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明札记-东明寺——五世传灯菩提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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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堂,十月廿五。切忌莽卤,一句无私,日轮当午。

    直下翻身,超佛越祖。堪笑雪峰辊球,禾山打皷。

    大丈夫作用超群,岂肯钉桩摇橹,解制小参?

    春朝解制好行脚,世出世间不可着。活泼风流物外游,切莫无绳而自缚。

    衲僧践履不寻常,佛祖从来难摸索。脱体无依得自由,大方独步乾坤廓。

    以上这些词境疏旷语意潇洒的法语和偈子,出自天台嗣祖所辑的《正源略集补遗》,诗僧署名“杭州钱塘东明孤云行鉴禅师”。是的,东明寺自明初开光,至抗战焚毁,彪炳寺谱的便是慧旵和孤云两位禅门宗师。明初年间,慧旵禅师来到古道山开创了东明佛门圣地的一派鼎兴盛况;此后历经三百年,天灾人祸几经兴废。清初年间,十世孙孤云禅师又来到了东明山,禅寺也随之迎来了中兴,禅院栉比,梵宫林立,岿然为浙西禅宗的一大重镇。慧旵和孤云,一位明初,一位清初,一位开山,一位鼎兴,六百年间两位举重若轻的领头人物遥相呼应。东明禅院那一番道幡高扬宗风大振的宏大气象背后,离不开他们勤勤恳恳的经营,其中孤云禅师虽为后来者,其功德相较开山祖师,亦不遑多让。

    孤云禅师出身不凡,乃是余杭径山寺费隐容禅师的嫡传弟子,是禅宗南岳下第35世传人。他和东明祖师慧旵,师承关系一脉相连。根据《续指月录》中海舟普慈禅师的传记,提头一句便是“按师七世孙天童悟和尚传云”,则可知天童密云悟禅师是普慈的七世孙,而普慈是开山祖师慧旵禅师的继任住持,那么可以推算出临济宗在东明禅院的发展脉络——慧旵传普慈;普慈传宝峰明瑄,中间再传六世至天童寺的密云悟,密云悟传径山寺的费隐容;费隐容传孤云。掐头去尾,二人衣钵传承正好隔了十世,十个轮回,复归东明。

    孤云禅师的一生行业,与当时禅宗发展史密不可分,这便需从晚明年间禅宗在江浙一带勃然兴起的时代大背景着手梳理。

    细数禅宗在中国,自达摩祖师于南朝梁武帝时航海到中原、一苇渡江北上洛阳驻少林寺面壁九年后传衣钵于慧可,又经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惠能等大力弘扬,及至明朝时,已传法千年,成为中国佛教最大宗门。达摩祖师在中国始传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到五祖手中,座下两大弟子有了分歧。大弟子上座神秀以“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一偈,明言主张渐悟;而当时充了火头僧的慧能则于壁面另题“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认为修行重在顿悟。五祖弘忍最终以慧能为正统,将衣钵传给了他。禅风自此遂有顿渐之别。

    因慧能最初在南方地区传教,故称“南宗禅”;神秀在以长安为中心的北方弘扬禅宗,即称“北宗禅”以相区别。在惠能和神秀的时代,南禅宗偏居一隅,影响较小,而北禅宗则名震京师,势力很大。《旧唐书》载,久视二年,武皇时在东都洛阳,遣使延请上座神秀进京讲法,当时禅师“年迈不能行,以九十高龄肩舆上殿,武皇亲加跪礼”,可见北禅宗之名威宏大。但是安史之乱后,惠能一系禅法的影响日益扩大,成为中国禅宗的主流。故而自唐以后,其实是南禅宗统领了震旦佛教大业一千年。

    禅宗衣钵传到六祖惠能禅师手里,其理论与实践,都被具体且彻底地中国化了。惠能认为“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心是佛,佛是心,心佛无二”。既然是心佛无二,我们有心,心里就有佛,所以“平常心即是道”、“生活即是禅”,这就开创了禅诗的源流。自古以来禅学在古典文学史尤其是诗歌史上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从最初梁武帝与达摩祖师,白居易与鸟窠禅师,苏东坡和佛印禅师,直到近代双剑合璧的弘一法师,佛偈和诗词,禅师和文人,似乎跟“文”和“史”一样,都难以分家。

    文人和禅宗相辅相成的共生关系,由东南临济宗的举扬可见一斑。南禅宗自慧能以下,历南岳、马祖、百丈、黄檗,一直到六世法孙义玄,在临济禅院光大门庭,后来,世世代代称义玄开创的那一派为临济宗。密云圆悟禅师身为临济三十世传人,对晚明年间临济宗在江浙一带的崛起有着无量功德。这一点在明末大儒黄宗羲先生的《明儒学案》里可以找到佐证,书中写到泰州学派陶望龄时道:“先生(陶望龄)之学,多得之海门(周汝登),而泛滥于方外。以为明道、阳明之于佛氏,阳抑而阴扶,盖得其弥近理者,而不究夫毫厘之辨也。其时湛然澄、密云悟皆先生引而进之,张皇其教,遂使宗风盛于浙东。”即说,东南宗风大盛的原因,是由于陶望龄将两位禅门宗师湛然澄和密云悟引入文坛,佛理和文章相互激荡生发,从而联手走得更远。

    同样的,从禅宗对文儒的佛法熏陶来说,两位禅师也确实功不可没,特别是临济宗的密云悟禅师,以“简易当下,喝起现在”的法门,使儒门弟子深入禅宗思想,通儒宿士的文集中对此也各有呼应,黄宗羲在《思旧录》中有这样的记载:“吾邑有沈国谟、管忠圣、史孝咸为密云悟幅巾弟子,皆以学鸣”。因此,可知密云悟禅师,与当时文人广泛结交并引导他们接触禅宗思想,在文人士大夫圈子内形成一股论道、论佛的风气,从而为禅宗的壮大注入了一股积极的力量。

    而且密云悟禅师在专注于将文学引入佛学的同时,并未荒芜本职,他广收门徒,将临济宗发扬光大到相当可观的规模。根据日人长谷部幽蹊所编《明清佛教史研究序说》中的数据显示,曹洞宗的湛然圆澄与临济宗的密云圆悟,三代弟子统计起来竟多达五百六十七人,光就密云悟禅师的弟子来看,法嗣就有十三人,嗣法弟子们又再纳弟子,故此整个临济宗成长的速度也极为迅速;更重要的是,这第二代弟子在提振宗门上并不逊于其师,其中密云悟禅师的门下弟子:费隐通容、汉月法藏、朝宗通忍、林野道奇、浮石通贤,都是清初能够擅一方之场的高僧。顺治年间,临济一脉还获得世祖皇帝的青睐,密云悟禅师的弟子弘觉道斋于顺治十六年应诏进京,诏曰“闻尔禅僧道忞,临济正传,宗门法器……是用特遣僧箓司右,阐教净行,禅僧法玺,斋敕口往,召尔来京,欲闻玄风”;而密云悟师弟天隐圆修禅师的嗣法弟子玉林通琇禅师,更于清顺治十五年奉世祖之诏入京,加封号为“大觉普济禅师”,赐紫衣,为帝子国师。可见当时临济一宗门下弟子风虎云龙,辟出了盛大的禅门洞天。

    密云悟禅师在圆寂前,付法弟子为费隐容公、五峰学公、汉月藏公、破山明公、石车乘公、朝宗忍公、万如微公、木陈忞公、石奇云公、牧云门公、浮石贤公、林野奇公,共十二人。另外,还有剃度弟子三百余人。付法弟子中,尤以费隐容通禅师声名最着。他在杭州径山兴圣万寿寺修行,于顺治十七年(1660)圆寂于桐乡福严寺(东明禅寺孤云禅师亦于同年示寂),春秋六十九岁。临济宗一脉的禅门宗师都是儒释双修的人物,费隐禅师有《费隐禅师语录》行世,可见一代高僧的文采风流。禅师生前的收宫之作是《五灯严统》,记录起自七佛及西天诸祖、东土诸祖,下迄南岳、青原二大系,至明末之禅僧为止,“以匡正《五灯会元续略》之讹谬,严加勘校,使从前相传之道统不涉紊乱,故称‘严统’”。这也是费隐禅师对佛教文学的一大杰出贡献。而孤云禅师当时身为费隐容门下嫡传弟子,翻阅佛经,收集资料,对此书的考订以及最终的付梓也功不可没。

    慧旵传普慈,普慈传七世到密云悟,密云悟传费隐容,费隐容传孤云,临济一宗,师徒争辉,照亮东南佛国的恢恢天宇。孤云禅师对费隐禅师孺慕情深,在恩师圆寂后不久即追随先师法驾西归。他生前,于弘扬禅宗之外,亦有着作等身,作有《东明志》三卷、《个录》四卷、《诗偈》一卷,身体力行地荣耀了临济儿孙儒释同修“禅师文人”双重身份的传统,惜乎全都毁于兵燹和破四旧,今皆无传。故而目今所能找到的有关孤云禅师的文字记载,只是一碑塔铭。据铭文,孤云禅师趺坐而逝之后,塔铭由他的同乡、进士出身的张惟杰所撰写,张在篇首即开宗明义写道:“以为儒与释之学异趋同归,初无二指,故藏海经艾数钞,余未暇搜览……”亦可为当时儒释两道相互激荡、临济宗大盛的一大佐证。

    现将塔铭引录如下:

    东明孤云禅师塔铭

    (清)张惟杰

    尝读欧阳《正本论》及纯甫《明道集》,岂若敌国心,窃疑之。继观桠州之称大鉴,乃始快然。以为儒与释之学异趋同归,初无二指,故藏海经艾数钞,余未暇搜览。然遇宗师论说,则必参礼扣击,不忍处去。

    至孤云大师,尤得数待瓶锡,闻妙香片语沁心,如沸乍沃。每诵子美对公,如白雪执热烦何有为,差足移赠也!辛丑夏,五师示寂东明,余方卧疾苫次,勿获往。逾年始得趋拜湛堂,而其徒耀公乎,行略千余言,以师之塔铭清且引为慧公湛堂,乞铭吾家,无尽事若欲借笔端,点也出光明照耀不巧也者。余何敢望无尽,乃师视湛堂,则不啻过之日不辞而为之铭。按师讳行,孤云,其字俗姓宋。浙西嘉禾人也。数岁时辄喜兀如痴。里中群儿征逐嬉戏,师嶷然不动,日以为常年。十九弃家,抚能仁寺祝发,梵律精严,即俨然若尊宿,腰包庵饭遍访。只遇白山禅师机锋指点,即香休皈依诸金杰,参密老人嗣叁费老人于报国。信口辩难无有窒碍,拈椎竖拂当下了然,或以为九年完力未易致此,不知其实姓地通明举无滞义也。微言偈悉载语录中,为密费二老所需,而费老尤契重之,遂命为西堂,早得薪传,祖灯辉映,盖岁,月,日也!

    庚辰春,善信蔡子公等请居钱塘,东明禅寺系旵祖师鼎兴古刹,历经在三百年,几经毁劫所仅存者数楹而已。师至,铁耕芋食,备极劳勚者三载于兹,乃使灌莽既辟,形胜顿还,释纲重维,灵山生色,师之力也。

    癸未,阳羡绅士请往玉泉。巳酉,溧阳毛公请住法兴,咸以道重望深争相延致,师间游锡丈,四众围绕,机缘辐凑,净财云涌,法席之盛亦云至矣。

    丁亥,回东明。戊子岁,往德清吉祥寺。至之日,登座说法,观得如堵,墙堂庑为圯,师无遽色疾言,端严如故,共以为神异云。

    已丑,再赴法兴,甫浃岁往往万古,从邑候吴公元玠请也。辛卯秋,更开法于淮阴宁寺,寺,花雨普施,摩尼四现,学者瞻风景丛,糜至麟萃,画山水为妙口,遍树林为宝纲,即五山十刹,夙称选佛,佛之场未或逾之。

    癸巳冬十月,吾监邑候郭公请住金粟,先此四方贤士大夫,缁流衲子焚香匍匐,望具一苇是慈航。而师亦秉大头船济废一切,故所至或一年或二三年无留憇最久者,至是自巳及丑,始不离院者九载。设立科仪,起襄救毙,宗风丕振,坛宇聿新,军持鹿蘘往来如织,一席袈裟地不减毗耶化城矣。

    辛丑春杪,费公顺世福严师感疾不克,与诀于邑者良久,维夏,下浣四日即小参辞院,未云此外,再三无别嘱大家熟牧这头牛。蓦卓拄杖云,只今牛在甚么处,下坡不走快便难逢。遂飘然振衣而了了退归东明,疾益甚,临终还语山野素无蓄积,所余衣单买薪化龛,外设齐供众,朝死夕焚,开匧报讣,悉属世法不必沿习,东明因获法公议。嗣次每轮流,住持不退混乱,庋俾久远。嘱毕即全掌端坐而逝。盖五月八日酉时,距福严圆寂之期仅四十有九日耳。既而,有人自括苍来者,谓途遇师费公芒鞋策杖同上天台。嗟乎,双履西归,宋云芴岭之遇,岂妄也哉。

    师七坐道场,说法二十余载。学侣云集,皆随根器,以为接引无间倦勤,其襟期袒夷,冲怀若谷,视法平等,有扣必应,而词锋迅利,音节爽朗,每挥尘谈玄,令远近倾耳,会心似东风之嘘冻,不自其涣然解也。逮心其绪余,抒之吟咏,皆理趣横逸,潇洒轶尘,齐巳,惠休未可望其肩项。临池作行草,自出机轴。不一规模古帖,正如禅家,悟后折骨还父,折肉还母,即智永见之不无气恒。故海内名流隽士莫不乐与倾倒,岂特刘遗民,雷次宗之于惠远,称方外椒兰耶?所着有《个录》四卷,《诗偈》一卷,《东明志》三卷。嗣法弟子自乳峰卓公下,或开法淮扬,或建幢吴越,俱互机权,蔚然堂构。而其他言下知归隐迹参游者,不知其几也。涅盘之日蝉联者翕聚,礼拜赞欢者千余人。茶毗后建塔于大遮山之山麓,伐后而系之以铭,铭曰。

    湛公之铭,出无尽手;照耀千秋,余则何有。粤惟我师,历越六九;万物土置,群言敞帚。论海经江,决藩辟牖;智珠在胞,宝筏自口。众难盈口沉疑悉剖;解虎贮龙,狮搏象吼,游戏挥毫,睥睨名薮;柢林陨霜,刻期回首。旧洛天台,师先弟后;神无灭存,超天地久。岁次壬寅,进士出身刑科右给事中礼科给事中巡视十库监督口米太平两仓户部山东清史邑人张唯杰拜撰。

    东明禅院继任住持超觉拜书,康熙十五年,丙辰仲夏,门下弟子:超卓,超元,海博,超勤,灵藏,智竺,智明,洪约,德昱,普毅,顾周,超周,超灯,超乘,超衍,超忍,超本,超圆,超觉,觉迷,超元,超王,超顺,寂静,超鹫,超岳,照瑞,超智,超心,超玺,超宗,超眼,超启,居士超承,超任立石。

    试译:

    孤云禅师塔铭:

    某曾读欧阳修的《正本论》和李纯甫的《明道集》,深怀疑虑,

    后来看了桠州的大鉴,才觉酣畅淋漓。我认为儒家与释家之学说殊途同归,并无二致,所以,虽然佛典精深似海,我没有闲暇工夫搜集阅览,然而遇到高僧大儒宣讲佛法经义,我总是恭恭敬敬地执弟子礼不敢马上离去(原文繁体已被简化,“不忍处去”。笔者以为“处”的原字当为“遽”,拓碑人将“遽”字误作“处”,后人转成白话便成了“处”)。及至结识孤云禅师,犹如得了缾锡(僧侣所用的钵盂和锡杖。宋代梅尧臣《次韵和长吉上人淮甸相遇》有“童侍两三人,缾锡相与随”句。文中作“瓶”,当为“缾”字。此处比喻自己种种疑虑不明有了着落有了依靠),闻孤云禅师只言片语,心中便大彻大悟犹如醍醐灌顶。我每每向禅师朗诵杜子美的诗文,如“白雪执热烦何有为”之语,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典出杜甫《大云寺赞公房四首》之四:“童儿汲井华,惯捷瓶上手。沾洒不濡地,扫除似无帚。明霞烂复阁,霁雾搴高牖。侧塞被径花,飘飖委墀柳。艰难世事迫,隐遁佳期后。晤语契深心,哪能总箝口。奉辞还杖策,暂别终回首。泱泱泥污人,听听国多狗。既未免羁绊,时来憩奔走。近公如白雪,执热烦何有。”这首诗的最后一句“近公如白雪,执热烦何有”本意是杜甫说自己一听赞公讲说佛法,便好似如沐冰雪,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烦躁都去。此处张惟杰引以赞美孤云禅师,即说自己听孤云禅师口咏香诵便觉得心性如冰雪般沉静安详)。

    辛丑年(1661年)夏,五师(孤云禅师)在东明寺圆寂,当时我正卧病在床,没能前往抚棺一恸。次年才得以趋拜禅师灵前,禅师的门生弟子礼敬先师,书信千余言与我,以孤云禅师塔铭将被放进开山祖师慧旵禅师灵堂为由,兹事体大,希望由我来作这篇塔铭,写尽禅师一生豪迈事业,点明他的光明与不朽。我怎敢奢望事无巨细地书尽禅师生平事呢,实在是盛情难却而勉力为之。

    孤云禅师名讳单字一个“行”,俗姓宋,是浙西嘉兴人士。他自小便性格恬淡,一个人独处也能如痴如醉。外面邻里众多小孩征逐嬉戏,他也毫不动心,独坐冥想,常年如此。禅师十九岁出家,前往能仁寺落发为僧。在修行期间严格遵守佛门戒律,俨然好似资深僧人。后来托钵化缘云游四方,途中遇到白山禅师指点佛法,于是他皈依我佛禅宗,前往报国寺参拜密老人(密云悟禅师),并继承了费老人(费隐容禅师)的衣钵,对各种经义贯通于胸,讲解佛经信手拈来,毫不生涩或者磕磕绊绊。旁人认为,要达到他这样的佛学修为,非有九年的潜心修持不可,其实他们不知道,孤云禅师自幼便慧根通明悟性很高,很快就能够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更难得的是,孤云细心,将密老人和费老人的日常细微的偈赞言语都记载下来,费隐容尤其器重他,于是升擢他为西堂(西堂是寺院四大班首之一。东为主位,西为宾位。本寺住持为主人,相当于东堂首座;其辅助住持教导僧众修行的,待以宾礼故称西堂首座,简称西堂。其实就是“副住持”),孤云年纪轻轻便得到两位高僧的真传,师徒同堂,为晚明东南禅学界放出一大异彩,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可遇而不可求的啊。

    庚辰年(1640年)春,蔡子公居士等人请孤云禅师到钱塘慧旵祖师所鼎兴的东明禅寺为住持。东明禅寺历经三百余年,几经毁坏和劫难,到孤云接手,已经只剩下断井颓垣了。孤云来到东明寺后,亲自以铁犁耕地,吃的是芋艿等粗粮,整整三年辛苦经营,终于使得佛田又变得生机勃勃、山中名胜古迹亦有复原、佛教纲义重新整顿振作、山川草木也都有了灵气。东明山之中兴,实在全赖孤云禅师之力呵。

    癸未年(1643年),江苏阳羡有一位名望绅士请禅师去玉泉寺为住持。巳酉年(1645年),溧阳毛姓先生又盛情邀请禅师去法兴寺为住持,他们都以禅师德高望重而争相延请。期间禅师足迹所至(锡杖:有环的法杖,以声音告示高僧法驾来临或者鸣响以驱妖魔。此处喻指孤云禅师所到之处),都有信徒簇拥左右。自然而然,与与居士善信往来交谈中,又生出许多机缘巧合,禅师所得到的施主的捐助也很多,每次讲法,更是人头攒动蔚为壮观(法席,讲解佛法的坐席,亦泛指讲解佛法的场所)。

    丁亥年(1647年),禅师回到东明山。戊子年(1648年),又前往德清吉祥寺。到的那天,登座说法,善男信女纷纷前来,墙壁都被挤塌。而禅师语调如常,神色端正威严如故,并无一丝一毫的波动,众人皆惊叹不已,以为神异。

    己丑年(1649年),禅师再度赶赴法兴寺,逗留整整一年(浃:整个儿的。浃月即一月,浃旬即一旬),然后前往万古寺,是应了当地乡绅吴元玠的邀请。辛卯年(1651年)秋天,又在淮阴宁寺开坛讲经,金声玉振,出微妙音。禅师浑厚的声音回荡于天地间,花雨缤纷,摩尼四现,唯其身周三丈方圆一片净地,任是天花乱坠,近不得身。文人墨客及善男信女纷至沓来,宝光四射一派祥瑞。其说法处,莽林亦化为宝刹,即便素来号称选佛的五山十刹(五山与十刹的简称。又作五岳十刹,或称列岳。宋宁宗时就禅院而言,五山十刹为杭州径山〔万寿禅寺〕、杭州灵隐山〔灵隐寺〕、杭州南屏山〔净慈寺〕、明州天童山〔天童禅寺〕、明州阿育王山〔阿育王寺〕五山;禅院十刹为中天竺〔杭州〕、护圣万寿寺〔湖州〕、太平兴国寺〔南京〕、报恩光孝寺[苏州]、雪窦寺〔奉化〕、江心寺〔永嘉〕、雪峰寺〔泉州〕、宝林寺〔兰溪〕、灵严寺〔苏州〕、国清寺〔台州〕),其道场之盛况亦未必赶得及禅师讲经。

    癸巳年(1653年)冬十月,我所管辖的地方长官郭公请禅师前往金粟寺为住持。禅师人未到,当地的贤士大夫、佛门弟子便已经纷纷在焚香匍匐,虔诚祷祝了,诚心希望禅师能够说法渡化他们出人生苦海。而禅师慈悲为怀,亦素来秉持大乘教法度化众生的教义,虽然所到之处徘徊一年或者两三年,从来没有长期留憩的地方(当年佛陀传教时,曾经“不三俗桑下”,不在同一棵桑树下连宿三夜,以防日久生情,不敢淹留沉迷。佛门子弟戒七情,所以孤云禅师不在同一寺院长期驻足),可是在金粟寺,他却整整待了九年,期间为该寺设立佛教科仪,重振宗教风气。于是该寺一时僧人善信(军持,一种盛水器,又名君迟、净瓶,为云游僧人盛水洗手用具;蘘,一种荷。此处两者均指代虔诚向佛的人)往来如织。禅师袈裟一领,庄严说法,其道场之盛大,想必毗耶化城(毗耶城,指维摩诘居士行经处)亦不过如此吧。

    辛丑年(1661年)春末,费公顺世福严禅师(即费隐容禅师)染病不能痊愈,孤云禅师前往桐乡县福严寺与师父诀别,话别良久之后费隐容禅师闭目而逝。就在该年农历四月下旬(浣,即“洗”,唐代定制,官吏十天一次休息沐浴,每月分为上、中、下浣。故“下浣”即“下旬”)孤云禅师临时召集僧众说法,辞别金粟寺。临走只是再三嘱咐大家:“好好牧牛”(“参”是集众说法之意。正式说法称“上堂”,或谓“大参”。“小参”是指禅刹中不定时的说法,多为垂说家风),别无他言。交代完后禅师蓦然拄杖喃喃自语:“现今‘牛’在什么地方?下坡不走快一点,就碰不上了。”(这里孤云禅师交待大家牧牛,其实是嘱咐僧众苦修心性,因为在禅学里面,牛是一个特定意象。唐代禅宗高僧马祖道一就主张以“牧牛”比喻“治心”、“修行”,后代禅师加以发明,唱和的偈颂也更多了。到了宋代,太白山普明禅师作《十牛图》,所绘之牛由黑变白,喻示禅宗修心的十个阶段:未牧、初调、受制、回首、驯伏、无碍、任运、相忘、独照、双泯。其着眼点在于调心证道,以人牛不见、心法双亡为最高境界。)

    随后,孤云禅师病转沉重,临终之前,嘱咐弟子:“我一生云游山林萧寺,没有什么积蓄,此去,所余下的衣服被铺都用来买柴火焚化我的佛龛吧。朝死夕焚,分派讣告之后不必多费事,葬礼完全不必遵循世间诸俗礼规矩。东明禅寺要坚持民主选举法嗣的传灯机制,轮流继任住持,以免倒退到混乱状态。”孤云禅师嘱咐完那番话不久便跏趺长逝了,时间正是五月八日酉时,距福严禅师圆寂仅仅迟了四十九天。不久,有人从临海括苍山来,说途中看到孤云禅师与福严法师费隐容着芒鞋拄锡杖携手同上天台山。叹叹,师徒双双驾鹤西归,那姓宋之人所说的,又哪里是空穴来风啊。

    孤云禅师一生开设过七个不同的道场(指禅师曾在各处寺院说法),道场讲经二十多年,学徒僧侣云集,禅师都根据各人的佛法悟性和慧根,不知疲倦地教诲度化他们。禅师襟怀坦荡,虚若怀古,视众生皆平等,有前来寻求佛法解脱的,必然一一回应,实在是一代大德高僧。禅师口吐莲花,妙语连珠,谈话高声爽朗,中气十足,每每手挥麈尾谈论佛法,远近之人都倾心聆听,如坐春风。及至空闲时,诸般心绪都发言为诗,所作诗文佛理盎然,潇洒脱俗,当时的高僧齐巳、惠休等人根本不能望其项背。禅师还长于书法,临池狂书行草,自出机杼,并不拘泥碑帖。禅师书法也是从临摹开始起步的,但是渐入佳境后又脱胎换骨自成一家,这恰如禅家修行,顿悟之后折骨还父折肉还母涅盘重生。禅师的书法造诣,即使智永禅师(智永,山阴人,王右军七世孙,右军第五子徽之之后,号“永禅师”。智永善书,书有家法)见了,亦不无佩服。故而当时海内名流贤士都乐于与他相交,又哪里只是刘遗民、雷次宗等文人墨客与佛门惠远禅师的交往称方外椒兰啊!(言下之意即孤云禅师与许多文人雅士亦称君子之交)。

    禅师着有《个录》四卷,《诗偈》一卷,《东明志》三卷,门下弟子高徒,自乳峰卓公以下,或在淮扬一带开坛说法,或在吴越之地建立禅院,各自鼎兴,弘扬佛法。而至于其他那些曾经听禅师讲经的善信居士,更是不知其数了。孤云禅师涅盘那天,弟子门徒齐聚佛龛前,膜拜赞颂他的人多达数千。荼毗之后立佛塔,竖于大遮山的山麓。塔上铭文为:

    湛公之铭,出无尽手;照耀千秋,余则何有。

    粤惟我师,历越六九;万物土置,群言敞帚。

    论海经江,决藩辟牖;智珠在胞,宝筏自口。

    众难盈口,沉疑悉剖;解虎贮龙,狮搏象吼,

    游戏挥毫,睥睨名薮;柢林陨霜,刻期回首。

    旧洛天台,师先弟后;神无灭存,超天地久。

    壬寅年(1662年),进士出身刑科右给事中、礼科给事中巡视十库监督口米太平两仓户部山东清史邑人张唯杰拜撰。东明禅院继任住持超觉拜书,康熙十五年,丙辰(1667年)仲夏,门下弟子:超卓,超元,海博,超勤,灵藏,智竺,智明,洪约,德昱,普毅,顾周,超周,超灯,超乘,超衍,超忍,超本,超圆,超觉,觉迷,超元,超王,超顺,寂静,超鹫,超岳,照瑞,超智,超心,超玺,超宗,超眼,超启,居士超承,超任立石。“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杜子美的这首七律,嵌着禅师的名讳,可是他当年法号的出处由来?闲爱孤云静爱僧,何等清逸淡泊的境界。孤云禅师一代禅宗冠冕,终其一生,也贯彻了这清静无为的释家精神,一心向道心无杂念,临终还嘱咐座下弟子“山野素无蓄积,所余衣单买薪化龛,朝死夕焚,悉属世法不必沿习”。来去,生死,皆因看淡所以潇洒。世言禅宗悟道之后,折骨还父折肉还母,以“脱胎换骨焕然新生”为终极涅盘,这一副皮囊这一出色相,到了真正得道的宿衲眼中到头来原都是一个“空”字。生如寄,死如归,性水沉明之后心珠自现,照见五蕴皆空——这尘世走一遭,真正带得走什么呢。想通了,看透了,也就一心如水,处处相平了。然而浮躁的当下,文化成了炒作,清净佛地也沦为旅游创汇的手段,本城内重建后的香积寺,商业气息浸淫,寺内居然对远道而来拜谒智缺禅师的佛门子弟也一例收起了门票。可笑由朝至夕,四方檀越们依然香车宝马纷至沓来心甘情愿地做个有脚荷包,只不过,功德箱里放进去的香火钱,不再是渡人而是为自己修来世,说到底终不过是对佛祖的贿赂罢了。而如今重建禅院、当地方上盛情相邀“请住东明”的时候——几百年前的祖师爷们,每次受邀总会秉着普度众生的宏教大志欣然前往,哪管风餐露宿,哪管豺狼虎豹——而现的一些空门中人则会计较佛寺名气的大小、位置的都鄙、薪俸的高低,乃至公然谈条件讲福利。这些都是后世的小和尚念歪了祖宗经,不由得教人慨叹人心不古世道浇漓……滚滚滚滚的红尘,将每一个人都颠簸得意马共心猿,驰骛了外道,还未付出,只计回报。须知布施为六度之首啊——空门内八宝莲花座上佛说诸法,有五色光从口中出,普照十方世界:“功德林中,作福为先,六度万行,布施为首……”可是,那样空明澄澈的花雨雷音,点破天机,点不破人心。

    人,从来是本最难读懂的经。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孤云之后,转眼又是三百年,已经到了民国,那时的东明寺,依然是轩然一大丛林,寺屋七十余间,殿宇前后三进,前为天王殿,中间大雄宝殿,后面方丈殿(又名桂花厅),建造工艺极尽精妙。天王殿里的四大金刚,出自为灵隐塑像的同一匠人之手。《杭县志稿》载“大雄宝殿之宏丽,酹于灵隐;佛像雕塑之活,且优于灵隐”——只言片语中尚可依稀想见当年盛景。殿中匾额“天王殿”三个楷书大字,纵横捭阖,气宇轩昂,系原浙江省省长张载阳所书。《近代名贤墨迹大观》序言中云其“书学晋唐,字如其人;襟怀超逸,识者敬服;然不轻易与人书,有至好亲朋乞得片羽,珍同拱璧,晚年研读道教书籍,于书法用功更勤,尤显炉火纯青。”省长先生热心人文古迹,曾筹建浙江艺术专科学校,募修岳坟、钱王祠及绍兴禹庙,并出任岳庙管理委员会主席,现今杭州的西湖、灵隐寺、三天竺、岳坟、九溪以及绍兴的多处名胜都有先生所题楹联和匾额。可见东明寺直到民国年间,其声名文物之盛依然广播远近。

    寺中的大雄宝殿,除了供奉三世如来、观音菩萨还有十八罗汉外,在右首还立有建文帝的塑像,剃光头,着僧衣,双手合十,谦然垂目,俨然看破红尘的行头与姿态。神龛两侧即悬挂着那副楹联,上联:僧为帝帝也为僧,一再传,衣钵相沿,回头可赠;下联:叔负侄侄不负叔,三百载,江山如旧,到眼皆空(关于楹联说法不一,本文取民国十六年版《楹联宝库》);四壁以及廊上还有许多文士僧人对建文帝的题咏,如唐元竑的绝句:行无踪影住无门,留得空山像设存。衲子莫惊珍御服,从来何处不称尊。也有祈远居士步山茨通际禅师的韵:逊国抛珪坐碧巅,残灯古殿自安然。袈裟破敝龙犹护,心若无云万里天。还有顺治皇帝的国师玉林通琇禅师的题诗:绝断千丝,出头天外,反掌抛掷,乾坤趺坐,傲游沙界,这边不住空王殿,谁道重归世主宫?那些题诗,大多持对建文帝同情和尊崇的立场,笔墨恳切,感人至深。

    最后一进方丈殿,是方丈住持接待宾客的地方,桌几清爽,布置雅洁,四周茂林修竹环绕,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正是打坐参禅、品茗论道的好所在。殿前植有金银桂一株,每年到了重阳,天竺桂挂起了肥厚的叶,榴楠树也结了相思果,那素净的秋风吹起的时候,方丈殿前的这一株金银桂,花期也就到了。一壁黄花,一壁白花,双色各半,七里飘香。这棵桂树,相传为建文帝避难东明时亲手所植,若果其然,那么她在这山林,也已度过六百春秋了。山头老桂吹古香,雌龙怨吟寒水光,那份馨香里,是否也有着势难雌伏的真龙天子的无尽苦涩?

    综观整个东明寺一共有五口泉眼,最出名的是山寺东面由一泓清泉汇成的古井,不知深浅,不知年代,人们都只叫它“灵泉”(其实当为“林泉”),可以直接饮用,清冽甘甜,几个月不下雨的干旱时节,苕溪都露出了乌涂的河床,山上这口井依然大旱不涸。据古话讲,这口井直通海眼,井底住着龙神。再旱的天儿,井面还是盈盈幽碧,井壁上青岩润着绿苔,水位不见一分下降。可不是么,如果水井干了,那么多的寺僧日用饮食就没了着落,该怎么办。当地还传说,在东明寺地基下,还有一条地道,直通山后的一个叫做“皇窠里”的地方,据说是建文帝以防不备的逃生之路。但是这个说法,至今尚没有人发现所说的地道来加以证实,留待查证。

    抗日战争爆发以前,东明寺的最后一位住持是延龄禅师,禅师心怀宏教大愿,一心为东明寺的壮大孜孜奔走。他将寺庙周围山林的保护工作做得极为妥帖,今天山上古木耸立遮天蔽日的壮观景象,幸赖其一手保全。天王殿也是在他手中重建起来的,风调雨顺的年岁,四乡之民收成也好,寺里得到香油钱也多,每逢佛诞日他就会给四大金刚开光,那是当时远近数十里奔走相告的一场盛事。

    东明寺远离尘嚣,山中沟壑起伏,林木繁茂,这,固然是她成为深山宝刹得天独厚的资本,却不想,竟也成了她最终招来焚身之灾的祸端。抗战时期,兵荒马乱,山寺的香火也断了,寺中弟子也迁走了许多,僧寮闲置起来,游击队便取其房舍宽敞,把东明寺作为进退的据点,在寺庙中开始安营扎寨。因为禅寺居高临下,退可以退到九度岭封锁把关,下则可以冲下山门势如破竹。盘踞在良渚、瓶窑等据点的日本兵断断续续中了许多次埋伏,恨极了神出鬼没的“支那兵”,咬着牙伺机将这些青蝇似招人厌的游击队一举歼灭。民国29年(1940年)的9月1日,国民党杭县自卫大队刚在山上落脚,四百多个日本鬼子闻风随即兵分两路,包抄上山。但是自卫队凭借自身对山势地形了如指掌,声东击西了一阵子后,最终安全转移到别地了。他们走了,留下手无寸铁的无辜僧人,眼睁睁看着那数百个已经杀红了眼的日本兵,气势汹汹地鱼贯而入。当屠刀遭遇佛法,当恶魔直面沙弥,素以崇尚释教见称的日本人天良没有苏醒,凶狠的眼神投射出钢铁般的烧蓝,一样的目不稍瞬一样的杀生害命。只不过,连动手都懒待拔刺刀——他们放了一把大火。光天化日之下,曾经栖凰引凤的碧竹凛凛地烧成了一片火海。秋高气爽的物候,山林遇火即燃,山风吹来更助火势;火借风力,因风吹火,那片辟在山顶近逼极乐世界的净土,顿成烈火熊熊的十八层阿鼻地狱。占了半边天宇的火烧云,笼罩山巅,妖红而华丽,下界的人们再也分不清那是天堂还是地狱。老天爷也闭了眼,明明主宰着风雨雷电,却不闻不问,金身的佛、无言的法、良善的僧,任由那佛教三宝在火中静默地毁灭。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血红之光始终不息,东明山下安溪镇上的老人们都说,活了八十多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火。偌大一个东明寺,五百年灯火相传,最后烧得只剩下三间残破的偏房,连方丈殿前的金银桂也没能幸免于难,只剩了一截枯焦的树干。

    唯一残存下来的,是偏屋里砌在墙间的一块石碑,系康熙年间所立,记载着建寺简况。人说“石不能言最可人”,如果石头会说话,那一场天昏地暗的浩劫,又当如何去宣之于口?

    在日本人纵火烧毁了东明禅寺之后,寺僧多葬身火海,墙庑也坍塌成尘,只剩下了最后一位沙弥连庆师父。劫后余生,望着这一片断壁颓垣,他住了下来。战乱时期民生凋敝,根本没有什么布施和捐助,他也只好一个人在这片烧毁的寺院里静心等待,等待某年某月某日,机缘到了,合适的人来了,东明寺再重振释纲。为此,他专程下山,找到一棵巨榉,树龄已达500年,恰好和东明寺的五百年传灯史相吻合,倾囊买了下来。山寺只得他一个僧人,人单力微;古树也根本不能移种到山门前,便留在山脚下了。树是东明寺的,可是土地是别人的,不过是寄生,活不活得成,能不能继续开枝散叶下去,就看这棵树的造化了。连庆师父当年在废寺前发下大愿:如果佛祖有灵,当保佑此树岁岁常青。日后时节因缘一到,禅寺重建时这棵榉树也当斫倒,以充大雄宝殿之栋梁。

    抗战胜利后,杭州光复。曾有人提出重建东明寺,但是战后的安溪,满目疮痍,囿于财力和物力,已无法将禅寺恢复旧观。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在此地辟了国营单位:南山林场。林场筑起了盘山公路,直达东明寺后山;还着意培育毛竹,年年都有扩充;又新辟了松柏杉林,精心陪护直到茁壮成材;那战火焚烧过的土地,又开始有了起色,然而终究已经大不如前了;1992年,开始兴建森林公园,又筑起了水泥公路,汽车可以一直开到东明寺的山门下。曾经,那庄严的山门,高高地伫立,五十三参,参参见佛;一路的山道,每几步地面青砖上便有一朵石刻莲花,共计一百零八朵,是取步步莲花之美意。然而如今,山上只是一片支离破碎的断壁残垣,山风泠泠吹过,抚今追昔,思之凄然,令人不胜铜驼荆棘之感。

    一直到1997年,当时的林业部门准备开发东明山旅游资源申报省级森林公园,才着手对东明寺的部分景观进行了修缮复原,残破的偏屋改建成了观音殿,殿前植了原有的一株明代的红山茶花,含苞孕蕊,一年四季常开不败。桂花厅旁的玉兰、古桑也都生长良好。山门大致恢复了原貌,大雄宝殿也完成了奠基,东庑建成二层楼房,上供佛像,下辟茶室,以供香客游人品茗休息。寺前的竹林里,修复了康熙年间所立的孤云禅师灵塔及碑亭。虽然相比原来的规模,难免有些小家子气,终究聊胜于无吧。唯一令人惊喜的是,那株被烧死的金银桂,不知何时又枯木逢春梅开二度,开始蓬勃地抽枝发芽,且依然是金银双色各半。虽然仅仅依靠着一方残皮维生,每年到了金秋时节,依然芳香四溢。今天,当我们的双手轻轻抚过她的虬枝,抚过她那坚韧的苍劲的不死的虬枝,依稀仿佛,还能想见康乾年间东明禅院那香烟缭绕的盛世景象,还能听见那光明慈悲的钟音梵唱,那样的大气,那样的磅礴,浩浩瀚瀚,响彻大千三界的群山万壑……

    时光如过隙之驹,转眼间,距连庆师父发下誓愿也已经过去七十年了;就连十八年前的森林公园景区,也已衰败不堪了。可是东明禅寺始终没能真正地东山再起。不过,教人欣喜的是,当初连庆师手栽的那株榉树却始终不倒,日积月累,大树仰承山林之灵气雨露之精华,愈发的古朴苍劲,粗达两抱尚不能合拢。每年秋天,金黄浑圆的一幄树冠,瑞气千条,远远望去如沐浴着金色的佛光。镇上的人们都知道这棵树来历不简单,而且寓意非凡,故而都叫它“黄金树”。2002年的时候,当时的森林公园为了进一步开发景区扩大基建,重铸了山路,把原来的那条进山水泥路浇成了柏油路。不知道是否动了地气,同年,大树开始生病。先是簌簌地掉叶子;再后来,枝丫也渐渐开始枯萎;最后,旁逸斜出的树枝都断尽了,只剩了笔直的干,但是依然秀拔挺立。奄奄一息的大树还在坚持什么?在守望什么?在等待什么?他也知道自己铅刀一割的使命么?他也期盼东明寺早日再度兴起么?

    值得欣慰的是,今年(2010年),在经历了八年的筹划之后,在各方的鼎力赞助下,东明禅院重建工程终于正式启动了。整整六百年了啊,那个荣耀的日子,就在眼前。地方上各界,对整个东明寺的恢复和建设,都倾注了极大的心血。仅仅寺庙的规划方案,几番书成复毁,推翻后又重铸,先后进行了三次设计,才最终顺利通过了政府专家组的审核。想到这一契机,欢喜之余,也不禁暗暗揣度,难道黄金树也知道自己的时辰已到?因为古树自己不死,人们反倒不好去动他。可见此番东明寺的再度鼎兴,是势在必行,天时和地利隐隐地都已各就各位,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各路人马也该铆足了劲为这一功德无量的善举尽己所能才是,则慧旵孤云两代高僧一手擘画出的禅宗丛林在三百年后再度“释纲重维,灵山生色”指日可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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