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你想得出来。”朱莉坐了下来。这儿环境不错,有一面玻璃墙拉开落地窗帘可见宾馆的夜景。走廊上有一个门,门一关,里面的几个包厢就完全与外面的喧闹声隔开了,当然也很安全,朱莉曾经来这里陪过一两次客人……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她只限于陪歌陪舞,更深入的陪侍,到目前为止还没考虑。她总是把男人的欲望控制在一定的尺度之内,及时地把他们的手从一些敏感部位上挪开。想起那些男人极端失望的样子,她不禁有点要发笑。
老板安顿好朱莉,出了走廊就见肖晓光西装革履地在门口转悠。他连忙跑过去,十分巴结地说:“肖台长,您的朱小姐已经在包厢里等您了。”
朱莉只说有位很有钱的外地老总要见他,约在“朝代”门口,想不到还要进去,并且还是“您的朱小姐”。肖晓光仅是陪客人时来过这儿,并且也曾请朱莉一起陪客人玩过,这位老板竟然就称“朱小姐”是他的了。他心中不免有些不快,嗯啊着往里走。老板却一点没察觉,一直把他送到包厢,并且不顾肖晓光一再制止,在他和朱莉面前上了一堆各色吃食和果盘,最后慢慢地关上门。
门刚合上,肖晓光就跳了起来,好像屁股被烫了一下,他指着朱莉嚷道:“你搞什么名堂?闹了半天就咱们俩在这儿,难怪有人告我……”他本来想说告他嫖娼的,但话临到出口时后几个字改成了“难怪有人告我成天泡妞呢。”
先一直没作声的朱莉还是火了:“谁是妞?谁让你泡?你别那么感觉良好好不好?我只不过给你引见引见,人家一会儿就到!”正说着歌厅老板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后面的宗苏南问:“里面在吵架?”朱莉连忙迎过去:“没,说笑话呢,老熟人了。”宗苏南和他的一位秘书这才放心推门进来。“这位是北京来的宗总,这位是咱们章邺电视台赫赫有名的肖台长,章邺市老市长的公子。”朱莉介绍说。
肖晓光指指朱莉:“小朱,别开玩笑了,快招呼客人。”肖晓光表情不卑不亢但却和对方紧紧握手。在章邺谁都知道,要想找到肖晓光并使他有耐心听完你的讲话,甚至能请他吃一顿饭,唯一借口就是说要和电视台谈一笔生意,而且生意及人物不妨大,不妨邪呼,越邪呼他越来劲。的确,若想使电视台永远成为“大众的情人”,经济是其煽情的基础。所以朱莉电话中说有一个外地的大老板要见他,商讨与电视台合作的有关事项,他想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丝毫也没在意上一天他与朱莉为捐款的事所产生的不快。
朱莉引见肖晓光的条件是不把日本人将独立参加竞买的事泄漏给肖晓光,宗苏南答应是答应了,不过没往心里装。女人总是太过狭隘,要办成大事,你不必把她们的话太当一回事。
朱莉见双方坐定,觉得不便再呆下去,就借故退了出来。
宗苏南看得出来,肖晓光的谦恭与客气的背后,隐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傲气,甚至有一点公子哥儿的霸气与流气。这种不那么四平八稳的人做上了党的宣传工具的头头,算是个例外了。尽管京城来的大公子看肖晓光尚有一种“正在玩”的感觉(宗苏南则是“已经玩过了”的感觉),但宗苏南还是从夸奖对方开始:“肖台长很能办大事啊!”
“哪里,闹着玩的。”肖晓光稍微谦虚了一下。“找我有事吧?”他照例直接进入对话,言语仿佛不太在意对方,实际已经看出人家来头不会太小,心想朱莉还有点小道道,不免为那天对她那般无礼而有些欠疚。一个人若不仅是让他看出了有来头,而且很有本事的样子,他是会在意对方的。老实讲,让肖晓光在意的人不多。
宗苏南温文尔雅微笑的样子已经让他在意了,他故作不那么认真地听对方讲话,其实对对方的话听得很仔细。
“我听说你们章邺有个叫寿一的日本人也要买那本‘沦陷录’?”宗苏南也喜欢直接切入主题。
“有这事。”肖晓光回答说,“啰,就是叫刚才那位小姐带了三万块钱来。不过,我们没要,三万太少。”
宗苏南一笑:“不。我听说是他想独立买下来。”
肖晓光略微感到有点惊讶:“哦?这我倒没听说。”他想一定是朱莉把他的话加油添醋告诉了那个日本人,于是那个日本人恼羞成怒了。其实他何尝是拒绝那三万元呢?只是不愿让朱莉以此作交易。
“好啊,有竞争好啊。”他还是佯作轻松地说。
“你们章邺市竞争得过他?”宗苏南眯起眼睛看着肖晓光。
“我们一个市竞争不过他一个商人?”肖晓光反问道。
“可是你别忘了你是靠捐资来参加竞买。”宗苏南有点耐不住了,眼前这位看来是个点子很多但失之缜密思考的人,“我相信你们章邺市政府拿不出钱来,也不会拿出钱来,光靠捐资你能弄多少钱?现在企业普遍效益不好,这么多人下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你让他们拿什么来捐?”
“那就让他买回去,也让他受受教育,看看他们日本人是怎么屠杀中国人民的。”
宗苏南笑了:“你把日本人当中国人民啊,有这么高的觉悟?再说了,你章邺电视台大张旗鼓地这么宣传发动,到最后却让日本人买去了,你怎么向广大市民交待?”宗苏南想说“你怎么向上面交待”的,但出于礼貌,没直接说。一般说来官员只要向“上面”交待得了,而向“下面”怎么交待并不重要。
“那么依你又有什么好办法呢?”肖晓光果然发现对方不仅有来头,而且似乎很有头脑,肖晓光喜欢和有头脑的人打交道。虽然他发起竞买倒并不是要向“上面”表现自己如何能干,从他的背景看,似乎无需这么做。他当新闻单位的这么个官,从某种意义上讲并非要的是一种可以统治人的权力,更非为了可以像其他官员那样可以将公众财物用于个人奢靡。他所要求的不过是一块场地,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想发挥最佳竞技水平的运动员罢了。所以相对而言,他并不特别在意他的什么乌纱之类。
“一致抗战。”宗苏南说出了父辈五十多年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号。
“什么意思?你也想买?”肖晓光觉得今晚很精彩。
“是。”宗苏南平淡地说。“不过我要告诉你,据我所知,书店方面正在大做广告,在《南方周末》、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书店希望参加竞买的人越多越好,这可以理解,市场经济,谁都想获得高利润。问题是作为真正的买主,一、我估计不会太多,二、我们两家要统一行动。既不要让拍卖者攫获超额暴利,更不能让日本人买去,从而流落海外。你大概也知道了,这种抗战时期的小册子不受“文物法”保护,拍卖公告上写得很清楚。文物的买家也是消费者,消费者要一致行动,有效地保护自己的权益,即你我之间不要抬价。
宗苏南见肖晓光在疑惑,即示意一旁的秘书,秘书递上宗苏南的名片。肖晓光接过名片,见一大堆董事长、总经理的头衔下面特地标明了家庭住址,那是中南海西侧的一条著名的胡同,肖晓光有幸见过一面的一个“公子”就住在那里。
“这张名片上真正有价值的是这一行小字。”肖晓光想,他一边把自己的名片递过去,一边说出了“王军”这个名字。“知道。二毛,住我家隔壁,好着呢。”宗苏南说。
既然十年前那位二毛的资产就达千万,那么同为京城那条著名胡同走出来的这位,其实力亦可想见。如此有实力的人物参予竞买,肖晓光说不清是他一手策划的竞买活动的荣耀还是不幸。较小地方人士掀起的波澜总希冀引起较大地方人士的关注,以期向较小地方证明如此波澜之不凡,更何况关注者是一位来自京城的“公子”。在中国,这个级别人物的能量甚至不亚于一位部长级的官员。与如此人物交手,较小地方的公子觉得兴奋,不过这一来,他对是否能将手稿拿到手,心中就觉没什么把握了。自然,能否竞买到手也许并不重要,只要表明他作为声名显赫的电视台台长并没被一度如雪片般飞来的控告信压垮即可,因此重要的是竞买活动本身。事实上他没有必要一封封地去追查控告信,去和一个个具体的对手较量。他知道中国老百姓唯一和最后的手段就剩下躲在背后撰写长长短短的控告信了。而说到底“如何对待来信”还在于“上面”以及他本人。他想象这些来信就像小孩偷偷地在如盖的大树底下往树根上浇小便。
“大老板真正的大老板!”肖晓光连声说,表明自己已经看懂了那一行小字的含义,“你何不参予到我们的竞买中来?”
宗苏南有些不解:“我不是已经参予了?”
“我的意思是支持我们。像章邺人民一样,捐资给我们。”肖晓光说,“到时我负责专门给你立碑。”这可能是个好办法,肖晓光想,离拍卖之日还剩十来天,捐资总额仅六十万不到一点,距一百万的目标,还有较大差距。当然,作为发起单位的电视台绝非拿不出几十万来补足,但肖晓光不想又诱发那些控告信书写爱好者浇小便的欲望。不到最后关头,他不会这么做。
宗苏南淡然一笑,说:“我对树碑立传没有兴趣。”
“那就不树碑立传。无偿支持地方上爱国主义的活动。”
“那怎么可能呢?”宗苏南用嘲讽、不满的眼光看着肖晓光,心想我自小生长于口号之发源地,用这些简陋的理念来动员我,对方不是无理就是无知。
“那我们就谈不拢了。”肖晓光站了起来。
是无理,宗苏南想。
肖晓光以为宗苏南也会站起来,他以这种傲慢的方式切断谈话,已成为习惯,在多数情况下,对方不是连忙跟着站起来屈从于他,至少也会显得十分尬尴。宗苏南却坐在那里一动没动,面容平和,他不想随意滋长小地方人的傲气。最好的办法可能莫过无动于衷,即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宗苏南有意把正常应答对方告别之话语的时机延宕了一拍,因此很轻易地就捞回了面子,肖晓光不得不站在那里主动伸出手来:“我们还是朋友。”
宗苏南这才缓慢地一边站起来一边伸出手来:“当然。”
如果肖晓光不说出下面这句话那他就不成其为肖晓光了,在意对方和在乎对方毕竟是两个概念,他让宗苏南的“一动没动”晾了一把,他觉得不舒服:“章邺虽小,百把万还是拿得出的。”
“那我们就北京见。”宗苏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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