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约一点钟,谢青突然醒了过来。起初,他以为自己是被梦里的什么事情弄醒的,但很快他相信,他是被一种真正的声音惊醒的。他这时还躺在床上,眼睛张得大大的,思维十分清晰。屋子里并不黑暗,从对着海面的窗户有天空黯淡的光照了进来。他摒住了呼吸,想捕捉刚才惊醒他的声音是怎么来的,就这个时候他汗毛悚然地看到了在玻璃窗外有个人影,似乎正趴在玻璃上张望着屋里的情况。谢青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支子弹已上膛的“五四”手枪,在黑暗中对准了窗外的人影。人影并没对他的动作做出反应,另外又有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外,然后两个人影又同时消失了。
谢青这时已完全清醒,知道自己已身临危险境地。他明白自己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不应该把本来住在这个屋里的郭林飞和崔作高派到客人居住点去加强防备,而忽略了自己也可能会成为马匪的目标。他无声无息地下了床,持着已打开保险的手枪,顺着墙根潜到了窗子边上,听到不远处的外面有一辆汽车空转着的马达声音。他又慢慢退了回来,摸到了门边。这个门是屋子里边的隔间门,有很多门缝。谢青发现这些门缝里有手电筒的光线在闪来闪去。他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屋子内部。而就在这时,脆弱的房门发出一声巨响,被一只穿大头皮鞋的脚踹开了。好几个人冲进了房内,手电筒的光柱照住了谢青。谢青看到在手电筒的光束旁边,有好几支油光闪亮的冲锋枪管对着自己,他立即把手枪放下了。他知道要是自己一开枪,马上会被他们的子弹扫射得像蜂窝一样。他们把手枪取走,围住了谢青,手电筒的光和冲锋枪管一起抵着他的脑袋。“西拉维斯!”阿尔把尼亚人命令着谢青,可他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后来的几天里,谢青经常听到阿尔巴尼亚人对他说这个词儿,他琢磨着可能意思是“不要乱动”。借着手电的光线,谢青看见了房间里至少有六个身材高大的枪手,他们的头上都带着只露着眼睛的黑头罩。
谢青被他们按住,有人在他眼睛部位缠上一种又厚又粘的胶布,然后胶布又缠到了嘴巴,整个头部被胶布缠绕得象木乃伊一样,只露出鼻孔部位透气。与此同时,他的手脚已被牢牢捆绑,膝关节被弯曲到胸前,整个人被绳索和胶带捆得象一个棕子一样结实。然后谢青感到有一层毛毯盖到了身上,听得阿尔巴尼亚人轻声喊着:一,二,三!他被人抬了起来,他能感觉到自己被抬到了屋外边,因为听到了那辆没有熄火的汽车声音。那汽车马达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顷刻之间,谢青的身体被放到了汽车上,然后,听到一声沉闷的后行李箱盖子盖上的声音,汽车开动了。谢青惊恐地猛吸着空气,他知道自己被塞在后行李箱里,他最怕的事情是行李箱是密封的,他会很快被闷死。不过车子开了好长一段路,他感觉到还能吸到空气,这才相信自己一下子还不会死掉。
车子飞快地驶动,一直没减速没转弯,能感觉到不是在市区,而是在城外的路上。谢青这时才有时间想到:这回他是遇到了大麻烦了,很可能这条命就会这样送掉了。他开始生气起来,不是生阿尔巴尼亚人的气,是生自己的气。你既然走上了黑道,怎么还会这样粗心呢?明知道最近情况混乱,还让崔作高郭林飞他们到客人居住点去,自己一个人留在住家里。现在看来,这些阿尔巴尼亚人早就盯住自己,看到今天只有他一人留在家里,才下手绑人。如果郭林飞崔作高在一起的话,三个人的火力足以赶走阿尔巴尼亚人。但是谢青告诉自己,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他得平静下来,准备应付接下去会发生的任何糟糕的情况。
现在谢青感觉到汽车进入了山间公路。汽车吃力地在山间爬行了约半个钟头,停了下来。
行李箱被打开了,他马上被人抬了起来,好像是进入一个有石级的洞穴里,因为有潮湿的阴森气味。谢青能听到抬着他走下洞穴的阿尔巴尼亚人吃力地喘着气,然后他被放到了地面,背靠着洞壁。他嘴巴上的胶布被剪开了,接着身上的胶布和绳子也被解开来,他被捆绑得痛苦不堪的身体得以舒展开来。但是眼睛上的胶布没有动。阿尔巴尼亚人搜查了他的全身,把他的手表和皮夹子拿去了,那皮夹里还有五百多美金。谢青能感觉到绑架者很是兴奋,不停地说着话,大概是为了绑架行动取得成功互相道贺。然后他们在大口喝着什么东西。谢青闻到了气味,他们在喝啤酒。谢青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因为鼻梁隆起的部分胶布和皮肤会产生一点间隙,所以他能感到地面上有点亮光,大概是蜡烛或者是手电筒发出的。
阿尔巴尼亚人开始对他说话,问他听得动听不懂阿语。谢青说:巴克,巴克(阿语,意思是一点点)。绑架者被谢青不标准的发音逗得笑了起来。谢青在这里已有数月,一些基本的会话能说几句。他听懂了绑架者的意思。他们绑架了他只是为了赎金,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但是他在这里要老实,不能反抗,不要逃跑。否则就会打死他,阿尔巴尼亚人用手枪顶着谢青的脑门这样说。明知道他们不会开枪,但是当脑门被人用枪顶住时,谁都会脚骨发软。
阿尔巴尼亚人把他领到一个角落里,让他解了小便,然后重新把他捆起来。这回捆的方法有点不一样。他的手被别到了背后,手腕交叉在一起用一条柔软而结实的棉绳牢牢捆住,膝盖和脚髁关节也被绳子紧紧扎在一起,使他无法站立走路。绑架者做完这些,让他在一块窄窄的木板上躺下来,把那块在汽车里包过他的毛毯盖在他身上。谢青听到他们再次说了“西拉维斯!”接着一扇铁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响起了插销和锁的声音。他们离开了洞穴,能听到他们的脚步走上石头台级。他们到达地面时,又听到一声铁门的响声和铁链上锁的声音。然后,听到汽车发动了。汽车声音很快远去,消失。
三
谢青一动不动地躺在木板上,耳朵追着那汽车的声音,直到完全消失。这个时候他确信,在这个洞穴里边除了他,不会有其他人了,他慢慢转过身,舒展开身体,长长出了一口气。
情况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仅仅还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和他的弟兄们在酒店里自由自在地喝酒抽烟,而现在,他则是象一条被捆绑好的牲口,绑架者随时可以把他杀掉。他仔细算了一下,自己现在还没到四十二周岁,这个年龄就要死去的确让他难以接受。他恐惧地想着:杨虹不到四十死了,她的爸爸四十出头死了,而现在轮到了他。他会不会进入了一条死亡之链?死亡的阴影迫使着他去思考眼下的困境。他侧过身体,肩膀蹭着墙壁慢慢坐了起来。
现在,他要搞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地方。他感到这个洞穴里是彻底的黑暗,充满着潮湿的水气。他被绑住膝盖和髁关节的脚无法站立,更不能行走。他侧着身子滚到了地上,手触摸到了地面,很潮湿,可没有积水。他斜躺在地上,从头到脚全身在地上蠕动,象一条蚯蚓一样努力爬行着。大概爬行了六七米,他触到了洞壁。他用被绑在背后的手指触摸着洞壁,发现洞壁很平,用指甲抠,很硬,像是水泥浇筑的。谢青想知道这洞壁的上部是什么做的,他用肩膀顶住洞壁,让自己一点点站起来,然后用脸的皮肤去接触洞壁,又用舌头舔着,发觉洞壁从上到下是一样的结构。然后他向着刚才阿尔巴尼亚人离去的方向爬去,触摸到了一个约六十公分大小的四方型洞口。一道铁门在洞壁外侧,洞壁大概有三十公分厚。谢青用头撞了撞铁门,感到牢固无比。用同样的方式,他在洞内爬了几个来回,知道这里不是一个天然的洞穴,而是一个矩形的人工建筑内部。
谢青感到疲倦不堪,他需要休息一会儿。由于刚才在地上不停地蠕动,他被反绑着的手腕上的绳子勒进了皮肉,手开始肿胀疼痛。他坐到那块木板上,让呼吸慢慢平稳下来。他知道,他现在必须平静,才有机会摆脱困境。他的眼睛在厚厚的胶布后面睁得大大的,不过睁着眼睛和闭着眼睛都是一样的黑暗。但是这个时候他的听觉和嗅觉变得非常灵敏。洞穴内是一片死寂,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声音,他察觉到有一丝气流从洞穴的顶部某个位置进入了里面,气流里有青草和树木的清新气味。联系起刚才汽车是一路上坡,这让他相信自己是在一个山上,而且洞穴离地面并不很深。然后,他的听觉捕捉到了风吹过树林的声音,而且风的声音越大时,那一丝进入洞穴的气流会显得有力一些。他又听到一种沉闷而有力的轰响,甚至能感觉到整个洞穴被震动了。这种震动间歇性地发生着,让他难以解释在这深夜里怎么会有这样威力强大地响声。这样过了好久,有一声海轮的汽笛声隐隐响起,谢青这才明白过来,他所处的地方一定是面临着大海的山上,那种低沉的轰鸣声是海浪拍击悬崖的回声。知道了这一点,他相信自己大概是被关在一个废弃的军事堡垒里边。
在阿尔巴尼亚的沿海地带,到处可见一些圆形的钢筋水泥堡垒,尤其在发罗拉、都拉斯海防前线城市。这些堡垒会修得十分隐蔽和坚固,大部分修在隐蔽的海边峭崖上,面对着大海。那是霍查时代“一手拿枪一手拿镐”政策的产物,据说所有的钢筋水泥全部来自中国的无偿援助。在地拉那的时候,谢青看到很多个军事堡垒成了人们丢垃圾的地方,只有一个大型的堡垒被成功地改为公用厕所还在发挥作用。这时谢青还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在一九七三年,他还在部队里开车。有一回整个汽车团被派到株洲水泥厂拉了好几天的水泥去火车站,当时他被告知这些水泥就是支援阿尔巴尼亚的。谢青想:说不定这个堡垒就是我拉过的那批水泥造的。
知道了自己所处的大致位置,谢青感到了一丝鼓舞。至少他还是取得了一点进展。他开始思考自己如何渡过这个劫难争取生还的可能性。按照刚才他所探测到的洞穴情况来看,其坚固程度他是无法穿越的,那水泥墙和铁门很厚,在洞口的地面位置还有一道带铁链的铁门,绑架者已经把这个堡垒改装成了坚固的囚牢。还有一种可能是在阿尔巴尼亚人进入洞穴时,夺过他们的枪,制服他们,象007电影的邦德一样。可是如果他有这样的本事,也就不会让他们抓来了。那么,他唯一生还的可能就是绑架者拿到了赎金。他们到底要多少赎金呢?那一定是一笔大数目。他们向谁要呢?谢青算计着现在大概是凌晨五点左右,崔作高他们还在熟睡中吧?他们大概要到天亮之后才会发现他被绑架了。可是他们有什么办法解救他吗?他们手里没有钱,其实谢青掌握的银行户头里的经费也只有几千美金了。谢青知道,唯一能解救他的只有秋媚。她现在在哪里呢?她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我被绑架了呢?她会用一大笔钱赎我出来吗?谢青的心情激动得厉害,想象着秋媚获得他被绑架消息后的反应。
但他马上沮丧了起来。他感到自己被绑架很久了,可他那边的人可能还没知道他出事的消息呢。他劝说自己不要心急,事情还没开始呢,他得让自己保持好身体状态。现在,他必须让疼得厉害的脑袋冷静下来,他得睡眠一下。他闭上了眼睛,对着自己说:你睡一下吧,睡一下吧,睡醒了后也许会好一些。你着急也没用,你责怪自己也没用。你不要再生气了。他这么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着,慢慢觉得有点迷糊,似乎就要睡着了。然而那被捆绑着的手痛得让他无法入睡。手腕由于被捆住,气血不通,浮肿了,那棉纱绳就勒进了肉里。他的手掌现在肿得像充过气似的发硬,还有他的肩关节,无论他怎么调节姿势,总是又酸又痛。
就这么坐在木板上,斜着头靠在洞壁上,他不时会睡着,又被疼痛弄得醒过来。他开始感到寒气灌进了洞穴里,他冷得缩成一团。他的手肿得越来越大,他只能用他的左手抚摸着右手,然后用右手抚摸左手。慢慢地,在他恍恍惚惚的意识里,他的两只手好像从他的身体上独立出来。它们是两个受苦受难的裸露着肉体的婴儿,互相搂抱者,哭泣着。他时而清醒,时而落入一些碎梦,他的意识一直离不开他那两只苦难中的手。它们始终在温情地互相抚摸互相安慰,它们显得如此通情达理一点不埋怨着主人,他甚至听到了它们天使一样的声音在互相倾诉:你疼吗,不要哭,我来安慰你。我来抚摸你。
不知过了多久,谢青完全醒了过来。他发现洞穴里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尽管他的眼睛缠着胶布,但那种彻底的黑色变成了灰暗。他想可能外面的天已经亮了。白天的到来让他的思想又活跃起来。他确实觉得这洞穴有了点亮光,透过鼻梁两侧的胶布缝隙,隐隐约约看到了自己的脚了。为了搞清这光线是从哪里来的,他躺倒在地上,这样他的眼睛可从缝隙里看到四周。他没看见光。他又尽力倒竖着把头顶在地上,这时有了重大发现,看见了亮光。他看见了洞穴上方有一个碗口大的通气窗,光线就是从这里射进来。他站了起来,这样他和那个天窗接近了些。他感受到了从通风口进来的一丝带青草味的气流,夜间的时候,他就已经感到了这一丝气流的存在。突然他还听到有小鸟啼叫随着气流传进来,这些平时被他忽略的生命现象现在都被放大了,让他体验到生命原来是那么生动活泼。他久久的站立在气流里,周身颤栗。
苦难的第一天终于慢慢过去,然后他感觉到洞里的光线又慢慢消失,黑暗重新灌进了洞穴。又过了好些时候,他终于听到有汽车的声音在上面停了下来。然后是铁门的链条锁开启的声音。谢青赶紧在木板上躺了下来,不让他们看到他在洞穴里活动。在洞穴内的铁门打开时,谢青觉得阿尔巴尼亚人没有立即进来,而是用手电筒照着他,不声不响观察了他好久。直到他们觉得没有异常情况,才走进洞内。谢青觉得他们有五六个人。
“中国人,你怎么样!”他们喊着他。
“不好,我的手不好了。”谢青用仅有的几个阿尔巴尼亚单词说着,坐了起来。他们给他剪了手上的绳子,看到他的手腕已是血肉模糊。绑架者让他解了大小便(其实他已经忍不住撒在了裤子里一次),然后给了他一个汉堡包和一瓶水。
“我们要十万美金。”绑架者开始说话。
“我们在这里没有多少钱了。你知道,现在大家都没钱了。”
“可是没有钱给我们,你会被杀掉的。”
“你们会拿到钱的。你们给我的老板打电话。不过十万美金太多了,五万也许她会拿得出来。她在法国,她会很快付钱的。”谢青把秋媚的电话号码给了他们。现在,只有秋媚能够救他。
按照谢青的推算,如果秋媚出手救他,大概三四天时间内他应该会被释放。他计算着秋媚的钱如果从银行汇,至少要三个工作日。如果用人工来送,则时间会快一点,可谁会来做运送现金这事呢?从法国送现金过来海关会不会查到?西欧国家海关对于现金携带管得可很严的。还有秋媚真的会出钱救他吗?她可是个黑道上的人,会不会铁石心肠?她会为了救他出十万美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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