是去观看女子民兵连的队列训练。杨虹知道队列训练是件非常无聊的事,而最主要的是,她对于这次李副主任精心安排的采访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所以她像个逃学的女学生,不愿意回到预定的日程。在海边兜了一圈,她干脆在码头上买了一个葱饼,一碗豆腐花,坐在一个系缆桩上吃起来。这个时候,杨虹注意到了她眼皮底下的水面上泊着一条小舢板。舢板上有一面白布帆,有好几条带着圆形的卷线盘的竹制钓竿,还有一个捞鱼的网兜。看得出是条钓鱼的船。
“哎,你的船是做什么的?去钓鱼吗?”杨虹看见一个皮肤被太阳晒得像非洲人一样小伙子提着一个大塑料桶从浮桥上下到船里。她冲他喊着。
那小伙子听到了她的叫喊,咧嘴笑了笑。他的牙齿因为脸黑的缘故显得很白,赤裸着的上身皮肤油光光的,肌肉强健。他因为只会说闽南话难以回答杨虹的问题。
浮桥上好几个人听到杨虹的喊声,走了过来,问她什么事?然后他们用很高的嗓音向钓船上的小伙子说着什么。那小伙有点害羞似的回答。那几个人就用福建味很浓的普通话告诉杨虹,说这种船是专钓石斑鱼的,现在他就要出海去钓鱼。
杨虹说她想跟他到海里去钓鱼,可以吗?
船上的小伙子已经懂了她的意思,直摇头。那个志愿翻译说:钓渔船上不能有女人的,这是老规矩。
杨虹这忽兴趣上来了,非常想去体验到外海钓石斑鱼的乐趣。她取出了报社的记者证,说我是记者,是你们的领导要我来写你们的海岛,我需要去体验一下海上生活。
那个人又和船上的小伙说了半天,转头对杨虹说:他说女的记者也就是女人,不可以钓石斑鱼的。
杨虹极为沮丧,用手背擦着眼睛,看起来要哭的样子。当然她这样的表情是做给那黑小子看的。果然,那黑小子松动了。翻译过来对杨虹说:好啦好啦,他愿意带你了。不过,外海钓鱼好辛苦的,太阳很毒,浪也很大。
杨虹不假思索就跳上了舢板,黑小伙摇起橹,小船离开了码头。想到不用去采访无聊的女民兵队列训练,杨虹一阵阵开心。
船慢慢摇向了大海。黑小伙升起了白帆。他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铜跑。铜跑其实还是能说几句很不流利的普通话,只是开始时有点不好意思说。很快,他和她能交流了。
白帆被风鼓起,小船略微倾斜地贴着水面滑行。铜跑坐在船尾把着舵,风吹得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牙齿白得耀眼。杨虹面对着他坐在船前端,这个时候太阳已经从朦胧的薄云中浮出来,海面上的雾气渐渐退去。一忽,飘游于天空和海面之间的所有折射物都消失了,天空和海水互相倒映,海的蓝色带着一种磁性的感觉,而在天水交界的海平线上,有一道刀锋似的亮光。
“铜跑,再往前走是什么地方?”杨虹问道。
“再往前是台湾。”铜跑回答。
杨虹这时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浮上来。她似乎已经回忆起那年她和爸爸坐着一条小船的情景,那也是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海面上,打船的是个戴竹笠的女子。那次她就是这样说:前面是台湾!杨虹记得小时对台湾太敏感了,所以她对这个记忆不会怀疑。
已经进入作业区。洋面上能见到好些钓船泊在海中。铜跑在船的两侧各布下一个钓竿。钓饵是一些小鱼,钓竿头上拴着个蝴蝶铃,鱼一咬钩铃就会响起。杨虹也分到一支钓竿。铜跑钓上了第一条鱼,那是条一斤多重的红石斑鱼,身上有几道花纹。他将鱼小心翼翼用网兜捞起,在鱼肚打了一针,然后把鱼放在船仓下的一个活水鱼箱里。他说打针是让鱼肚子减压,不会死掉。过一忽有台湾人的船会靠过来收购,放在加氧水箱里养起来。这种红石斑鱼产量很少,东海上只有两三处渔场能钓到这种鱼,只供给香港台湾高级酒店。一条鱼这里收购价格是二十块钱人民币。
海上的日头特别猛。铜跑把一个竹制的斗笠给了她。她把斗笠扣在了头上,这东西像钢盔一样沉,散发着头发油脂和鱼的气味。海上无风,寂静得似乎能听得到日光像金属粉末倾洒下来发出咝咝的声音。
突然,杨虹手里的钓竿猛地一沉,渔线绷得紧紧的,鱼竿弯成了弓状。她使劲握住钓竿,人却摇晃着差点栽进海里。她尖叫着,铜跑一跃而起,从船尾跳到了船头,双臂从她身后围过去把住了鱼竿。“没事的,没事的。”他鼓励着杨虹,让她把鱼竿竖起来,然后慢慢松手把鱼线绷得紧紧的鱼竿交回到杨虹的手里,他的两只环绕着她身体的手也收了回去。杨虹觉得自己能对付这条鱼了,她慢慢摇着卷线器。如果鱼拉得太紧,她就让离合器自动松开一段线。没多久,她把鱼提出了水面,那可是一条漂亮极了的石斑鱼啊!铜跑给鱼打了针,放在了活水水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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