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文学奖得主陈河老师文集-女孩和三文鱼(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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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搞好这些活儿,我本来以为这件事了结了,那些鱼杂碎会在泥土下渐渐消失成为环保有机肥。但是第二天我到园子里给草地浇水的时候,发现那个花圃里的土隆起来一大块。走进一看,原来那里的土被扒开一个大洞,里面埋进去的鱼杂碎全给挖了出来,一部分给吃掉了,还有一部分还是原来的样子。我知道这一定是浣熊干的(尽管有好多年没见到浣熊影子了),只有浣熊才有这么大的力气把这么深的土挖开。那些没吃掉的鱼杂碎已开始腐烂,引来了一群群大苍蝇。我赶紧把这些鱼杂碎重新埋了下去,再次把土填实,并告诉妻子以后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了。但是第二天,那个洞又给挖开了,上次还没吃光的鱼杂碎这回都给吃掉了。现在我知道浣熊已记住了这个地方,就算我把土重新填上,它还是会来挖开的。于是我干脆就把土坑开在那里,让浣熊知道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免得它扒来扒去。

    有好长的时间,我发现那个挖开的洞口没有什么变化,看来浣熊来过几次,找不到什么吃的,已经死心了。可是我的妻子却还没有死心。那些日子她其实一直在观察,寻找对付浣熊的办法。她很快想出了一个主意,而且马上动手开始实施。她找来一个Skid(运送货物的木头托盘),在埋好食品垃圾之后,把Skid压在上面,再压上几块大石头。她相信这样浣熊就无法穿越坚固的Skid,她的城池固若金汤。但是那个夜里,浣熊敏锐的嗅觉闻到泥土底下食物气味之后,先是扒了一阵子Skid,尔后就采取打地洞的办法,从Skid的边缘挖隧道进去,把刚埋进的东西全吃了。

    这一件事开始让我担心了。浣熊其实是我们熟悉的对手了,记得我们刚搬进这个屋子的时候,为了对付到垃圾桶里翻东西吃的浣熊,我买了很多驱兽的药粉洒在后园,一点效果都没有。后来听了人家建议在草地上浇肥皂水,在垃圾桶旁边涂辣椒酱也都不见效。那时我就对浣熊产生了一种恐惧,因为这种动物模样和中国内地引起非典的果子狸有点像,身上会带着狂犬病、犬瘟热等疾病病毒,还带有跳蚤、虱子、蛔虫等寄生虫。资料上还说,这种动物的记忆力很强,而且会有报复行为。当你埋下了它所喜欢的食物而又用障碍物阻挡它食用时,谁知它会采取什么样的报复行动呢?

    而我的妻子却还在为此乐此不疲,入了迷一样继续往地里埋食物垃圾。现在她想出了另一种办法,把隔壁法国人泰勒家里剪下来的玫瑰花树枝铺在上面。那树枝上长满了密密的尖刺,我妻子说这尖尖的刺一定会把贪吃的浣熊嘴巴刺出血来,说着她自己还偷偷地开心笑起来。后来的日子我都不愿意再去管这事情了,任我妻子独自在后园里挖来挖去。我有一次听她说每次埋好食物垃圾之后,要往泥土上面浇大量的水,这样食物的气味就会给水冲跑了,浣熊就不会知道下面有东西。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骗过了浣熊,也许只能骗骗自己吧。到后来,她发现雨天埋藏垃圾的效果最好,因为雨水把所有气味都冲走了。我好几次看到她在雨天里冲出去,在花圃里使劲挖着坑,掩埋着垃圾。有时天黑了,加上雨雾蒙蒙,人都看不见。我看过布鲁诺·舒尔茨的变形小说,有时会产生她和浣熊有某种联系的幻觉,甚至还害怕她会神秘消失。那时所有的食物垃圾全成了她的收藏,每次到星期二垃圾收集日前夜她都会把那些臭不可闻长满蛆虫的垃圾埋起来,那个绿色垃圾桶里最后只剩下一些空空的臭塑料袋子。倒垃圾的人每次都奇怪地看我一眼。

    说来奇怪,虽然我对浣熊已经是那么的熟悉,可从来没有见过它的样子,因为它总是在深夜里活动的。有一天夜里,我睡不着觉,起来看书,忽见窗外的夜空有一轮皎洁的明月,便走到窗边看看后园的夜景。就这时,我看见一只浣熊正在花圃中刨东西吃。这是我头一次目击这一种动物,它面部酷似昔日在动物园里见过的小熊猫的脸庞,眼圈周围黝黑,好像是佐罗戴着黑眼罩。它的身材比猫大数倍,长毛色灰泛白,厚茸茸的,覆盖着肥胖的腰身,翘臀后的粗尾上有一节节的深色环印。这时候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一段鲁迅先生的文字:“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我想起这段《故乡》里的描述是因为我觉得鲁迅先生这里所写的猹会不会就是浣熊呢?鲁迅先生自己说:“‘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从鲁迅先生的语气来看,这小动物到底是不是獾他也没把握,所以我怀疑说不定这“猹”就是浣熊呢。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我想起我最初读到这段关于闰土的描写是在1973年读初中的时候,那时候的课本里有很多鲁迅的作品,但我一直不喜欢他的人物,一个个都被命运摧残了,性格压抑得要命,唯有这一小段关于闰土的文字闪现着生命灵光。我想不到在离开故土这么多年,在遥远的加拿大的住家后园,居然看到了可能是鲁迅先生写到的那“猹”及相关月夜场景。这真是应了那一句话:走得足够远,你就会遇见你自己。

    我妻子埋垃圾的事情一直持续到深秋,终于有一天她发现她埋下的东西完全没有被浣熊发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树叶都掉光了,候鸟也都飞往温暖的地方去了,夜里室外的温度已经到达零下好几度。某天我妻子有了新发现,觉得夜间屋顶上面似乎有些响声,后来看见一个屋角的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些湿渍。于是她让我白天时爬到屋顶看看,是不是屋顶的沥青瓦片破损了导致雨水渗漏?我爬到屋顶仔细检查,屋顶瓦片俱全,没有破漏。但是我在后园屋檐下面的椽缘处发现了一个小破洞,似乎是被动物的利爪扒开的。逐渐地天花板那水渍印痕在扩展,并散发出一股尿骚味,提示天花板上面窝藏着动物并排泄出污秽物。天花板上面是一个阁楼,平常我们是不会上去的,除非是为了维修房屋。有一天我妻子抑制不住好奇心,站在梯凳上推开通向阁楼的天花板活门把头钻进去张望。她突然看见黑暗中有一小兽就坐在离她不到三米的地方看着她,猛然间四目对眼相视,吓得她魂飞魄散,原来是只成年浣熊!由此确信浣熊已进踞了我家宅顶,怪不得最近都没有到花圃里挖掘食物。

    二

    去年深秋浣熊入侵我家阁楼后的那些日子,正是多伦多选举省议员的时间。这个时候路边每个住家的草地上会插上选举的广告牌,蓝色的是自由党的,红色的是保守党,牌上都印有候选人的画像。我虽然在加拿大十多年了,但始终还是搞不明白这两个政党有什么区别。记得那年我们刚刚搬入这条街的时候,有一天看到路的两边突然插满了牌子。由于前些时间一直在看出售的住房,知道只有要出售的房子门外才会插上牌子。当我看到那么多牌子,以为这些房子都要出售了,大惊失色,觉得这下房价一定会跌透了,后来才知这些牌子是选国会议员的宣传牌。在这里住了十多年,我多少也有了点进步。我知道这回保守党的候选人是现任议员,名字叫威丹娜,是个金发的女人,样子很漂亮。而挑战她议员位置的自由党候选人哈斯勒,样子和名字都有点像希特勒,长着一撮小胡子。我有点不喜欢这人,虽然我对他的政纲一无所知。所以当那些扛着广告牌的人来问我是否可以在我家门口插选举牌时,我对自由党的那个说NO,对威丹娜的选举牌说YES。

    在威丹娜的选举牌插到了我家门口之后,当天下午她的华人选举助理就来登门拜访表示感谢。这位华人助理我是认识的,她姓龚,以前在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房子。她把那房子内部隔成一个个小亭子间,租给新来的华人移民居住。新移民在国内就能在网上找到她的房子,名称叫枫华移民接待站。当然那些亭子间在网站照片上看起来像大套房,洗脸盆拍得也有浴缸那么大。她以前的生意是很好的,但这些年来的新移民少了些,而且来的都是有钱的,不会去住亭子间,所以她的生意应该不如以前。可能是这样的原因,她开始做选举助理了。龚助理说威丹娜议员对本地区华裔选民感情很好,非常愿意帮助华裔选民解决实际问题,问我有什么事情需要议员的帮助?她说威丹娜议员明天晚上在A.Y.Jackson中学有个选民联谊会,可以当面和选民交流。我想起了浣熊入侵的问题,说现在浣熊在阁楼里做窝了,问议员能不能让市政府帮选民解决这方面问题?选举助理在i Pad上记下我的问题,当天晚上她马上给我打来电话答复,说威丹娜议员十分重视这个事情,明天在联谊会上就会请来多伦多有害动物防治公司Wild American的人来参加,作现场解答。选民有什么问题可以详细咨询。

    A. Y.Jackson中学离我家大概步行二十分钟路程,我女儿就是在这里念的中学。我除了以前到学校开过家长会之外,还去那里参加过很多次选举投票。自从加入了这里的国籍,经常要去尽投票选举的义务,除了联邦层的选举,还有省选、市选。上面说过,我对那些选举人没有什么印象,但一次不落都去参加了。因为我认为既然已经加入加拿大国籍了,就要行使权利,给人家看看咱中国人也是有政治热情的。至于投票给谁那就随心所欲了。我只有一次投票是事先有主张的。三年前我一家人开车去两百公里以外的大湖花瓶岛,中途见到了一个巨大的风力发电站,有好几百个大风车巍然屹立在田野上。我让女儿在爱疯手机上查询这风力电站资料,说这是自由党的项目,发电功率在15万个千瓦。我记得国内的新安江水电站发电量是60万个千瓦,这个风力发电站相当于四分之一新安江水电站的发电能力,应该是很不错了。我觉得自由党政府这个项目有点意思,就在那一次省选时投了他们票。可事后得知这个项目其实花了大量投资,风能发电的成本是传统方法的几十倍,完全是个面子工程,而成本全算到市民的电费账单上了,电费涨了三成。这下我又觉得后悔了,可见民主投票的选择也是个麻烦事。

    现在再说说A.Y.Jackson学校。可以这么说吧,这里的大部分华人近年来趋之如鹜搬到这里来是和A.Y.Jackson有关系的。A.Y.Jackson是个画家的名字,是百把年之前本地一个七人组画派里的一名风景画家,这个中学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这个学校的学生毕业后上到名牌大学,日后成就显著的数量众多,因而在多伦多的中学排名是名列前茅的。十年前我女儿到这里上学时我看过校长办公室外面走廊每年毕业生的照片。最初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毕业生照片,那时几乎全是白人脸孔,偶尔夹几张黑人脸孔。到八十年代初的时候有了几张亚洲人的脸孔了,而后每一年的毕业照亚裔的脸孔都在增加。我看到那张1997年照片的时候亚裔大概占到了一半。我女儿是2002年进去的,当时我就看到这些亚裔的学生其实都是华裔。一半是香港、台湾的,一半是大陆的。而到了2008年,华裔的比例已经到了七八成了。要知道,这个学校只招住家在学校方圆2公里内的学生,由此可知这一带的房地产情况。这里以前几乎是清一色白人居住的区域,因为有了这一名校,华人拼命往里面挤,把房价推得很高。只有这一带有房子出售,就会有很多人抢着报价。去年我家后面那条小路上有一个房子开出78万加元的价格,因为抢的人太多,最后被一个搞装修的广东人以108万加元买走。

    参加威丹娜联谊会的那天是周六。上午的时候阳光明媚,已经入冬了,除松树之外所有树木的叶子已经落光,覆满了草地。我家草地上的树叶早已被我妻子收拾干净,但周围邻居家的树叶还是会飘过来,所以我有时也会去用耙子扒拉几下。这天我看到左边的邻居泰勒夫妇也在收集树叶。我们平时见面不多,大都是天气好整理花园草地时会打个招呼。泰勒夫妇喜欢待在屋子里面,基本不外出散步。只是他们会抽烟,在加拿大屋内是不可以抽烟的,所以他们时常会跑到门外点上烟吸上几口,就像海水下的海豹海狮定时要浮上来透气似的。泰勒一家是法国人(后来我知道泰勒的妻子其实是德国人)。我看到过泰勒每天早晨天还黑的时候就会出门,听说是去健身房健身,回来时会带着个纸袋,里面装着咖啡和早餐。我有一天发现泰勒是个业余的键盘手,每个周末的傍晚要去演出。他有一个音乐小组,都是些六十多岁的人。我问过他会唱歌吗?他说有时伴唱点和声。我妻子还知道他的音乐小组在他家地下室里排练,可我从来没听到过一点声音。我们家和他家的后园隔着一道木头的栅墙,他家有一丛特别高大的玫瑰从栅墙那侧伸展到我家那条通往后园的小径上面,每天会落下一层玫瑰花瓣,经人一踩之后地上会出现玫瑰红色。这件事总是引起我妻子抱怨,而且还会用水龙头来冲洗,而我倒很喜欢踩着玫瑰花瓣走路。今年春天,我们家那棵1964年种的枫树砍掉之后,我发觉和泰勒家的关系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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