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红白黑(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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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鱼竿重新装上了钓饵,再次抛向海里。鱼竿插回鱼竿座上,她又回到了无事可做的状态。她看着在船尾手搭凉棚张望远处的铜跑,他从早上开始就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过膝的短裤。他身上的皮肤像巧克力一样红中透黑,能看见被肌肉绷得紧紧的皮肤下面的静脉像蚯蚓似的蠕动。刚才他从船尾轻捷地跳过来帮助她时,他是从后边抱住了她的身体。在一瞬间,杨虹感觉到了他的肌肤被阳光晒得透热,且又有一种丝绸般的柔软细腻,带着男人腋下汗腺的气味。那一刻,她全神贯注着水中的鱼。而现在,她开始品味起当时的感觉。她没有觉得反感,也没有感觉到铜跑对她有什么威胁。

    日光越来越毒。这种红石斑鱼只有在正午日光最毒的时辰才会从礁石底下钻出觅食。日光无法让海水升温,却把小船晒得滚烫,粘结船缝的桐油灰发出强烈的气味,似乎要化掉似的。铜跑看看杨虹热得不行,就把船帆卸下,在船上搭了个凉棚。这下,杨虹觉得好多了。

    日头一偏西,鱼就不咬钩了。不久看到一条快艇飞驶而来,上面坐着两个戴“耐克”棒球帽的男人。铜跑告诉杨虹这是来收购石斑鱼的台湾人。台湾人一看见铜跑的钓船上竟然有一个漂亮女人,惊得大呼大叫,好像是美人鱼上了铜跑的船似的。他们用闽南话和铜跑哇啦哇啦说了好多,看表情一定是些猥亵的话。但当铜跑告诉他们她是报社记者后,台湾人马上一脸正经了,连说不好意思。杨虹此时的心情十分愉快,对于这些平时会感到恶心的好色男人她也觉得挺自然的。她对他们招手,咧嘴大笑,大概还笑得很性感。

    铜跑的鱼卖了一百八十块钱。他把钱卷成一卷,塞到了短裤的口袋里。他手里还留着两张十块的钱,塞给了她,说这是她钓到的鱼卖的钱。杨虹想不到这人这么敦厚。她说:本来这钱是她的,可是她坐了他的船,喝了他的茶,还吃了他带的米饭,所以这钱就付给他了。听她这么说,他把钱塞到了口袋里。

    他们返航了,顺风顺水。杨虹只觉余兴未尽,她指着左手边的一个小岛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半屏山岛。一半在这里,听说还有一半在台湾。”铜跑说。

    “是吗?”杨虹说,她觉得这个说法好像有点熟悉。“我们去那边看看好吗?”

    铜跑点点头。他现在对她十分地顺从。他拨转帆,船对着小岛开去。

    岛上的悬崖慢慢变得大了起来,而海水则慢慢变浅,一眼就能看到海底了。海底有许多珊瑚树,有背上插着旗帜的三角鱼,还有张牙舞爪的螃蟹。有一只海螺的颜色好看极了。杨虹喊着铜跑把船停下,她指着那海螺对他说:这海螺太好看了,能用网兜捞上来吗?铜跑说,不,这看起来就在眼前,其实还有十多米深呢,网兜够不到的。不过,他会下水把它捞上来。说着,他把着船沿一跃,跳入了海中。杨虹看到他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往下扎,两只脚掌在水中摆动着。熟悉的感觉再次浮现在她心中。她记得那一次和父亲在海里,摇船的女人也是这样跳入了水中,潜入海底。当铜跑浮出水面举起那只海螺时,她脑子里出现了那女子手持父亲的钢笔浮出水面的情景,她想起来了,当时父亲插在衣袋里的钢笔滑落到了海里。她潜入水中把它找回了,她湿淋淋的衣服变得透明了……这一天,好多事情都很离奇地重演了。

    现在,他们的船靠上了沙滩。杨虹认出了这个地方,还是那样的金色沙滩,那样蔚蓝的海水和雄奇的山崖。她处于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中,而在时光之外的是沙滩上有一条废弃的带驾驶楼的渔船,不知为何搁置在沙滩上。沙滩上爬满了小螃蟹,到处是好看的贝壳,阳光仍然灼热,烤得沙滩上贴着地面部分的空气产生颤抖的波纹。杨虹在这种海市蜃楼似的气浪里,老是觉得有一男一女在沙滩上一起走着,她知道她在想着父亲,还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李闪梅。她处于一种时间的震惊里。她坐在沙滩上,开始堆一个沙堡,今天无论做什么,都逃脱不了重复过去的感觉。她把沙堡做得很大很高,叫铜跑帮她挖很多的沙子来。铜跑听话得就像一个黑奴似的,卖力得异乎寻常。

    玩了一会儿沙,杨虹开始对沙滩上那只废弃的渔船产生了兴趣。那只船的名字还隐隐可见:“粤机渔821”。看名字,这是一条广东的渔船,怎么会废弃到这里呢?她走到了船的边上,船太高,她无法爬上去。顺从似黑奴的铜跑说:你就踩着我的肩膀上去吧。“你行吗?”杨虹问道。铜跑点点头,手把着船体弓下身低下头。这个时候杨虹真的把他当成了忠顺的男仆,不顾自己是穿着一条裙子,踩上了他的肩膀往船上爬。她没发现,在她的脚踩上他的肩膀时,他的头已经悄悄仰起,看着自己头顶上的这顶花裙子像神奇的降落伞一样打开,里面露出女人的大腿根和被三角内裤包着的下体。

    她登上了驾驶楼,驾驶楼的门窗玻璃全没了,驾驶台上有好些海鸟的羽毛。舵轮还能转动,舵轮前还有一张长椅子。杨虹坐在长椅子上,拨动着舵轮,她面对的方向正是无边无际的太平洋。铜跑坐在她的旁边,动作显得僵硬。杨虹感觉到他在喘着气。一个驯兽师如果听到她的花豹发出这样的喘气一定会感觉到危险来临,可能这温顺的豹子马上会野性发作了。杨虹感到铜跑喘出的热气喷到了她的脖子上,而且一只手已悄悄揽上了她的腰肢。杨虹转过脸,看着他的眼睛,想用这种无声的责备逼退他渐渐升起的欲火。就如一个谦卑的黑奴,他羞愧地低下了头,但是他的手却在继续伸向他想要的地方。杨虹只得站起慢慢后退,铜跑则随着她的步子不离不弃追随着,一只手一直揽住了她的腰肢。如果这条废弃的渔船上还有一部监视器能复活过来拍下这个场景的话,那么这段画面一定很像两个人在跳一段探戈舞。可惜这个舞池实在太小,杨虹退了三四步,就靠到了舱壁。铜跑照样羞愧地低着头,可是身体继续向前挤压着无路可退的杨虹的身体。这样的局面大概相持了三分钟。杨虹此时已明白,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这个过了河的卒子一直向前的决心。抵抗没有了意义,不如缴枪投降。一旦做出了这个决定,她的身体就绵绵地软下去,任由铜跑摆布。

    四

    回到招待所,天已是大黑。杨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浴室冲洗身体。她控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想要把它彻底忘记。但是她的内心还在微微颤抖,下午这个意外事件在她的身体里引起的生理兴奋的余波还未消失。

    电话响了,连响了七声还不停。杨虹知道这是谁打来的电话。对方一定知道她已回到房间,所以会这样坚持着等着她拿起话筒。

    “你辛苦了一天,一定很累了吧?”李副主任十分关切地问候着。

    “还好吧。不好意思了,今天我没去参观女民兵的队列训练。”杨虹说。

    “这没什么。上午许丽丽连长一直在等你来。我对她们说,杨记者可能是去采访其他事情了,你们不要等她好了。”

    “是的,我今天去采访海上的钓鱼作业了。”杨虹说着,只觉一阵脸红。她突然感到害怕,怕那个叫铜跑的渔民会把这事说出去。

    “我知道你上船去海里钓鱼去了。鼓山岛很小,一个外来的陌生人动向总是会有人看到的。”

    杨虹心里更加觉得不安。也许明天早上,铜跑对她做的事就会在整个渔场传播开来。如果真是这样,她会说是铜跑强奸了她吗?事实的确是这样,但她不会这样说,因为从事情一开始,她就原谅他了。现在她想做的是,赶紧离开鼓山海岛。

    “李副主任,我想明天要回去了。”

    “是吗?为什么这么急呢?”

    “我觉得,对于女子民兵连的事情我缺乏感受,我觉得我无法写出一篇通讯来。”

    “不是说过吗?写不写民兵连没关系,你在这里体验几天海岛的生活就可以了。”

    “我以后还会再来的,谢谢你了。我想明天我得走了。”杨虹一下子变得固执起来。她有点奇怪,为什么李副主任总是在夜里给她打电话,而不和她见面。

    “那好吧。明天我会派人送你上码头的。”李副主任说,“不过,我想在你走之前,和你见一次面。”

    “什么时候?”

    “现在。”

    杨虹终于明白,李副主任安排她的海岛之行,就是为了这次见面。可是她为何要把事情搞得这样神秘?为何正式的场合她不出面见她,要在夜里见她?还有,李副主任告诉她的见面方法也令她吃惊。她让杨虹去一个叫石门的小岛。她告诉杨虹,招待所门口会有一些三轮车,只需两块钱的车费,她就可以坐到船码头。渡船会将她送到石门岛上。她在船埠头接杨虹。

    杨虹离开招待所,在门口上了一辆三轮车。很快就到了渡船码头,一只船已候在那里。海风凉凉的,波涛起伏。杨虹不知道,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里,她父亲也是在这样的波涛中,乘着李闪梅摇动的船,渡过了海湾,去完成一件于理想于自身都很重要的事情。

    船到了石门岛。杨虹沿着埠头的石级往上走,远远看到在远处唯一的路灯下,站着个带斗笠的妇人。等她走近了,那妇人取下斗笠,是李副主任。

    这条路,这座房子,杨虹其实在六岁那年来过。只是那个夜晚她累得已经处于半睡眠状态,所以没有留下一点印象。这座半木头半砖结构的房子,屋顶上铺着石板,福建话里叫“厝”,能抗台风。现在这种古老的旧房在海岛上很少见到了。她不明白李闪梅作为一个县级干部,怎么还住在这里?

    “他当时就坐在你现在坐着的竹椅上,把一个沉甸甸的纸包交给了我。”李闪梅沉浸在回忆里。杨虹从她眼睛发出的那种温柔的光辉里,能读出她对他父亲那种超越时空的缠绵的感情。“他说过些时候会来拿回去。但是,不到一个星期,就传来了他自杀的消息。”

    李闪梅把一个布包放在桌上。她解开了这个包裹,一层一层把包在外边的旧报纸揭开,最后露出了那个八开的牛皮纸信封。信封封得严严实实,里边装着沉甸甸的纸张。“你爸爸那天说,如果他不能来取回信封,那么在二十年以后,我可以把这份文件交给他女儿。所以,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守护着这个文件,甚至不愿意离开这个旧房子,县里分给我在本岛的宿舍我都不愿去住。我不知道这文件到底有多重要。有几次,我想把它交给上级。但是我想你的父亲不会希望我这样做的。所以我就等着,等你长大。我一直在注意你,用我所有的办法。你去黑龙江后,我都掌握了你在那边的详细地址。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能够亲手把这份材料交给你。”

    杨虹看着这个牛皮纸袋,不敢伸手去摸它。她曾多次听人说过当时北京来的人追着父亲要一份材料,现在看来的确有其事。这个突然出现的牛皮纸袋,令她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只是一个金庸或者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里的一个情节。英雄们总会留下什么秘籍宝典之类的东西,而引起江湖上各路人马一场浴血嘶杀。

    杨虹离开鼓山岛,将这份材料带回了家。她开始为此心神不宁。她不敢打开它,也不知里边究竟是什么东西。她现在唯一还有联系的父亲老同事只有杭州干休所的刘叔叔了。在不久后一个周末,杨虹搭乘飞机去了杭州。AC城这几年大有发展,已经有飞机场了。

    在杭州万松岭的干休所刘叔叔的家里,他们商量了好久,最后决定将信封打开。杨虹小心翼翼剪开了外面那个没有写字的牛皮纸袋,看到里边也是一个牛皮纸信封。在火漆封口边上有一行毛笔字:姜启良封存。

    “原来是姜司令的东西!”刘叔叔低声惊呼。杨虹知道爸爸的老上级姜启良司令,他是我军重要领导人,杨虹在爸爸的影集看过他和爸爸的合影。此时姜启良司令已经逝世多年了。

    他们又商量了好久。不敢再将信封打开。杨虹认为,这应该是姜启良将军的私人物品,最好交回给他的后人。刘叔叔觉得也应该这样。刘叔叔让杨虹把文件先带回去,他会通过北京的老战友找到姜司令的后人。到时再安排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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