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无论我有多么不情愿,它始终都会如约而至,我有一种没有理论依据却真实地占据着我的心的感觉,每到冬天,生命里最深层的无力和忧伤就会被温柔地解剖在你面前。
我记得很久前的一个冬天,那时的我还穿着于秋自己做的棉袄,里衬是绿色的丝绒料子,外面鲜红得就像操场上空飘扬的五星红旗。于小五总是笑我说,你的袄子简直就像是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的。
在一片银装素裹间,我穿着这件类似“血染的风采”的棉袄,去给于秋买面粉,她说今年过年咱吃饺子。我开心极了,因为新年的饺子里总会包些一块,五毛的硬币,吃到了便象征着来年的吉利。
吉利不吉利我倒是不在乎,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才能从自己的那二十个饺子里多吃几个硬币出来。
然后我心不在焉地走着走着,就一脚踩进了一个冰窟窿,四周有冰层裂开的声音,我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有冰冷的雪水浸透我的棉鞋,很快我就被吓得不行,也冻得不行了。
当我看到于小五从远处跑来的时候,简直激动得就快尖叫出来了。
他边跑边喊,段槿陌,你别动,你千万别动。
我心想,说什么废话呢,有时间说废话还不想办法过来救我。
但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同样的,人踩在随时会裂开的冰层上,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对眼下唯一的希望说:“于小五,你快来救我!”
只见他把身上的白棉袄脱下来,轻轻靠近我,把棉袄铺到我脚边的冰层上,“你踩到我棉袄上走过来,先把手给我,别慌!”
等我得救后,他的白棉袄上多了三个脏兮兮的脚印,而只穿了两件毛衣的于小五鼻子被冻得通红,我看到他好像在发抖,“虽然这件棉袄湿了一点,穿上好歹能挡挡风!”
然后我就穿着湿漉漉的棉鞋,和穿着湿漉漉棉袄的于小五一起去买了面粉,各回各家。
我已经不记得那年春节我究竟吃出了几个硬币,因为当时的我不断在思考,怎样偷偷瞒着于秋把自己的棉鞋烤干,如果被发现鞋子湿成这样,我不敢保证她会不会罚我在冰天雪地里做俯卧撑。
那时候的我也并不知道谁能打开我的心,只觉得那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虽然我不知道那个人在那里,就算找到了,他肯不肯停下垂寻,后来我遇到了这个人,果然,这只是一件我一厢情愿的事情。
我和叶轻舟逛了一天的街,一人买了一件羽绒服,我的绿色,她的白色,款式是一模一样的。
傍晚,她接了一个电话匆匆离去,我穿着我的绿色羽绒服继续独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思考着是不是该约于小五出来吃顿饭。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接到桐岛的电话,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慌张,他说,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趟?
我从没有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急忙拦了辆出租车往他家赶,一路上我的心跳得飞快,有种不祥的预感,两个手心都握出了汗。
到了桐岛家门口,我发现房门根本就没有锁,我小心翼翼地推开来,发现桐岛坐在沙发上,表情又些惊慌,眼神呆呆地看着茶几上的一把刀。他浅色的外套上,手上,刀上有斑驳刺眼的血迹。
我轻声地叫他:“桐岛?”
他好像没有听见,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慢慢走近他,再试探地叫了一声:“桐岛?”
他这才抬头看我,眼里泄露出的无助快要把我淹没了,接下来他喃喃自语的话真的把我淹没了。他说,段槿陌,我杀人了。
我杀人了。
直到我真正把这四个字消化了,也跌坐在沙发上,颤抖着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今天刚开场就有三个喝得醉醺醺的人来店里找事,我刚开始没想要搭理他们,但是他们越说越过分,我一气之下就跟他们打起来了,后来……
我指了指桌上那把触目惊心的刀,问他,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他想了想,我顺手从吧台上面拿的,捅了一个胖子一刀之后我就跑了,我看到他倒在地上,身上都是血,旁边的人一直在尖叫,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快跑……
光是想到那个场面我就有些心惊肉跳,他又说,我回来之后越想越不对劲,我应该是去自首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给你打了电话。
那一刻我是有感动的,他在最不知所措的时候想起了我,我想我不能让他出事,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你呆在家里别到处乱跑,我帮你想想办法!”
他点头,眼底露出一丝疲倦,“我不能坐牢,我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想了很久,决定去找段皓予,我想也许他可以帮到我,他的人脉那么广,认识几个警察局的人应该是很正常的事。
我还是前年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去过一次段皓予的办公室,与其说那是一间总经理办公室,不如说是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房,我记得那时的自己站在一张巨大的白色地毯上充满了感慨,世间最舒适的床一定在段皓予的办公室里,我一定得找个机会上去滚上那么一圈儿,体验一下有钱人的生活质量究竟是什么样的。
寒风瑟瑟。我一路忐忑不安,不知道怎么跟段皓予开口说这件事。
他会先嘲笑我一通,然后告诉我,对不起,帮不了你,找你爸去吧,还是直接拨电话告诉我爸,你的乖女儿跟杀人犯是好朋友呢?
其实我的想象力真的丰富得令人发指。可是往往现实更加戏剧化得令人发指。
我乘员工内部电梯到了十九楼,凭着记忆找到了段皓予的办公室,房门虚掩着,我没敢推门儿进去,在门口探了半个脑袋想先打探一下敌情,好知己知彼。
谁料到就是这么一探,让我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脏猛列地跳动,周遭的一切像是消失了般,只剩下屋里的两个人,像在上演一场无声的电影。
我的名义上的哥哥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怀里抱着一个穿着白色棉袄的女孩,她斜倚在他身上,他们互相凝望着,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的唇上,而她也没有推开他。
我没来得及做任何思考,本能觉得当务之急是赶紧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地离开,偷窥真的是件很可耻的事呢,慌乱之中,我碰响了那扇该死的门。
房里四道目光霎时像我投来,我也望向他们,笑得很是尴尬:“对不起,打扰了,你们继续吧,我先走了。”
段皓予冷冷地看着我,叶轻舟从他身上猛地站起来,像是故意撇清关系似的站到离他很远的地方,“槿陌,你怎么来了?”
“那个……我……可能是在梦游!”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我们都愣住了,双双陷入尴尬的气氛中不可自拔,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段皓予很快就镇定下来,“有事就进来说,站在门口干嘛?”
我想了想,反正都被发现了,不如豁出去算了。我走进屋,段皓予指了指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你坐那里吧!”
要换平时我万万不可能听他指挥,他让我坐着,我一定偏站着,可今天毕竟有求于他,我老老实实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叶轻舟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我,“你们先聊,我出去了。”
待她出去之后,我看着段皓予那张充满邪气的脸,问:“喂,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到底怎么回事啊?我警告你啊,你最好别打叶轻舟的主意,否则我……”
“停!”他果断地打断了我的话,不耐烦地看着我,“你说话什么时候才能捡重点说?要是这是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你现在就可以走了,我很忙,没时间听你说废话。”
我强忍住想要当场给他一巴掌的冲动,抚了抚胸口,“今天找你确实有点儿事想让你帮忙!”
我简单地把事情向他说明了,最后还加上一句,这件事你要是帮我解决了,我就欠你一个大人情,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定当效犬马之劳。
武侠电影里不都这么演这么说的吗,我觉得这样可能更能突显我的诚意。
他听完,没有说话,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看了三分钟,“段槿陌,我真的很好奇这个朋友究竟是谁,能让你跑来找我帮忙。”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赶紧解释:“普通朋友,真的,就一个特别普通的朋友。”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可能就是说我现在这种欲盖弥彰的解释吧,可是段皓予沉默了五秒钟之后跟我说:“能不能帮到你我不敢肯定,但我会尽力试一下!”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也为自己刚才的小人之心由衷地感到羞愧不已。
就在此时,我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那边是个特别严肃的男声:你好,是段槿陌小姐吗?我这里是XX公安局,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过来一趟吗……
挂完电话后,我眼泪都快要出来了,“他被抓起来了,怎么办,他已经被抓起来了!”
段皓予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和桌上的手机,“愣着干嘛,还不赶紧走。”
我这才如梦初醒地跟着他赶去公安局。
尽管在绝大多数时候我都挺反感那些为了达到某种目的,送礼走后门的人,但那天我跟在段皓予身后,看着他把事情处理得妥贴漂亮,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对他大加称赞了一番。
半小时后,我们见到了桐岛,段皓予告诉他从局长那里打听来的消息,那个胖子没有死,被送去医院后很快就苏醒过来了,然后报了警,扬言不告到桐岛坐牢决不罢休。
桐岛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死胖子,早知道捅死他。
我问段皓予,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说,你们可以先回去了,但是如果受害人不同意销案,公安局也不好贸然怎么样,这几天你们去跟那个胖子接触一下,看怎么样他才能同意撤销控诉,花点儿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看吧,有钱人说话就是够气派。
不管如何,我还是拉着桐岛去了医院,打听到那个胖子住的病房,桐岛坚决不进去,我说,那你在门口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出来。
我忐忑地走进病房,病床旁边零零星星围了五六个人。那胖子看起来的确伤得不清,肚子上包着厚厚的纱布,还依稀能看见有血浸出来,一听我的来意,他家人立即态度强硬起来,把我往门外推,我好不容易站住脚,冲那群目露凶光的家属说:“你们不就是要赔钱吗?赔多少给我开个价,别整这些有的没的。”
其实就这某方面来说,我还是遗传了一些段家的霸气,越是在危机的关头,越是显露无疑。
那些人愣了半晌,一个看起来特别彪悍的妇女开口说:“我儿子伤得这么严重,少说也要二十万,否则我们决不罢休!”
二十万?我光是一听这个数目,就有一种被人当头敲了一棒的感觉。
自然在桐岛问我怎么样的时候,我没敢啃声,我总觉得要是敢告诉他,他就敢冲进去再捅那个胖子一刀呢。
我说,不如你先回去吧,反正什么事都有解决的办法,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急这一两天了。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路上的街灯昏黄地投下黯淡的光亮,可能因为天气实在太冷了,街上的行人格外的少。
街边有个面摊冒着热腾腾的白色水蒸汽,看着就觉得暖和多了。
桐岛说,我请你吃碗面吧。
等面的空档,我仔细观察了这个占道经营的小面店。老板瘦瘦高高的,看起来特别忠厚老实,一件墨色的棉袄洗得有些泛白,裸露在寒冷的空气里的手冻得通红,正在洗菜的女人应该就是老板娘吧,老板把面下锅,就赶紧跟她说,你去炉子旁边暖和暖和,我来洗吧。然后女人就放下手里的菜进去了。
可能是我垂涎三尺的模样终于让桐岛忍无可忍了,他问,你究竟在羡慕什么?
我说,你不会懂的,平凡的生活里才会真的需要倾注全部的爱心去呵护彼此呢。
这么深奥的问题他当然不会懂的,他现在满脑子烦的都是医院里那个胖子的事,我看得出他挺烦恼的,便安慰他说:“别去想了,总会解决的。”
面端上来,香喷喷的冒着热气,桐岛推到我面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快点儿吃,不然就凉了。
不知为何,那碗很普通的面,在日后山珍海味饕餮大宴面前也毫不逊色。
吃完,付钱后,他说,我送你回去。
我们在路边等了很久都没有一辆空车,我说,这样站着,不如边走边等,也许空车就来了。
我们并肩走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空气里是刺骨的寒冷,我这才想起来,圣诞节就快要到了吧?
一路上我们都很沉默,我偷偷侧过头去看他,他紧蹙着眉头,脸色很苍白,可能是感觉到我在看他,他嘴角扯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笑容,“我说段槿陌,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我低下头,来着来回交替的脚尖,反问他:“你喜欢过别人吗?”
我没有去看他的表情,但是可以感觉到他笑了,“当然,每一个跟我在一起过的女孩我都曾喜欢过,不过那都只是一段很短的时间,所以后来我便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在这一刻,我居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一个从来不缺爱的人,他却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
我说:“桐岛,如果你愿意换一种心态去看待感情,也许它不会让你再那么失望呢。”
他斜睨了我一眼,没有再说话,我们又继续沉默地走着。我第一次觉得原来回家的路是这样近,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我家楼下了。
我们相对而立,他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我问:“你是不是要我送你回去啊?”
他慢慢靠近我,直到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距离了,那应该被称做一个拥抱。他伸出手臂环住我的双肩,我怔怔地被他拉入怀抱,甚至能听见他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
然后他在我头顶轻声地说:“如果我愿意试着去喜欢你,你会不会愿意给我一些时间去学会怎么喜欢一个人。”
我发誓那是我听过最动人的情话,我坚硬的心脏在顷刻之间被慢慢剥落,剩下一颗柔软的核,从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里渗出的颤栗组成了一支军队,猛烈地朝我的心脏开炮。
须臾之间,我红了双眼。
如果说天地万物都在这一刻停滞了,我想我也是欢喜的。
我的手很自然地回抱了他,然后有雪花缓缓地从天际飘落下来,先是一片落在我的眉间,紧接着更多的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
那个拥抱像一个世纪那样长,世纪过去,我突然看见站在桐岛身后穿着白色羽绒服的身影。她怔怔地看着相互拥抱着,我有些慌张地推开了桐岛,他顺着我的眼光看去,也发现了仿佛从天而降的叶轻舟,他抱着我的手,瞬间收了回去。
上楼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心想,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先是我无意撞见段皓予和叶轻舟的拥抱,然后她又无意看到刚才的场景。
到家后,我以为她会过来严刑拷问我跟桐岛的事,谁知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窝进沙发里看电视,好吧,那换我主动出击,拷问她和段皓予的事吧。
我坐到她旁边,“这位同志,你难道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她侧过头来看着我笑,“你想知道什么?”
“别装糊涂!坦白从宽,你跟段皓予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一脸无辜的表情,让我产生了一种暴力的心情,很想掐着她的脖子摇啊摇啊摇直到她真正坦白从宽,但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没有这么做,别看叶轻舟一副纤柔的样子,要真打起来还指不定谁能打过谁呢。
我决定硬的不行来软的,一把搂住她的腰,把头在她胸前蹭来蹭去,逗得她咯咯直笑,“乖宝宝,跟姐姐说实话,你和段皓予哥哥是不是背着姐姐谈恋爱了?”
她一副受不了我了的表情,连声求饶,“好了,好了,我招还不行嘛!”
“早招了也不用受此酷刑了,现在坦白还不算晚,如果句句属实的话你还是个好同志的。”
她瞪了我一眼,指了指桌上的果盘里红彤彤的苹果,我立即会了意,拿起一个开始削皮,然后把削好皮白嫩嫩的苹果递给她,“爷,请用,可以开始说了吗?”
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以前在你那里听来的,总觉得他是一个特别高傲,特别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所以刚进公司的时候我很刻意的跟他保持距离,后来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做事很认真,很有能力,公司的人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们都很信服他,然后我觉得他对我格外用心,重的工作不交给我做,加班之后还会带我去吃宵夜。接触得越多越发现其实他是个特别体贴的人……”
我的天呐,她说的那个人真的是段皓予吗?
“其实我一直在犹豫,你知道的,我已经不如从前那样相信会有一个人全心全意不求回报的对另一个人好,我害怕这只是他一时兴起,而我却当了真。所以我对他一直都是若即若离的,直到前几天我因为一件事很沮丧,他问我到底怎么了,我不想多说,他便一直坐在我身边陪着我,整整三个小时,那时候我真的感觉自己有一种被庇护的温暖……”
我彻底目瞪口呆了,连毕业典礼都没有耐心参加完的段皓予,他会陪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女孩子安静地座三个小时。我觉得这比我听过所有的鬼故事更加惊悚。
然而我看到叶轻舟微微有些伤感的侧脸,一瞬间我也有些伤感,一伤感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明白她的那些不安全感,不是她不想去爱,而是这个社会实在太缺乏安全感,没有让人放心交出真心的条件。
这个漂亮,认真又有毅力的女孩早在遇到真爱之前,便消耗了太多追爱的热情。
她问我,“槿陌,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居然没有办法推开那么深情的段皓予,虽然我知道我并没有投入跟他一样多的感情对他来说很不公平,但我一方面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完全去相信,一方面又没有办法拒绝他对我的好,那种被疼爱的感觉太让人沉溺了。”
我真是没有想到,叱咤情场多年片草不沾身的段皓予也有栽跟斗的一天,如果他知道他真心对待的女孩根本没有全盘接受他的深情,真不敢想象那张总是挂着一丝不屑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在段皓予和叶轻舟之间,我的情感天枰当然偏向叶轻舟这边,我说:“不如多考察他一段时间,再决定要不要给他个机会,毕竟他的前科简直是劣迹斑斑,不是我说他坏话,反正我提醒你好好想清楚。”
她点头,眉头微皱,“那你跟桐岛呢?”
我瞬间脸绯红了一片,“皇天不负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了呗!”
她白了我一眼,“没出息!”
这就是我和叶轻舟之间的区别,她的爱有太多的防备,而我则觉得爱是不做害羞的事,故我坚定我忠诚我光明我磊落。
圣经不都这么说了吗?
即使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有人会因为怕黑,所以在天黑前先闭上眼,而我却在青春的出口,风风火火地跳了出来,不服输,横冲直撞义无反顾。
在那时候有很多事我并不知道,我却蠢钝地认为拥有了那个拥抱就真正拥有了整个世界,哪知上帝将不停将我们身边的东西拿走,以提示我们得到的太多。
就像安静地躺在叶轻舟手机里的那两条短信,它们像是隐藏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秘密,不曾被人发现,却那样真实的存在着。
——你说爱我,那你能不能牵过我的手一辈子不再去碰别的女人。
——这也许很难。
信息来自——“桐岛”。
我把那张存折翻了出来,自己对自己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古人不是说了千金散尽都会还复来吗?可就在那时候,我面前突然出现了于秋怒气冲冲的脸,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段槿陌,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败家玩意儿,你知道那些钱是我多么辛苦攒下来的吗?早知道你今天为了一个男的就要把它送出去,我就是把它带到地下去,也绝不会留给你。
我怯生生地说,妈,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再说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她可能真对我失望透顶了,懒得搭理我就消失了踪迹。
我问叶轻舟,这事儿我这么做是不是确实有点儿欠考虑。她也许也没有想到我会为了桐岛把我妈留给我的,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花掉的钱拿去帮他做赔偿。她呆了三分钟,然后问我,你觉得值得不?
说实话我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最多我就是在想等这笔钱没了,我是不是应该买堆好吃的,去于秋的墓前,好好的给她磕几个头,祈求她的原谅。
我跟叶轻舟说,你可千万别让桐岛知道这个事了。她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去银行取钱之前打了电话给于小五,希望他能陪我一起去,毕竟那么沉甸甸的一包钱,先不说我拿不拿得动,就是拎着在路上走,心里也会忐忑这是不是在诱人犯罪呢?
他很快就到银行门口跟我汇合了,还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一辆白色小“POLO”,一见面他就问我,“你到底出什么事了?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为什么突然要取这么大一笔钱,你是不是被人勒索了?”
于小五这人吧,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想象力丰富得跟我似的,让我特别接受不了。
我拍拍他肩膀当作是安抚:“别吓唬自己了,没有的事,就是一个朋友打伤了人,人家现在躺医院呢,说不赔钱就告到我朋友吃牢饭去,你想想我能见死不救吗?这钱算我借他的,等他有钱了马上就还我。”
这话半真半假,我想想又不算完全在骗人,所以说得特别理直气壮,于小五一脸不相信地看着我,“你会借这么一大笔钱给人?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关键时刻他总是特别聪明,我眼看瞒不过去,就坦白跟他说了这钱是替桐岛赔的。他脸色一下变得阴郁起来,忿忿不平地说:“小时候借你五毛钱买只冰棍,你第二天愣是从我兜里掏走一块,这么小气的人借出去二十万眼睛都不眨一下,果然人跟人之间的差距就是那么大。”
我真不想听他这些酸溜溜的话,赶紧说:“这样还不行嘛,赶紧地陪我把事儿办了,我买菜晚上亲自给你做顿好吃的感激你,好不好?”
等我真正把那一大口袋钱交了出去,换回来一张协议书时,我的心也跟着空了。但我安慰自己,情和义值千金。然后在心里把《食神》里莫文蔚唱的那首歌温习了一遍,总算好受多了。
我给桐岛发了个信息,别担心了,那胖子说了不告你了。
然后又给叶轻舟发了一条,美女,晚上早点儿回来做饭。
我拉着于小五去市场买菜的时候接到桐岛的电话,好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到底怎么回事?人家怎么给你这个面子了?”
我心想给我个屁的面子啊,是给我的钱的面子,但嘴上轻松地说道:“我是谁啊?轻轻松松就摆平了,总之你别操心这个事儿了。”
他在那头半天没说话,估计是在琢磨我这话的可信度,隔了半天,他声音温柔下来,“晚上一起吃饭吧?”
我是真想答应啊,但想起已经承诺了于小五,而且买了一堆菜了,不做多可惜啊,就说:“晚上我还有点儿事,不如明天吧,明天我打给你。”
挂完电话,我发现于小五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他说:“段槿陌,你迟早被人卖了还愉快地给人数钱呢。”
我拿着手里的菠菜拍了过去,“去你的,你才小心被人卖了呢。”
其实他哪能不明白呢,我们都属于一类人,我们心里都有这么一个人,莫名其妙就想对他好,不管心里多清楚这些付出也许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报,还是忍不住想要看到他是快乐的,没有任何悲伤的。
于小五他哪有什么资格说我。我熟练地伸出邪恶的手,往他腰上一拧,“再买条鱼吧?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吃鱼吗?”
他痛得呲牙咧嘴的,“行,买条大的。”
我是真没想到段皓予也会来,他看着我惊诧的眼神,风轻云淡地耸耸肩膀,“你不是也应该请我吃顿饭吗?”
然后推开堵在门口的我,自顾自地走进我的地盘,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环顾了一周,我觉得接下来他的刻薄又会突显无疑了,果然他说:“真搞不懂你,家里那么大的房子不住,非得住在这种还没家里卫生间大的房子里。”
我瞥了他一眼,心里对他那一丁点儿感激又消失殆尽了,“不是每个人都跟大少爷您一样养尊处优惯了,听过什么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么?关键是这里有关怀有温暖,不然你回你家呗,跑来这里干嘛?”
他一副很欠扁的表情,“要不是轻舟热情的邀请,轿子抬我我都不来。”
叶轻舟很无奈地看着我们两个斗嘴,“你们俩上辈子结的仇,这辈子也该吵够了吧?”她指着段皓予说,“你帮我把菜搬厨房去。”又指了指我,“你去把鱼处理干净,一会儿我来烧。”
他们相继走进厨房后,于小五问我,那我做什么?
看着他无辜的表情,我突然气不打一处来,“你去把马桶刷干净!”
不得不说叶轻舟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太太。一桌子的菜可谓是色香味俱全,段皓予大快朵颐的时候还不忘讽刺一下我,“我说段槿陌啊,每天住在一起的两个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我懒得理他,夹起一根菠菜当作是他,用力地咬了下去。看出他喜欢吃鸡块,我使劲往于小五碗里夹,“快,多吃点儿,今天你真是辛苦了。”
我忘记了于小五从来不吃鸡肉了。
……
他的筷子生生地停在半空中,迟迟没能落下去。
叶轻舟不赞许地看着我,看来她很不能认同我这种幼稚的做法,我也觉得挺无趣的,低下头吃饭不再说话了。
只是可怜了于小五,对着那满满一碗鸡肉不知如何是好。
吃完饭我主动请缨包揽了洗碗的工作,于小五也钻进厨房说要帮我。
水声哗啦啦的,他刻意压低了嗓音问我:“这个就是你爸的儿子?”
我这才想起来,原来还没有给他介绍过段皓予。我也压低声音说:“领养的,不是我亲哥,不然能这么猪狗不如的对我吗?”
他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好看极了,“挺好的,我一直就觉得你孤单了点儿,你别看我跟我那四个哥哥姐姐也整天拌嘴,但我知道他们是真心爱我,有时候有个愿意陪你吵吵架的人也挺不容易的。”
我不置可否地继续洗碗,他的“阿Q”精神从小到大都没变过,好像越长大,他傻得越厉害。
洗完碗出去,我发现叶轻舟正在翻相册给段皓予看,他一脸的温柔,跟刚才与我争锋相对的人判若两人。
我想,段皓予这家伙不愧是双子座的代表性人物,变脸比翻书还快。
那本相册是我们高中时候的,那时候我头发还短短的,像个小男生一样,不是我不想留长头发,只因听信了叶轻舟的“谗言”,她说,你看吧,我头发这么长,每天起来至少得花十分钟打理,要是我们两个都留长头发,那早上谁去买早饭?总不可能整天因为早饭问题迟到吧,那得写多少检查啊?
所以我忍痛牺牲了我的长头发,换回每天早上梳头的十分钟去给我们俩买早饭,果然这样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迟到过了。
往事不堪回首啊!
于小五则对相册表现出十二分的兴趣,一直催促我,就这一本吗?还有呢?都翻出来看看吧。
所以饭后的活动就演变成了四个人围在茶几旁边对着几本相册指指点点。
“段槿陌你这个发型还能更雷人一点吗?”……
“你们学校女生的校服裙子怎么这么短啊?”……
“这就是我们逃课常去的地方,那棵大槐树在我们毕业后翻修校舍时被砍了,据说它至少得有80岁了呢!”……
“这个体育老师总是色迷迷的,我们女生都怕他,不过有一次被叶轻舟收拾了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在自由活动的时候老往女生堆里凑了。”……
“这是我们班长,说话的时候老是会以‘你们听我说’作为开头,其实很少会有人认真的听完他说的话。”……
我这才真正意识到,我们曾有过那么多共有的记忆。其实我一直都很不喜欢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总觉得那样太过矫情,太过伤感。
一想到自己一路这么千山万水地跋涉过来,我就想哭。
叶轻舟突然指着一张她长发飘飘风中凌乱的照片问我,“你还记得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吗?”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好像是你第五次失恋之后。”
无视于小五和段皓予瞠目结舌的表情,我们俩相视而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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