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鹿愤蹄亚特兰大
●尴尬的时空
●难忘的1993
●谁，重创了马家军
●“兵变”大连
●谁错了
●八运会再铸辉煌
●马教头：你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焦虑与期待
考古学家发现：在距古希腊首都雅典西南约300公里处的地方，有一条叫阿尔菲斯河的河岸岩壁上，刻有这样一段文字。
如果你想聪明，跑步吧！
如果你想强壮，跑步吧！
如果你想健康，跑步吧！
据考证，这段文字刻于第14届古代奥运会期间。据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岁月倥偬。古代奥林匹克发展到今天，当初为了强身健体而设置的比赛项目，大多面目全非。唯有中长跑，如古化石，历经岁月沧桑，仍冥顽不化地坚守着如初的风格，与大众体育活动相依相随……在农村，在城市，但凡有人类活动的地方，不论男女老少，不论高矮胖瘦，不论职业高低贵贱，跑步与我们同在……你可以不打乒乓球，你可以不参加短跑，你可以不踢足球、打篮球、打排球、打网球……但你不可以不跑步。跑步与生俱来，只要生命不息，跑步就存在你我的生活之中。盖因如此，古希腊人才那么看重跑步。今天，纷繁复杂的现代奥林匹克体育竞技项目中，最贴近我们的体育项目依然是跑步。据说1896年，当光绪皇帝终于整明白了顾拜旦先生千里迢迢发过来的首届奥运会邀请涵中关于“田径”二字就是比赛跑步时，光绪老儿欣然应承了。尽管清政府代表团赶到雅典时，首届现代奥运会已经结束，但在光绪皇帝眼里，跑步没什么！不就是比赛跑步吗？谁不会？咱大清帝国的子民和洋鬼子比试比试，长长咱中国人的志气……
直到1932年，一直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善跑的民族，派出了当时中华民族中最善跑的刘长春到洛杉矶与洋人比试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比我们更善跑的民族……打那以后，中华民族一直落在世界的后头。多少年来，我们一直梦想着有一天我们跑在洋人的前面，我们甚至在我们最能发挥想象的武侠小说和它的影视作品中，不止一次地创造出“一个筋斗飞越十万八千里”的英雄式人物，而这些英雄人物多是在深山老林里修行多年然后出道的……但是，现实中的我们，真的走进奥林匹克赛场时，我们不得不瞠目结舌进尔麻木不仁地看着洋人们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瓜分着为跑步设立的全部金牌甚至奖牌……我们慨叹这种连汤都喝不上的惨状的同时，终于找到了因由——种的差异。于是，在计划经济统领中国体育的时候，中国最高专业队的方阵中，堂而皇之地砍掉了中长跑项目，只是在每缝重大比赛时才临时抱佛脚般地搞一个集训队。由此可见，和洋人比赛跑，中国体育的决策者们显然信心不足。
然而，辽宁鞍山有一位普通的中学体育教师——马俊仁——偏偏不信这个邪！他领着一帮农村来的丫头，从东北深山老林里，一路出发，跑向城市，跑向全世界……终于有一天，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不起眼的中国姑娘跑在洋姑娘们的前头。于是，洋人们大愕，纷纷将话筒抻到没有“著名”教练头衔的马俊仁跟前，不友好地问他，中国姑娘跑为什么跑这么快？
马俊仁面对众多话筒抱着胳臂反问道：知道我们为什么跑这么快吗？
洋人们的脑袋像货郎鼓一样摇个不停。
马俊仁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音挥舞着唾沫星对洋人说：告诉你们吧！我们的跑步技术比你们先进，我们的摆臂像鸵鸟一样舒展，我们奔跑的姿势像梅花鹿一样轻灵，我们的步履像鸵鸟一样稳健。
“噢！”洋老记们一片唏嘘声。
对于洋人，马家军的崛起，意味着他们垄断长跑金牌时代的结束。
对于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而言，马家军的胜利无疑是整个民族的一次胜利。一时间，各大媒体纷纷报道马俊仁，重塑马家军……马俊仁和他的马家军亦频频被各级领导亲切接见；频频被推上讲台，向全国人民汇报马家军所取得的成绩。在鲜花，在无数的掌声中，马俊仁和马家军成了新的民族英雄。
对于英雄，中国人喜欢把他塑造成神！
【背景资料之二十七】
1973年1月，王军霞出生在吉林省蛟河县的一个小山沟里。也许是吉林的大山把神秘的能量赋予了她的缘故，据说在她6岁的时，有一次在山上玩耍累了，睡着后梦到一只健壮的梅花鹿跳入怀中，倏忽不见，醒来顿觉浑身是劲。回到大连后，她一入中学就特别能跑。1985年10月王军霞进入体校，1991年11月入围马家军，到不足5年的1995年已是七运会马拉松金牌的得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而西方人则习惯把英雄还原成人。
洋人们当然不相信马俊仁这番糊弄洋鬼子的说法！在他们眼里，一直跟在他们后边跑的中国人，怎么会突然跑在俺们前面来了？于是，大鼻子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顽固地冒出一个杂念：她们是不是也和俺们一样玩起了“兴奋剂”鬼把戏？因为大家都是人嘛！于是，他们不惜花大把美钞，一次次突然袭击来到中国，对中国姑娘进行飞行药检……结果，洋人们一次次垂头丧气，无功而返。在痛惜大把美钞只打了一个水漂的同时，他们开始相信：古老而神秘的中国，找到了跑在世界最前列的秘方。傲慢的西方人不得不痛苦地预言：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上，没有人能够阻止中国姑娘参与他们瓜分长跑项目的金牌。
然而，就在洋人们为亚特兰大奥运会上中国马家军到底能瓜分多少块长跑金牌煞费心机的时候，出现在亚特兰大赛场上的中国运动员，终于让洋人们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因为令他们胆战的“马家军”姑娘没有悉数来到亚特兰大赛场，而只有她们中最善跑的王军霞一人出现在奥运村。于是，西方媒体称：王军霞“一人军团”与世界对抗。
在西方人看来，中国之所以只派王军霞一人参加长跑比赛，不是重在参与，而是冲着金牌来的！但中国人不这么认为。中国人首先想到的是：没有马俊仁督阵和马家军协同作战的王军霞，能拿中国历史上奥运会首枚长跑金牌吗？赛前，有过“高温”教训的中国奥运代表团和狂热的中国媒体对此低调处理。因为王军霞与马俊仁分手以后，还没有取得让中国媒体“捧杀”的成绩，她会不会也像队友刘冬那样离开马俊仁以后从此消声匿迹呢？没有人忘记1995年春季北京国际马拉松接力赛上的王军霞，那是她与马俊仁决裂后第一次公开亮相。尽管王军霞和她的“起义军”同盟竭尽全力，但还是被中国人民同仇敌忾的小日本人打败了，当日本姑娘挥舞着太阳旗在中国的土地上欢庆的时候，中国人最先想到的还是那段屈辱的历史，尽管两国人民是友好的，尽管两国已经建交并且要时时代代友好下去，但太阳旗的挥动还是勾起中国人对那段历史的回忆……
没办法！
西方哲人对历史：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中国哲人对历史：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中国百姓对历史：我跟你没完！
那一天，北京。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星期天早晨，薄薄的雾霭如纱如幔般地罩在北京城的上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约8时许，来自14个国家的59支队伍，黑压压地云集在起跑线上。两旁拥挤着许多热情的体育迷，他们和我一样怀着綦切的心情，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寻找原马家军队员。不需要中央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孙正平如鸦聒噪般的解说，我就能从摄影师给她们巨大的特写画面中毫不费劲地看到第一棒队员张丽荣跃跃欲试的劲头；不需要孙正平画蛇添足般的介绍，从张丽荣肃穆的表情看，我就能猜想，她和她的友队此刻需要证明什么！但是，开赛后不久，张丽荣力不从心地落在了长长队伍的第10位……她无可奈何的表情，让我忧伤地想起去年跑第一棒且跑在最前面的曲云霞。电视记者大概和我的心情一样，不时地将画面来回地从跑在最前面的日本队员身上切换到步履沉重的张丽荣身上。当日本队员雀跃地完成了第一棒交接时，电视画面远景处吃力的张丽荣和近景处焦急等待的3000米世界青年纪录保持者马宁宁的时空转换，构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一刻，我想起了马俊仁和他的马家军；那一刻，我敢说在场的体育迷和无数电视观众同我一样想起了去年这项赛事的景况……但现在，人们也许还来不及想到她们会失败，也不愿意看到她们失败，在无数体育迷的心目中，她们的阵容毕竟是最强大的。
人们把希望寄托在以后几棒的追赶上。
第二棒的马宁宁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接过马丽荣手中的接力带，她急切地向前追赶着。她的步频也不在是过去那种抑扬顿挫，给人的感觉仿佛有急事似的匆促……在两旁热情体育迷的呐喊助威声中，马宁宁显然摆出了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刷刷地将前边不远去的对手刷过去……
第9位。
第8位。
穷追猛赶的马宁宁，似乎让人看到了一线希望。然而，这毕竟是世界大赛，各路英豪当然都不是吃素的。她们没有给马宁宁太多的便宜，等到第二棒交接时，马宁宁只往前再迈了一步，将名次提到了第7位。
接下来是王媛。
这时，电视画面切到在雅宝路桥上焦急等待的王军霞身上。匠心独具的编导们，似乎在向人们暗示：别着急，还有神鹿王军霞嘞！
那一天，王军霞的家。
王军霞的父亲王有馥一大早就忙乎上了。几天前，他就对乡亲们嚷嚷着小霞今天比赛，邀他们上家一块儿分享小霞她们的胜利。此时，老王头正在为乡亲到来做准备工作。他打开了电视机，又在炕沿边放了些凳子……比赛开始时，王家便陆陆续续有人来。老王头拿出家藏最好的烟，也只有在小霞比赛的时候，老王头才舍得拿出好烟来招待乡亲们。一番热热闹闹过后，老王头的眼晴便栓在了电视机上，乡亲们也悄悄地找个位置坐下，与王家人一起看比赛……
“小霞什么时候跑？”有人问。
“下一个就是。”老王头的眼睛依旧紧盯着电视。
长跑比赛是乏味的，对于乡亲们来说，重要的看王军霞比赛，胜负只是这一目的的附带品。但对于老王头和王家人来讲，格外地看重这场比赛的胜利。因为这是他们的小霞与马俊仁分手后第一场比赛。在王家看来，小霞她们的胜利，等于抽了马俊仁和他的同党一耳光：马俊仁有什么了不起的？小霞她们离了他不照样拿冠军吗？
但是，王媛的节节败退让王家老小心里七上八下。
这时候，电视画面再次切到雅宝路桥上。王军霞焦急的神态与外国选手匆匆交棒的镜头加上孙正平急切的解说，让这个农家小屋倍感压抑。
“咋整的，咋还没有把棒交给小霞？”有人窃窃私语。
王媛终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第11个跑到接力区，王军霞一把抓过接力带，飞奔向前……这时，电视画面切向已遥遥领先的日本选手。约摸一忽儿，电视里出现了王军霞正在赶超一名外国选手的场面。
“还是小霞行！”有人讨好地说。
众人跟着七嘴八舌地议论，农家小屋也随之热闹开来。刚才还傻愣愣地偎在姥姥怀是的小楠楠——王军霞姐姐的孩子——此时在炕上蹦起来，冲着电视机里的王军霞大喊：“老姨加油！老姨加油！”
王军霞似乎感应到了这孩子的声音，她拚命地向前追赶，一个一个地赶超。待跑完十公里全程，她把整个队伍的名次提到第五位。接下来是王小霞接棒，但她没能像王军霞那样赶超对手，反而让紧随其后的他国选手超了过去，名次降到第六位，最后一棒的张林丽虽然拚命追赶，终因落后太多而无力回天，最后，只得将王军霞拚得的位置保持到终点。
小屋一派死寂，惟有电视机里发出的日本姑娘欢呼雀跃的声音，撩拨着王家每个人的心弦……老王头愀然地坐在炕上，默默地吸着烟。老伴与她相对而坐，也是一样的表情。半晌，她喃喃自语道：“唉，真丢人呐！真丢人呐！……这回他马俊仁该有话说了。”
那一天，马俊仁宿舍。
当日本姑娘哇啦哇啦乱叫的时候，马俊仁冲着全体队员的面愤怒地摁灭了电视机。末了，“嗵”地拍了一下桌子说：“……丢死人了！王军霞她们怎么样？离开我马俊仁，她们就跟一般队没什么两样！人家想怎么赢就怎么赢！……她们的新教练说了，说他有一套独特的训练方法，到底是什么独特的新鲜方法咱不知道。我弄不明白，好比这桌子……嗵！”马俊仁在桌上重重地擂了一拳，“这桌子，这模型都做成了，你打碎了重做一个行不行？说我不科学，打了世界冠军不科学，在人家屁股后头追都追不上就科学？这回好啦，小日本鬼子他哇哇叫，他从来在北京打接力没打过冠军，这回让他赢了跑了！大鼻子俄罗斯也上来了，罗马尼亚也上来了，还有什么过去听也没听说过的破队也上来了！就是咱们上不来！打了第五还谈什么狗屁独特训练方法，还谈什么科学，在中国家门口把脸都丢尽了，还吹！我看见小日本鬼子在中国首都夺走冠军，就觉得是三八年小鬼子又打到东三省了，他拿刺刀捅咱中国人，用刺刀在咱的肚子上这么哇哇地搅啊！你们气不气？是中国人你气不气？……”
老马的嘴像一挺机关枪，将所有的愤怒泄在表情肃穆的弟子们身上，队员们低垂着头，默默沉受着老马那例行公事一样的演说。老马很善说，语言生动，词汇量丰富。有人曾做过统计：老马信口开河说上两个多小时居然没有一句回头话。一次，江泽民主席听他汇报，原订四十分钟，结果，老马杀不住口，和江主席侃了一个半小时，才住。急得那些陪同江主席的省领导直冒汗……可事后老马却一脸轻松地说，我看人家爱听咱就说，不爱听咱就打住。和老马接触的人都说，听老马说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一不留神你就上了他的套。多年来，队员们就是这样过来的，时间一长，也就慢慢摸清了他的套路，无须听他说什么，只消知道他为什么说，就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他说了些什么和怎么说！虽然此刻王军霞等与老马对抗到底的一小撮“敌对分子”不在场，但王军霞在接力赛终点与第五个撞线的张林丽紧紧拥抱的场面，向世人更向老马暗示：至少她俩不会因为暂时的失败而改变初衷，她们知道老马会怎么说！舆论界会怎么说！
舆论界空前拥马！
年轻队员在一片拥马声中，陆续回到老马的帐下。张林丽和王军霞没有回来，她俩经历了这之后的城运会、锦标赛等一连串的失败以后，与昔日队友刘冬一起，义无返顾地在新教头毛德镇的带领下，踏上了青海高原的漫漫征程……有意思的是，老马没有把新的马家军拉到这块他曾熟悉的青海高原，而是选择了一条与王军霞截然相反的长征之路——徒步跑向云南高原。没有人注意王军霞她们的西部之行，而老马率40多人的马家军浩浩荡荡万里拉练的伟大壮举，在中央电视台和沿途各大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再次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几个月以后，王军霞三人小组下山了，马俊仁的马家军也下山了，他们同时代表大连市队出现在南京城市运动会上。毛德镇麾下的马俊仁旧部除了王军霞一人夺走万米金牌外，张林丽和刘冬均毫无建树，辉煌依然属于马家军。特别是老马的新弟子姜波，在5000米比赛中战胜了东方神鹿王军霞，更是让世人对马俊仁多了几分叹服与期待。
这之后，王军霞悄悄地登上了青海高原，一心一意地准备着在即的亚特兰大奥运会选拔赛。而老马的队伍则马不停蹄地代表中国，先后参加了大连国际马拉松比赛和广州大学生运动会。翌年的1996年，又为一年一度的春季北京国际马拉松公路接力赛而战！没有王军霞的马家军，以一杆年轻小将出阵，仅用了2小时15分48秒的好成绩，痛宰了小日本，从容地夺回了去年王军霞等失掉的团体冠军。赛后，老马又放出“进军亚特兰大”的豪言，没有人怀疑马家军在不久的亚特兰大奥运上不再铸辉煌！
然而，谁曾料想，此时的老马，病倒了。
在即的奥运会牵动着亿万中国人的心！
一个月以后的4月26日，刚刚出院的马俊仁心力交瘁地出现地中央电视台《五环夜话》节目中，虽然老马对即将开赛的奥运会选拔赛信心十足，但从他的话语之间，我能隐约感到——老马的无奈！
那天晚上，老马依然看好王军霞。他认为：在南京选拔赛上，5000米和10000米还是非王军霞莫属。
但老马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月以后的南京选拔赛竟是那样的残酷，他的队员没有一人通过奥运会及格线。面对无数只话筒，老马那张善说的嘴，终于现出了苍白无力的原形……
王军霞初战告捷，她取得了五千米和一万米两项奥运会参赛资格，并创造了这两项该年度世界最好成绩。老马的失败和王军霞的成功，在华大夏大地上掀起了轩然大波。5月10日辽宁一家大报，率先打出以《马家军兵败南京》为题，揭开了声讨马俊仁的序幕。该文章称：“马家军兵败南京意味着往日诸多神话被打破，什么王军霞离开马指导就不行……王军霞的胜利，标志着毛德镇带不好王军霞的迷信说法，不攻自破。在辽宁，在全国，已经出现了多支新军大有取代马家军地位之势。”这之后，各省报纸纷纷加入了倒马大军，标题一家比一家邪乎。
残酷吗？
不！我记得一年以前的太原锦标赛上，王军霞不也是这样被各大报纸如此声讨吗？有意思的是，面对记者们的责难，王军霞哭了，但是，她的老师马俊仁却没有哭！
失败，让王军霞更加坚韧！
失败，让马俊仁学会了沉默。
1996年7月28日这一天，出现在亚特兰大决赛场上的王军霞，牵动着亿万中国人的心……那一天，我和全国人民一样，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坐在电视机前，静静等待着5000米决赛即将开战的枪声。此时，电视画面上的各路好手正在竞相争夺有利位置，在跳动的画面中，我终于看见了淹没在人丛中的王军霞，看上去，她是那样的孤独无助……那一刻，我的脑子里闪现出许多光怪陆离的想法，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期切心情的使然？站在最前你争我抢的姑娘们，忽然变成了我梦寐中的马家军队员。那整齐划一的步伐，如蹁跹起舞的鸵鸟，如奔驰的群鹿……但是，枪响过后，如同变戏法似的忽儿在前忽儿在后的姑娘们，让我痛苦地看清了那是异国的运动员，而王军霞像只孤雁被裹挟在人群中……这种窘状，让我忧伤地想起几年前斯图加特赛场上的景事，协同作战的马家军队员，让洋人方寸大乱。
而今，我除了慨叹时过境迁的残酷，还能说些什么呢？
沉默两年多的王军霞，你能在洋人的包围圈中杀开一条血路吗？
洋姑娘交替领先，王军霞紧随其后。
几年以后，当我忆起当时的心情时，我仍然感到心脏加速骤跳……是我对没了马俊仁督阵的王军霞不信任吗？是我对没了马家军队员协同的王军霞缺乏信心吗？勿庸讳言。因为看落后的中国田径如同看落后的中国足球一样，我们满怀希望的同时，不免凭添了一丝揪心！
其实，这种杞人忧天的担心又何止我一人独有呢？两年以后，当我决计在这篇报告文学中再现那惊心动魂的一幕时，在众多的资料中，我偶然发现来自中国奥运代表团最高领导层中的担心……
【背景资料之二十八】
女子五千米赛前，团部领导最担心的是，引起海内外关注的王军霞是否会因为舆论的不公，以及祖国人民对她寄予厚望而背上包袱？
决赛的当天上午，团长伍绍祖和副团长袁伟民亲自听取了王军霞和她的教练、领队介绍准备情况。伍绍祖团长说：“拿不了金牌可以理解，发挥了水平向你祝贺，重要的在于比出精神。”此后，副团长袁伟民在和王军霞及其教练一起研究晚上的作战方案时对王军霞说：“王军霞，我们把你找来，不是给你施加压力，而是保护你，因为你已是名人，对手研究你，大家关心你，我们是来给你卸包袱的。”王军霞听后觉得心情十分舒畅，她说：“困难不少，强手多，但我感觉挺好，虽然我的主项是一万米，但五千米也很想拚一下。”晚上决赛的战术安排，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确定下来的，即：前三千米逼近领先者跑，后两千米甩开对手大胆跑……
据说，在亚特兰大奥运会期间，由国家体委主要领导在赛前直接找某个运动员谈心，还是中国奥运史上的第一次。我们除了感叹国家体委对落后的中国田径关心倍至的同时，必须无奈地承认：他们对王军霞摘取这块金牌心中没底。倘若中国田径也像中国乒乓球那样人才济济，国家体委的领导还会一杆子插到底吗？有意思的是：若干年前，当跳高天才朱建华折戟洛杉矶以后，从此一厥不振的时候，也是伍绍祖和袁伟民找他谈话。遗憾的是，朱建华没能重新崛起。也曾失败过的王军霞，能够经受住这次考验吗？
没有人向我们讲述大赛前王军霞和她的教练毛德镇的心情。但是，有过朱建华教训的新闻媒体，开始成熟起来，她们没有替王军霞做主，将这块金牌划到中国代表团的帐下。而王军霞和曾未取得骄人战绩的毛德镇教练，也始终缄口不语。他们默契地恪守着中国人的习惯——做了再说。
现在，让我们回到那激动人心的赛场。
前3000米，王军霞像一枚引而不发的炮弹“埋没”在方阵中，与各国人民一起，步调一致地走共同富裕的道路……若不是她们肤色和服饰不同，乍一看，准以为是马家军队员在上训练课嘞！3000米过后，方阵渐渐被拉成直线。跑在最前面的是两名肯尼亚选手，紧随其后的是去年世界锦标赛5000米金牌得主、爱尔兰选手奥沙利文，王军霞跑在第四位。第11圈过后，阵营分化越来越明显。两名肯尼亚选手和奥沙利文、王军霞四人属于第一世界，她们渐渐地拉大与第二世界与第三世界与第四世界的距离。
金银铜牌肯定在她们四人中产生！
就在人们纷纷猜想她们四人中到底谁能夺金的时，不知何故，跑在第三位的爱尔兰选手奥沙利文突然退出了比赛。两名肯尼亚选手不约而同地用余光向后瞟了一眼，王军霞不急不躁地跟在她俩后面。当下，两名黑姑娘与王军霞玩起战术来：一会儿慢跑，一会儿加速……企图打乱王军霞的节奏。身经百战的王军霞识破了她俩的鬼把戏，像块牛皮糖似的紧紧地粘在她俩的身后，你快我也快，你慢我也慢，就是不超过你。
剩下最后1000米时，两名黑姑娘一看甩不开王霞军，索性拿出了“非常战术”。在弯道处，一个开始冲剌，另一个放慢速度，死死地占住内道，挡着王军霞。眼看着跑在最前的肯尼亚选手与王军霞的距离越来越大……坐在电视机前的我急了，在场的无数华人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摇着手中的小五星红旗，拚命地喊着中国人最直抒胸意的一个词条——加油！
看着沸腾的小五星红旗，我油然想起中国农民最爱用的那句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以前，我非常痛恨这句挺具农民劣根性的话，可是现在我不得不重新审视它。它让我想起了无数次辉煌的国球，它让我想起了斯图加特田径锦标赛上的马家军……当我们无数次为胜利挥起拳头时，这句话，可曾给我们带来警示？
我们丢掉的，如今洋人捡起来了！
眼下的王军霞，太孤单了。要是多一名中国运动员，要是马家军没有经历那场“兵变”风波……然而，这一切的假设，又是多么的苍白呀！因为残酷的现实不允许我们多想，残酷的现实只允许我们把全部的希望压在王军霞一人身上……王军霞似乎听到了中国人的呐喊，拐过漫长的弯道以后，她奋力甩开挡在她前面的肯尼亚选手，大踏步地追赶另一名肯尼亚选手……她开始加速，愤怒的王军霞像一支离弦的箭，在八百米处，她终于赶超了最前面的肯尼亚选手。那一刻，人们又看到了那神奇的“东方神鹿”迈着轻盈的步伐，奔向神圣的奥林匹克殿堂。再也没有人能阻挡王军霞前进的脚步，她越跑越快，一下子甩开了第二名选手三十多米，向终点冲去……
以14分59秒88的成绩第一个冲过终点的王军霞，接过看台上某观众递给的一面巨大的五红旗，王军霞展开双臂，将鲜艳的五星红旗披在肩上。此时，她顾不上歇息，顾不上拭去脸上激动的泪水。她继续奔跑着，巨大的五星红旗像一条美丽的彩虹，绚丽在这弯弯的跑道上……
这是多少代中国人的梦想啊！
那一刻，数以万计的华人哭了。
那一刻，电视编导们匠心独具地将巨大的五星红旗盈满画面。
那一刻，矜持的毛德镇流下了复杂的泪水。
那一刻，我莫名其妙想起了马俊仁……
马俊仁成了亚特兰大奥运会上缺席在场者！
五天以后，当王军霞在原本最有希望夺金的万米决赛中，以0.95秒之差与金牌失之交臂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老马……0.95秒，在万米的漫漫征程中，多么微小的差距呀！如果中国队多一名王军霞，像5000米决赛时的肯尼亚选手那样，稍稍给对手使一下绊子，只消使一下……
奥林匹克相信公平竞争！
但奥运会从来就不排斥合理运用战术！
【背景资料之二十八】
今晚9点30分，亚特兰大奥林匹克体育场，当日最后一项比赛发令枪响了。中国参赛的选手除了王军霞之外，还有两名新手王明霞和杨思菊。我队赛前布置的方案是由她俩一前一后保护王军霞最后夺金。
然而，比赛一开始，参加决赛的19名选手就拔腿飞奔。一千米以后，王明霞和杨思菊渐渐落了下来，王军霞只好孤军奋战。去年世锦赛冠军、葡萄牙的里贝罗和埃塞俄比亚名将图鲁，一前一后夹击王军霞。王军霞坚持在前三位的行列中。
今晚天气十分闷热，湿度也非常大。还剩最后1000米时，王军霞和里贝罗均加快了步伐。最后600米时，王军霞开始加速冲刺，并一度领先里贝罗20余米。可就在距终点还剩下30米时，里贝罗拼劲全力赶了上来，超过了王军霞。王军霞以1秒之差获银牌。
王军霞在几天时间里，连续征战4场，分别参加了5000米和1万米的预决赛，并分获金银牌，这样的成绩是十分罕见的。里贝罗和图鲁本来也都报名参加5000米比赛，但为保存体力，最后只参加了一项，只有王军霞身兼两项，她能有此表现，殊实不易。
据教练毛德镇介绍，王军霞在5000米决赛的当天，药检耽误了整整5个小时，她是凌晨3时才回到奥运村的。
这两天王军霞肠胃不适，只好以方便面和稀饭度日，就在今天，她还因拉肚子上了六七次厕所。到6000米左右时，可明显看出王军霞体力有些不支，但她咬牙拼下来。王军霞自己赛后说，有的外国选手推她，挤她，甚至拉她。她在新闻发布会上呼吁维护体育道德。
作为中国最著名的田径选手，王军霞在本届奥运会上的优异成绩使西方一些媒体的谣言不攻自破，人们对这位中国姑娘的顽强毅力和杰出的长跑天赋表示深深的敬意。
几年后的今天，当我面对这份记载当年王军霞万米大战的资料时，我无法言说此刻我内心深处的滋味……作为一篇褒奖王军霞的通迅报道，不说它字字珠玑，却也无可挑剔。但是，它向我们传达的无奈和遗憾，却让我无法回避和不得不说！我说什么呢？
已经过去的一切，留给我们今天的话题，只有假设！
假如没有那场“兵变”？
假如老马不出车祸不在关键时刻生病？
假如“兵变”后的老马以平常的心态对待奥运会之前的比赛，而不是把每一场比赛都当作和王军霞之间的斗气？
假如出现在亚特兰大赛场上有若干名马家军队员？
……
不错！马家军队员悉数折戟南京奥运会选拔赛上。
可是，谁打败了马家军？
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是他们自己打败了自己。倘若老马不是急于重振雄风；倘若老马也像王军霞那样一心一意地为奥运会作准备；倘若老马像几年前那样带十几个队员而不是带几十个队员；倘若老马不是政协委员不是人大代表……情况会怎么样呢？
老马是人，老马不是神！
老马和王军霞之间的较量，胜负只不过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但是，奥运会上万米金牌与中国人失之交臂则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事情。当我们为王军霞以0.95秒之差屈居亚军而扼腕的时候，当我们为王军霞到底在多少米冲刺最为科学而争论不休的时候，我们又想到了些什么呢？
那一刻，我想到了马俊仁。
那一刻，我敢说不只我一人想到了马俊仁。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在王军霞痛失金牌的那天晚上，中央电视台《五环夜话》的编导们也想起了马俊仁，他们把老马请到了演播厅，与远在亚特兰大的王军霞进行时空对话。这是他们师徒之间分道扬镳后的第一次“面对面”的对话，其间的酸楚滋味恐怕只有老马一人知道……虽然对话在相互问候中草草收场，虽然老马端坐如钟，但从他不多的话语中，我亦能看到老马的尴尬和无奈……其实老马无须尴尬，王军霞摘取奥运会金牌并不能说明毛德镇就一定比马俊仁执教水平高、功劳大。在这之前，王军霞已经是世界冠军，毛德镇只不过完成了他该完成的一切，就像一张做好的桌子，毛德镇只不过是拿了一把刷子给它刷刷漆而已。这一点，毛德镇有自知之明。在王军霞摘金以后，当记者向他表示祝贺的时候，他磊落地讲到了这一点：对王军霞功劳最大的是马指导！
应该说，毛德镇讲的很客观，也很大度。相比之下，老马有些放不开，他给人的感觉像是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耳光似的。但这不是老马的错，问题同样出在新闻界。他们总是将事情具体化，非要将毛德镇和马俊仁两人做一番比较。有的记者甚至在王军霞夺得5000米冠军后问王军霞，毛德镇和马俊仁谁对她的影响最大？
这就是中国新闻界！
如果新闻界仅仅是浅尝辄止就好了，可是他们不！在这方面他们颇像我军的政工干部，哪怕是件皮毛的事情也要深挖细抠，愣是给你抠出点玩艺来。本来，运动员换教练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譬如：重量级拳王泰森与帮助他登上顶峰的老教练分手，男子撑杆跳高之王布勃卡与从小把他带大的功勋教练别特洛夫分道扬镳……老外对这类事情，一耸肩就过去了。可是，同样的事情出在中国，简单问题复杂化了，就连《五环夜话》那位很棒的主持人也没脱这个俗。那天晚上，老马出言谨慎。他只是说，王军霞应该拿万米金牌，可惜，她冲刺太早了……
老马说这话时，不再有往日的理直气壮。
望着略显尴尬的老马，我不由地想起那个并不遥远的——1993。
此刻的马俊仁，你是不是也在想呢？
有人说，1993年是中国的田径年。回想起这句话来，不啻有一种心花怒放的感觉，就像一扇关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窗户突然被打开，就像你痴迷的球队在关键时刻打进了致胜的一球……回忆是美好的，人类实质上是活在回忆中，它让我们在哲人们如鸦聒噪的思想之外，找到一种活着的意义。我说不好这是不是人类共通感伤情怀的使然？但我知道：美好的回忆和并不美好的回忆，都是我们对未知明天的一种无奈。
不是吗？
面对马家军，我们越发感到这种无奈的存在。
现在，让我们一同回到那个发韧神话的——1993年。
应该说，马俊仁真正被国人知晓是这年四月份在天津举行的七会运马拉松预选赛上的事情，前五名都是清一色的马俊仁队员，让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南宋时期的民族英雄岳飞统领的岳家军……不知谁随口说了一句：嗬，简直是一支马家军嘛！第二天，有一位记者在报道这一赛事景况的时候，用了这个词。由于受先入为主的岳家军如雷贯耳的影响，于是，在那个没有英雄的年代里，在那个渴望英雄的年代里，人们希望有一支像岳家军这样的马家军驰骋在世界田坛上……就这样，马家军渐渐地被叫响了。
于是，当落后惯了中国田径处收到斯图加特发来的世界田径锦标赛邀请涵时，他们也想起了马家军……
1993年8月的一天，正在青海高原为即将开赛的七运会加紧备战的马俊仁教练，被突然匆匆赶上高原的国家体委田径处的人召见。来人动员他带领辽宁女子中长跑队代表中国参加在德国斯图加特举行的世界田径锦标赛。那时的老马虽小有名气，但依然没脱普通教练的名分，所思所想也和普通教练一样朴素和实际——房子和职称。要想得到这些具体利益，唯一的辙，就是代表辽宁队打好七运会，夺几枚田径金牌。这一点，老马有把握！可是，要他代表中国参加斯图加特举行的世界田径锦标赛，老马犹豫了……离七运会开赛只剩下二十多天，如果在斯图加特拚得冠军还好说，若拚不了冠军，队员又调整不好，七运会砸了锅我哭啊！这样一想，老马觉得划不来，便以七运会在即为由婉言拒绝了……田径处的人当然不干！他们大老远的赶上高原为的就是这件事。再说，已经报了名，你不干中国怎么对人家老外说？于是，他们发挥我党我军擅长的政治思想工作的优势，高举起爱国主义大旗，对老马狭隘地方利益主义的顽固堡垒，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殊不知，老马当年是五好战士，在我军这所革命大熔炉里冶炼过，不在烈火永生也在烈火中成长。无奈，田径处的人只好收起思想政治工作的伟大旗帜，改弦易辙，灵活多变地搬出斯图加特冠军奖——奔驰车——来引诱老马。话音一落，老马的眼睛为之一亮！
可是，老马细细一琢磨，还是觉得这事不牢靠：奔驰车虽好，可是真得回来了我们也得不到呀！国家体委有明文规定，大件奖品必须上缴国家，运动队干想没份儿……不行。于是，老马又搬出七运会。田径处的人一看没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北京。
那一年，正是北京申办两千奥运会处在好梦成真的关键时刻。为了支持北京申办成功，国家体委上上下下倍感参加斯图加特世界田径锦标赛对即将投票决定两千年奥运会举办权，有着深远的影响。于是，他们又第二次派人登上青海高原，要求老马从大局出发，带队参加斯图加特世界锦标赛，并带来了许多优惠条件。可是，他们偏偏没带来奔驰车这一令老马为之心动的奖品处理办法。不知是他们忘了奔驰车的事儿，还是压根儿对老马夺得奔驰车缺乏信心……反正他们没提，老马提了。
田径处的同志当时没有表态，回到北京请示领导以后，他们很快打电话告诉老马，只要打好比赛，奖品可以破例！这些年，领导答应的事多了。领导说我们马上就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可是一转眼我们又回到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领导说到本世纪末我们就能实现四个现代化，可一转眼就变成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第一个战略步骤……
于是，老百姓说，计划赶不上变化。
于是，老马要领导一张纸，黑字落在白纸上，牢靠！
于是，这张纸上写完了许多伟大意义之后，最后才落上老马最为关心的那一条——这次斯图加特的奖品归运动员和教练员所有！
万事俱备，老马和他的马家军登上西去的飞机。
【背景资料之二十九】
世界田径大赛频频传来喜讯，中国女将一举夺得4枚金牌。这标志着中国姑娘已昂首迈向世界田坛，成为世界注目的一支力量。
中国选手所获得4枚金牌当中，有3枚是辽宁“马家军”建功。所谓“马家军”，乃田径教练马俊仁率领的辽宁女子中长跑队的别称。马俊仁并非名将出身，原来不过是一位中学教师。但他有志气有胆识，敢于创新、突破旧框框，终于培养出一批达到世界水平的运动员。
正如当年中国女排威震排坛离不开袁伟民、中国跳水独秀世界离不开徐益民、中国女子游泳崛起离不开陈运鹏以及周明等教头的例子一样，“马家军”的成功再次说明，优秀教练是中国成为世界竞技体育强国的重要一环。
愿我国体坛涌现出更多的“马家军”来。
若干年以后，当我不经意间从众多的资料中随手捡出这段资料时，我惊奇地发现——党的喉舌——《人民日报》第一次使用了“马家军”这个带有“封建”色彩称谓的字眼；我也是第一次发现这家中国最具权威的报纸，第一次将马俊仁的名字与袁伟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老百姓也许不记得女排三连冠的辉煌，但老百姓刚刚目睹完马俊仁在世界田径锦标赛上让六面五星红旗在斯图加特上空高高飘扬的壮举。其中，最让国人叹为观止的是：在某个单项赛事中，老马让三面五红旗同时在斯图加特上空升起……中国除了长盛不衰的国球有过此殊荣外，即使在世界范围内，由一个国家同时包揽前三名的美事，也绝无仅有！可是，这件不亚于上天揽月的事情，却偏偏让落后的中国田径队办到了，让一个不起眼的马俊仁办到了！真是应了老百姓那句不太文明的话：小母牛下仔，牛B大发了。
袁伟民取得“三连冠”后晋升为国家体委副主任！
而马俊仁拿了三台“奔驰车”后国家又将如何嘉奖他呢？
当时的马俊仁也许还来及思考这个问题！面对众多外国记者怀疑的目光，老马最先考虑的事情是破世界纪录，震震外国佬。于是，老马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对外国记者说：“在坐的记者先生，欢迎你们下月来北京，我想让你们亲眼看看我的队员在中国的七运会上破世界纪录！”
哦！一片唏嘘声。
几天以后，老马和他的马家军在全国人民期切的目光中，带着三台耀眼的奔驰车载誉而归……不知是不是与中国人第一次在世界田径赛上拿大奖有关？不知是不是与连日来各大报纸连篇累牍地大书特书马家军有关？车进天津海关时，一向紧绷阶级斗争这根弦的我海关人员，竟然对老马带回的车免除了一切必要的繁琐手续。他们对老马说，要车你们马上可以开走，若不要车我们以每台2万6千美金的价钱折现金给你。老马轻轻一笑，心想，宰人也没这么个宰法，一台奔驰车在国外少说也能卖4万美金……我不远万里把车弄回来了，你想从中渔利哪有那好事？再说了，钱装在兜里谁知道？哪有三台车开回沈阳风光？于是，车经由天津海关转至大连海关。但老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一念之差，竟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恼！
这是后话！
由于第七届全运会在即，谁也没把注意力放在车上。老马只是和三名夺冠的运动员手持鲜花在大连体育运动学校的门口合了一张影后，就匆匆地赶往北京，参加七运会，更重要的是履行他的诺言。
这张照片上的人都在微笑，但谁能告诉我此时他们在想些什么呢？虽然我不得而知，但照片上四个人站位的顺序还是让我觉出异样来。曲云霞在老马的左边，王军霞在老马的右边，刘冬在王军霞右边。中国人向来以左手为大，老马把曲云霞放在左边是有心安排还是巧合？而后来她们三人中最先离开马家军的刘冬，此时离老马最远，是巧合还是预示？
或许都有！
或许都没有！
关于后来的事情，我们还是放在以后再说。现在，让我们把镜头切到七运会赛场，切到1993年9月8日那个下午，切到那场激动人心的万米大战的现场……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绵绵的阳光，透明的风，让人从心底焕发出一种难以扼制的斗志，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如一扇打开的闸门……不由得你不把蓄积多日的能量释放出来。这样的好天气，是运动员发挥竞技水平的绝佳良机。好天气，当然给人带来好心情。组委会主管音响的那位不知是先生还是小姐，此时放起了美国人的祝福——《好运北京》。大喇叭里刘欢那充满激昂的声音，让在场的所有人如临春风沐浴……人们陶醉着，人们期待着，人们看见了跑道起始点上马家军队员们一个个跃跃欲试着。
北京，你真能好运吗？
时间在人们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地走进16时55分。一声枪响，26名女运动员犹如群鹿一样飞奔在椭圆型的跑道上，开始了25圈的激烈角逐……起初她们还抑扬顿挫地跑着，可是随着圈数的增多，在跑道上转圈的运动员们就像摆在计量师面前众多的钟表一样，漫漫地在人们不知不觉的视野中渐次拉开了距离，有了快慢……跑在第一阵营中的有：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打破女子万米亚洲纪录的云南选手钟焕娣和刚刚夺得斯图加特女子万米金牌的王军霞。前12圈，钟焕娣在前面领跑，王军霞紧随其后。这时，跑道上的第二阵营以及第三阵营等，越来越像一个蹩脚的厂家生产出来的钟表，她们差不多被第一阵营中的钟焕娣和王军霞落了一圈……场上的观众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中国人喜欢看这种类似“涮”人的场面，就像足球运动员轻轻一晃涮过上来封堵他的对方球员一样，不管他最终能否打门成功，中国人都要抱以热烈的掌声。毫无办法！没有比玩人更让中国人感兴趣的事了。譬如：武术，踢踺子……中国文化生长这类情绪。
西方人也许为落后者加油！
而中国人不喜欢落后！
一百多年屈辱的历史告诉我们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落后就要挨打。此时，场上的观众再一次掀起了痛打“落水狗”的热浪。人们纷纷朝跑道上的钟焕娣和王军霞喊：“扣她们一圈！”
面对场上几万名观众的狂呼呐喊，王军霞和钟焕娣果真在12圈的时追上了最后一名，也就是说她们二人超过了最后一名整整一圈。换句话说，她们俩落了最后一名400米……此时，也许没有人意识到了这个场地上就要诞生新的世界纪录。15圈时，面对王军霞和钟焕娣二人扣了七八人整整一大圈时，场上观众一片欢腾，他们铆足劲地对钟王二人喊：“再扣她们一圈！”
待到18圈时，真金闪烁出来。王军霞如同一只上足劲的发条，在万人雪亮的视野里，渐渐地将钟焕娣落在了后面。她越跑越快，犹如一只跳动的音符，犹如一只疾驰飞奔的梅花鹿……她的动作是那样潇洒自余，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如诗。如画……那一刻，人们仿佛置身在音乐会优美的旋律中，他们忘记了鼓掌忘记了呐喊，偌大的体育场内一片鸦静。人们不知道下面将要发生什么？人们在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谁说了一句：王军霞可能要破世界？！
只一句话，又让不知所措的人们重新找回了自我。他们忙从忘我的境地中拨出来，纷纷地站了起来。从南看台到北看台，从东看台到西看台……排山倒海的人群——哗啦啦，齐刷刷——犹如浪一样此起彼伏。已经没有地域的界限，已经没有你我之别了……所有的人都在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都在喊同一个人喊同一个口号：“王军霞，破纪录！”
还剩下最后六圈！
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其实无须看表，体育场内巨大的国际标准电子钟已明确无误地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王军霞已耗时23分多一点儿。离30分13秒74的世界纪录还有7分多钟的时间，它是由“世界长跑皇后”挪威的克里斯蒂7年前创造的。这项被称之为是“下个世纪”的世界纪录已经沉默了整整七个年头……瘦弱的中国姑娘，你能打破它吗？
还剩下六圈多。离挪威人创造的世界纪录还有7分多一点。就是说，王军霞要想打破世界纪录就必在7分多一点的时间里，跑完最后五圈；换句话说，王军霞的最后2500米必须拿出跑1500米时的速度才能破世界纪录。世界纪录是人类向自身极限的挑战！破它，谈何容易？
此时，坐在场地边上的老马站了起来，只见他双手放在嘴前，窝成一个喇叭状，对着王军霞发出一串谁也听不懂的号令；只见王军霞像一匹加鞭的快马，不！像一头翻飞的梅花鹿……她神了，她越跑越快，像一只穿在风中箭，穿在人们激动的视野里。
那一刻，坐在主席台上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也端坐不住了，他们也像无数的体育迷一样纷纷地站起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李铁映同志甚至激动地跑下主席台，来到场地边和无数体育迷一起高喊着：“王军霞，破纪录！王军霞，破纪录！”
东方神鹿王军霞被这一撼人心魄的场面，注推着……
离终点还有800米、400米、100米、50米、30米、10米、5米……王军霞如一匹咆哮的骏马，风驰电掣般地向终点冲去！
体育场内巨大的国际标准的电子钟停在了29分31秒78的数字上。
破了！世界纪录破了？！
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裁过无数场国际比赛的裁判员们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用惶惑的眼神盯着手中的计时器……不可能！世界上还从没有哪位运动员一下子将世界纪录缩短了将近42秒？可是，他们手中的计时器以同样的记录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们——没有错！破了，真的破了！
世界田径史上，终于有了中国人创造的世界纪录！
在场的无数观众激动得哭了起来！
一位白发染鬓的老田径工作者“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老泪纵横地说：“咱中国人终于有径赛纪录了！”
此刻的王军霞激动万分，她笑着，她哭着，她接过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举过头顶，她跑着，五星红旗飘扬起来……国务委员李铁映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他大步流星地迎上前，对王军霞说：“祖国感谢你！”
那一刻，整个北京到处都在欢呼雀跃。
那一刻，来京的外国记者纷纷以最快的速度，向世界各地报道。
那一刻，老马坐在场地边，平静地点上一颗烟……
消息闪电般传遍了全中国。
晚上10点31分左右，当日理万机的江泽民总书记得知这条消息时，随即打电话给国家体委主任伍绍祖，向打破女子万米纪录的王军霞和其他取得好成绩的运动员表示祝贺。由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亲自打电话向一名运动员表示祝贺，这在共和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第一个为中国人夺得世界冠军的容国团，没享有此殊荣；第一个为中国人取得首枚奥运会金牌的许海峰，没享有此殊荣；取得过五连冠的中国女排，也没享有此殊荣；而王军霞和她的教练马俊仁却享有了……
那天晚上，中央电视台向全国转播了王军霞破万米世界纪录的实况。当亿万观众得知由咱中国人打破了被称之为“下个世纪的世界纪录”时，整个中华大地上，顿时沸反盈天。而在地球的另一端，高傲的西方人就像当年听到中国人第一次成功地爆炸了一颗原子弹似的惊愕万分……美联社法新社埃菲社合众社等西方各大媒体纷纷报道了这条来自北京的消息。他们惊呼，他们哗然，他们不愿意相信……当前世界冠军詹宁斯听到这一消息时，她痛哭流涕地对记者说：“不可能，这不可能！王军霞不可能跑这么快！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对于詹宁斯的泪水，王军霞只能对她说声抱歉。她是一位出色的运动员，她原本可以把沉睡七年之久的万米世界纪录提高哪怕0.01秒，可是王军霞没跟她商量就一下子把世界纪录缩短了41秒96。对于和王军霞同一个时代的詹宁斯来说，王军霞留给她的坎，或许她一辈子也迈不过去……
然而，“既生瑜，何生亮？”的慨叹又何止詹宁斯一人独有呢？
当詹宁斯的泪水还没有拭干的时候，北京又传来了令西方人为之震惊的消息：曲云霞和王军霞又分别打破了1500和3000米的世界纪录。这下他们更目瞪口呆了，他们不知道北京怎么一下子冒出那么多世界纪录来？是不是也像当年放粮食卫星那样？……那一回是中国人自己胡弄自己，可这一回有许多洋大人在场！洋大人们不无感叹地说：看中国马家军队员长跑比赛，就像是在百米短跑一样，太不可思议了。日本共同社在一篇评论中说：从“马军团”在七运动会上的表现看，大有在亚特兰大奥运会上囊括从八百米到马拉松全部女子中长跑项目金牌的气势……
这之后不几天，马家军又挥师西班牙，参加在那里举行的第五届世界杯马拉松比赛。老马太酷了！他不仅痛快淋漓地包揽了第五届世界杯马拉松的全部奖牌，甚至连第四名这点“汤”也不给洋人留……当三面五星红旗同时在西班牙的上空高高飘扬的时候，西方人痛苦地竖起了大拇指！
美联社称：“这在田径史上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功迹！”
法新社称：“作为新一代王朝的出现，使整过世界感到震惊！”
英国人称：“马俊仁的成功，也许是体育史上最了不起的革命！”
【背景资料之三十】
据美联社1993年底公布的一项世界排名统计资料表明：在世界女子1500米前10名的运动员中，中国选手占了8名，且占据了前5名；在3000米世界前10名中，中国选手占了6名，其中前5名同样是中国人；在一万米世界前10名中，中国选手占有8席，前5名也是中国人；马拉松世界前10名排名中，中国选手占有6席，而前4名依然是中国选手！
另据有关资料透露：自国际田联1912年成立以来，所批准的世界田径纪录多达几千个，其中把纪录提高率位于2％以上者只有8次。而王军霞一人打破三项世界纪录中，居然有两次提高率超过了2％，其中一万米纪录缩短了将近42秒，提高率达2.31％，世属罕见。3000米前世界纪录为8分22秒62，王军霞新纪录为8分6秒11，短短的3000米赛程竟然缩短了将近17秒，提高率达2.28％，前所未有……其提高率在世界田坛破纪录的历史上雄踞第一位。加拿大生物学家曾对这两个项目预言：他认为原纪录已经很高了，只有下个世纪才有可能打破。没想到中国王军霞在1993年就给刷新了，而且3000米比科学家们对下个世纪预测的成绩还快了6秒，10000米比下个世纪预测的成绩快了7秒多！
这就是1993年！
这就是1993年的中国田径！
1993年，真好！
我真不想告别九三年，但九三年已经过去了，无情地成了我们历史长河中的那一年。我忽然记起一首歌，歌的名字叫《这一年》，我记不清这首歌是不是那一年创作的？当然，这无关紧要。我之所以忽然想起它，是想借这首歌表达此刻我内心那种无奈的情绪……这一年家人不错朋友不错自己也不错，这一年除了足球有点臭好多事情还是挺不错，这一年想起马家军我们时常没事儿偷偷地乐，这一年就要翻过我的心里别提有多难过……
但是，这一年还是无情地翻过！
我们必须接受1994年，接受1994年的马家军。
我们当然没有想到1994年的马家军成了“新闻背后”的马家军。
九三年过去了，但我们仍在不停地说马家军。我们在说朋友在说敌人也在说，我们在想朋友在想老马也在想……
说什么呢？想什么呢？
说马俊仁为何一夜之间狂破世界纪录？想九六年亚特兰大奥运会上马家军真能包揽从女子八百米到马拉松全部中长跑金牌吗？说老马把女子中长跑带到世界顶峰他能不能也把男子中长跑搞上去？想老马说的“秘方”究竟是什么玩艺？说老马这下可能要当国家体委副主任再孬也得给老马一个辽宁省体委副主任干干否则怎么也说不过去呀……
老百姓在想，老百姓在猜。
可是，老马突然对全国人民说他不干了！
1994年伊始，关于马家军的第一条新闻就是老马闹辞职。
老马辞职意味着马家军就要解体！中国就一个马家军，几百年就出这么一个马家军你还要解体？全国人民当然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前几天，李鹏总理给了你马家军一百万，让你老马发展田径事业，你老马哪能见好就收呢？关于老马为什么辞职？报上没有说。于是，老百姓就猜。都说过去老百姓能算现在老百姓会猜，其实都是猜，只不过封建社会愚弄百姓，老百姓没办法只好说我能算。现在谁想愚弄也愚弄不成，报纸千万种，你不说他说了，你一不留神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你觉得老百姓都是傻子，老百姓说我早就看明白了。君不见政治局还没开完会，会议内容却已经走街串巷了。不是敌特分子打进我党内部给泄露出来的，而是老百姓猜着了。连国家机密大事老百姓都能一猜一个准，何况你小小马俊仁的辞职内幕……
老百姓说，老马肯定在闹情绪！
为何？为官！
中组部的人可能忘了1993年党的喉舌——《人民日报》——说了些马家军什么？但老百姓记得一清二楚。谁谁谁的话提到了马家军，谁谁谁接见马家军又说了些什么话，某月某日现任国家体委某个领导的名字和马俊仁的名联系在一起……老百姓就是根据这些来猜。再说了，将心比心嘛！中国女排实现“三连冠”后，主教练一跃成为国家体委副主任，而功勋运动员大多是省一级的副主任。最孬就算解放军队的杨希了，可总政治部还给人家杨希一个处长干干……马俊仁比他们中的哪一位功劳小吗？国家体委副主任已经满编甚至超编不安排也就算了，但无论如何你也得给老马一个辽宁省体委副主任干干吧！将心比心嘛！你国家既然有这个先例，就得前有车后有辙，你不能到人家老马那块就断挡……这事别说老马，搁在谁身上也想不通！
有人说，老马你何苦呢？当好你的大教练不比什么强！此言差也。在中国还有什么比混个一官半职更能光宗耀祖的事呢？自古以来，征战疆场劳苦功高者，皇帝都要加个几品；十年寒窗苦读为的啥？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金榜提名时混个官干干，当官又为啥？为百姓做主？那是清官，可是清官又有几个呢？几千年来不就出了一个老包时常让后人念叨着，还有谁？而那些官又干了些什么呢？当然无须明说，看看现在就知道了……虽然世道变了，但为官的种种好处并没有变。于是，中国人民前赴后继的奋斗目标，就是拼命地往上爬！一个“爬”字道出了官场无尽的艰辛与屈辱，也道出了人生游戏的乐趣……每当你往上爬一个台阶，你脚下又多了一群人的肩膀，你能够颐指气使的队伍又壮大了一点，拿你当哈叭狗的人又少了一个。于是，你偷偷地乐了；于是，你又拼命地往上爬。爬爬爬……每一个人都想往上爬，构成了整个中华民族共同的心理需求。说穿了，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官迷群，再也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国人这样对“官”字一往情深！不是吗？孔圣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是孔老夫子周游列国官道受阻后的无奈感慨，他骨子里还是对官情有独钟，只不过后来他老人家以另一种形式——门下众多弟子拥戴——来满足自己的虚荣要求……
孔圣子尚且这般，何况老马乎？
关于中国人对“坐官”的感情，我不想作更多的深抠细挖。我的这些论调其实人人心中有也不是他人笔下无。我之所引证这些，是想借此找到我们这个民族共同的弱点，我们必须正视已经溶入我们民族血液之中的弱点，而不是一味地唾弃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心平气和地对待那些发生在我们周围的一些人和事……譬如：王遂舟、史玉柱、禹作敏等等，关于他们的沉浮，我们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小资产阶级利已主义思想在作怪，我们必须把他们的成功与失败，放在社会与中国文化的大背景下思考。
对于老马也是一样。
老马是中国文化中的老马。老马是这片土地生长出来的老马。老马的所思所想不可能超越这片土地和这种文化赋予他的东西。
自古以来，加官进爵是人生进步的表现。虽然时代在前进，但人们脑子里这一观念却没有变。我们常听身边的人说，某某三十来岁就当处长了，某某四十刚一出头就是少将了……进步多快！进步——成了衡量一个人官阶大小的重要尺度。而那些人为何“进步”那么快？
大官们说，他们有能耐有政绩。
老百姓说，他们上头有人。
不管官员们和老百姓的说法如何不一致，但他们都认为当官是一种进步。
老马当然也要进步。
老马没能耐吗？老马没政绩吗？
有！既然有，就得按过去方针办，让老马体会到了进步。
老马上头没人吗？
老百姓觉得老马应该算有，中央领导接见老马《人民日报》都登了，还能说没有吗？日理万机的江总书记兴致勃勃地听老马侃了一个多小时，能说老马上头没有人吗？中央领导都接见了老马，老马没有理由不进步一下？老马不进步肯定是底下人不会办事，要不就是有人故意整他？
老百姓这样想。
老百姓中的一分子老马也这样想。
谁整他？谁是老马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
于是，随着老马《辞职报告》的递交，一场人事纷争在辽宁体委内部显现出来，进而，轰动了全国……在中国，官场上的斗争老百姓早就司空见惯了。中国人最大的梦想是当皇帝，当不了皇帝也要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营造一个小的独立王国！所以老百姓对官场上的权力之争，也多了一份麻木与宽容。领导常对我们说要用对人，何谓用对人？就是要用领导自己的人，进而达到自己辖区内小独立王国的形成。老百姓当然明了，但老百姓不说，老百姓说你们斗吧，我们看看热闹就行了……没办法！中国文化容易形成这样的民族心理！尽管这种文化造就的国家机器容易产生“内耗”，但细细一想，“内耗”又何偿不是辩证法——矛盾对立统一规律——的最好注脚呢？
关于在这场人事斗争中的谁是谁非，我不想作赘述性的“揭秘”来增加文章的趣味性。我们一开始就不打算这样做。譬如：老马揍了谁，马俊仁某年某月某地当众撕了谁的乳罩，马俊仁为什么要倒闫……也许有人会说，揭示老马生活中的细节，有利于还原真实的马俊仁，有利于创造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可是，活灵活现以后又有什么呢？你除了还原生活中的原汁原味你还能超越生活本身吗？盖因如此。老马和我笔下曾经触到过的人物，都是我文章中的一个符码！我们关心的是事件背后的必然。文化的，社会的……
老马就是这种文化的社会的必然。
这种文化注定老马1994年当不了官，就像袁伟民1981年当不官一样。
这种文化又注定老马在1998年如愿以偿地当了官。
老马当官也好，老马当不了官也好，老百姓不关心。老百姓关心的是马家军，关心的是马家军能不能在亚特兰大奥运会上拿更多的金牌。老马在那场人事纷争中的是是非非，只不过是老百姓这种关心的附带品。人们希望老马别真辞职，尽早走出人事纷争的泥淖……于是，大报小报呼吁；于是，各级领导给马俊仁做工作；于是，组织上顺应人民的呼声也为了拯救国宝马家军，不得以改组了辽宁省体委；于是，老马强烈要求辞职的理由突然没有了；于是，老马负气地离开沈阳把队伍拉到大连，建构自己的独立王国……
然而，老马在这场风波中，究竟是赢家还是输家呢？是“涮”人还是被人“涮”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刚刚崛起的中国中长跑运动在这场无谓的人事纷争受到了不应有的重创。不是吗？老马为了顾及面子，在没有得到体面的台阶之前，队员们不得不停止了训练……由此带来的直接后果是94年北京春季国际马拉松接力赛上，他的队员虽然凭着老底卫冕成功，但比去年参加这一赛事的成绩慢了两分多钟……两分钟时间可以在日后的训练中找回来，但是，纷争之后的恩恩怨怨将以怎样的形式化解呢？它将给发展中的马家军带来什么样的消极影响呢？前世界冠军刘冬在这之后离开了马家军，是不是这场人事纷争带来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呢？是不是马家军后来“兵变”的前兆呢？老马在这场人事纷争之后急于把队伍拉到大连究竟为了什么？
我们有太多的搞不清！
但我们不愿相信老马这样做仅仅是小农意识的使然。
老马急于另起灶炉自然有老马的难言之隐，同样，它属于“揭秘”范畴里的东西，与本文要做的事无关。我们关心的是老马行为的继续和这之后又是谁重创了马家军……纷争之后的第一件事，老马要独立。他打着为中国田径事业做贡献的旗帜，堂而皇之地向全国人民声称：他要实现人生第三个奋斗目标——创建中国田径培训中心。面对老马的豪言壮语，全国人民无不欢欣鼓舞。在全国人民看来，田径中心一旦建成以后，那么中国的世界冠军就像工厂里的流水线一样大批量生产出来……于是，李鹏总理批给老马一百万盖“工厂”。一百万当然不够。于是，老马向报界透露：为了中国的田径事业，他要拍卖马家军获得的全部金牌。全国人民和海外华人一听老马为筹措资金要拍卖象征中华民族振兴的金牌……那还了得！于是，有钱的出钱，没钱的记者当然出力。
有钱的霍英东们慷慨解囊毕竟有限。
但无钱的老计们划拉几个字，就给老马带来了滚滚财源。
【背景资料之三十一】
……马俊仁十分重视运动员的营养恢复。他说：“我赞成补养。运动员训练艰苦，消耗大，不给予足够的补养是不行的。平时，我天天熬鸡汤，熬人参，有时熬到半夜一两点钟。营养补不上去，就谈不上科学训练。”多年来，他苦心学习中医药机理，多方求教，反复实验研究，终于摸索出一整套具有“马氏”特色，行之有效的全面性营养恢复手段和方法。
这篇文章发在《人民日报》上。这年头，关于“秘方”二字我们随处可见，你甚至蹲在公共厕所里，不经意抬头一看，脏乱不堪的墙上就有“祖传秘方”之类的字样映入你的眼帘。不仅公共厕所里有，大街上随便一根电线杆上有，而且各类小报也有……甚或某一天，你突然收到一封某某地方发来的信，打开一看，给你寄来的一张传单上写的就是“秘方”，你搞不清他们是怎么知道你的地址？但他们就有这个能耐。没办法！中国是一个盛产“秘方”的国度，各种“秘方”充斥着我们的生活，你搞不清那种是真那种是假？但是，他吹得神乎其神的让你不由不信，间或冒出一个号称从深山老林里修道多年的长颜行者，报上一吹，电视一拍，全国人民就信了。可是，没几天，这位神通的行者又被公安局逮捕了，说是骗子，全国人民这才恍然大悟。久而久之，全国人民觉悟了，对各种“秘方”也就麻木了……可是，全国人民可以不信天不信地，但不能不信《人民日报》，老百姓对《人民日报》就像对皇上的“圣旨”一样，还能有假？《人民日报》当然没假！《人民日报》上写的马家军狂破世界纪录也没有假！《人民日报》上写着马俊仁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全面性营养恢复手段和方法”还能有假？有假，人家马家军能破世界纪录吗？马俊仁没独特的“秘方”中国人能破世界纪录吗？
老百姓当然相信。
有经济头脑的企业家们当然看准了老马这块招牌，纷纷前来与马俊仁洽谈合开发营养液事项。据说，日本一家大财团愿意出两千万美金，买断老马的“秘方”，老马出于爱国没卖。后来，老马向江主席汇报这事时，江主席说给两个亿也不能卖……有没有一家日本公司我不知道老百姓也不知道，江主席说没说过这句话我不知道老百姓也不知道。反正这年头这样的新闻多的是，报纸上有，电视台上有，我军事迹材料中更多……但影响之大当属名人马俊仁，人们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
于是，老马财源滚滚来。
于是，老马的田径中心像吹气泡一样，说建成就建成了。
于是，各类小报关于马家军的秘闻也雨后春笋般地层出不穷……老马到底有多少钱？到底有多少套别墅？老马为什么烧队员的工资？报纸连篇累牍地写，老百姓津津乐道地传。老马可以不让队员们看报纸，但他没办法堵住队员的家人看报纸……没拿冠军以前，马俊仁是他们孩子的恩人，拿了世界冠军以后马俊仁就成了恶霸地主黄世仁！那么多奖金，你马俊仁想独吞？还有三台奔驰车呢……
导火索由此引发。
第七届全运会后，刘冬愤然离开马家军是不是因为钱？报上没说我不敢胡说。但广岛亚运会后七名男队员因奖金分配不公愤然离开马家军，已无须我再说。而1994年12月12日王军霞率众姐妹“兵变”大连，进而将马家军多年积蓄的巨额资金分光吃光，让我无话可说……
我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
【背景资料之三十二】
刘吉：“在马俊仁辉煌的时候，我们谈过一段话。我说，马教练，我给你提三条意见：第一我希望你不要卷入人事矛盾中去，对人事问题你不懂，如果你卷进去，后患无穷，别人出现人事矛盾时，你应该带队伍上高原，去训练。第二你不要去争当辽宁省体委副主任，那个副主任在辽宁省找一千个都能找到，但现在找你一个马俊仁是很难的，你的贡献是当教练，对体委副主任这一套你不懂。如果你当上体委副主任，不信你试试，你这套思想方法、处世方法，半年之内还可以，因为中央领导接见你了，大家买你的面子，半年以后没人会买你这一套，做副主任你这一套不行的。第三你自己不要亲自管钱，钱应该交给会计去管……但他恰恰没有接受我这三条……”
国家体委副主任刘吉的话无疑具有前瞻性，然而就本质而言，它与“马后炮”没什么两样。“前瞻”说明什么呢？说明他们真的掌握了马克思主义科学的预见性？说明国家体委领导人具有高瞻远瞩的才学？中国人尽会来这一手，防微杜渐的时候不见他们的踪影，出了事以后，他们比谁都高明！昨天就在昨天，当马家军狂破世界纪录的时候，马俊仁面对无数只话筒慷慨激昂地说，一支高水平的队伍必须有铁的纪律做保证……各级领导、各大报纸不都众口一词地称赞老马训练有方吗？我至今记得当时的《人民日报》上有一篇文章专门把马家军和昙花一现的朱建华作比较。朱建华成名后，他的教练胡鸿飞不敢严格管理，导致朱建华过早陨落……更早的时候，人们搬出袁伟民来深刻检讨胡鸿飞——提出对名运动员也要严格管理。若干年后，马俊仁横空出世，以严格地管理带出了一批世界级运动员，再一次让国人看到了严格管理的好处。于是，老马在国人的一片助威声中大谈如何严格管理；于是，老马在七运会以后因世界冠军刘冬不服从“管理”，堂而皇之地将刘冬剔出了马家军……然而，一年以后，王军霞率众姐妹“兵变”大连，老马又成了简单粗暴管理的典型！
人嘴两张皮，究竟谁的错？
关于“兵变”大连的细枝末节，我们不想在此做细节性的描写。许多热衷于揭秘的人，已经淋漓尽致地再现了那一刻的惊心动魄。关于他们，我不想做任何比别人高明的评说。我们都活物质世界里，我们从事的又都是我们为之热爱的文学事业，都是一股道上的……我多想发自内心地对他们的作品说一声“好”，但此刻，我却无法说出这个字来，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脑子里却顽固地想起了1994年4月26日的马俊仁。那一天，刚刚出院不久的马俊仁被中央电视台请进了《五环夜话》，与体育迷们共话马家军。当主持人问到老马如何面对舆论界时，马俊仁的话，却让我们深思。
【背景资料之三十三】
马俊仁：毛主席过去有个“矛盾论”，教练与队员就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训练与被训练的关系。我的文化水平低，训就是一个“言”字加个“川”，要言去“训”和去说怎么做，教练要训，运动员要“练”，这样才能出成绩，所以说这个矛盾是必然的。一些东西要在矛盾中解决矛盾，历史才能前进。我和王军霞发生矛盾，她出走这是事实，但是报纸登载的我有不同看法，大家可以看，这些话哪些是《人民日报》登的，哪些是中央电视台广播的，哪些是咱们国家的几大报纸登的？恰恰是些猎奇小报，登载的不准。我个人也特别莫名其妙，说得忘乎所以，但还很“确切”，很离奇，不离奇就不买我的报纸了，所以编得越离奇越好。（他们这样做）不但起不到有利于团结振兴中华的作用，反面起到以假乱真破坏安定团结的作用，无形中把这些矛盾扩大化了。有些人思想水平比较低，还会被人利用，它给我带来的损失是小事，给中国的体育，给中国的改革开放带来的损失是大事。（此处有掌声）
是的，马俊仁与王军霞之间的恩恩怨怨与振兴中国体育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场“兵变”以后，人们纷纷指责马俊仁，说他的管理存在着许多严重的问题。而王军霞率众姐妹“兵变”大连，则被视为人性的呐喊……可是，几年以后，当我们从一个骤然雄起威风八面的女子中长跑大国，跌落到啥都不是的尴尬境地的时候，我们又将作何感想呢？
我们有过迁就照顾名运动员导致失败的教训，我们也有了严格管理名运动员造成师徒反目的恶果……我们左也不是，我们右也不是，我们为什么始终处在或左或右之中呢？为什么“管理”一直是我国体育界老生常谈而又头痛的问题呢？1999年2月10日，当我无意间从天津《今晚报》上读到一篇题为《寂寞海埂新亮点》的体育报道时，其中的一段话，或许能帮助我们解开笼罩在我们心头的阴霾。
【背景资料之三十四】
……在转会摘牌“下岗危机”的影响下，球员开始要我练向我要练的转变。在宿舍、餐厅，以往那种大声喧闹或随意浪费粮食的现象，以及不按时熄灯、擅自离开基地、抽烟酗酒等较恶劣事件没有发生，整个训练风气有了明显好转……
我注意到了“要我练向我要练的转变”这几个字，多少年来，困扰中国体育界的最大难题不就是这几个字吗？而一个“钱”字全给他们解决了。这个“钱”字当然不是被动地给，而是市场规律下的挣。遗憾的是，1994年的中国体育还没有引进市场竞争机制。运动员是啥？运动员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当然没有下岗一说，没有下岗危机的运动员当然不可能我要练。人都是有惰性的。和惰性作斗争，除了主体的自觉性以外还需要客体的督促。一个人有没有自觉性，很大程度上处决于他文化修养的高低，而中国运动员大多没文化，战胜惰性的力量更多的处决于客体的督促——要我练。于是，矛盾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
有人说，外国教练百分之七十的精力用在业务上，百分之三十的精力用在管理上，而中国的教练正好相反。这句话，太切重要害了。在中国，衡量一名教练员的水平，很大程度上看这个教练员的管理能力。不是吗？当我们津津乐道地评说中国女排实现“三连冠”的时候，我们更多地不是称道袁伟民的严格管理吗？我至今记得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以后，袁伟民在《人民日报》上谈的就是他如何管理名运动员的经验。而为中国田径夺得第一个世界冠军的王魁，更是以“魔鬼”著称。马家军狂破世界纪录后，马俊仁谈的也是管理……有意思的是，被称为管理楷模的教练，都是女子教练。为什么没有男子教练呢？如果让他们三人带中国男队，他们也能取得像带女队那样的成绩吗？当然不可能！原因何在？除了已经定论的中国女性身体素质较之中国男性身体素质与欧洲人的差距小以外，更多的是，中国女性有着几千年逆来顺受的历史，好管理。无形中帮了他们三人的忙，这也是中国体育为什么会有“阴盛阳衰”现象的症结所在……残酷点说，女运动员不听话时你教练员还可以打，而男运动员不听话时你教练敢来这一手吗？
无庸讳言。包括“打”在内的严格管理，是现下的中国体育界奉行的举国体制，之所以迅速成为金牌大国的有效手段和无奈之举。有过辉煌的中国女排和迅速崛起的女子中长跑，都是这种体制下的既得利益者，又是最大的牺牲者。荣誉的，人格的……
袁伟民打没打过队员报上没说队员没说我不敢胡说，王魁打没打过队员报上没说队员没说我也不敢乱说，马俊仁打没打过队员大报没说小报说了队员说了当然也无须我多说。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做更多的纠缠，我想说的是金牌的背后，每一名运动员必须接受非人性的东西。中国有句古话：不吃苦中苦哪能人上人。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错，而是竞技场上乃至整个人类共有的又无法逃避的残酷现实的必然。在这一点上，上帝是公平的，它不可能让你轻轻松松地就能得到众人仰目的光环。你必须付出超人的代价，甚至接受非人性的东西。其实，身上有非人性的东西又何只是运动员们独有呢？生活在世间上的每一人身上不都或多或少地有它吗？即便是那些高喊人性的作家们身上又何尝没有呢？如同鲁迅先生发现阿Q一样，你能说鲁迅不是阿Q中的一员吗……有些东西我们是无法超越的！中国体育就是这样的体制，教练员不采取点非常措施能夺金牌吗？有谁听说过西方运动员因教练的严格管理而与教练闹矛盾的？即便是坏小子马拉多纳也没有因此与教练闹过别扭，他们的矛盾大多是因为钱分配不公或教练的水平不能适应自己而分道扬镳的。当然，外国教练是运动员聘请的，而中国运动员是教练带的，问题症结恰恰出在这里！由于人身的依附关系不同，决定着他们行为方式的不一样。前者是我要练，后者是要我练。于是中国教练在抓业务的同时，也要承担起繁重的管理工作。为了完成上级领导交给的金牌任务，教练员们不得不酷！不酷行吗？不酷就拿不到金牌！于是，在通往金牌的路上，教练员与运动员之间的矛盾随着运动员离金牌距离的缩短而越发加深。不是吗？除了袁伟民与他的队员矛盾没有公开化以外，王魁和马俊仁不都落下师徒反目的下场吗？
让人深思的是，他们三人与队员之间的关系，随着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不断迈进，如同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袁伟民高就了，王魁无奈地告退了，现在只有马俊仁了……而现在给我们留下话题的也只有马俊仁。马俊仁严格管理有没有错？王军霞等马家军队员抗拒粗暴有没有错？都没有错！也许有人说，要是马俊仁换一种方法管理该多好啊！这话如同有的评论家说，要是莫言写长篇小说节制点别泥沙俱下该多好一样。试想，按评论家预想的莫言还是莫言吗？同理，如果按照人们希望的方式管理队伍的马俊仁那还是马俊仁吗？当然不是！没有马俊仁又何谈马家军呢？
不错，马家军曾破裂过，但这同样是完整的马俊仁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份。马俊仁性格中的弱点，决定着马俊仁要经历此挫折。马俊仁坎坷的人生经历，也决定着这之后的马俊仁再铸辉煌。
1996年是马俊仁的忌年，也是马家军的忌年。这一年的春上，老马成了名副其实的“劳马”，他病倒了，病到在通向亚特兰大的路上……没有马俊仁的马家军，在5月的南京田径奥运选拔赛上，全军覆没。他没能也不可能实现像三年前人们预想的那样：包揽女子中长跑的全部奥运会金牌。老马和我一样，成为亚特兰大奥运会女子中长跑的看客。虽然原马家军队员的王军霞夺了一金一银，但绝少有人知道这其中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功劳应与马俊仁有关，王军霞载誉归来，反而授人以柄，藉此当作打破马俊仁神话的一支令箭……残酷吗？当我们在书写马俊仁神话的时候，当我们抱怨马俊仁忘记基层教练功劳的时候，面对新的如潮般抨击老马的文章，我们又将作何感想呢？凭心而论，与老马对立的弟子们除了特别优秀的王军霞以外，还有谁在其他教练的调教下再创了辉煌？
人们忘记了“兵变”后老马曾多次率新弟子战胜过老弟子。
人们只记往了新的马家军兵败南京城。
人们只看见了老马的老弟子王军霞的金牌……
面对这一切，马俊仁没有作更多的解释，老马只说了一句——王军霞毕竟曾是我的学生嘛——就够了。老马知道：要堵住别人的嘴，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创造神话。
这年秋天，当王军霞和毛德镇荣归故里的时候，老马率领他的马家军登上了阔别一年多的青海高原。那一段时间，用老马自己的话讲：“我是豁出去了！”队员们一天一个马拉松，累得一些年轻教练跟着喊受不了，而老马依然故我地天不亮就起床。有消息称：老马对他的新弟子的管理，还跟从前一样，队员们完不成训练任务，照骂不停，整急了，便动手。老马深知：不这样不行！不这样金牌就会失之交臂……奥运会选拔前，老马因病，而年轻教练没有老马那么狠，结果，兵败南京城让老马无话可说。
面对可爱的奥林匹克金牌。
面对老马的非人性管理……
我真不知道怎样对老马的行为评说。这一刻，我想起了荀子关于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这一刻，除了圣人荀子的训导，还能有更好的参悟吗？
曾几何时，我们不是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称道吗？既然真理的真伪落在实践上，那么同理，训练的科学与否则落在拿金牌上和破纪录上。既然老马的队员在老马的严格训练下，破纪录、拿金牌了，那么我们就没有必要指摘老马的训练方法。你说你的训练方法既科学又有人性，等你把女子中长跑世界纪录破了，等你把金牌拿在手，你再说你科学。现在，中国只有一个老马，只有一个马俊仁能做到，并且六亲不认……
老马正是靠着这种纯粹的精神，把落后的中国女子中长跑带到众人仰视的中长跑大国，又从低谷中，一步一个脚印地告别了伤心的——1996。
1997年伊始，还是人家马俊仁带的队伍在一年一度的北京国际马拉松公路接力赛上，为中国人露了脸。这一年，老马带的是两支队伍，男队和女队同时出现在这项赛事上。虽然女队以微弱的劣势意外地败在了埃塞俄比亚人手里，仅得了个亚军，但是老马的男队首次参加这项赛事，便获得亚军。也许人们的注意力过于集中在女队身上，而忽略了老马男队的崛起。女队成绩的退步，让人无奈的同时也对老马渐渐地失去了兴趣。好长一段时间里，关于马俊仁的新闻不再像以前那火爆，而马俊仁也一点点沉默起来，不再像过去那样好放炮了……直到八运会决赛前，老马这才被想起，关于他来不来上海的问题骤然成了人们关注的热点。但是，没有人指望马家军再度辉煌。这一年来，马家军的成绩一直表现平平，八运会预赛仅是过关而已，而国际大赛，马家军更是不抛头露面……在国人的眼里，马家军似乎成了一个啥也不是的队伍，马俊仁没有那么神！眼下人们关注老马来不来上海并不是对他有什么新的厚望，而是人们突然觉得：八运会老马不能缺席……
大赛越来越临近，10月15日，记者从辽宁代表团的秩序册上没有发现马俊仁的名字。马俊仁不来了，马俊仁真的不来了！围绕马俊仁不来上海，记者们以闪电般的速度编攥出种种猜测……但谁也没有想到，记者们关于老马不来上海的文章刚刚付梓，老马戴着镜头，开着那辆考斯特面包车，格外显眼地出现在上海滩。
这一天是10月18日。这是一个吉利的数字，尽管我不愿意把日常生活中的数字与我们的不可琢磨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但老马突然在这一天杀到上海，显然是经过精心选择的，而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老马喜欢这个，就连他的车牌号码也要与“发”的谐音“8”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辽─B88888。这是市场经济下的产物，但同时又是那些率先富起来的一帮没文化的人的唯心论调，后来的一些有文化的唯物者也迷上了它。关于它，我的任务是浅尝辄止，更为深刻的论述留给那些关心它的人研究去吧。此刻，我关心的是，这些看似与我们命运无关的数字排列，真的能让老马“发”一家伙吗？
现在，让我们一同走近那个晴空万里的日子。
秋天了，上海的太阳不再那么泼辣，而是绵绵地挂在湛蓝的天上，让人怎么瞧着怎么畅快。酷热没了，风爽爽的，斜斜地飘来荡去……下午三时许，老马戴着墨镜出现在体育场上，他没有像四年前那样，穿着运动服穿梭在场地间，而是西装革履地走向看台，找了一个位置悠闲地坐了下来。但是场上的观众和无孔不入的记者们没有让老马悠闲下来，他们蜂拥而至，将老马围得水泄不通。不知道青岛双星集团的老总王海先生是怎么知道老马要来，他像老马的影子一样，尾随在老马的身后，并特制了两块写有80万元奖金的大广告牌，插在老马的背后……观众看见了老马的同时，也顺带着看见了这块巨大的广告牌。起先，人们以为这是王老总的匠心独具，没想到后来老马也接过这个大牌子时，人们恍然顿悟。
当然，这一切仅是老马初来上海的一个花絮。
下午3点40分，随着一声枪响，人们的注意力不约而同地集中到1500米的赛场上。如旧是多名马家军队员依次散开，一律的步频，一样的衣着，让人想起了四年前马家军的光景……对于此刻的上海人，这是他们既想看到又不愿意看到的现实啊！为了上海代表团的金牌，更为了中国女子中长跑的腾飞……还有什么比眼下的残酷更能折磨上海人和无数中国人了？但是，上海人还是为冲在前头的马家军队员加油助威！他们似乎忘记了金牌的归属，他们像四年前北京人那样，高喊着马家军队员的名字。她们是谁呢？老将曲云霞和不是马家军队员的老将刘冬，还有曾经战胜过王军霞的小将姜波……真难为刘冬，她依旧代表辽宁队征战在田径赛场上。然而，她的风采再也没有了。面对昔日队友曲云霞和新秀姜波，她的那双善跑的腿，犹如灌了铅，力不从心地被姜波和曲云霞渐渐地甩在了身后……当最后一圈的铃声响起的时候，姜波和曲云霞在刘冬无奈的眼神中，不！在所有同场竞技的队员们的无奈眼神中，如同离弦的箭，嗖嗖地向终点飞去……
像四年前一样，人们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高高挂在体育场内的电子显示钟。此时，屏幕上显示——2分50秒。离曲云霞四年前创造的世界纪录3分50秒46还有一分多钟！不出意外，像她们这样的世界级选手，在剩下的一分钟时间里，完全有能力跑完最后400米……此刻，我再一次地想到了“不约而同”四个字，我无法拒绝这四个字！在浩瀚的文字海洋中，还有哪四个字能够像这四个字这样准确到位地道出此刻的景况呢？人们不约而同地起来了，冲着姜波喊——破纪录！
距终点还有150米，姜波和曲云霞越跑越快……突然，曲云霞在弯道处摔倒了，全场观众异口同声地“哎哟”了一声，老马刷地弹起来，姜波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继而，奋力地向终点冲去……当姜波第一个通过终点时，电子显示屏无情地显示出——3分50秒98的字样。仅差0.52秒，要是曲云霞不摔那一跤，要是姜波不回一下头，就差那么一丁点！
但是，姜波的遗憾并没有影响马军家以后的比赛。在5000米大战中，老马的队员大破世界纪录，并将包揽了女子前三名；男弟子孙日鹏在3000米障碍赛中，打破了全国纪录并夺了金牌；在女子一万米决赛中，老马的队员更是大包大揽，前三名又是清一色的马家军，新弟子董艳梅不但拿了此项冠军，而且她的万米成绩超过了去年奥运会的金牌得主……
奥运会——多么令人神往的盛会呀！此刻，我们多想作一番假设。要是马家军没有经历那场“兵变”，要是老马没有卷入那场无谓的人事纠纷，要是1996年的马家军是1993年或者是现在的马家军该多好啊！但这一切只能让我们空悲切……中国体育：你为什么留给体育迷们那么多的假设呢？你还将给他们留下多少假设呢？
但此刻，我们还是先回到老马这根线上。
马俊仁着着实实在上海滩上风光了一把，老马“发”了，老马在全国人民的心目中重新找回了昔日的位置：马俊仁是一条汉子，马俊仁就是马俊仁，马俊仁的训练方法就是比别人强。就连原国家田径队总教练黄健先生也不无感慨地说：一个教练一生带出一个世界冠军已经很了不起了，而马俊仁却带出了几批世界冠军，这绝不是一种偶然，他太了不起了！
然而，八运会也给老马留了几分不快。姜波能破没破世界纪录不提，最让老不快的便是王军霞的缺席。1996年王军霞和毛德镇，让马俊仁神话威风扫地。那一段时间，老马像一只破鼓，什么狗屁小报也要抡上两锤。那时候老马忍着，他一直等待八运会，让人们看看到底谁是真正英雄？可是毛德镇和王军霞没有给老马提供雪耻的机会。毛德镇没来上海，王军霞来了，但她是作为一名看客来的。一身洁白的休闲服从里到外透着几分超然，与此同时也向世人表明：自己将永远是这项运动的局外人。尽管她的运动生涯还处在巅峰期……也许王军霞真的无须证明什么了，她还要证明什么呢？面对老马的新弟子，除了失败她还能证明什么呢？现在她什么都有了，她是一个胜利者。她的休止表明她是一个永远的胜利者。而老马的八运会毕竟短暂，人们会像四年前那样很快将它忘得一干二净。人们会以更新更高的期待，要求老马在不远的曼谷亚运会上和不远的悉尼奥运会上为国争光。
老马也许意识到了国人那种可怕的期待，八运会以后，虽然他向国家体委许诺承包一块奥运会金牌，但种种迹象表明，老马的心思复又用在了辽宁省体委副主任这一位置的争夺上。几年来，老马一直惦记着这事，特别是八运会以后，这愿望更加迫切，以至于放弃了好几次国际大赛的机会。外界当然不知道个中原因！于是，种种议论又妖传起来。但此刻，老马全然顾不上这些，他在人事部门细之又细的考查中，怀着希望和忐忑不安地心情，漫漫地告别了——1997。都说，这下老马的副主任铁了，但说归说，命令就是迟迟批不下来！新年过了，老马如旧是那个田径中心的主任。
1998年，老马似乎又交上了背运。起先，他为之苦苦觊觎四年之久的辽宁体委副主任，突然因为国家体委的除消而相应取消了。更让他痛心疾首的是，他的铁杆哥们体委主任崔大林因为与辽宁省各界关系紧张，人大民主选举的时候，意外地落选了。老马今后是啥？老马不知道了。老马正迷茫着，突然作家赵瑜的一本《马家军调查》横空出世，让老马大为光火。老马正烦着，赵瑜正好成了他的靶子，于是老马死活要和赵瑜见官司……全国人民也正下岗没事干，那就看看名教头和名作家谁的尺长谁的寸短？等了半天，老马和赵瑜突然宣布不打了。老百姓蹊跷这中间怎么又多云转晴了？当然也没人真的希望他们打起来，中国老百姓善良的人毕竟俱多，人们希望老马少打或别打官司，把精力投在训练上……曼谷亚运会在即，老马没能在亚特兰大奥运会上显神手，那就退一步吧，在曼谷亚运会包揽它一家伙也行！
可是，正当全国人民满怀信心地等待老马拿出杀手锏时，不曾料想，老马的队员悉数不参加亚运选拔赛。结果，小日本的女子中长跑在曼谷大显神威，居然连汤都不给中国运动员喝……自从有了马家军以后，女子中长跑从来就没有小日本的份，而眼下马家军缺席，中国运动员居然连一块金牌都捞不着！看来中国不能没有马家军，可是马家军为什么不参加亚运会呢？
舆论界又一片哗然。
有人说，曼谷亚运会将采用新的药检手段，老马害怕露馅没敢去。有人说，老马阴着嘞！他知道亚运会上中国金牌忒多不值钱，告你吧，人家老马早就瞄着悉尼奥运会呢。也有人说，老马为自己也为崔大林的事和国家训练总局闹情绪嘞……什么说法都有！为此，有一家电视专门采访了李富荣和中国田径队的众多教练。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从这些专家们的嘴里也说出了怀疑马俊仁的话来，李富荣甚至还说他反对那种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队伍。我想了好长时间，但我整不明白李富荣话中的意思，难道马俊仁内战内行外战外行了？请问，中国女子中长跑取得的那么多世界冠军又是谁拿的？我不知道是我搞错了还是李富荣说错了？
但我更愿意相信第三种说法：马俊仁在闹情绪！
稍稍留心1998年2月4日的体育新闻，就不难得出这个结论。这一天，国家体委副主任徐寅生在山东济南召开各省的体委主任会议，会议的中心议题是2000年的田径发展计划。在这个会上，有三家省体委和国家体委签订了承包曼谷亚运会和悉尼奥运会的金牌指标。辽宁体委主任崔大林代表辽宁田径训练中心——实质上也就是代表马俊仁——签订了承包曼谷亚运会上5块金牌和悉尼奥运会上1至2两金牌的合同。可是崔大林不曾料想，他回到辽宁没几天，他的体委主任被合法化的选举给选掉了……既然主任都不是了，那么他签的合同还能有效吗？崔大林为什么被选掉？个中原因谁都清楚！老马更是明镜儿，心想，我这么干还有啥劲呢？崔大林就是榜样！
正当人们为马家军为何不参加曼谷亚运会选拔赛而困惑时，老马突然登报声明：他将永远退出中国田径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老马第二次尥趵子。有意思的是，两次尥趵子都是在老马辉煌后的第二年，又都是为了那个副主任。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引起轩然大波，报上只登了一个“豆腐块”就算完事了。是人们真的接受了老马的辞呈呢？还是觉得老马不会辞职？上一次老马尥趵子，上至国家体委领导下到普通百姓都给老马台阶下，但这一次谁也不发话老马就没有台阶下了。没了台阶下，这不等于逼老马吗？老马要是不干了，马家军还存在吗？没有马家军，辽宁体委承包的那奥运会金牌岂不成了空头支票了……
老马，你是真辞职还是假辞职？
老马，你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写到这里，该是我向马家军告别的时候，可是我却无法收住笔，我忽然觉得我还有话要说！我说什么呢？此刻的我，多像一个走入仙境般圣地的人那样，流连往返又不忍离去。可我流连什么呢？我不知道！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心底头涌出一丝莫名的焦虑。不是为了马家军，不是为了马俊仁，而是为了中国体育……我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辉煌是那样短暂？为什么我们的足球几十年来始终冲不出亚洲甚至屡屡败在小小韩国人的脚下？为什么我们的体育界有那么多的人事纷争？为什么我们的强项一个个地没落了？譬如威震田坛的马家军，譬如横扫世界的羽毛球，譬如曾被誉为“梦之队”的中国跳水队，还有曾经不可一视的中国女排……
我们有太多的搞不明白！
我们除了和无数体育迷一样默默地吐咽泪水，我们还能干什么呢？此刻，已是1999年的大年三十的下午。我坐在我的电脑前，默默地品尝着马家军的辛酸和中国体育界的辛酸……外面鞭爆声一阵紧似一阵。我知道，旧年就要从这隆隆炮声中过去了，新的一年又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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