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红白黑(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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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约一个礼拜后,杨虹接到刘叔叔的电话,说已经和姜启良将军的后人取得联系,请她尽快到北京去一趟,把东西交给他们。

    杨虹在北京一下飞机,就有人举牌迎接。那人穿一身笔挺的军装,自称是张参谋。他带她出了机场,坐上一辆挂着军队车牌的奔驰直奔市内。那个时候北京刚取消戒严不久,城市看起来有点萧条冷清。车子开进一座有着巨大园林的宾馆,一个四十来岁穿着黑色西装的人迎接了她。她被安排在一间庞大的套房里,外间是个会客厅,里边是起居室和卧室。这个穿黑西装腰板挺直的男人自我介绍名叫姜小军,是姜启良将军的小儿子。他显得很有礼貌,但又透着机警。他和杨虹寒暄着,其间好像很随意地问了一些问题。他说他的父亲已逝世多年,对于他的一些战友和下级的情况他们做子女的不是很了解。杨虹把那包文件拿出来交给他。姜小军没打开材料,把它整个装在一个黑色密码箱里。他又寒暄了几句,让杨虹先休息,晚上他要来请她吃饭。说完他起身走了。

    晚上的宴席场面很是隆重。姜启良将军的儿子姜石广姜小军和他们的家属都到了。姜石广穿着军服,佩着少将军衔,他是国防部某处的主任。他对杨虹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和深深的感谢。他说他已经打开了父亲的那个文件包,里边全是他父亲亲笔写下的材料。那些材料牵涉到很多历史事件,从长征路上到庐山会议。父亲在材料里指控了几个当时中央权重人物是内奸。父亲真的很是胆大,敢写这样的东西。如果这些材料当时到了那些人手里,父亲必然遭他们毒手。姜石广说,他今天请了总政几个研究军史的专家一起来看这些文件。他们说文革初期总参的造反派从姜启良将军一个警卫员口里了解到他曾经在南方某个海岛上把一份秘密材料交给这个地方的地委书记。军委的文革小组为此派专人到南方去追寻这份材料,最后因那个地委书记自杀身亡,没有查出结果。姜石广说,这样看来杨苏林同志的死是和父亲的这份材料有直接关系。现在,他要带领姜家的所有成员,向已故的杨苏林同志表示最深切的感谢和悼念。

    事隔这么多年,杨虹总算知道了父亲自杀身亡的真正原因。她觉得心里一片茫然。

    这个晚上,杨虹根本无法入睡。想起自从父亲自杀后这二十多年的艰辛日子,她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湿了枕头。父亲为了姜启良将军随意写下的材料而毁了自己的生命,她觉得有点愤愤不平。

    一大早,姜小军打电话来了,说要请她喝早茶。昨日,姜小军看起来似乎有点戒心,可今天他完全像一个哥哥对待妹妹一样随和了。他自己开了一辆车,问杨虹喜欢去哪里?杨虹说,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北京四合院,可以找个这样的地方吗?姜小军说没问题。他把车停在路边,下去买了串糖葫芦塞给杨虹,又继续开车向前。

    一会儿车子进了一条青砖小胡同,路窄得只能走一辆车,不过很快就到了一个可停车的地方。他们下了车。走进一个院子。里边很宽敞,桌椅都是古色的,有一把大铜壶,喷着热腾腾的水蒸汽。杨虹的嘴巴让糖葫芦沾得粘糊糊的,喊着要去洗手间洗一洗。等她出来时,桌上的茶都沏好了。姜小军点上了一根烟。那包烟就放在桌上,上面画了只熊猫。

    “喜欢北京吗?北京可比你们南方干燥。”姜小军说。

    “我还是喜欢北方的气候。我本来就是北方人。”

    “呵,对,你爸是南下的干部。你在北方呆过吗?”

    “呆过。我在七一年支边去了黑龙江大兴安岭,七七年才回到南方。”

    “是吗?那些日子我的部队也在那边啊,黑河一带,对面就是苏联。”姜小军说。

    “那你现在还是军人吗?”杨虹问。

    “不,我不喜欢穿一辈子的军装。这一点,我和我爸我哥不一样。”

    “你哥的年纪好像比你大好多。”

    “是的,他是在延安生的。他妈后来牺牲了。我和他同父异母,是我爸第三个老婆生的。”

    “不好意思,我多嘴了。”

    “没事的,你应该知道这些。我退伍后,考上了北师大,读了几年的哲学。毕业后又觉得没劲,下海做生意了。”

    “你的经历很丰富。你的生意一定是很大了。大概就是那些官倒之类吧?”杨虹说。

    “你说得对。我要是还在做生意,那免不了就是官倒,所以我就不做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杨虹看着姜小军,抓住他不放。

    “我什么也没做,在国外闲着。”姜小军说,“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法国呆着。我第一次去法国是两年前。你知道,我在大学学的是哲学,所以巴黎先贤寺里伏尔泰、卢梭会让我着迷。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法国大革命,那个革命比我们的文化大革命还要厉害啊。后来我去了蒙马特高地,去了巴黎公社墙,还访问了周恩来的故居,我就不想走了。我觉得有必要在巴黎呆上几年,多看看书,和人高谈阔论。现在,圈子里好多人都去了,巴黎有了一个我们自己人的俱乐部。”

    “你们在那里整天开会讨论吗?”杨虹说。

    “不,就是喝喝咖啡,随便聊聊天。俱乐部成员悠闲无事,整天沉思默想。想想过去的事情,想想现在的事情,想想将来的事情。”

    “可要是什么也不做,哪里来的钱?国外的费用很贵的哦。”

    “这个不是问题,我们有专门的基金会。基金会的捐献者都要经过我们严格挑选的。”

    姜小军说的事超出了杨虹的想象力。但是,杨虹对于姜小军说的巴黎俱乐部有一种向往的感觉,这种感觉大概和她父亲当年在上海读书时向往延安的感觉有点类似。一群革命者的后代,集中在法国这个现代革命思想的发源地,无所事事,清谈革命,沉思默想着历史,一定是很有意思。

    “我非常惊讶老头子们当年的革命激情,到了我们这一代,再也没有那种激情了。这就像是马铃薯种子,一代代会退化。所以,找到一种新的激情,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说得好听一点,就是要继承他们的革命事业。”

    姜小军这天显得很健谈,喝着茶,不停地抽烟。他的字正腔圆的北京话让杨虹听得很舒服,他说的事情杨虹也觉得新鲜有趣。他让杨虹在北京多住些日子,过两天有个聚会,都是些老家伙的后代,他们现在都是分量很重的人物。他会把她介绍给他们,以后她就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了。姜小军说,她就像一个战争年代寄养在老乡家里失散了的小妹妹,现在总算找回来了,回到了大家庭。

    回到大家庭的感觉在几天后的那次聚会上杨虹深切地感受到了。姜小军为她介绍了好多人,他们父母辈的名字都是些家喻户晓的著名将领和领导人。他们非常热情地问候杨虹,他们已经知道了她的父亲和姜启良将军材料的故事。他们都说杨虹不应呆在那个南方小城。这个叫AC的小城近年来虽然名气很大,在他们眼里却是个小单干户土财主成群的俗不可耐的边远之地。杨虹在那个晚上收到好几十张名片。她知道,这些名片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对她略施援手,就可以立刻点石成金。

    杨虹在北京呆了一个星期,姜小军几乎是天天陪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到了回AC的时候了。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感到非常地不愿意。不过她总得回去吧。毕竟她的户口和工作都在那里呀。那天是姜小军送她到机场。姜小军对她说:你想不想到法国去?

    “这怎么可能?”杨虹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她的心狂跳起来。

    “对我们来说,没有不可能的事。”姜小军说。“你做好准备,我在巴黎等你。”

    第九节 在废弃的军事堡垒里

    一

    发罗拉,这个亚得里亚海边的阿尔巴尼亚南部海滨城市,和意大利隔海相望。它和最近的意大利城市莱切的距离只有几十公里,坐快艇几十分钟就可到达。这个地区到处是油橄榄树的浓荫,还大量出产柠檬,出产葡萄酒和无花果。由于它的位置是东西欧最接近的一个点,且边防海关在金钱的运用下形同虚设,所以这些年偷运人口到意大利成了这个城市的支柱产业。从土耳其,从东欧,从亚洲有成千上万的人渡过这条海峡踏上西欧。偷渡的生意使得这里聚集了大量的资金,因而又有了毒品生意,武器生意。意大利的黑手党分支在这儿迅速发展,使得发罗拉成了阿尔巴尼亚的西西里岛。谢青第一次到这里,遇到了一件这样的事。

    那天谢青和亚历山大开了六个多小时的车,到了发罗拉城外,找不到进城的路。正纳闷着,刚好有个正在快步走路的小孩经过。亚历山大问小孩知不知道去往海滨旅馆的路,小孩说知道,他可以带他们去。小孩坐上他们的车,指路向前。他让谢青开进一条小路,小路盘山而行,又陡又窄,怎么看也不像是进城的大路啊!这时车都快到山顶了,小孩叫谢青停车。小孩跳下车,说到了。他箭步如飞向路边一座房子跑去,房前有个包头巾的妇女向他招手,小孩在喊:妈眯妈眯我回来了!原来这小子就是骗他们送他回家。亚历山大气得挥着拳头向那妇人吼了半天,谢青则想起了电影《鸡毛信》那个把鬼子带入埋伏圈的海娃。

    不过尽管发罗拉民风刁钻凶险,海边的风景却美得让谢青透不过气来。在开满了夹竹桃的金色沙滩上,有许多美丽丰满的姑娘。海水蓝得闪着钻石一样的亮光。亚历山大指着远处悬崖上一个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建筑群说,那是以前的统治者恩维尔·霍查的海滨别墅。这个鹰巢似的别墅紧贴着悬崖,里面有上百个房间,有一条秘密电梯通道直接从霍查的房间直下到海底,那里有一艘潜艇时刻准备着运载元首出行。亚历山大说自己在一九七三年陪当时中国驻阿尔巴尼亚大使耿飚进入过这个别墅。这个了不起的建筑在一九九一年劳动党失去政权之后,很快被当地人洗劫一空,现在只剩下一片废墟了。

    打败了“北京李”后,谢青保住了客人的安全。陆陆续续,客人先被送到了离地拉那三百多公里远的发罗拉,再从这里渡海到意大利。但是最近由于想赶上大赦,偷渡的人蜂拥而至,使得意大利边防和海军在海上加强了巡逻,出动大量舰艇用雷达封锁了海峡。敢出海渡人到对岸的船主越来越少,发罗拉到意大利的通道处于堵塞状态,谢青至今只走了不到一百个客人。发罗拉海路一不畅通,所有事情的步子要慢下来。大量的人蛇滞压在路途中,变得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唯一的就是等待。而等待的日子,最容易出事情。何况在这里等待的不只是谢青的队伍,还有来自东欧、中亚、西亚等地的几十路人马。不仅过路客人焦灼,发罗拉本地的人也很不快活。发罗拉这个地方只有在海路畅通客源滚滚的时候,各行各业才会生意兴隆。而现在,海路不通的发罗拉像一头生了病的野兽,懒洋洋的,有时会发出可怕的呻咛。在深夜,街头上时常能听到一些零星的枪声。

    海港码头向来是海滨城市生活最活跃的区域。在发罗拉的海港边上,搭建着许多小酒店和咖啡馆。白天时,大部分店里坐满了无事可做苦闷又没钱的发罗拉失业男人,他们用20列克(相当于20美分)买一杯咖啡,坐在咖啡店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海,消磨一天的时光。而到了晚上,小酒店和咖啡馆的生意似乎才真正开始。在外边的停车位上,有奔驶宝马车停了进来,一些腰园膀粗手臂上有纹身脖子上挂着金链的客人会陆续进来。这个时候的咖啡价格也变成了100列克了,一杯威士忌则要600列克。咖啡店里很快坐满了人,屋里的浓重的香烟烟雾使得灯光十分混浊。现在坐在这里的人,才是给发罗拉带来财富的人。这些人三五成群围着桌子,目光会警觉地瞟着周围,说话的声音会压得很低。发罗拉人大部分秘密生意就是在这些小酒馆咖啡店做成的。当然也有人不是为生意而来,而是来找乐子。他们打量四周,在店内不很醒目的角落位置上会看到坐着一些姑娘。当他们的目光对上了的时候,那姑娘会站起身子走到男客人的位子边坐下。男客人会问她要喝什么?她会点一杯比较贵但又不至于让男客人觉得太过分的饮料,她不是爱喝这一杯,是为了回馈给咖啡店主一点利润。通常她喝了一口饮料,就会起身跟着男客走了。她们没有自己固定的工作场所,有时会去男客的住所,有时去小旅馆,更多的时候就在汽车的后座上进行。

    谢青和崔作高郭林飞等人几乎每个晚上要去这些小酒店碰头,喝一杯。白天的时候他们都不出门,守着客人,只有晚上才出来活动,到小酒店和法托茨的人联络,安排每天的送人计划。但是近十来天,几乎没有一只船愿意冒险出海。现在,小酒店的人明显多了,发罗拉各路人马都无所事事,挤在这里打发时间。可那些角落里的姑娘却不见得很忙。小酒店的男人们近来生意不顺,手头没了闲钱,也连累了她们没生意了。

    “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出事情了。本地的几个马匪缺钱,开始透出风声,要我们交保护费了。”崔作高说。

    “我们不是已经给了法托茨人头包干的钱了吗?怎么还会要呢?”谢青说。

    “现在是这样,按正常情况,法托茨会给发罗拉的地头马匪一部分钱。但现在情况不正常,所有人都没了财路,着急,就不按常理出牌了。这些人什么都会做得出的。”崔作高说。

    “昨天有一个土耳其人被绑架了,听说是个蛇头。”丐儿头说。

    “现在怎么样,那人被放掉了没有?”谢青说。

    “不清楚。在阿尔巴尼亚被绑架生还的机会不多。”丐儿头说。

    “靠窗边那帮人是干什么的,好像他们一直在注意着我们。”郭林飞说。

    谢青早已对那几个坐在窗边的当地人有点戒心,因为他觉得这几个人近几天一直在这里出现,而且会不时瞄着他们这边。听郭林飞这么说,他觉得有点头皮发麻。他对众人说:大家要格外小心。现在客人都已送到海边,离意大利就一步之遥。你们几个人晚上去客人的住地加强戒备,这个时候出点问题就前功尽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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