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一年只照两次鱼肉的面，母亲从田头的沟里抓了半盆小草鱼却不吃，一个一个串起来晾干，弄得满屋子的腥味，惹得全村的猫都往我家跑。每天出门下地之前，母亲都不会忘了用筷子尖从油罐里挑一点猪油，用手搓了，一点都不藏力气地往大署脸上嘴上抹，直抹得大署脸红嘴亮，天天都像刚从酒席上撤下来的模样。这还不算，全家每人人手一条油炸小草鱼，从公路转到庄稼地之前是不许吃完的。
我叫小暑，那年我十四，十四岁的小暑是不太懂得一向本分勤劳的母亲怎么会一夜间变成这样的。只是再出门时，我也要换上一身行头，进家门了才能脱掉。那身衣服就像我的戏服，每天的生活拉开门就是舞台，关了门就要卸装。就连一直是土疙瘩味浓得化不开的父亲都难逃此劫，天天下地干活时那身板硬的中山装都使得他忸怩得像是去走亲戚。与此同时，村里弥漫着一些传说，他们都说我那因为战争而失踪五十几年的爷爷原来是去台湾了，现在人虽然不能回来，但钞票却是一直偷偷在寄的。于是我兴奋而又疑惑地向母亲求证。母亲笑而不答，只说我们家快要盖楼房了。
在漂亮能干的嫂子进门之后，我总算明白母亲的一片苦心了。即使我家那几间土墙瓦顶的破房子再怎么昭示着现象掩盖不了本质的道理，可母亲的诱饵还是架不住庄邻四舍的放大而起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
嫂子进门后的第三天，母亲煮了一大锅稀饭，每人面前只有两个巴掌大的掺着一半玉米面的饼子，全家面对一黑一白两盘相映成趣的咸菜。这让嫂子瞬间就从甜蜜的新娘过渡到了泼辣的小媳妇。于是嫂子发火发牢骚就成了那一阶段我们家的主旋律。母亲当着全家的面是一脸没有表情的威严，可背过身去，我还是看得出母亲有扑哧一乐的冲动。
闹够了，也闹累了，嫂子平静下来。好在大署对她百般疼爱，公婆一切都迁就着，小叔子我对她更是敬仰崇拜，所以嫂子也乐意做出一股认命的姿态。母亲当然乐得顺水推舟，把家里的一切大权拱手相让，全给了嫂子。
嫂子毕竟是母亲慧眼相中的，很是有几把刷子。到我小侄子上幼儿园那一年，嫂子已经从一杆秤一只筐一架脚踏车，一步一步闹腾到了拥有两间批发店一家全镇最大的粮油食品零售店。因为嫂子，我们家成了全村第一户不再种地而是靠买粮食吃的农户，我们家第一个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们家还是全村第一户进门要脱鞋洗澡不进澡堂子的。总之，我们家成了我们那儿远近闻名的大户。
也就是突然的一天，嫂子忽然出面把我家早就不种的几亩地给要了回来。母亲则对店里的进项失去了兴趣，很少见的不是窝在店里数钱而是待在村里整日四处串门，不厌其烦地倾诉着商场变幻金钱无情的真理。最喜欢摩托车的大署就更奇怪了，家里那几架平时摸都不准别人摸的摩托车，这阵子相继都被他给卖了。父亲则重又拾起了烟袋，天天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说实话，我也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是家里的财政大臣，家里的情况我最清楚了，家里的财政并没有危机，所有的生意依旧红火，进出一切如常。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也就是我的婚事被摆上了桌面。毕竟小暑我年过两轮本命年，该是解决终身大事的时候了。平日里媒人如过江之鲫，可我懒得去想，也没有时间想。如今嫂子和母亲装神弄鬼左右夹击，我只能俯首称臣，任由她们摆布。
半年后，我的婚事办妥了。一个美丽聪明却不乏冒险精神的农家女子愿意终生追随我的左右。说她颇具冒险精神是因为我家被嫂子和母亲她们搞得的确有副衰败的外壳。不过尽管也是媒人在牵线搭桥，但我们彼此倒也称得上情投意合。新媳妇进门不久，便如母亲和嫂子预测的那样，不仅会勤俭持家，还很快就对生意上的事务熟悉并上手了。
这之后，心急的大署最耐不住性子，在我小暑的蜜月期还没结束他便一个人蹿到省城，开回了村里第一辆轿车。父亲的烟袋倒是没舍得扔，可是镶金嵌玉，早成了一点也不谦虚的摆设。
不过家里那几亩地倒是一直没有还给村里，因为他们婆媳三人偶尔会附庸风雅地去劳作一阵子，说是要忆苦思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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