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明札记-群仙观——丹心长共白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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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明寺的后山,是更高的大遮山。传说中建文帝的金龙座椅的靠背,便是这巍巍大遮山了。虽然海拔只460米,但在杭县这样的水乡地区,已经是数一数二的高峰了。关于大遮山的记载最早见于南宋《淳佑钱塘志》:“大遮、乌尖二山,在孝女北乡,连接钱塘县及武康县”;清康熙《钱塘志》载:“大遮山下为安溪镇,有课税司,有安溪闸,苕水经此”。大遮山东为金山顶,南为南山岭,西为箬帽顶,北依德清县(即原来的武康县),山顶立有高一米五宽三十公分的青石界碑,上有“杭县与武康县大竹山岭分水分界线”的阴文刻字,系民国年间所立。

    和东明山一样,大遮山漫山遍野都是连绵起伏的竹林,目之所及,随处都是海碗粗的多年生毛竹。根据统计数据,山上毛竹的覆盖面积达三千九百亩,年采伐量达两万五千管,笋产量保持在三万五千公斤,近年来,因为引进了更先进的培育技术,这个数字还在不断攀升。然而它之所以出名,除了傲人的海拔以外,更是因为建文帝及其随侍大臣程济的驻足。当年燕王靖难,建文帝携近臣从鬼门逃生,来到安溪后逊帝在东明山出家为僧,程济则在大遮山出家为道,君臣二人在这座“天然行宫”安顿了下来。

    不过为什么程济没有随着建文帝一起出家为僧呢?同止同息在一处不是更好照应么?那是因为早在程济未出仕入朝之前,他的本职便是一位“术士”,即我们所熟悉的“道士”。清人曹九锡辑历代道教宗师之真诰,编成《易隐》一书,是研究周易与卜卦的一部作品,里面录有一条参考书目:《程济从亡录》(书中记载的是程济追随建文帝逃亡路上的见闻经历。现今流传更广的是《从亡随笔》,而不是易隐中说的《从亡录》。但是几百年来关于建文帝是否逃亡出家,专家学者们尚且各执一词争鸣不休,因此也有人说《从亡随笔》是伪书),程济道长之能够被引录其中,也从侧面说明他并非普通文士,而是通晓阴阳五行八卦占卜之术的方外人。虽不是如民间传说那样的通晓奇门遁甲、神乎其技的奇人术士,但其料事如神的智慧是毋庸置疑的。考之正史也确有呼应,《明史》以及清人谷应泰的《明史纪事本末》里都有相似的文字记载,其中《明史》传曰:程济,朝邑人,有道术。洪武末官岳池教谕。惠帝(即建文帝)即位,济上书言,某月日北方兵起。帝谓非所宜言,逮至,将杀之。济大呼曰:“陛下幸囚臣,臣言不验,死未晚。”乃下之狱,已而燕兵起。释之,改官编修,参北征军,淮上败,召还。或曰,徐州之捷,诸将树碑纪功,济一夜往祭,人莫测。后燕王过徐,见碑大怒,趣左右椎之。再椎,遽曰:“止!为我录文来。”已,按碑行诛,无得免者,而济名适在椎脱处。

    这段话大致介绍了其生平——程济,陕西朝邑人。身怀道术。洪武末年官居岳池教谕(岳池,今四川广安市;教谕,元、明、清县学都有设置的学官名,掌管文庙祭祀,教育所属生员)。建文帝继位之后,程济上书直言某月某日北方会有人起兵造反。建文帝认为这些话他不宜讲,等他进宫时,便要取他性命。程济于是大呼:陛下将臣打入牢狱吧,假使臣所言为虚,再赐死不迟啊。于是建文帝改而将他下狱。不久之后,果然,北方的燕王起兵了。建文帝释放了他,并擢为翰林院编修,参加北伐。淮上一战,朝廷大败燕军,程济被召还回朝。当时有人说,徐州之战告捷,诸位将领都应该树碑记功。唯独程济一人在夜里前去祭碑,人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去做什么。后来燕军挥师南下,经过徐州,燕王看到纪功碑大怒,令左右随从将其锤断,第二锤的时候,燕王厉色道:“马上住手,给我把那些功臣名字记下来。”进京之后,燕王按照纪功碑上的名单进行诛杀,功臣宿将无一幸免,唯有程济的名字恰好在碑文锤断处(而没有被杀)。

    程济“人莫测”的一夜往祭,原只是为了自己苟全性命。有人赞他未卜先知,也有人骂他独善其身。然而,试看建文朝的大理寺丞刘瑞的事迹——燕王入主,他出逃被捕,燕王问:“练子宁、方孝孺何人?”刘瑞:“忠臣也!”燕王又问:“汝逃,忠乎?”刘瑞端颜正色答:“存身以图报耳!”历来一代君王的谢位,不管禅让还是被迫,为之祭奠的文人志士,永远不乏其人。但是也总有一些不那么气壮山河的名字,他们忍辱负重,他们“苟且偷生”,默默为光复事业继续奔走。死,的确很难;但是活着,也更为不易。如果连死都不怕,又何惧颠沛流离?编修程济全下性命,才得以最终护驾出奔。那逃难的一路,不避风雨、不惮虎狼、不计程期、不求伴侣,从江南、到西南、再到传说中更遥远的“蹈海去”,处处无家处处家,他只是忠心耿耿地陪伴在建文帝身边,以肝胆、以性灵、以躯命,为逊帝保驾护航。殉主的气节,自是一个义薄云天;然而一样的忠肝和义胆,在岁月的流徙和磕绊中身体力行且历久弥坚,这,又何尝不是文人的另一种英雄本色?

    春去秋来年岁疾,弹指便是三十年,当初一起出亡的随从大臣们都已老死,剩下君臣二人,一僧一道,天涯海角各地辗转,他们,已经流亡了三十年了。宣德十年(1435年),明宣宗驾崩,英宗即位,因新君尚且年幼(年方九岁),朝廷起用杨荣、杨溥、杨士奇三位要员辅政,时人称之为“三杨阁老”。建文帝对程济叹息道:“想当年,杨荣、杨溥与卿同为编修,今日他们都已经飞黄腾达权倾天下;以卿才智,当初若肯改节,今日首辅之位,舍卿其谁啊!”程济答:“荣华富贵岂是弟子所愿?但求长伴您的身边,程济此生足矣。”

    建文感慨良多,赋诗曰:阅罢愣严謦懒敲,笑看黄屋寄团瓢。南来瘴疠千层回,北望天门万里遥。款段欠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乌早晚朝。程济唱和:灶冷烟残择石敲,奔驰无复旧丰标。迢迢行脚随云远,炯炯丹心伴日遥。倦倚山崖成石枕,寒寻木叶补布袍。金陵回首今何似?烟雨萧萧似六朝。纸短情长,几十年来的君臣共济、患难扶持,都已包含在短短两阕七言律诗的平平仄仄里。这世上,从来不缺锦上添花,少的,只是雪中送炭。程济道长,秉着国之栋梁的济世怀抱,却有退隐林下的潇洒情操;手拥虎符,却笑付手谈;可以猛志固常在,也可以悠然见南山。这份洒脱的背后,是否因为他原本就不是一员孜孜入世的文官,而是起于草莽超逸出尘的术士呢?

    光阴荏苒。到如今,程济道长的群仙观也已经只剩下一个名字。可是你们把道观拆了,把古树烧了,历史和传说还是留在这片山林里,留在那斑驳的石阶上。落落冷涧滨,杳杳寒山道,道长曾独自一人沿着小径翻山越岭去探望逊帝,小道士们曾踏着那些青石台阶下山,碰到樵夫,微微屈身,施礼叫声“善人”……

    去岁金秋,趁着天气回暖专程进山一趟,为了最后一次看一看群仙道观的旧迹。上山路上,潇潇地飘起了雨丝。秋风吹过,道旁的梧桐叶簌簌地抖落下许多缠绵的水珠,拂了一身还满。不经意地抬头,大遮山已经在眼前了,拱卫左右的东西两尖峰耸峙云端,人在下面的山道上逶迤前行,远远地望见顶峰有云朵不断从山中涌动而起。原本想当然地以为那只是山里的雾霭烟岚,后来上得山顶,才知道原来是袅袅炊烟呵。

    细雨的诗篇,浸透了缠绵,一时间,情与景都美好无边。沿盘山小道到东明寺,继续攀山而行,大约再走两里路,就能到达位于大遮山顶的群仙观了。中途的时候,看到了听说已久的“望君边”。当年建文帝与程济总是约在东明山与大遮山相通的这条山道中腰处见面,因为这里恰好横亘着一块巨岩,平坦如台。台上主峰壁立千仞,台下悬崖深渊万丈,因形似严子陵钓台,故而一直被叫做“钓鱼台”,建文帝的传说流传开来之后,就改叫成了我们所熟悉的“望君边”,传说当年君臣二人常常在这钓鱼台上一边下棋,一边交谈。今天,东明山重新开发,森林公园有限公司还将特别辟建“君臣棋院”以资纪念,纪念这份感人至深的君臣之谊。

    走不多时,雨停了。秋日午后的阳光缓缓地洒落林间,兜兜转转,跌宕起伏,照着蜿蜒的上山之路迂回于万竿净竹之间。嶙嶙青石,砌成蜿蜒的山径,千级石阶,渐行渐陡,一路上两旁修篁密竹夹道。即使已经深秋,依然蓊蓊郁郁经霜不凋,无数蒿青青翠竹,交织成一山的风帘翠幕,伴着隐隐松涛,摇曳生姿。到得山顶,雨后新霁的青山颜色如洗,万里清虚中无有渣滓;远处大壑之中的白云翻滚缭绕着升腾而起,赫赫扬扬,犹如万江拜佛一般盛大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传清光——浩浩金顶,疾劲的山风四面而来,那一刻,兀自立于这静似太古的山巅,心中竟有澎湃而难言的感伤。六百年前,潦倒蹇涩的逊帝是否也曾久久地伫立于此?山风呼啸,洗得泛了白的僧袍在风中衣袂翻飞,他的心中,沉沉地思量着什么?他的身后,又是否侍立着那位忠心护主的编修程济?道冠下,两绺长长的鬓发随风自转。这样的一僧一道,在这寂寞无涯的山上暮暮又朝朝……

    叹口气,转身回到鹅卵石铺砌而成的小径,沿着幽深的小径穿过密林,来到面门的是一座小瓦房。群仙观早已杳无踪迹,取而代之的,只是这一处寻常的村居。檐下的竹竿上晒着芥菜,门外空地上辟着菜畦。但教人欣喜的是,天井里尚有一株桂花和一株老梅,是前朝的古物,苍迈遒劲,伸展的枝干直盖住了院子的半方空地。虬枝下,石桌石凳,古朴雅洁。守山的周师傅热情地迎了出来——岁月无情,这片天地已是被人遗忘多年的荒山野岭,罕有人至——周师傅很好客,随即转去了厨房生火烧水,灶膛里豆秸秆燃起哔哔剥剥的声音——啊,白云生处有人家呵,想到之前的山岚,不禁莞尔,那原来竟是炊烟。不一会儿,周师傅端出来两杯翠色生烟的野生细芽茶,抿一口,在老梅下坐定,听他絮絮说些前尘往事:山上风貌的变迁,所有者的兴替,反右、文革时期被扣押在此劳动改造的知识分子……那些往事,其实并不如烟,只是细细写来,怕是满纸的风霜依然书不尽意。

    据周师傅说,群仙观本来规模并不小,观中有灵宫、玉皇殿、圣帝殿三进,大小房屋三十余间,建筑占地不下三亩。道观附近还开有高山水田十三亩八分,足以维持观中道士的粮食所需。另有菜畦一亩,四季蔬果也能自给自足。只可惜,民国29年(1940年)日寇进山焚毁了东明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离它不远的群仙观也被一并烧成了灰烬,只残留了五间平房。原来道观正殿前的东面还有一大片古柳杉群,树大几抱,高入云端。大火之后也只剩下了寥寥无几的四株古木。

    观内的住持,一脉而下都出自丘处机南派。因为现在没有文字记载流传,我们所能了解的也就是口耳相传的粗线条脉络。程济之后,现已知群仙观最早的掌门人,是长生道长,是从葛岭的抱朴道院来到大遮山的。长生道长精通拳脚,武艺高强,前文提到的“国术重光会”,其创办便得力于他;之后是黄道士,黄道士主持群仙观的时候,日本兵来放火,烧掉了三分之二,彼时观里还是剩有十多间殿房的,不久之后黄道士因心中愧疚而离开了;最后一位入主群仙观的,是施道士,但是他并没有待几年,解放战争胜利后举国大力开展破除封建迷信运动,寺观庵堂里的出家人都被遣散,群仙观那仅存的十几间偏殿又被拆毁了一半;再后来,改造、林场、公园,群仙观几番易主,拆了再建建了又拆,到如今只剩下一座小瓦房,孤零零地住着守山人。

    走到这瓦房后面,依然是满目葱翠的青竹。空地上立着一堵高约2米的黄泥墙壁,虽然上面爬满了藤藤蔓蔓,土坯及根基依然清晰可辨。那是古老的群仙观留给我们最后的容颜,破碎而悲伤。墙上攀援着的枝枝蔓蔓上结满了红色的小果子,鲜艳而可爱。青藤绕古壁,娇花倚苍松,这样的沧桑和鲜活,相依相偎在一起,竟可以如此的完美。土坯下,还有一口石砌六边古井,木制井盖已经腐朽得板条松动,揭开往里看,只是幽幽一碧,杳深杳深的。我俯身自拍井中的倒影,又仰望抓拍头顶的流云。恰有一只灰色的鹞子划过一道剪影,轻盈飞快地掠过天空——那是最纯最蓝的十月天,闲闲缀着几缕丝丝轻柔的白云……如果您以后也来到这片人迹罕至的天地,您便会知道道教宗师通明先生这四句诗的好处: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愉悦,不堪持赠君。

    从后院往西边儿竹林去,跨过一道土埂便能看见一口泉眼,汪汪一碧,泉清水洌。山顶上一共有两泓这样的清泉,当地百姓俗呼之“龙眼乌珠”,因为大遮山支脉向东南延伸至此,宛如卧龙仰天振须;又恰好群仙观左侧为青龙岗,右侧为白虎岭,正是堪舆家最为推崇的好风水。两眼清泉在青龙岗上,一左一右,大小对称,便成就了一对天然龙眼,故而这两口泉素称“龙眼泉”。独自置身于深山老林中,总是容易教人浮想联翩,惴惴揣测着那藏龙卧虎的林壑深处是否匿有野兽。然而大遮山在新中国成立前确实常有野兽出没的,野猪、麂子、山雉、豺狼乃至豹子,都属稀松平常。民初下溪湾有位穆先生,与安溪桥北沈家是姻亲,老先生一生都不曾离开过山林,常年扛着一把土枪在山间打猎行走,打到过豹子,猎到过狐狸,还为了一株天然野生白术追寻过二十年。穆先生不是个粗人,拿枪杆子的手,针线工夫亦了得,绣了龙凤的左絍衫改大改小走线如飞,还会织渔网砌灶台制捕鼠夹子,吃穿用度皆自给自足,也算得上当时一位奇人。当然,后来到了大炼钢的时候,一批又一批的人马上山来大规模伐木,山上的野兽便自此渐渐地绝迹了。

    慢慢踱回观前,秋天的落叶铺满了小径,踏上去窸窸窣窣的,别是一种动听的足音。观前有一口十平米大小的石砌方井,古老的井壁上长满了细密的绿苔,水质清冽,终年不溢不涸。再往前,有古杏及木瓜,还有一片古柳杉群,高耸入云,都大到几抱,是个不小的阵仗了。再往远走还有一大片桃林,传为程济道长亲手所植,结实鲜美。据古话说,群仙观前这些自然风物的布局,是按照八卦来的。方井,便是太极图中的鱼眼;两仪,便是那两株古老的银杏树。“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主大业”——当初这样苦心孤诣地布置营造,君臣二人或许还是存着光复之志的吧?然而结局怎样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片山林见证过,为那白纸黑字的史书平添了一笔亮彩,从此,故事更加血肉丰满。

    天不早了,和煦的暖阳已开始变得微弱。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去,一路都是落叶,是道观前那两株古银杏褪下的叶子。曜灵渐渐西坠,当那灿烂的夕晖平铺大地的一刻,天与地都变得金黄,满林子半面残妆的扇形秋叶不停地打着旋儿,锦重重地落啊落,如同那断了翅的蝴蝶,美得那样教人心碎,无端令人想要流泪。临去回眸,最后一次作别林烟深处的群仙观。六百年岁月的刀削斧凿,已将它的古壁侵蚀得模糊不清;抗日时期的兵燹、战火;新中国成立后的毁林、破四旧,更如一柄凛凛生寒的斩龙刀,斩断了这卧龙之地修道与升仙的唯一途径。如今,连古壁都已荡然无复孑遗,唯有那如泪的松脂,似乎还想要表达些什么,诉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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