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明札记-东明塔院——千偈万颂功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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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明禅院六百年佛教基业,灯火相续,衣钵传承,仅仅慧旵祖师座下,便有“弟子百人,受戒者、请诲益者数万人”。历代主持过禅寺的高僧,圆寂之后一律荼毗葬骨于东明山的东麓。此外,除了东明禅院本寺住持和僧众,还有城内昭庆寺、灵隐寺、净慈寺的历任住持,因为城中环湖一带没有这样空旷的山林可以辟成专门的塔林,故而高僧示寂之后很多也都迁来此处,诚如东明寺第二代住持海舟普慈禅师所言:“释迦至我六十二世,有不可数老和尚,多向者里安身”,遂成就了东明寺这里一处规模宏大的释门祖茔。东明禅寺的塔林在寺院之东,称“东明塔院”。在康熙甲戊年(1694年)智楷禅师所撰写的《正名录》卷十一中,有“临济宗世次考之四”,其中录有东明禅寺历代住持的灵塔,还配有一张详细的灵塔分布图,这为我们后来人在今天寻找数百年之前的高僧灵厝提供了可靠的依据和线索。

    “佛塔”二字,在东汉明帝时代白马东来之前,是没有的。梵文佛经里的Stupa曾被音译为“佛图”或“浮屠”;又因为古印度的Stupa是用于珍藏佛骨舍利和佛像佛经的,所以也被意译为“方坟”或“圆冢”;“塔”这个字,是直到隋唐时才由译经的高僧创造出来并沿用至今的。至于“塔”里面的“灵塔”,则专指僧人的舍利骨灰塔了。最早来自于释迦牟尼,据载佛祖涅盘之后火化形成的舍利,被当时天竺八个国王收取,分别在佛祖生前重要的八个地点(佛诞地兰毗尼花园、得道处尼连禅河、首次说法处鹿野苑、安身地祗陀园,忉利天下曲女城,度化僧人的王舍城、将赴涅盘的毗耶离城以及涅盘的拘尸那城)兴建八大灵塔,依次称作聚莲塔、菩提塔、吉祥塔、神变塔、天降塔、和平塔、胜利塔、涅盘塔,以供奉释尊舍利。后世的灵塔也便依例,在塔内安放灵骨或衣钵(这在藏传佛教中较为普遍),分别称身骨塔和衣钵塔;但更多的,是舍利骨灰塔,即塔内安放的是高僧荼毗之后的舍利。按照佛教科仪,当高僧示寂之后,其门下弟子要根据其佛学修为、丛林地位、乃至享有的信众以及得到的布施等各个方面,来建造层级高矮大小不同的墓塔,以示其一生功德。至于塔的形制层级和高低大小,除了反映出各个历史时期的建筑风格以外,也体现着逝者生前在佛教界的地位、成就和威望。因为按佛制规定,只有名僧、高僧圆寂后,才有资格设宫建塔、刻石纪志。灵塔层级各不相同,但是都为奇数,最常见的是七级,即我们所熟知的“七级浮屠”,大部分的灵塔都刻有铭文,介绍所葬僧人的功德和事迹。当然对于那些举足轻重的高僧宿衲,除了有灵塔和铭文以外,还树有专门的石碑,上面详细记刻塔主的生平行状、嗣法传承、立塔徒弟以及地点年代等详细内容。

    那张康熙年间的塔林分布图上,明确标注出了东明寺的开山祖师慧旵禅师的灵塔,它位于整个东明塔院西北角的最高端,坐北朝南,略偏向东;灵塔前还立有一块“旵公塔铭碑”。分布图上,下注小字:“此碑向勒于安溪接待寺至清初始移于东明塔院后”。慧旵示寂,立塔树碑,还有刻铭文专门讲述功德行状,那么对照前文,则可以想见祖师爷爷在明初东南禅宗里的威望和地位。再看前面的塔铭,慧旵禅师是正统六年(1441年,辛酉年)六月廿九日示寂的;停龛七日后荼毗葬于东明山的东坞;可是立碑已经是己巳年秋七月望日,这块塔前的墓碑,当时不知何故要一直安放在“安溪接待寺”而不是放在灵塔前,直到清初才移回到东明塔院?是不是当时慧旵圆寂后东明寺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还是因为碑上刻了什么内容不能堂而皇之地供奉在本寺?或者是因为明朝的时候慧旵生前与建文帝真的有瓜葛?疑问重重。不过据现在东明寺的当家可为师父说,接待寺原本是东明寺的附属,即香客檀越们自苕溪上岸后,是先到东明禅院在岸边的接待寺落脚洗尘的,稍事休息之后再往山中参禅拜佛。那么祖师的碑铭放在接待寺,大概也可算做一个分身,以表达东明寺对前来参谒的善信居士的郑重吧。如今禅院寺普无存,接待寺亦早在六十年代被拆毁,此说亦未知确否。这之后,在陈辉老师的《东明寺公案再续》一文中我们找到了真正的答案——刊印于1475年的《成化杭州府志》有以下记载:“东明寺在安溪后,大遮山之前,去县治西北五十余里。洪武初,僧通结茆于此,曰:“深隐庵”。永乐戊子,僧慧旵请“小隐寺”旧额易庵为寺。旵字“东明”,有禅誉。宣德乙卯,朝廷以旵之字赐寺额曰“东明”。正统辛酉,旵示寂,胡尚书濙为撰《塔铭》。未几,寺毁,嗣僧觉明重建。”

    这一段文字的最后,明言在慧旵祖师圆寂之后——东明禅院“未几,寺毁”——联想到慧旵禅师的临终留偈“一大藏教,无人看着”,居然一语成谶——偌大一个东明寺竟被一场大火烧毁了。东明寺这才不得不将旵公塔铭暂时安置他处,即放在了苕溪边的接待寺,一直到顺治年间才迁回东明。不过,尽管旵祖塔“完璧归赵”,仍不免“托体同山阿”:早在清初通际禅师的记载中,祖塔便已毁坏“有僧元隐持东明图呈先师,值祈远居士在焉。共相展览,始知临济二十一代旵祖灵塔现存。喜悦不胜,于是怀香同居士越岭得一瞻祖塔,号、铭、篆悉被侵葬毁坏,将淹没于荒烟古木中”——到而今,这块最终迁回本山的“旵公塔”更是不知流落何方。

    在分布图上,可以看到整个东明塔院包括旵公塔在内共分布着九座灵塔——北面六座,从左往右依次是:“明开山东明旵祖师塔”、“此塔面未镌字”、“此塔面未镌字”、“明当山海舟慈祖师塔”、“此塔面题名铲去殆尽”、“东明普同之塔”。这其中有两座灵塔没有镌字,有灵塔而不刻法号,似乎不合常理,应是当年由于某种原因而被人人为地铲去才是事实吧。不过康熙以前被铲去名号,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间怎样的一桩公案了。至于这明文点出的三块墓碑,除了已经介绍过的临济宗南岳下第二十六世、东明寺祖师慧旵禅师外;另一位“海舟慈祖师塔”——考之当年慧旵座下弟子有两位“海舟慈”:海舟永慈、海舟普慈,两位都是得意弟子。这片灵塔究竟埋的是哪一位呢?据《五灯会元续略·卷第四·上》记载,永慈彻悟之后并未留驻东明,而是前往金陵东山为住持。而临济宗南岳下第二十七世的海舟普慈禅师,书中关于他的最后岁月的记载里有这样的一段话“临示寂说偈曰:‘九十六年于世,七十四载为僧。中间多少誵讹,一见东明消殒。’以拂子打圆相曰:‘释迦至我六十二世,有不可数老和尚’,又打圆相曰‘多向者里安身,咄!’投笔而逝,景泰元年全身塔于东明右侧”。则可知塔院的那块“海舟慈”当指的是海舟普慈禅师无疑。此外,同本史料中还看到这样的一段记载:海舟永慈的嗣法弟子、临济宗南岳下第二十八世南京宝峰明瑄禅师,“成化八年腊月九日示寂。塔全身于东明寺左”。可知这位宝峰明瑄禅师去世之后,也必定是葬于东明塔院之中的,只是不知是哪一座灵塔了。

    另外那座上面镌刻有“东明普同之塔”的灵塔,并不是特指某一位僧人的灵塔,而是历代所有寺僧荼毗后的骨灰存放处。关于普同塔的由来,嘉定乌尤寺的《乌尤山普同塔记·增四》中这样写道:“……此观若熟,我执即破,我执既破,法执亦亡,见思二惑因兹而断,便可以超凡入圣,了生脱死,往生净佛国土,修习菩萨行愿,以期上成佛道,下化众生而后已。其有根机陋劣,现生未能如是者,待其死后,火化其身。俾彼了知五蕴本空,四大非有,一灵真性,彻底圆彰,既不属于见闻觉知,亦无所谓我人众寿,庶解脱乎业累,以亲证夫真常。是以古之在家通人,多皆依此送终,不独僧众为然也。以其既令亡者得其解脱,又令存者悟其本空,其利益殊非浅鲜。既化之后,设道德高超者,必有坚固不化之舍利。即无舍利,其烬余之朽骨,悉安置于普同塔中,亦若生居丛林,参随海众,凡圣同居,借资熏陶。灵骨既多,必有神超净域,业谢尘劳,莲开上品之华,佛授一生之记者。与之同居,如蝇附骥尾,亦可直达千里。亦如水归大海,悉舍本名,同一咸味矣。此普同塔之所由来也。”即说个人道行不够高深、不能超凡入圣往生净土的修行之人,死后火化,骨灰一起安置于普同塔内,因为灵骨累积得多了,那一片埋骨之地也变得神圣起来,在死后共同继续修持,每一位都可以借助“同修”的法力得到最终的超度,脱离轮回,这即是普同塔的来历。据此,不难想象,东明塔院里的这座普同之塔,其地宫从规模上来讲应该是塔院里最大的,因为各寺僧众都栖息其中,即使不大也一定很深。

    分布图的南面还有三座灵塔,最右边为孤云禅师塔,然后是慧旵祖师“旵公塔铭碑”;第二座灵塔“此塔字尽不明上无塔顶”;最右边的灵塔上刻“示寂东明堂上泉禅师之塔”。“字尽的不明”那一位禅师自然无从稽考了,可最后一位“堂上泉禅师”在相关佛教资料中,也无法查阅到生平。

    以上寥寥几位便是在分布图中可以按图索骥对号入座的,可叹慧旵祖师一代释门轩冕,座下龙象辈出,只因护持不力,悉皆无传,现只在《续指月录》中找到三位嗣法弟子的介绍,分别是金陵东山海舟永慈禅师、湖州东明海舟普慈禅师以及苏州水心月江觉净禅师,三位首席大弟子中,又以普慈、永慈两位禅师修为较为精深。其中普慈继任旵祖为东明第二代住持,普慈又传宝峰明瑄,故现将三人行状附录并翻译如下,希望从那佛理精俨的字里行间,于那日常教授的棒喝机辩中,我们能走得离东明先祖们更近一些。

    《续指月录》卷之十二·六祖下二十八世

    临济宗

    杭州东明海舟普慈禅师按师七世孙《天童悟和尚传》云,苏之常熟人,姓钱,世宗儒业。出家于破山。初至慧日寺,听讲《楞严》,至但有言说,都无实义处,乃曰:言说今日愈多矣。遂归。日夜阅经,寻思实义,面颜日悴。有居士问曰:“师颜色有病?”师云:“佛法不明故尔,非病也。”士曰:“佛法不明,何不往府中邓尉山,问取万峰蔚和尚去?”师闻欣然,便诣邓尉,见万峰。峰问曰:“沙弥何来?”师礼拜,起曰:“常熟。”峰曰:“到此何为?”师举前话,再拜求示。峰便劈头两棒拦背一踏,以脚两踢曰:“只者是实义。”师有省,起曰:“好只好,大费和尚心力。”峰笑而许之,付以偈曰:

    龟毛付嘱与儿孙,兔角拈来要问津。

    一喝耳聋三日去,个中消息许谁亲?

    又曰:“子当匿迹护持,莫轻为人师范。”师自以为得。乃结庐于洞庭山坞二十九年。

    一日,僧至,师问曰:“上座何处来?”曰:“安溪。”曰:“安溪有人么?”曰:“虚白和尚,说法不异高峰。”曰:“是谁弟子?”曰:“宝藏。”曰:“有甚言句?”僧举室中验人语云:“心不是佛,智不是道,三藏不是法是甚么?下语者皆不契。”举毕,复问师曰:“参宝藏否?”师曰:“我与宝藏同参万峰。”僧曰:“当日有何所见,遂隐于此,就再不参人去?”师曰:“问但有言说,都无实义,峰便打。我从此得悟。”僧曰:“请言得之所以。”师曰:“但要人知痛痒的是实义,是妙心;言说尽属皮毛。”僧笑曰:“若据此见解,生死尚未了,何得云悟?未在未在!不见道心不是佛,智不是道耶。”师遂有疑曰:“彼处众中有真大彻者么?”僧云:“无。”

    师即弃庵,渡湖往安溪,诣东明。适有人设斋,师至关前问明曰:“今日斋是甚么滋味?”明曰:“到口方知,说即远矣。”师曰:如何是到口味?”明即打灭灯曰:“识得灯光何处着落,味即到口。”师无语。次日黎明,遣侍者请师。师即至,明问曰:“曾见人否?”师笑曰:“见只见一人,说出恐惊人。”明曰:“假使亲见释迦,依然是个俗汉。但说何妨!”师曰:“万峰。”明曰:“为叙先后耶?为佛法耶?若叙先后,万峰会下有千人;若论佛法,老阇黎佛法未梦见在。何惊之有?若亲见万峰,万峰即今在甚么见?”师面赤罔然。明曰:“若如此,不曾见万峰。”师归客寮,三昼夜寝食俱忘。偶值香灯绳断堕地,忽然大悟,诣关前呈悟由。明曰:“老阇黎承嗣万峰去。”师曰:“白公为我打彻,岂得承嗣万峰?”明乃笑,遂集众出关,升座曰:“瞿昙有意向谁传?迦叶无端开笑颜。到此岂容七佛长,文殊面赤也茫然。今朝好笑东明事,千古令人费唾涎。幸得海公忘我我,济宗一脉续绵绵。”乃掷下拄杖云:“千斤担子方全付,玄要如今拄杖谈。”以拂子击三下,下座。

    隐元琦颂云:

    痛领万峰白棒痕,洞庭摇拽小乾坤。

    无端一阵业风起,浪拍孤舟过海门。

    师即入方丈礼拜。明曰:“老僧不出月去也。”至二十七夜辞众,二十九日示寂。师仍欲遁归洞庭,四众苦留,乃继其席。

    尝举兴化问克宾维那:“你不久为唱导之师。”宾云:“不入者保社。”化云:“会来不入,不会不入。”宾云:“没交涉。”化便打云:“克宾维那,法战不胜,罚钱五贯,克设堂饭!”至来日斋饭成,兴化自白椎云:“克宾维那,法战不胜,不得吃饭。”即便赶出院师。

    拈云:“若为济宗儿孙,必要明他家里事。予昔蒙万峰老人付我偈,便以为得,直至今日始知我错。万峰不错,一遇东明和尚,乃明棒头赏罚。言句亦然,果然悟在己而法借师,岂曰一悟即为了当?如以一悟灵通,不求师法,正谓威音已前,无师可也;威音以后,师师相受者。此也!所以克宾识得父师苦心,策发已明向上关棙子,洞达闺阈中事,不在言宣;失钱吃棒,受罚出院,骨碎身粉也难酬报兴化万一;况打罚出院乎!海长老今日所以不嗣万峰而东明者,亦此也!古谚云:养女方知娘受苦,生子乃识父辛勤。诚哉是言也!实有个中大事,岂容草草!若与人抽钉拔楔、坐狮子座、为人天师、抉人眼翳、绍佛祖位者,必须一一透过。切莫以悟为是,将纲宗抹杀。置而勿究,何异天魔外道?莽荡招殃悔乎!”

    万峰忌日,师拈香指真曰:“我几淹杀你瓮里!幸是普慈,若是别人,不可救也。熟此瓣香,堪酬接引。”喝一喝云:“只笑你护短没投师,佛法当人情。”展坐具礼拜。又拈香云:“此一瓣香,供养东明长老。一片赤心鞭策,令余洞达宗源。”连喝两喝云:“一言岂尽普慈心,千古儿孙赞报恩。”又拈香云:“此瓣香供养昔日师僧指南之力,若不蒙师,何有今日?他日到来,拄杖三十吃有分,堪报不报之恩。”喝一喝云:“受恩深处便为家,有乳方知是阿娘。”

    礼拜起说偈曰:

    源头只在喝中存,三要三玄四主宾。五棒当人言下会,四料还须句里明。

    末后真机死活句,个中消息在师承。

    碎形粉骨酬师德,将此身心报佛恩。

    恸哭归方丈。

    临示寂说偈曰:

    九十六年于世,七十四载为僧。

    中间多少誵讹,一见东明消殒。

    以拂子打圆相云:“释迦至我六十二世,有不可数老和尚”,又打圆相云“多向者里安身,咄!”乃投笔而逝。景泰元年,全身塔于东明左侧,得法十二人。

    试译:

    按杭州东明海舟普慈禅师的七世孙——天童密云悟和尚的传记所载,普慈禅师是江苏常熟人氏,俗家姓钱,出身书香门第。最初在破山寺出家。在前往慧日寺听法师宣讲《楞严经》的时候,听到“但有言说,都无实义”处,说:“现在无益之话越来越多了”。便打道回到了破山寺,在寺中只是日夜看经,寻思佛法真意,因用功太勤,面容也日渐憔悴,有居士关心地问他:“禅师您面色不好,是病了么?”普慈说:“不是病了,是我不能参透佛法的缘故。”居士又说:“佛法不明,那您为何不前往苏州邓尉山向万峰蔚和尚求教呢?”禅师听后很高兴,欣然前往邓尉拜谒万峰。万峰和尚问他:你这小沙弥打哪儿来?普慈躬身行礼,起身答道:常熟。万峰和尚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普慈便将之前和居士那番话说与他听,说完躬身再拜,希望万峰和尚解答他无法参透的疑惑。万峰和尚对着他当头便是两棒,再将他踩在足下,踢了两脚,说道“这就是实义”。普慈有些省悟了,起身道:好只好,有劳您费心费力了。

    万峰和尚带着赞许的神情对他微笑,并送了一首佛偈与他:龟毛付嘱与儿孙,兔角拈来要问津。一喝耳聋三日去,个中消息许谁亲。万峰和尚又对普慈说:你应该隐居修持,不要好为人师。普慈以为自己已经彻悟,就前往洞庭山坞结庐深居,二十九年不曾出山。一日有行脚僧人经过。普慈问:大师打哪儿来?答曰:安溪。普慈又问:安溪有什么高僧?答:虚白和尚(即慧旵,字东明,号虚白),说法之精妙无异于高峰禅师(高峰禅师是元朝时候的一代高僧,其《插秧偈》名满天下:手执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示寂后赵孟頫为其行书《高峰禅师行状》)。

    普慈问“他有什么不俗的佛偈?”

    行脚僧遂举例慧旵禅师室中考验求法弟子的话:“心不是佛,智不是道。三藏不是法是什么?”弟子们都答不出来。说完这些,行脚僧反问普慈:您去参拜过宝藏禅师么?

    普慈不无傲慢地说:当年我是和宝藏一起去参拜万峰和尚的。行脚僧又问:当日是听教了些什么来这里隐居,再也不去参谒别的高僧了?普慈说:我向他请教‘但有言说,都无实义’这句话,万峰和尚便棒喝,我从此得到彻悟。行脚僧说:那请您说出个所以然来。普慈答:棒喝是要你知道痛痒,身心实实在在经受的,才是实义,是妙心,而那些宣讲和论道,则都是皮毛。

    行脚僧笑道:若照您的见解,生死尚未了,怎么能说彻悟(言外之意即是:佛家主张四大皆空,彻悟了即看破红尘了,您说‘论道都是皮毛’,重在亲身实践身体力行,那一切都看破了为什么不去死了算了?没有死,谈什么彻悟呢)?不对的不对的,不见道心就不是佛,我家虚白和尚说得好,智不是道啊。”

    普慈自是心生疑窦,惘然而问行脚僧:红尘中真有大彻大悟之人么?行脚僧说:没有。普慈于是弃了茅庐,渡洞庭湖,前往安溪去拜谒东明寺慧旵和尚。

    到达的时候适逢有人设斋。普慈便走进关前问慧旵(慧旵字东明,此处“明”即指慧旵)道:今天的斋饭什么滋味?慧旵答:入口方知。说就说不好了。普慈又问:入口的是什么滋味?慧旵即将灯打灭,说:知道灯光何处着落,味即到口。普慈无言以对。次日黎明,慧旵遣人有请普慈,普慈到后,慧旵问他:曾经投过哪位高僧的门下?

    普慈得意笑道:只见过一个人,说出来怕吓到您(因为慧旵出自宝藏禅师门下,普慈很自以为是地考虑到自己和宝藏禅师同参万峰,论辈分还是他师叔)。

    慧旵道:如果是没有慧根的蠢物即使亲眼见过佛祖本尊,依然是个俗人。你但说何妨?普慈便道:万峰和尚。慧旵说:噢,那我们是按照先来后到还是按照佛法造诣的高深来叙辈分?若按先后,万峰禅师座下请教者数千人,怎么个算法?若按佛法造诣来,老阇黎(即阇梨,梵语“阿阇梨”的省称,意为高僧。唐代诗人王播有诗云“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参了一辈子禅都没彻悟的也大有人在,又何惊之有?就算亲见过万峰和尚,他就现身在你跟前,你能悟到他的什么?

    普慈面红耳赤,惘然有所失。慧旵又说:你这个样子,也就等于没见过万峰和尚。普慈回到客寮(僧房)发奋参禅,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恰好当时香灯绳子断掉,落在地上,他忽然大彻大悟了,叩关向慧旵细细说明顿悟的事由。慧旵便欣慰赞叹道:嗯,你这老阇梨果然不愧是万峰的弟子啊!普慈说:是虚白你一记棒喝让我顿悟的,不然哪里敢称出自万峰门下呵!

    慧旵微笑。于是师徒出关,慧旵升座讲法,留一佛偈:瞿昙有意向谁传,迦叶无端开笑颜。到此岂容七佛长,文殊面赤也茫然。今朝好笑东明事,千古令人费唾涎。幸得海公忘我我,济宗一脉续绵绵。诵罢偈子,扔下锡杖对普慈道:千斤重担都交付给您了。您今后参禅说法,便要拄杖而谈了(手持锡杖,意思是担任住持,此处慧旵要将当家之位交给海舟普慈禅师)。说着以拂尘麈尾叩击了三下,便下了住持首座。

    普慈禅师八世孙费隐容禅师的座下弟子隐元琦,对此故事作颂云:痛领万峰白棒痕,洞庭摇拽小乾坤。无端一阵业风起,浪拍孤舟过海门。且说普慈跟着慧旵进方丈室并对他以礼相拜,慧旵道:“我一月之后便要走了。”到二十七天后的夜里,他召集众僧辞别并留遗嘱,两日之后果然便圆寂了。普慈意欲回归洞庭隐居,无奈东明寺僧众苦苦挽留,于是他便留下来继承了慧旵的衣钵。

    普慈对僧众说法时,曾举例过兴化禅师的故事。

    兴化问克宾维那:你过阵子就加入讲经说法宣唱开导吧(即“宣导”。南朝·梁慧皎所着《高僧传·唱导传论》中写道:“倡导者,盖以宣唱法理,开导众心也”)!

    克宾维那说:我不加入这保社(保社,旧时乡村的一种民间组织,依堡而立。此处笔者认为是禅宗里的某个组织,比如唱导社)。兴化禅师道:会来不入,不会不入。

    克宾维那说:这两者没关系。

    兴化禅师便开打,喝道:克宾维那,论法败下阵来,罚钱五贯。

    克宾维那只好领罚,开设堂饭供众。第二天饭食既成,兴化禅师亲自拿着白椎(“白椎”亦作“白槌”,佛家仪式进行时,由长老手持白槌宣告始终。黄宗羲在《张仁庵<古本大学说>序》中有“道闇寻谢世,秀初白椎升座,听讲常数百人,诸方所称仁庵禅师是也”)道:克宾维那,法战失败,不准吃饭。

    随后,又将他赶出寺院。

    普慈说完,大发感慨道:若是临济宗的子弟,必须要明白本派规矩。我曾经蒙受万峰和尚指点,赠我一首佛偈,我便自以为已经得悟了。直到后来遇到东明寺的慧旵禅师,才知道是我自己错了,而万峰和尚并没有错;我如今也知道了,棒喝赏罚固然是实实在在的身体力行,而佛偈理论亦然,也有实实在在的大义理在里面。悟性在个人,而研习佛法则要求助于师父。岂能一时之间明白顿悟了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如果只是着眼于一时的顿悟灵通,而不拜师不学佛法,只有威音王(威音王佛,也作寂趣音王佛,根据《妙法莲华经·玄赞卷十本》记载“诸佛同名威音王,即显说法华之音声,如王之尊胜,有大威势,能令众生获大利乐”。之后,禅宗以威音王佛代表遥远的古代,以威音王佛比喻人类本有的纯正精神境界。这里指最初的说法者)以前,因为他没有师父,所以可以全靠个人。而威音之后,师徒之间之所以要代代传授佛法经义,就是这个道理(即不能专注个人一时顿悟,而要拜师入门研习佛法勤加修持)。好在克宾维那明白他师父的苦心,默默地反复思索已经明了的佛经要义(即“关棙子”,禅宗用语,又作关肁子。“关”是“关要”、“关卡”意;“棙”是“键”、“钮”。关棙子原指门锁、机轴,引申为“关键”的意思;在这里,专指参悟奥秘玄机的要诀。《景德传灯录·卷九》中有“且如四祖下牛头融大师横说竖说,犹未知向上关棙子”)和已经洞悉的佛家义理(闺阈指家庭内部,此处指佛门)。至于失了钱财、吃了棒喝、乃至受罚出院那些又算得了什么,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兴化禅师的指点啊。我海舟普慈今日之所以不称出自万峰而称东明门下,也是这个道理。古话说“养女方知娘受苦,生子乃识父辛勤”,确实如此啊,实在是有很多事容不得草草,好比为人抽丁拔楔(禅宗用语,为人彻底解决问题的意思。语出宋·释普济《五灯会元·天台平田普岸禅师》:“济心语曰‘欲观前人,先观所使’,便有抽钉拔楔之意”)、坐狮子座(陈义孝《佛学常见词汇》中解释如下:佛是人中狮子,故不论其所坐者是床是地,皆称“狮子座”)为人天师、抉人眼翳、继承佛祖之位者(这里连续四个短语,举例的都是“不容草草”的事),必须一一透过,切莫以为一个“悟”字便是修行的全部而将佛教纲常抹杀了。若不论佛理,何异于天魔外道?必然招致祸殃啊!

    万峰和尚圆寂后的一年忌日,普慈禅师一边拈香一边指着万峰写真画像道:我几乎淹死在您的瓮里呵。幸好是我普慈,换做别人,就救不回来了。这一瓣心香,差不多可以报答您对我的接引之恩了。喝了一声又说“我只笑你护短没投师,佛法当人情(笔者以为此句是普慈对万峰轻轻的怪责,当初他自以为在万峰禅师座下顿悟已经学到了禅宗的全部要义,可是万峰却没有教导他继续参禅钻研佛法)。”说完礼拜万峰。

    然后又拈了香,说“这一瓣心香,是供养东明的慧旵禅师的,一片苦心鞭策我省悟过来,令我洞悉了禅宗的原意奥妙”,连喝了两声,道“一言岂尽普慈心,千古儿孙赞报恩”。

    他继续拈香,说“这一瓣香,是供养昔日为我指点迷津的行脚僧的,如果不是承蒙您指点迷津,我怎有今日。他日拄杖三十吃有分,权报您这无法回报的恩典”,接着也是连喝两声:“受恩深处便为家,有乳方知是阿娘”。

    行礼拜毕,起身说偈:源头只在喝中存,三要三玄四主宾。五棒当人言下会,四料还须句里明。末后真机死活句,个中消息在师承。碎行粉骨酬师德,将此身心报佛恩。说完偈子,普慈禅师便恸哭着回到自己的方丈室。临终前,海舟普慈禅师留下一偈:九十六年于世,七十四载为僧。中间多少淆讹,一见东明消殒。圆寂前,他用拂尘划了一圆相(圆相,禅宗里面用以喻指佛门真理之圆满与绝对。也叫“一圆相”,即划一圆圈以象征真如、法性、众生本具之佛性。用具常常为拂子、如意、拄杖或者手指,于大地或者虚空中划一个圆),“从佛祖释迦牟尼到我已经传法六十二世了,期间有无数得道高僧”。又继续打圆相道“他们都到这里来安身。咄!”投笔而逝。时为景泰元年(明代宗1450年),设灵塔于东明左侧,嗣法弟子二十人。

    按东山行实碑,载师为蜀之成都余氏子,生于洪武二十七年甲戌。龆龀时,见僧辄喜。一日闻说生死事,遂发志弃俗。趋彭县大隋山景德寺,投礼住持独照月师剃染。后入西山,住静八载。发志参方行脚,首谒太初和尚请益,开示父母未生前话做工夫。一日初问师曰:“父母未生前,那个是本来面目?”师即从东过西,叉手而立。初曰:“未在更道。”师曰:“两眼相对,有甚相瞒?”初大悦。制解起单,复参东普无际和尚,不契。乃出峡赴京,得度。宣德二年复还金陵灵谷挂塔,雪峰和尚请师充首座。制解,即诣古道山,参东明旵禅师。一见便问“无相福田衣,甚么人得披?”旵下座掴一掌;师曰:“四大本空,五蕴非有,汝作么生掌?”旵又一掌;师曰:“一掌不作一掌用,速道。”旵又一掌,师神色不变:“曰老和尚名不虚播!”复展具三拜而立。出曰:“我居古道山三十载,今日只见得者僧。”乃留旬日,欲付袈裟。师曰:“某甲不为衣来。”坚不受,下山,自此声誉丛林。

    金陵牛首请师领众三载,退隐天界山居。太监袁诚,钦师道德,请住翼善寺,开山说法。正统五年庚申,六月二十八日,旵和尚留嘱明白庵曰:“吾有衣法二物,待十年后,送至金陵东山海舟和尚受纳。”付嘱曰:“字付慈海舟慈,访我我无酬。明年之明日,西风笑点头。”明年如期果寂。白庵不违遗嘱,限满日,请首座法荐于景泰二年八月二十三日持衣赍至东山,师祝香而受。

    试译:

    据东山行实碑文记载,海舟永慈禅师是成都余姓人家的孩子,生于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甲戌年。还是七岁髫龄小孩子的时候,每见到僧人他都很欢喜。长大后,一日闻我佛说生死之事,顿觉人事之空,于是下决心要弃绝红尘出家为僧。永慈最初前往彭县大隋山的景德寺,请住持独照月禅师为他剃度烫戒疤。后来上西山,潜心修道八年。出山后寻师访道(即“参方”)四处云游(即“行脚”),先去拜谒了太初和尚,向他请教佛法。太初和尚出了道题,让他专注自己的前生。某天太初和尚问永慈,让他说说自己未出世前是什么。永慈从东走到西,叉手而立。太初说:“未在,更道!”永慈对曰:“两眼相对,有什么相瞒?”太初很是欣慰,认为他有慧根。逗留的时间满期了,永慈又启程(即“起单”,与“留锡”相对,僧侣云游,多携锡杖,“留锡”即“逗留停留”,反义即“起单”)去拜谒东普寺的无际和尚,可惜两厢里不投机。于是转去京城受具足戒,宣德二年(1427年)又回到了南京的灵谷寺,在寺中挂单(相当于借宿,“单”指寺庙里和尚的名单,挂单即游方僧人投宿),后应雪峰和尚的邀请,前往雪峰所在丛林出任首座住持。期满后,又启程前往安溪古道山拜谒东明禅院的慧旵禅师。甫一见面,永慈便问慧旵“无相福田衣,什么人能披”?慧旵禅师下座来掴了他一巴掌,永慈神色不变,道:老和尚果然名不虚传。然后躬身三拜施礼。慧旵说:“我隐居古道山三十年,到今天才遇见像你这样的僧人”。于是留了永慈十日,本要将衣钵传给他,可永慈坚辞不受,说:“我不是为了继承您的衣钵而来的。”下山之后,名满佛教界。

    南京牛首山的一座禅寺,邀请永慈禅师前去主持三年。期满之后,禅师退隐天界山隐居潜修。太监(与“少监”相对的一种官衔)袁诚,钦佩永慈的道行和品德,邀请他前往翼善寺为住持,开坛讲法。

    正统五年庚申年(1440年),六月二十八日,慧旵禅师圆寂,临终嘱咐明白庵禅师说:我有衣、法二物,十年后,你帮我送去给南京东山的海舟永慈和尚。并附佛偈:

    字付慈海舟,访我我无酬。明年之明日,西风笑点头。

    到了第二年正统辛酉年(1441年)的六月二十九日(距离去年留遗嘱正是“明年之明日”),慧旵禅师果然如期而逝。白庵禅师没有违背先师遗嘱,等到十年期满,就烦请东明寺首座法荐禅师于景泰二年八月二十三日拿着衣、法两物去南京东山找永慈和尚,永慈祝香而受。

    成化丙戌年(1466年),永慈圆寂,享年七十二岁,塔葬于东山。

    宝峰明瑄禅师宝峰明瑄禅师,姑苏吴江人,姓范氏,在俗为木匠。应海舟和尚塔院,斧伤自足,痛甚,索酒吃。舟闻之往谓曰:“适来范作头伤足犹可,假若斫去头,有千石酒与作头吃,作头能吃否?”师有省即止酒,遂求为僧。即与披曰:“今日汝头落也。”师曰:“头虽落,好吃酒人头不落也。”乃充火头。

    一日,师负薪,舟见曰:“将荆棘作么?”师曰:“是柴。”舟呵呵大笑。师罔然。舟曰:“是柴将去烧却。”师起疑,曰:“和尚毕竟什么道理?故问我,我迷不能答。”是夕刻意参究不觉被火燎去眉毛,面如刀割,以镜照之,豁然大悟,作偈曰:“负薪和尚唤为棘,火焰烧眉面皮急。祖师妙旨镜中明,一鉴令人玄要得。”乃呈于舟,舟便打。师夺拄杖,云:“这条六尺竿几年不用,今日又要重拈。”舟大笑。师又即偈曰:“棒头着处血痕斑,笑里藏刀仔细看。若非英灵真汉子,死人吃棒舞喃喃。”舟曰:“即此偈语,可绍吾宗。果是从缘入者永不退失,从疑得者妙用随机。”乃付偈曰:“临济儿孙是狮子,一吼千山百兽死。今朝汝具爪牙威,也须万壑深山止”。

    从此名闻遐迩,学者云集。得法者有五人,逝于成化八年(1472)。十二月九日,全身塔于东明寺右。

    试译:

    宝峰明瑄禅师是姑苏吴江人氏,俗家姓范,是一位木匠。曾为东明寺海舟普慈禅师造东明塔院,做工时不慎为斧头伤了脚。他耐不住疼痛索酒吃,普慈听闻后赶来,对他说:“刚才作头您伤了自己的脚算万幸,如果砍去的是头,即有千石酒给您吃,您还能享用么?”他心中省悟,放下酒杯请普慈度他为僧。普慈就为他剃发了,说:“今天你的头真的落了。”他答:“头落了,爱吃酒的人头还没落。”从此便在东明寺内充了火头僧。

    一天,他正背着柴火经过,普慈问:“这些荆棘要背去做什么?”他答:“这是柴火啊。”普慈哈哈大笑。他惘然有所失。普慈又说:“是柴就去烧掉吧!”他心中疑惑,问道:“老和尚您到底什么意思?故意问我,我糊涂啦!”这天晚上,他便在厨房里苦心参禅,不觉被火烧去了眉毛,面如刀割,揽镜一照,忽然间就大彻大悟了。作了一首偈子上呈普慈:“负薪和尚唤为棘,火焰烧眉面皮急。祖师妙旨镜中明,一鉴令人玄要得”。普慈棒喝,他夺过拄杖道:“这条六尺杖棒几年不用了,今天又要重拿起来。”普慈大笑。他又作偈子:“棒头着处血痕斑,笑里藏刀仔细看。若非英灵真汉子,死人吃棒舞喃喃”。普慈说:“就凭这首偈子,你就可以继任我的住持之位了。果然是‘从缘入者永不退失,从疑得者妙用随机’啊!”然后普慈付偈:“临济儿孙是狮子,一吼千山百兽死。今朝汝具爪牙威,也须万壑深山止”。

    从此宝峰明瑄禅师闻名遐迩,座下僧徒云集,最终得嗣法弟子五人。他圆寂于成化八年(1472年)十二月九日,竖灵塔于东明寺右边的东明塔院。

    以上三位禅师求法的亲身经历,从侧面生动地印证了当时禅宗南派所主张的棒喝机制。“棒”始于六祖打神会,“喝”始于马祖接百丈;禅宗里,师徒在研习探讨佛法的时候,扬眉瞬目、嬉笑怒骂,无一不是在说教;一记棒喝,一个耳光,乃至拳脚相加,也都是教育的方式。所谓言教不如身教,诸如上文万峰对普慈“实义”的传授,实实在在地痛在身上,自然一点即通了。觉悟,自然是机缘,但也不妨说是打出来的。此外,普慈所感叹的不能执着于单单一个玄乎的“悟”字而要不懈追求佛法真义不断修持,并没有违背南禅宗所主张的顿悟,因为理论上是顿悟,事实上却要渐修。有许多高僧是先修后悟的,但是也有很多先悟后修的,即一时开窍想通了某一佛理,还是要不断修行护持,继续慢慢体证。因此,顿悟和渐悟并没有绝对的区别,“方便有多门,归元无二路”,两者殊途同归,终极目标都是最后的“成佛”。从这几篇寥寥数语的行状里,我们读到了东明先人言传身教和举手投足间的真情至性,还有大智慧和大潇洒,祖师们的形象,仿佛历历如在目前……

    做完了纸上功夫,剩下的,便是前往百花坞实地勘察,那边尚有一些被遗忘的残石碎件。陷埋在茂密的丛林之中,当年那宏伟的塔院已经荡然无存,在齐人腰的杂草堆里,我们发现有两根呈六角形的石节,上面仿佛还有一些刻字,但由于年代久远,这些石刻风化得厉害,已经很难辨识。不过仔细地用水洗刷之后,依稀可以看到其中有一节上写着“无广顺袒禅师塔”,另一节是“口口口二十四世口口会恒录禅师塔”。因为缺字也无法了解两位高僧生平。其余的那些残件,不仅有高达一米的置顶灵塔的圆锥形构件,还有好几块安于塔底的须弥座,呈四边形,一米见方,四周也雕刻了精美的图案。中间的莲花瓣托底直径有五十五公分,厚达二十五公分。光从这些构件的精美程度与形状大小来看,便可以想见当初这些灵塔之庄严伟岸;其规模之大,当远远超过康熙间那张分布图所描绘的九座灵塔了。余者都是零零落落的残件,在岁月的刀削斧凿下渐渐模糊了曾经那精心雕琢的容颜……可是字迹虽然已经涣漫,形状却尚能分辨,细细观察,可以发现塔院的灵塔以石塔为主;从构件风格看更是姿态奇妍,有单层单檐塔、单层密檐塔,外形也有正方形、长方形、六角形、八角形、柱体和椎体等许多种。

    我国着名古建专家罗哲文先生主编的《中国古塔》中有这样一段话:“在许多历史悠久的寺院旁边,有成群的古塔,密集如林,被称为塔林。这些古塔是这一寺院中历代高僧法师们的墓塔,有的几座,有的几十座,有的甚至多达几百座。寺院的历史越久,规模越大,塔林也越大,塔的数量也越多。”登封少林寺、五台佛光寺、永济栖岩寺,这些都是自古以来的宗风重镇,千年传灯,有规模宏大的塔林不足为奇,而东明寺以一禅院而配备“塔院”,实不多见,由此也可以约略想见当年东明禅院鼎兴之盛况了。灵塔成林,这些各个历史时期的文物不仅是研究我国古代砖石建筑、书法雕刻的艺术宝库,也是研究佛教史、东明寺史的珍贵资料。只可惜,新中国成立后大力开展破除封建迷信活动,将僧寺尼庵都拆毁了;这些犹好说,只是十年文革一到,任凭金钟罩铁布衫也要碎作须弥芥子。

    勘察的时候,当地林场的退休老职工告诉我们,当时在靠近卖鱼桥的三岔路口西侧山仚中,有一个散落的石塔群,镇上的人们只知道这里是和尚的墓地。在解放初期的破除迷信运动中,他们当年曾响应号召亲自上山搬运过塔院的石头,回忆起最初进山时,老人们讲,一眼望去,灵塔至少也有七八十座之多,鳞次栉比,场面壮观。而且有的塔建造极尽讲究,不光有高大精致的塔身,周围还有大青条石垒起来的台桌,每块条石都有好几米长,数吨之重。但教人哭笑不得的是,所有上好的青条石,当时都被当地农民与林场拆下搬走,充作了完美的免费建筑石料。

    到了六十年代初期,南山林场搞基建缺少石材,于是这些石头又一次派上了用场,当时的职工将那散落的石塔构件,一一拆卸了搬运到场部后面,有的被用于房屋奠基,有的被铺作渠道坎,一些没用完的较小的零碎条石就随意堆在配电房边上,任由附近村民带回去填台阶,砌茅厕。拆了灵塔充石料已经煮鹤焚琴,再弃之如敝屣更无异佛头着粪。

    到了文革时期,那些残余的顽石无疑是古封资修的余孽,自然被干净彻底地清理掉了。塔林中规整的大石都未能幸免于难,只剩下一些专用的石头构件,诸如圆锥形的塔尖,还有中间的莲花底坐,因为不能用在房屋的建筑上,才侥幸遗留了下来,零零落落,闲置在现在的网球场边上。仔细观察,这些石头大致还可以分为两种材质,一种是青石,一种是太湖石,可见建造之初选材之用心;而且各样构件的雕刻都十分精美,有莲花瓣的,有缠枝纹饰的,还有画梁和挑角,造型古朴,俊美秀丽。可是对着这残缺的美,却忍不住要落泪——美是不是一定要在残缺中才能保全?眼前弥足珍贵的沧海遗珠,并不能使我欢喜,反而愈发教人无限思念起过去的完整和圆满。记得曾经读到八国联军侵华时,那颟顸无能的恭亲王奕也终于满腔悲愤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恨也”,其词情之痛惋,于此刻得之。

    跟着几位已经白发苍苍的老职工,我们深深浅浅地走进那片古老的神秘的天地,来到了这片东明先人的埋骨渊薮。悠悠沧海桑田,先师们的灵厝圣地,已经鞠为茂草。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何况在跌宕汹涌的近代风云里颠簸到现在呢?漫论花草树木,就连石头那般的无情之物都无法安然无恙地保全下来。塔院遗址的周遭尽是苍翠的多年生老毛竹,包围着中间一片疏旷的阔叶杂木林区,潇潇碧竹伴着唱导云间的松涛,仿佛细细碎碎的耳语,绵绵不绝,不知是在怀念,还是哀悼。整个山势坐北朝南,斑斑驳驳的阳光从叶片的缝隙中撒下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光晕,随着满山的松风竹动摇摇曳曳;人走在这闪烁的光影和无尽的幽碧中,好似置身一出忧伤而恍惚的蒙太奇,思绪也随之飘得好远、好远——这片神圣又神秘的土地,千百年来到底经历过什么?遭遇过什么?见证过什么?纷纷竹叶飘向大地,白雪下种子沉睡,一朵花开了又枯萎,光阴不断流转,星图不断变换,多少前尘往事在春华秋实的更迭中化作了风流云散……

    蓦地抬头,缠绵的思绪突然间生生地煞了尾——朗朗乾坤下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突兀的狼藉和荒芜,几乎残酷得教人不忍卒睹。举目环顾,这曾经的庄严宝地如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窟窿洞穴。原来,灵塔下面安放着高僧坐化的莲花缸,当时石塔推倒后就全被发现了,遂连那莲花缸也叫人挖走充了石料。唯一幸存下来的是最边上的一个坟墓,那是东明寺最后一个和尚连庆师父的长眠之地。当然,他去世已经是文革结束之后了。

    地变贤人丧,疮痍不可观。地上的石塔毁了,为什么连地下的仍不放过呢?挖了去不成材,又扔在污淖和渠沟,任其蒙尘。“莲开上品之华,佛授一生之记”,这一片巍巍塔林,刻碑铭文、铸塔为林,凝铸的,镌刻的,不仅仅只是历代方丈住持一生的功德行状,更包含着后世弟子们对先师一份慎终追远的怀念之情。谁能想到,圣洁的莲座、莲座上的灵骨、灵骨聚成的净域,到而今都成了盗墓的天堂挖穴的擅场?诚然,如果当时的参与者真的只是按“上级文件指示”办事毁坏塔林的话,想到当时的政治形势,也是情有可原的;然而并不排除其中有人是带着让人啼笑皆非的私心的。当时随同我们进塔林的一位师傅很坦白地告诉我们,说当年普遍流传着一个讲法,即建文帝当年逃亡至此,把很多带来的金银财宝都埋在塔院的地底下了。荒唐啊,当年宫中大火君臣几人仓促夜奔,从此一番风雨路三千,谩说骨肉家人,就连江山,也一并齐来抛闪。“不提防余年值乱离,逼拶得歧路遭穷败。受奔波风尘颜面黑,叹凋残霜雪鬓须白。今日个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当日梨园箫声散,只凄凄咽咽的化作了九韵十八拍,从江南到南蛮,堂堂八尺龙榻,直变成一张逃亡途中的行军床,随着逊帝萧萧西行的,只是一路号泣的悲风。仓皇辞庙日,哪里会顾得上带上金银珠宝?即使有,这千难万险的走来,打点下来怕也不够,又怎会留下一大笔财宝埋在那莲花座下呵……

    扫视塔院,一个个的窟窿,黑洞洞的窟窿,好似无底的不死的怨咒。当人神共愤的时候,天理昭彰——如同出埃及记中的摩西,奴隶的身份再渺小,背后支撑他的却是磅礴天道,滚滚惊雷降下天谴,云垂海立的伟力面前,所有伤天害理的魑魅魍魉终将被吞噬荡尽——十年浩劫终于宣告结束。国泰民安四十年了,可是说来奇怪,众所周知毛竹的侵吞力是非常厉害的,神阻杀神、佛阻杀佛,穿岩破壑的九节竹鞭无往不利;塔院身处翳翳竹林的四面包抄之下,眼前这片小小的空地原本不消多少时间就该被同化为竹林。但教人惊奇的是这弹丸之地,这么多年来依然平地是平地,窟窿是窟窿,竹林归竹林,塔院归塔院。四周的万节凌云琅玕,在这片废墟前,似也带着十分的敬畏谦然退避三舍。也许是这样的吧,佛祖有灵,祖坟终究是祖坟,叫人刨了依然是降龙伏虎的庄严圣地,只不过再也不是步步莲花的如意佛土,而是充满了森森禁忌的威严雷池,即使竹鞭,亦不敢擅自僭越稍有放肆。

    不过教人感到惊喜的是,正要离开时,我们竟然在塔院发现了一棵灵芝。通体火红,已经长到巴掌大小了,不知道是几年生的。回去之后特地查阅了百科全书的记载,书上说,“灵芝根本没有‘千年’一说,生长周期不过五个月;而且人工培育和天然野生药效相同,只是一种比较高档的进补品。”也许是这样吧,所谓的仙草,只是一种“菌类”,一种“补药”。但是千百年来的民间传统里,灵芝乃是祥瑞的宝物,可以“生死人”,可以“肉白骨”。最早的《山海经》里便有记载了,炎帝的小女儿瑶姬“未行而卒”,一缕精魂飘到姑瑶之山,化为了瑶草(即灵芝);这之后,又有了曹子建的《灵芝篇》,“灵芝生王地,朱草被洛宾。荣华相晃耀,光采晔若神”;有了明传奇《警世通言》里,千年蛇妖白娘子盗仙草的故事;直到今天,在时下流行的网络游戏《诛仙》中,依然还有口衔千年灵芝的九色鹿,足踏七彩祥云,飞腾于3D光影世界。古老的灵芝,是不死的传说。这片废弃的塔院,渎神的戾气与护生的佛法交缠相决,最终当然还是无边的佛法压倒一切。那一株天生天养长出来的灵芝,沐浴着深山灵塔的霞光宝气,静静植根于这片土地,昭示着无上清净佛地的大智慧、大福报和大势力……

    东明塔院,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恢复了。事到如今,任何多余的徒劳的尝试,都只能沦为一种亵渎。那片残破的土地,如此的安静,无限高远的虚空之中,佛祖不语,尊者不语,众比丘与诸天诸龙不语,他们以亘古不变的沉默,冷眼旁观着人间种种的兴建、破坏和叹息。世路长艰,劳生有限,那唯一无穷无尽的,只是天地和光阴,睥睨一切,征服一切,也摧毁一切。那么,就这样让这片天地守着光阴荒芜下去吧,让他们去做历史的见证,做未来的见证。

    附录:

    山茨通际禅师塔铭

    东明禅院自开山祖师慧旵圆寂后,由普慈禅师继任住持,普慈再传宝峰明瑄,但那之后直到清初孤云禅师接任寺务,这长达三百年间,传灯录一片空白。后来我们在《大藏经续藏》里发现了另一位住持,即山际通茨禅师,曾在东明禅院宰领过事务,前后时间为三载。但是山茨通际禅师并没有全身于东明塔院,且后世主要将禅师归宗南岳而非东明,所以单独附于章后。

    有关山茨通际禅师的文字记载,在《明嘉兴大藏经续藏》第二十七册里有四卷本的《南岳山茨通际禅师语录》,语录由山茨通际禅师的门徒达尊、达谦共同编辑。卷头有道忞作的序;卷一依次收录了山茨通际禅师历任杭州府东明禅寺、南岳绿萝庵以及长沙府浏阳南源禅寺各寺住持期间的讲法语录;卷二收录拈古、代古、颂古;卷三收录了禅师的机缘、法语和书;卷四收禅师生前所作诗偈;卷四之后还有由通问禅师所撰述的《临济第三十一代南岳山茨际禅师塔铭》。此外,相关佛教史料中涉及禅师的还有《禅宗大德悟道因缘》卷二十八中第四六六条,附有山茨通际禅师悟道因缘的记录;现代有日本东北大学教授中鸣隆藏先生所作的《山茨通际禅师小考》一文,详细介绍了禅师的弘法思想;现任《浙江学刊》杂志社副主编的浙籍哲学研究专家任宜敏先生,在其编着的《中国佛教史》一书中,对山茨通际禅师也有简略的生平介绍。

    现依前例,将山茨通际禅师的塔铭抄录并翻译如下,以期略窥东明贤人生平之一二:

    曹溪大鉴之道、传自南岳青原。虽两桂并昌、而济宗特盛。临济传兴化南院风穴首山、至圜悟勤虎丘隆、为十一传。隆传应庵华、华传密庵杰、杰传破庵先、先传无准范、范传雪岩钦、钦传高峰妙、妙传中峰本、本传千岩长、长传万峰蔚、蔚传宝藏持、持传东明旵、旵传海舟慈、慈传宝峰瑄、埴传天奇瑞、瑞传无闻聪、聪传笑岩宝祖、则又临济下第二十八世也。宝祖传禹门师翁师、翁传磬山先师。从先师者如云、而沈毅英特、为时所最重者、有山茨际公。其人娩不为师门嗣已。

    师生通州李氏、讳通际、号山茨、别号钝叟。父某有隐德、母某氏事佛惟谨、茹素浃载、而孕师甫周、能别荤素。通之天宁。有鉴川老宿、往来师家、语师父母曰、季子幼龄殊道器、盍舍从吾游乎。复有相士、见之曰、此子骨格超凡、匪出世不能永年。以故才志学、父母许从鉴川老宿、敦沙弥行。寺有若昧法师、开法讲演。师遂得听讲座下、每聆无常迅速语、即自憷惕、一口气不来、向甚么处、安身立命、虽历讲、非志也。而此念独谆至、忽一夜经行、偶失足殊觉、有所省入。奋志参方,首抵金粟、参密老和尚、受具戒。旋谒先师于磬山、时年才二十、见问、昔日闻风、今朝觌面、觌面一句、请师分付。先师云、你试道看。师礼拜拟出。先师云、却当不得。师便出、一日室中侍立。先师拈如意云、我打你、你却痛。击香案云、我击香案、你因甚却不痛。师作负痛声。先师呵斥云、野狐见解、叱出。师味然。亲依丈室者三年。偶归省途中、闻二僧举长生灵云问答机缘、至打破镜来相见处、豁然大彻。

    旋还磬山、先师觉异之。一日先师问、百丈再参、马祖喝下、得个甚么。师云、若有即钝置马祖也。先师云、他道三日、耳聻。师云、某不可更作野狐精见解。先师微笑。从此针芥相契。入室商确无虚晷。师龄穉少、行致孤卓,人咸畏惮之。先师繇磬山迁法济、复繇法济迁报恩。师皆典客执劳补弼、身居众先、虽祁寒溽暑、弗懈也。乙女秋、先师示痰、适武林。司理海岸黄端伯以东明祖刹致先师。先师乃命师云、老僧病躯、不能久荷众、汝侍老僧且久、各行一路、无滞此。遂复司理书、以师代入院。司理闻之欣然。相访见次、师问、闻居士在开先推倒庐山、是否。士云、师还见庐山么。师云、待公扶起。士云、乍换东明。师云、作家作家。士问、大师一向在甚么处住。师云出此门不得。居士还出得此门么。士拟议。师云、却是居士出此门不得。相与大笑称善。缁素叹服。

    师初住、岩峻自持、瓦老云寒、破椽不蔽、肃如也。越三年而规制稍就、粗成旧观。忽师虫以盗占祖塔、会之绅士、力陈当事、为师图复。师喟然曰、夫沙门以无诤为德、吾不能以德化、而借护法以力争、滋愧矣。

    曳杖宵遁、竟历匡庐、蹑洪崖、遍礼宝峰石门诸祖塔、直登祝融、周旋掷钵峰、喜其崖石林立拔地千仞、缚茆以居、曰继隐。以昔思大神鼎大觉先后住此、示志同也。山中诸老宿闻之、咸相给供、复为广其室、曰绿萝。师常问诸老宿、此山从上法脉洎先德、典型与机缘出处、漠无知者。于是辕拾新旧岳志所载百有三十三人、汇集成编、曰南岳禅灯录。以示诸老宿。鱼山熊给谏,序而传之云、是集行、当必有从纸缝中劈开面目者。复续集宋元明兴诸老宿机缘法语、以附大慧正法眼藏后、凡若干卷、谓众曰、此吾徒慧命所寄也。

    甲申(1644)夏、兵革骚动、林谷震恐、发足下山麓抵清浏、水陆俱困、迂途至南源。就南源驻焉。向风奔趋者且日至。师景百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训、躬率众开田、拾枯掇野、误食涧芹、致腹困。乙酉(1645)夹钟之八日、同众作务如故。晚忽令侍僧、净发沐浴、端坐逝。岳之老宿衷恸悲戚、如丧考妣、力请龛还岳。远近号泣。为营塔于绿萝、不负师几生梦在绿萝庵之意也。

    师赋性恬静、气度闲雅、律身严谨、事事法古人。其接物也、无智愚贵贱、和颜礼敬、纯诚慈爱、出自性成。故见之者、如披拂春风。虽耆年硕德、不自知其意之消气之折矣。师生万历戊申七月十一日。坐夏二十有四、阅世仅三十有八。丛社寂寥、良木摧萎、岂其法运凋薄、使哲人不永其年、以为后学表式耶。忆先师生平、不滥许可僦居磬山、寒炉拥叶冰雪。相向者、仅惟数人、畀以祖庭、弘荷大法。食牛之气、众所躄易、方且以思大之目瞪云汉、为师激切。而南源绝流、宁能免夫人之恸。与诸祖列宗、面目现在、师其果灭耶。余与师知最深、历事始终最久、审师大端、固非余不能殚悉也。昔与师有同龛之订、既全身入塔于岳山之颠、死生出处知缘、自有在耳。所着语录若干卷、已为刻行、门人达尊达谦萏达刚达旨、持状谆恳、不惜芜陋。复僭为之铭曰、时岁在壬辰、纪缠鹑火之次、武林南涧全法弟通问和尚撰。

    试译:

    曹溪南华寺的五祖慧能创立南禅宗,五祖座下出两位高徒——南岳怀让和青原行思。虽然两大高僧各自的成就不相伯仲,但是相比之下还是临济宗更为兴盛。临济宗由义玄禅师开创门派之后,依次再传兴化存奖禅师、南院慧顒禅师、风穴延沼禅师、首山省念禅师,再到圜悟勤禅师、虎丘隆禅师,一共传灯十一代。虎丘隆禅师继续传应庵华禅师、密庵杰禅师、破庵先禅师、无准范禅师、雪岩钦禅师、高峰妙禅师、中峰本禅师、千岩长禅师、万峰蔚禅师、宝藏持禅师、东明旵禅师、海舟慈禅师、宝峰瑄禅师、天奇瑞禅师、无闻聪禅师、笑岩宝祖禅师,至此临济宗已经传灯二十八世了。宝祖禅师又继续传禹门师翁禅师、罄山天隐修禅师,先师(天隐圆修禅师是临济宗第三十世传人,密云圆悟禅师的师弟。本文作者通问和南禅师,与山茨通际禅师同为天隐圆修禅师门下弟子,而当时天隐圆修禅师已经去世,故此处通问对天隐圆修禅师敬称“先师”)座下高足弟子如云,而山茨通际禅师是我们弟子中最沉毅英特的一位,师父对他也最为器重(“沈毅”以繁简通变故,当为“沉毅”),所以他成为嗣法弟子也是意料之中的。

    山茨通际禅师籍贯通州,名通际,号山茨,别号钝叟。父亲平生乐善好施,母亲虔心礼佛,整整一年食素。在怀了山茨通际之后才刚一周,就能很轻易地区别荤素、择菜而食了。山茨通际小时跟着父母去天宁寺礼佛。有鉴川来的一位年老出家人,后来跟到他家里,并对他的父母说:您家的小儿子(季子:年龄最小的孩子,幼子)还那么小便那么富有出家修道的资质潜力,何不舍了他,让他跟着我出家云游去呢?(禅师的父母不肯)后来又有算命看相的术士,见到禅师后说:这孩子骨格轻奇,不出家肯定会早夭(意为天妒英才,山茨通际禅师年少而禀赋异质,不能长命)。于是,父母听从了鉴川那个老和尚的意思,把孩子送去受沙弥戒。天宁寺里有位若昧禅师在开坛讲经,山茨通际便听讲于他座下,每每聆听世事无常之类语,就暗自惊憷惕励——他开始思考生死之事,想着如果一个人“一口气不来、向甚么处、安身立命?”而尽管多次听若昧讲法,他仍然不能解答心中关于来世问题的迷惑。于是自己暗暗苦思,有一晚独自徘徊冥想经行(佛教徒为了修身养性散除胸中挂碍,而逡巡往返于某地,叫做“经行”),忽然失足,惊吓之间颇觉得自己有所顿悟和清醒。于是继续发奋参研佛法要义,先前往金粟寺参拜密云悟和尚,受具足戒。不久后,又去了常州磬山寺天隐圆修禅师那里求教佛法,当时山茨通际年纪才不过二十岁。见到天隐圆修禅师后他便开口:素来久闻大师您的名号,今天得以面见(觌面,即见面),还请大师指点弟子。先师说:“你试着说说你所领悟到的。”山茨通际(说不出)正要恭敬地行礼告退,先师说:“果然修行不够(即说山茨通际接不住他的发问)。”山茨通际躬身退下。一日在方丈室中他侍立于先师座下,先师手拈如意时说:我用如意打你,你会痛;先师手击香案的时候又说:我击香案,你为什么不痛?山茨通际假装负痛出声,先师喝道:“野狐见解(即责骂山茨通际的回应不够高妙)。”并将他呵斥了出去。山茨通际心下暗暗体味师父对他的棒喝。

    就这样,他跟在先师座下三年,精研佛法,苦心参禅。某一次归家省亲,路上听到两位僧人举例长生灵云禅师的问答机缘,听到“打破镜来相见”一句,他豁然大彻大悟。

    不久山茨通际回到磬山寺,先师感觉到他明显有了进步。一日,先师问他:百丈怀海禅师二次参禅、马祖道一禅师棒喝,你对此有何心得?山茨通际答:如果真有其事,那真是折磨马祖禅师了(“钝置”

    即“折磨”)。先师又说:他说三日而已(聻,梵文中语助词,无实义)。山茨通际答:我可不能再发表一通“野狐见解”了(此处有自嘲的口吻,暗指自己之前鲁钝,参禅问答不能得师父的心意)。先师破颜微笑。从此师徒二人默契相投,终日入室参禅不负光阴。山茨通际禅师当时年纪轻轻(“穉”,通“稚”),往来独行而又身怀精深的佛法修为,大家都很敬畏他。先师由(“繇”通“由”,“繇磬山迁法济”即谓“由磬山迁法济”)磬山寺迁去法济寺,又从法济寺去往报恩寺,山茨通际禅师追随先师左右,事必躬亲,操持寺务、乾乾操劳,是先师的左臂右膀(“典客”,秦代官名,掌管王朝对少数民族的接待交往等事务,此处引申为接待居士等寺庙外交方面的事务;“执劳”即“操劳”,《宋书·谢瞻传》:“恐仆役营疾懈倦,躬自执劳”;“补弼”:补,查漏补缺,弼,辅佐,“补弼”互文,即“辅佐帮助”的意思)一年四季寒来暑往,毫不懈怠。1635年秋,先师到了武林(即今杭州)。司理海岸黄端伯(字元公,号迎祥,诗人,散文家。生平好佛,私印“海岸道人”,明末名重一时的抗清烈士)邀请先师到东明禅院出任住持,先师对山茨通际禅师说:“为师老病之躯,不能担当那个重任了,你跟随我多年,就由你代我前往东明山吧,我们就此别过,你不要再滞留在我身边了。”然后先师回复黄端伯,信中推荐弟子山茨通际禅师前去主持东明寺。黄端伯闻之甚喜。及至二人相见,山茨通际禅师问:“听说居士您原先(‘开先’即‘最初’)把庐山推倒了,是么?”居士回答:“禅师您还看得见庐山么?”山茨通际说:“那要等您再度扶起庐山了。”黄端伯居士说:“以东明暂代庐山吧。”山茨通际笑道:

    “以此为家,以此为家。”居士又问:“大师您之前在哪儿住啊?”山茨通际:“不出此门。”居士:“还出得了这个门么(意为深深的欢迎和挽留,希望山茨通际常驻东明)?”山茨通际:“倒是居士您出不了此门啊(赞美黄伯端心向佛门)。”两人机缘问答相谈甚欢,(旁听的)寺中僧人都很惊叹佩服(缁衣即僧袍,指代寺僧)。

    山茨通际禅师初到东明,整个寺院萧索肃穆,四周荒野岩石高峻,寺庙建筑瓦片残缺,椽柱也破损了,尽是一片荒芜景象。在经过禅师三年的潜心经营之后,才算有所起色,稍稍恢复了旧观。可是后来事有不测:有人诬蔑山茨通际禅师霸占东明寺当家首座之位。东明寺僧于是会晤当地乡绅,竭力为禅师辩白阐明,想要还他清白名声。山茨通际禅师喟然而叹道:“佛门以清静无为为美德,我不能以宣扬佛法来怀柔你们,反而令你们为我而滋事。我实在心生惭愧啊!”之后他便离开了东明寺。

    山茨通际离开东明寺后(考其语录卷四《南岳禅灯会刻序》,可知他于戊寅1638年春离开东明,那么从1635年起一共宰领东明寺务三年,正与小传契合),拄锡杖四处云游,历匡庐、蹑洪崖、见佛拜佛见塔扫塔,礼遍宝峰石门祖塔,一直登上祝融山。山茨通际禅师久久徘徊于掷钵峰前,因爱此处山崖林立,拔地高耸,于是结庐以隐居,号曰“继隐庐”,因为他想起曾经大神鼎和大觉两位禅师先后在此结庐而居,故而称“继隐”以示志同道合。山中的诸多老僧听闻后,都来资助一些日月补给,还帮山茨通际扩修茅舍,名之“绿萝”。山茨通际曾经向那些老和尚询问关于这座传灯几世的大丛林(“洎”,及、至。如“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六国论》)先德、典型再到机缘等各个方面的各种出处,老僧们一一回复他,没有不清楚的。于是山茨通际禅师开始搜集新旧岳志中所记载的高僧行状,共133人,他最后将文字汇集成编,题名《南岳禅灯录》,并将其呈给诸位南岳老僧过目,鱼山熊禅师作序和传,曰“是集行,当必有从纸缝中劈开面目者”。书成之后,又补续集,宋元明三朝诸位老僧的机缘法语,附在《大慧正法眼藏》后,多达数卷,他对众僧说:这是我徒弟慧命寄来的(意谓他不居功自傲)。

    甲申(1644)夏,兵荒马乱(李自成起义),山中庙宇也不安宁,于是山茨通际率领门下弟子下山,抵达清浏(即今浏阳)时水路、陆路皆走投无路了,只好迂回绕道迁移到南源,在南源暂时落下脚来。禅师坚持“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原则,亲自躬耕下地自给自足,还带领弟子开田,捡枯枝拾野菜。一天,禅师误食了山涧里有毒的野芹菜,导致腹部不适,乙酉年1645年的二月初八(“夹钟”即“二月”。十二乐律与十二个月份相对应的关系为:太簇→一月,夹钟→二月,姑洗→三月,仲吕→四月,蕤宾→五月,林钟→六月,夷则→七月,南吕→八月,无射→九月,应钟→十月,黄钟→十一月,大吕→十二月),禅师还如往常一样和众弟子一起劳作下地。晚上,忽然令弟子服侍他净发沐浴,然后就静静地端坐而逝了。南岳众僧恸哭流涕,哭声震动远近。他们不惮艰难将山茨通际禅师的佛龛送回了南岳安息,建佛塔于禅师生前的居所:绿萝——庶几不负禅师对该处的深情。

    山茨通际禅师天性恬淡好静,气度娴雅,严谨自律,信而好古。接人待物,和颜礼敬,不分智愚贵贱。故而见到他的人都如沐春风,即使是年老德高的人,看到禅师亦心平气和忘掉了端架子。禅师生于万历戊申(1608年)七月十一日,圆寂时(崇祯甲申年1644年)年仅38岁,僧腊24年。庙宇寂寥,草木摧萎,难道是佛法不昌乃使贤人短命夭折,警示后来者么?回忆山茨通际禅师生平:心无挂碍地借住磬山寺(“僦居”,租屋而居。王禹偁《赁宅》诗:左官只抛红药案,僦居犹住玉泉坊),寒炉微温,在艰苦条件下修行。相与为伴的,仅仅几人而已。后来,又代恩师肩负起振兴东明祖庭的重任,又勤勤恳恳一心弘法。禅师年少有为(“食牛之气”,出自《尸子》卷下:“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鹄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贤者之生亦然。”后以“食牛”赞少年壮志雄心气概豪迈。杜甫《徐卿二子歌》:“小儿五岁气食牛,满堂宾客皆回头”),正要以凌云之志弘扬禅宗,却在南源不幸夭亡,怎能教人不悲恸万分呢!如今,禅师与列祖列宗同升极乐世界,可谓虽死犹生。我与山茨通际禅师相知最深,共事也最久,如今回首禅师一生行状,我自然都是了然于心的。我曾经与山茨际禅师有同死之约,他现在既已全身入塔于南岳之巅,那么以后,我的死处也在这里了。

    禅师生前着有语录若干卷,已经付梓印行。承蒙门人弟子达尊、达谦、达刚、达旨不弃,诚恳请我为禅师作行状和塔铭。以上。壬辰年七月间(“鹑火”,十二星次之一,约七八月间),杭州南涧全师弟通问和南撰。

    以上这则山茨通际禅师的小传,有一点值得探讨,即:东明寺在慧旵祖师鼎兴后,到了三百年后的明末,已经衰微了——“岩峻自持、瓦老云寒、破椽不蔽”,可以说一片颓废。在清初孤云前来主持并开创东明中兴之前,东明寺由山茨通际禅师潜心宰领了三年,开始渐渐恢复旧观,期间他还收集整理了慧旵祖师的语录诗偈以及寺内文人墨客悼念建文的题诗,合集刻印成《东明旵祖遗录》,并作序曰:“昔建文君自逊国后亦匿隐此中,遗像存焉。往往名士禅衲吊旧君、礼祖塔,题咏满两廊壁间,于是录出,并所得旵祖语用付梓,行以表祖庭初开,知达摩直指之道,代不乏人也。”如果他后来没有匆匆离开,或许和东明寺伟大复兴紧紧相连的就是他的名字了。那么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原委导致他灰心出走呢?小传文字微而显志而晦,只说“虫以盗占祖塔”。“虫”字在此当作“被咬伤”解,仅仅一字,就鲜明而又不甘示弱地对出言中伤山茨际通禅师“盗占”东明祖塔的人给予了回应。那么,“虫”他的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出此恶言?对此,陈辉老师找到的佛教文献《圣寿印乾法师传》一文给出了答案——圣寿印乾禅师与山茨通际同为磬山寺天隐圆修禅师座下弟子,山茨通际代年迈不能行的师父前往东明山出任住持期间,师兄印乾法师也随行同往,成为他的左臂右膀,东明寺之能够恢复旧观,印乾与有功焉。然而,“共苦”之后却难“同甘”——印乾在天童寺挂单期间的师弟道忞禅师撰写的《印乾禅师行状》中有如下文字:“(山茨通际)孤掌难鸣,兄岂靳双手哉?师毅然走嘉、湖、杭,白三郡之护法及当事,卒韪师之议,而东明繇此复业。然师不自谓德,复去山后数舍缚屋而居。师为人外瘁中刚,寡缘饰与,物无违诤而义在必往,不吝情去留,而师友恒切居东明。时未三祀,长兴男子复构室乌瞻深处,延师。师欣然乐就,将为终身不出计矣。”即说东明中兴,印乾禅师功不可没,只不过他生性豪素对论功之事不喜居功自傲,只是在东明山后搭建了几间茅屋陋室栖身,一任“师友窃居东明”。“窃居东明”正与“盗占祖塔”互文,可见“虫”了山茨通际禅师的正是印乾一派人物。

    幸而山茨和印乾两位禅师都是有道高僧,虽有了嫌隙,毕竟只是两边门下弟子交恶,二人之间并不曾撕破脸面,只是双双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山茨登祝融,印乾往长兴,终生不归东明,老死不相往来。后来孤云禅师来此(按辈分,密云圆悟是其师祖,那么天隐圆修即是他的师叔祖,而山茨和印乾则是他的同门师叔了),临终前特地嘱咐:“东明因获法公议,嗣次每轮流住持,不退混乱,庋俾久远。”即告诫弟子:东明传灯要采取民主和推举相结合的办法得出法嗣,以免倒退到混乱的状态。这个规矩,应该是孤云禅师有鉴于师叔山茨通际出走东明事件做出的决定吧。而东明寺此后也一直因循祖训至今,现在的东明寺住持证道,即依十方丛林制由各地僧众推选而来。但使禅师泉下有知,亦当欣慰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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