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散文随笔选粹-微观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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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心

    赵瑜

    最初,长治十四所中学和一所大学的红卫兵造反,包括中专、师范的运动同盟军,少年人并不觉得可怕,只觉得风光好玩。及至我慈眉善目的富农奶奶和市内七百多名同类老人,被勒令驱逐返乡,紧接着,成年人亮相造反组织,红卫兵概念迅猛外延,开始批斗老干部。我老爸虽然官儿小,却常常出现在台上“陪斗”,这时,我才从直觉上感到了不满,觉得他们分不清好坏人,对带头闹事儿的头目生出了反感。

    批斗先从宣传部和文教界开始。地委宣传部长杨俊峰等人罪名大得吓人。我老爸名头不大不小,是个“黑干将”。

    真正感到运动的惊心,应是1966年的寒冬。那天上午,我和一群小伙伴们游荡到地委大楼门前,见乱哄哄一大圈人在那里看什么热闹。我从人缝里挤到前头去看,赫然发现几十个成年男子,一律不穿上衣,光着膀子坐在地上挨冻,看上去肉乎乎一片。说是强烈要求地委出面,解决某项切身问题,或是“六二压”(指1962年压缩城镇人口的政策——编者注),或是“四清”,或是受工作组打击,或是两派争端。天空阴霾无光,过了一会儿飘起雪花来。开始时,这伙儿人还在相互交谈,雪一下来,渐渐无人说话。他们的脸色渐渐趋于紫青色,周围也不再嘈杂。他们静静地冻着,人们静静地看着,雪静静地下着。后来四周变成白色,中间一圈肉色人团,牙关紧咬着,也变成了灰青色的石样雕塑。说是有代表正在楼里谈判……

    猛然间,传来了地委第一书记王尚志死在南郊深井的冰水中、潞安中学书记王如保死在厕所粪坑中的可怕消息。更使少年人不敢联想的死法,是长治市市长王一浩从办公楼纵身跳下,自杀身亡。

    长治地面一下子死了王尚志、王一浩、王如保三位要人,我们由此知道了运动的厉害。怎么都姓王?好像一个什么集团似的。

    我妈对我说:这几天,你不要去东招待所那里玩,千万别去。我问为什么,她吞吞吐吐不告诉我。这使我很好奇。小孩儿都这样,你越不让他上哪儿,他越是心向往之,要去看个究竟。

    地委东招待所是一座排房大院。运动之初,著名作家赵树理暂住此地苦写检讨,他把招待所叫作“交待所”。趁左右无人,我溜了进去。

    天色将晚。我往里边走,院子里几个人,正交谈着往外走。院内安静下来。看过一排又一排,处处败落荒疏,啥也没发现。到了后一排,见有不少纸扎的花圈落地堆在墙边。

    我感到了异常,有些害怕,脚步却还在向前挪动,鬼拉着我。立在了花圈旁,看上面写着王尚志的名字。左右看时,见一间房门大开着。站定门口向里探望,我倒抽一口凉气,地委书记王尚志的尸体,平展展停放在大房间正中央。离地面半米高,两条板凳摆开,支着一个单人床板,他脸朝上平躺在床板中央。

    我猛吃一惊,已被吓得魂飞魄散。

    想拔腿跑时,腿拔不动。我定在门口,大个子尸体躺在里头。我意识到这是同学王权他爸,住在天主堂前院排房,平时见了我们小孩儿很和蔼。王权平时和他爸也不拘束。王权养一条长毛宽嘴壮硕黑狗,特别吃逗,你扑它,它就善意地扑你。同学高民宪,总是戴着棉手套没完没了地逗它,我还曾经跨在它宽阔的脊背上头……

    现在,王权他爸躺在房间里头一架干床板上,死了。我至今不明白他的大面庞为什么红彤彤的,像戏院里高唱上党梆子的大红脸那样红。

    恐惧袭击了我的全身。我觉得那个片刻极其漫长。如梦如幻中,吵嚷嚷的那几个人又回来了。并无一人理睬我。他们进进出出,搬来几坨大冰块,屋里屋外洒药水。看样子是要长期摆放、展览尸体。

    这是我生来第一次见到死人,是一名中国共产党的地委书记。

    不久我知道了,这些同情老干部、反感造反派的人们要为王尚志喊冤,人们不相信他会自杀,而认定一准是被坏人害死的。

    这个谜团很快成为晋东南分裂成两大派的斗争焦点。我后来写了一篇《王尚志之死》,详以专章揭秘。

    那天回家后,我没敢告诉我妈这件事儿。草草吃点东西,上床躺着。就是不敢闭眼睛,一闭眼就看见了王权他爸的大红脸。一连多日,夜夜如此。弟弟妹妹年龄尚小,自打屈从勒令送走奶奶后,家里冷冷清清,三间大平房显得寂寥空荡。父亲挨批斗总不在家,更添加了夜晚的恐怖。

    我老爸平时很爱逗乐,极少抽烟,这阵子完全变了。偶尔回家来,衣衫不整,闷头抽烟中,简略地问一下我妈所在单位的情况。或在火口旁慢慢地烧掉一些纸片材料。那时的干部家庭,很少过细关心你的学习和生活,他们顾不上。过一阵子,约你很正式地谈一次话,简问简答,教育你要听党的话,不要贪图享乐怕吃苦,长大了一心干革命,倒也好对付。当社会生活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大于家庭亲情时,便只能是这个样子。单有一样好处,就是家里存有不少书籍画册时时可看,并且从不限制你找哪类书来看,什么毒草不毒草的,能读书爱看报就是好孩子。他们是古老传统里成长的干部,因而并不排斥传统文化。他们认为一个年轻人,首先要有知识。所以不管啥书都是可以读的。

    眼下的干部们,夜夜抽烟,沉思,怅叹,苦苦分析局势,都想在尽量减少伤及别人情况下,设法自己过关。过不了关时,只好煎熬着,等待着。所有干部都在思考,任何情况下首先要保存自己不被灭掉。省里边,卫恒这班老领导们不服气,甚至反抗,被整死了,王尚志、王一浩、王如保也被整死了,死亡的消息不断传来。

    我一发小,叫常二毛,以胆大妄为著称。我们在少年运动队练游泳,夜半饥饿难耐时,他胆敢与我相跟上,到大灶攀窗而入,端上一脸盆炒好的肉块,大嚼一顿。当时体委无冰箱,炒好的肉块要保存,必多放盐。当时我和二毛正长身体,练得又苦,动不动为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而跳入漳泽水库搞表演,半夜准会饥饿。这时见到熟肉,已是饿虎扑食。饱餐之后,攀窗而出,悄然回到铺位,先是满足中睡死过去,天快亮时,两人皆因焦干口渴而猛醒。我俩心照不宣,光着膀子跑到院中,对着自来水笼头轮番抢喝一气,解去梦中焦渴,复回寝室栽倒而眠。刚睡着,哨笛号声乱响,起身跑操。但见队友们少气无力,而我和二毛则格外精神。二毛曾获山西少年自由泳冠军,创造过全省新纪录。我的强项是蛙泳,也战胜过省队冠军邓敏山。说时迟那时快,我夺取了100米蛙泳这块金牌,陶正国教练把个少年邓敏山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吃饱了白练了。我和二毛偷笑,认为小邓其实没有吃饱。

    常二毛小时候住在和平医院,爸妈全是名医。“文革”爆发时,医专、医院、卫校乱哄哄的,人无宁日。晋东南人家,秋菜冬藏,家家户户有一菜窖。房前屋后,向下深挖取土成坑,然后搭上椽木,将原土覆盖其上,留一小口呈洞状,内储白菜萝卜土豆大葱,三两日攀洞而下,取食鲜菜。这一日,我去二毛家叫他出街玩耍,二毛姥姥拦住,逼他,说不取出菜来不准去。二毛便让我稍等,要下趟菜窖去。几分钟后,但听菜窖那厢二毛嘶声凄厉惨叫,万分惊人。急急跑去看时,见二毛横躺在菜窖口上,面如土色,语不成句,头上身上已是大汗淋漓。这是咋啦?二毛手指窖口,带着哆嗦。万不能想到,二毛匆匆奔菜窖取菜,揭开盖子,从洞口纵身跳下。洞口到洞底将近两米,洞内黑乎乎一片,气味发霉。二毛蹲下来慢慢喘息,让眼睛逐渐适应暗中光线。待他眼睛管用时,看清了。洞里竟有一男性吊死者,面对面半坐于二毛眼前,那厮瞪着大眼,吐着血舌!——天啊,二毛条件反射厉声惨叫,两腿陡发原地弹跳力,“噌”的一下蹿上两米洞口来,兀自横躺在那里喘气。这一吓,比我乍见王尚志尸体的情节严重多了。

    情况是这样:附近卫生学校一位老师,平时举止儒雅,连日来惨遭红卫兵苦打。他受挨不过,盲目中恍惚间,游走到医院家属院内,急于寻死,再不留恋人间。晃到了二毛家菜窖,他径自钻下去,掏出一条医用绷带,拴在窖盖椽子上,往颈间一套,半坐在窖中就吊死了。待二毛发现时,人已经死去一日一夜,面对面冲着二毛吐舌龇牙,是不到一尺的近距离。

    二毛倒在姥姥怀中,吓得不停哆嗦,数日难平。姥姥泪水涟涟。

    二毛家的菜窖倒了霉,被一伙造反派揭去了土盖子露出横木椽子来,阳日泄入窖内,那位半坐尸身兀自吊着,造反派从上头往下拍照之后,随意定为反革命畏罪自杀。

    当时我磨磨蹭蹭到跟前观望,混充胆大。其实什么也没看到,返回来跟二毛说,我看见了,也没啥可怕的,借此安慰老弟宽心放松。其实我是想知道一下,看二毛是否往窖内藏了什么私货没有,如军鞋军帽香烟铜器之类。铜器可以到废品站换钱用。二毛说,藏过是藏过,但那次没货。他和董老大常拧医院里的铜水龙头卖钱,都是神偷高手。

    常二毛后从北京体大毕业,又在北京队做了十几年教练,现在转到国家队任教,成绩亦好。我们时常在京饮酒,二毛一喝多,扯着个地包天嘴,动不动就向人提起:人能坐着吊死,你信不信?朋友们浑然不知他要说什么。我不敢接话茬,赶紧扯别的。我知道,他小时候受过刺激,比我遭遇王尚志尸体更刺激得深刻。

    从那以后,太行山上两大派,武斗战火熊熊燃烧,见到的尸体就越来越多了。

    选自《南方周末》2014年8月22日

    营救常医生

    赵瑜

    1968年元月15日上午,红字号大举攻进医专,先打医院,护院队的医生们急忙钻了食堂菜窖。红字号将士暂时没顾上收拾这些人。到天黑,红字号重兵攻打医专未陷,受命从医院向南部大本营撤退,还顺手牵羊抢了不少医疗财物。队伍中忽有人问,那帮联字号医生都有枪呢,他们跑到哪里去了?说话间,一哨人马正好到了大菜窖跟前,便听有人嚷嚷,狗日的会不会藏在这下头?十几位医生们在菜窖里听得真切,黑咕隆咚,谁也不敢吭气,躲没法儿躲,跑没法儿跑,大伙儿惊出了一身冷汗。但听上头红字号头头说,不管里头有人没人,炸狗日的,调个炸药包扔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咕咚一声,即有一个方箱式炸药包扔了下来。导火线“咝咝”地冒着火星。天啊,今日完了。灭顶之灾啊。——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炸药包落在医生们脚边,偏偏熄火了,没有爆炸!上头的红字号感到奇怪:咋不响?不行再点一箱?

    万分紧急关头,远处有红字号头头呼叫这拨人,“快些跟上走!到急诊室那边搜一搜。”这拨人答应着,没有继续实施爆破,小跑步离去了。

    菜窖里头,十几位医生躲过了劫难。其中,就有张中庆他爸,也不知前世修了什么大德,在必死无疑时刻,捡回了一条命。那种以反坦克雷改造的炸药包,威力巨大,是可以炸塌半座楼的。

    急诊室那边,我的发小常二毛他爸,却倒了大霉。武斗开始后,二毛他爸妈——两位坚定的联字号,把二毛送回河南林县老家避难。老爸常医生身瘦力单,也斗志昂扬地参加了护院队,积极为联字号将士救死扶伤。这天红字号攻过来,本是内科大夫的常医生正在急诊室那边忙乱,未及躲到菜窖中去。天黑后,医专总部枪炮声渐稀,常医生放松了警惕,备感困倦,一头倒在值班室床上,抱着一支精美小手枪,蒙头睡去。不多时,红字号兵马恰恰搜查到了这里。见室内有人大睡,厉声命其起身。倒霉之处在于:常医生熟睡中被吵醒,脑子失去了判断,以为是联字号战友要召唤他去战斗,便猛然拔出手枪来,脱口而出,“狗日的红字号打到哪儿啦”!红字号将士闻言大怒:“老子们打到这儿啦!”

    常医生立即被缴械,让人家捆了。一通大耳光上去,常医生这才清醒过来,始知是红字号人马窜进了此地。他还举着一把精美手枪,分明是个头目嘛!可怜常医生做了俘虏,让人家扔上撤往淮海兵工厂的卡车,径直押回了红字号大本营。接下来他要受多么大的罪?

    现在二毛成了国家游泳队教头,和我提起他爸梦中被抓情景,一再模仿“狗日的红字号打到哪儿啦”这句话,我们仍会大笑不止,仿佛在讥笑同伙儿中一位倒霉蛋。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笑谈。

    常医生被抓到红字号大本营,让人打得皮开肉绽,活不得死不得。地窖中幸存的医生们悲愤交加,心急如焚,纷纷向军分区首长呼吁营救常医生。特别是二毛他妈妈,妇科专家路华阿姨,本来就是位急性子,现在更急出一团烈火来。而红字号淮海厂大本营是一个具有强大武装力量的钢铁堡垒,说营救,怎么营救法儿?

    真是一个大难题。

    路华阿姨,后来接生过我的女儿。她简略地告诉我说,是军分区首长让联字号头头王法书的队伍,把人救出来的,详细情节她也说不清楚,只是说常医生被救出时,已经给打得命若游丝,一动也不能动了,基本上是个死人。

    常二毛更不会知道,他老爸是如何被救出来的。问医院许多人,都说不清楚。早已年迈的常医生自己也弄不清他是怎么出来的。

    路华阿姨如今已经去世。2004年我采访王法书,忽然间想起了常医生被救事,便慢慢咨询王法书先生:淮海厂壁垒森严,你们驻守医专据点,是怎样救出常医生的?王法书却想不起来什么常医生,不明白我要了解哪件事。我提醒他,常医生就是路华医生的丈夫。王法书一拍脑门,想起来了。

    营救常医生,故事一波三折。如果王法书不讲底细,那情节今人无论如何想象不来。

    王法书开始了回忆:

    “你一提路华医生,我想起来了。那天炮声很紧,我们在军分区开完会,首长把我留下来,专门交代了这个任务。说和平医院的医生们,强烈要求营救一个被抓到淮海厂的医生,好像是姓常,首长指示说你们抓紧研究一下,看有什么好办法。开头儿我们没有重视,那时候双方抓走一个人太平常了。据我们侦察,淮海厂红字号大牢,在一座楼里的地下室,里头关的全是联字号骨干,驻着重兵把守,你有特种兵也救不出人来。不料,首长又派人来医专总部催,这才引起我们重视。我向作战部门讲了,看看有什么好点子救人。打进淮海厂救人显然不现实,可首长逼住我们完成任务,这一逼,真逼出了办法。

    “咋办呢?我们决定,潜伏到淮海厂布防的前沿阵地附近,也去抓他们一个重要人物,再拿他交换常医生。

    “这个办法说着容易,但实行起来难度很大。淮海厂四周地雷密布,壕沟纵横,还有电网、铁丝网。因此,只能在他们出入通道外,埋伏等候,才能抓到人。风险比较大,弄不好就连你也赔进去了。头一回派人,夜里出发去了,冻到后半夜,抓回来一个,他妈的一审,是个红字号普通战士,不是官,恐怕换不回常医生。我一想,这个人也有用处,就把他先关起来。第二天晚上又去抓。到天快亮时,终于抓回来一个值钱骨干,是正在巡查外围防线的复转军人。咱的人一大早向我报告,说把那个红字号头头拴在医专礼堂门口篮球架子上了。我说不要打他,给他弄些吃的。因为打坏了他,就不能亲笔写信了。说完我去看了看,那人蒙着眼倒在地上,冻得面色发青,看上去块头也不小。我怕红字号打炮,把他炸死怎么办?院子里很危险的。把他冻死也不行。就指示把他弄进楼里来,暖和暖和,让人跟他谈话。那人当时奇怪,为什么不往死里打他。向他说明情况后,他表示愿意给他们总部写信,说明自己当作人质被抓,联字号并没有打他,只是要求与常医生来个交换俘虏。信写好后我看了,继续审讯淮海厂布防情况。然后,把头一天抓的那个红字号战士押出来,告他说要放他回去,让他带信去找首脑,如果同意交换,就赶紧回信,抓紧通知我们时间地点,否则那个复转军人性命不保。交代完了,给他蒙上眼,把他送出去了。

    “大概隔了一天,有部下向我报告,说淮海红字号放出一个我们联字号俘虏,带来信了,同意拿常医生与那个复转军人交换。反正他们扣着常医生也没(尸求)甚用。信中约好,交换地点在南郊护城河桥头。那是淮海厂据点最靠北部的一个哨口。

    “交换时我没有去。按常规,应该是武装小分队把人带到桥头,然后给俘虏解开眼罩,双方同时放人,俘虏各自走过桥去。交换完毕,双方都不打枪,迅速撤回。这件事挺麻烦,前后用了好几天时间,总算为分区和大夫们完成了任务。后来咱和路华医生熟悉了,才知道救的是她丈夫。也没向她细说过程。确实有过这么回事呢。”

    我说总算清楚了。不过王大司令你最后不在现场,常医生不是走过桥头的,他已经被打坏了,不能动,双方交换俘虏时,是陪同前去的医生们,用手术车推回来的,回来一顿抢救,人才活过来。这一点我听医院的人和路华阿姨说过。王法书平静地说:“是吗?”

    这位常医生,名字叫常谦,后来在太原退休。

    选自《南方周末》2014年9月19日

    评鉴与感悟

    说赵瑜先生的报告文学单单只是记录时代要点,显然有不恭之嫌。他用力的地方到底是在怎么做文章。中国文章,自古文史不分,或者说,文章最初,担当的是记录的功能,但就是这记录,却也饱含了创作者的苦心。赵先生的《惊心》《营救常医生》,是他长篇报告文学《牺牲者》中的两节,单独摘选出来,足以见出他的视野,他的立场。关于那段历史,是选择绕过,还是假装遗忘?赵瑜先生没有回避。他有时跳离,加入听来的对话,惊心的小简介,甚至穿插更宏阔的背景,使一个小城的故事带上了民族苦难的色彩。如果仅靠这些搅拌,而没有敏锐的观察,充沛的想象,出来的,恐怕也只是简单的罗列和堆砌,但他却用大量细节,精心考证,最终呈现出了这个民族惨烈的一段切面。

    少校的荣耀

    林天宏

    这间昏暗狭小的房间,摆上一张双人床和一张书桌就难以转身了;书桌上镶在镜框里妻子微笑的遗像,深情地凝视着房间的主人。屋子里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只有偶尔从窗外传来几声邻近小学操场上孩童的嬉闹声。

    房间的主人名叫赵振英,今年已经九十三岁了。老人满头白发,尽管拐杖在手,走起路来却依旧步履蹒跚。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他谨言慎行,就连看到街边戴红袖章的保安,都会感到些许恐惧。

    在此前相当长的岁月里,连他的子女都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曾亲历过中国百年历史上最为荣耀的时刻,并在其中担任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

    1945年9月9日,中国战区侵华日军投降签字仪式在南京国民政府中央军校礼堂举行。这是中华民族近百年来抵抗外来侵略的第一次胜利,在这个最重要的历史时刻里,时任国民党新六军14师40团第一营少校营长的赵振英,是投降签字仪式会场内外警戒工作的负责人。

    这本该是少校个人历史上最为荣耀的一页。但在此之后,因为国民党军官身份,他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判刑、坐牢,妻子被迫与他离婚。出狱后,老人一直蜗居在北京西郊的一处居民楼里,并决定永远将这个“秘密”烂在肚里。

    然而无意之中,一幅来自异国他乡的老照片,以及一本写满签名的笔记本,打开了这个老兵尘封已久的记忆。深圳的一家民营纪录片公司闻讯而来,历时近两年,为老兵赵振英拍摄了一部纪录片,名为《发现少校》。

    “历史就像陈年的胶片,免不了尘埃和划痕,甚至断裂。”这家公司的老总邓康延说,“在时隔六十五年后,能够为本民族的英雄找回荣耀,这也是我们的荣幸。”

    一幅图片掀开一段历史

    后来发生的所有故事,都与2006年初春的那个晚上,晏欢点开那个陌生的网站有关。

    这个五十岁的香港人,是建筑设计工程师,现居深圳。他外公潘裕昆,曾任中国远征军驻印军50师师长,先后参加过淞沪会战、粤北战役、缅甸战役,是战功卓著的抗日名将。

    不过,小时候,晏欢并不十分清楚这段历史。他只是隐约得知,外公曾是国民党军官,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甚至有点老态龙钟。直至外公去世,他也没觉得外公和其他老人有什么区别。

    一次偶然机会,晏欢看到一本介绍中国远征军的书。他吃惊地发现,外公的名字在书中被反复提起。他郑重地问母亲,才得知了外公的戎马一生。

    怀着对外公的些许负疚,晏欢开始了一段寻找历史亲历者的旅程。在此后的十多年中,他一点一滴地打捞着与外公有关的历史,并渐渐成为一名中国远征军史的研究者。

    2006年初春的一个晚上,晏欢像往常一样,在网上搜索与远征军相关的史料,无意间,他点开了一个陌生的美国网站。

    在这个网站上,陈列着许多与远征军有关的史料。一页一页翻下去,晏欢突然间发现了两件此前自己从未见过的物品。

    第一件物品是一幅老照片,照片上方有“陆军新编第六军军官俱乐部开幕纪念民国三十四年十月六日于南京”的字样,照片的背景是一处假山,数十名中国军官或坐或站,其间还有几名美国军官,有人端着酒杯,有人叼着雪茄,姿势各异,个个脸上洋溢着轻松愉悦的神情。

    第二件物品是一个红皮的日记本,上面写有新六军许多军官的亲笔签名,晏欢从中发现了许多自己熟悉的名字。他们都曾是外公潘裕昆曾经的同僚或部下。

    晏欢很快联系上了这个网站主人,是一名美国人,叫尼尔·葛顿南(Neal Gardner)。他父亲约翰·葛顿南(John Gardner),曾是新六军14师的一名美国少校联络官,于1986年去世。为了纪念父亲,2000年,尼尔建了这个网站。他把父亲从战场带回的所有资料和照片,一并放在上面。

    征得尼尔同意,晏欢将这两件史料翻译并转发到了黄埔军校网上,并开始寻找老照片上的这些军官。他想知道,这些陌生的面孔都是谁?在这张照片的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

    在此后数月里,陆续有数个照片上军官的后人联系上了晏欢。他们在网上看到了这张老照片,并一眼认出了自己的父亲。

    但让晏欢有些失望的是,这些照片上的军官本人都已过世。这幅照片背后的故事,或将永远成为一个谜题。

    然而,2008年4月,晏欢接到了一个来自北京的长途电话,长谈了一个多小时。接罢电话,晏欢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心中的这个谜题,终于“找到了最合适解答的人选”。

    电话是赵振英的儿子赵精一打来的。

    这年的春节,赵振英的一户远房亲戚来家中拜访。这对年轻夫妻对远征军那段历史颇感兴趣,他们在网上搜索老人的名字与部队番号,无意间进入了黄埔军校网,并看到了晏欢发表的帖子。在那个小红本上,赵精一看到了父亲的名字,尽管过了这么多年,父亲的签名依然没变。

    于是,赵精一辗转打听到晏欢的电话,并在4月的这个夜晚拨通了它。

    在此后一个多小时的交谈里,晏欢吃惊地发现,电话那头的老者,自称是潘裕昆的老下属,对于新6军与14师的事情如数家珍。更让他吃惊的是,老人还告诉他,自己曾是1945年9月9日南京日军投降签字仪式的警卫工作负责人。

    放下电话,晏欢“兴奋得全身发抖”。他决定,马上去北京,拜会这个重要的历史见证人。

    2008年5月1日,晏欢走进了位于北京西郊的赵振英家,也从此走进了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见证最荣光的时刻

    1937年7月23日的那个下午,赵振英搭乘“七七事变”后的最后一列客车,离开了故乡北平城。

    车上挤满了逃离北平的难民与学生。担心日军开火,车头上还挂了一面白旗。车过卢沟桥时行驶缓慢,赵振英甚至能看到,在远处的日军阵地上,有日军军官举着望远镜向列车观望。

    铁路的这一边,是国民党第29军的阵地,中日两军处在对峙中,大战一触即发。满载着平民的客车从中间地带缓缓驶过,这个二十岁的高中毕业生,心头突然涌起一阵“屈辱感”。

    赵振英原本的理想,是想考入北京大学。但随着“七七事变”卢沟桥上的一声枪响,这个梦想被彻底击碎。从那一刻起,他和当时的许多热血青年一样,汇聚到抗日救国的历史洪流中来,立志要将侵略者赶出中国。

    在此后的八年里,这个年轻军官的战斗足迹遍布多个省份——湖南、四川、广东、云南。由于表现优异,他一路晋升,1944年4月,二十七岁的赵振英随中国远征军入印缅作战时,就已经是少校营长了。

    尽管作战多年,但多半时间他都在军部担任参谋。在出任营长后,自己的部队又始终被作为预备队使用,很少有真正上战场作战的机会,作为一名军人,这成为他戎马生涯中不小的遗憾。

    然而历史很快给了他一个万众瞩目的机会。

    赵振英所在的国民党新六军,被称为国民党军队“王牌中的王牌”,军长廖耀湘,是蒋介石的得意门生。1945年8月,抗战已接近尾声,蒋介石点名要求新六军进驻南京。他想用这支全副美式装备的威武之师,向投降的日本人展示中国的军威。

    1945年8月28日,赵振英的第一营从湖南芷江飞往南京。从跳出机舱踏上南京土地的那一刻,赵振英与他的士兵们注定将被载入史册——这是在历经了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之后,第一支收复首都的中国军队。

    随后,这个军衔为少校的营长又被上峰委派,负责1945年9月9日日军投降签字仪式会场的警戒工作。在许多参战部队眼中,这个任务被视为“中国参战军人的最高荣耀”。

    作为一名抗战史研究者,9月9日南京受降仪式的全过程,晏欢原本已经十分熟悉,但赵振英的描述,又为他补充了许多原本不为人知的细节。

    投降签字仪式的地点,是在南京中央军校的大礼堂。从礼堂门口一直到外面的大街上,每隔五十米,就竖着一根旗杆,用蓝白相间的布条包裹,旗杆上挂着同盟国中、美、英、法、苏的五面国旗。

    每根旗杆下,都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精神抖擞的第一营士兵,他们身着绿色卡其布美式军装,戴着钢盔与白手套,背军用背包,手持美式冲锋枪。为了防止走火,士兵的枪膛里并没有上子弹。

    签字仪式时,赵振英的位置在日本代表团投降席的左后方,他的士兵遍布整个会场,这些士兵的人数与站位,是赵振英在前一天就安排好的,并经过了再三演练。

    在签字仪式的十多分钟里,会场里唯一能够自由走动的,就只有赵振英一个人。他的任务,是时刻注意部下的军姿,防止出现意外。

    更让晏欢震惊的是,在他带去的当时美国记者拍下的受降仪式老照片中,赵振英甚至发现了一个疑似自己的身影。

    这张老照片的主体部分,是中国受降席与日本投降席,但照片的左下角落,在一排士兵背后,站着一个面孔模糊的军官,身着马裤,脚蹬长筒马靴,腰间别着手枪,打扮与旁人明显不同。

    “这个人有可能是我。”在赵振英的记忆中,作为会场警戒部队的最高长官,为了彰显军威,在受降仪式前些天,他特意到会场附近的裁缝铺里,定做了一套马裤制服。

    而那张照片和签名本上的故事,赵振英也记得很清楚。

    受降仪式后不久,1945年10月6日,在南京的新六军军官俱乐部开幕。新六军营级以上的军官,都出席了。那个时候,他们是众人仰慕的英雄与胜利者,在最上方那排军官的右侧,赵振英找到了自己微笑的面孔。

    随后,新六军中的美军联络官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离开了中国。在走之前,约翰·葛顿南少校拿出了这个红色笔记本,让在场的中国军官在上面签名,作为对这段光荣岁月的纪念。

    南京受降仪式,是中国近现代史上最为显赫的一页。这是近百年来,中华民族第一次在抵抗外族侵略战争中取得胜利。这也成为赵振英一生中最为骄傲的经历。尽管时隔六十多年,老人依旧记得当时的心情。

    “略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老人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自豪感,“从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就没有打过胜仗,八年抗战,风餐露宿,终于把日本人打投降了!我能亲眼看见这一切,荣耀啊!”

    只是,当年那个年轻的少校营长不会想到,一度被他引以为傲的这份荣耀,很快变得黯淡无光。它先是被冲淡,然后被践踏,之后逐渐凋落,像落叶一样,被主人扫到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角落,一藏就是几十年。

    少校变身工程师

    在没有遇见晏欢之前,家人从来都不知道,赵振英有过这么荣耀的历史。

    赵振英的儿子赵精一清楚地记得,2005年9月9日晚上,《新闻联播》播放了南京受降仪式六十周年的新闻,电视机前原本沉默不语的老人突然开口说:“那个时候,我在现场。”

    “老爷子不会是老糊涂了吧?”赵精一和媳妇打心眼儿里不相信,在他们心目中,沉默寡言的父亲,怎么会有如此光荣的历史?接下来,他们也没有追问父亲。

    晏欢曾问过赵振英:“为什么你不告诉家里人呢?这多光荣啊?”

    “我一直觉得这是臭史,是丑恶的历史。”老人的回答戳痛了晏欢,“你想想,要是不丑恶,后来为什么坐牢呢?好人能坐牢吗?”

    在南京受降仪式后,赵振英只享受了短暂的两个月的平静生活。国共两党的内战一触即发,1946年初,新六军奉调北上,赵振英也随部队一起进入东北战区。

    不过,这个少校营长已经厌倦了战争,他只想圆自己的大学梦。1947年,他参加了“留美军官考试”,并获得了沈阳考区的第二名。在赵振英的记忆中,日后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家黄仁宇,“就是当年考上的幸运儿之一”。

    但赵振英没有黄仁宇那么幸运——他最终落选,不得不返回部队。历史的大手,也把这支往昔的荣耀之师,推进了失败的深渊。1948年,新六军在辽宁黑山附近被共军围歼,大部队被冲散,赵振英打扮成农民,趁乱脱离了战场。

    随后,他一路南下,一直到杭州才停住了脚步。此时,已是1949年末。旧政权已被推翻,一个全新的政权,刚刚进入人们的视野。

    赵振英在杭州租了一间民房,开始准备考试。因为高中打下的底子很好,他报考的五所大学,都寄来了录取通知书,最终,他选择了南京大学,成为工学院机械专业1950级的大学生,并在毕业之后,进入了一家国营工厂,成为一名工程师。

    从士兵口中的“赵营长”,变成工人口中的“赵工”,赵振英一度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告别颠沛流离,开始平静的生活。

    可他错了。

    从“罪人”回归常人

    1966年,“文革”开始,人们在赵振英的档案中查到了他的历史,从那时起,赵振英便陷入了一场长达十年的噩梦中。

    每天早上,他上班之前,都要去工厂的传达室领上一块“反革命分子赵振英”的牌子,并把它挂在脖子上,下班后再交回去。革命群众随时都会对他发动批斗,他弯腰九十度站在人群中,戴着红袖章的革命群众围着他,用木棍肆意殴打。

    担心被人抄家,在一个深夜,这个工程师含泪烧掉了他的过往。那些战场上的照片、徽章,以及能够证明自己军官身份的文件,随着一阵火光,化为灰烬。

    三年后的一天,两个警察出现在他面前,他们让赵振英在一份逮捕书上签了字,给他戴上手铐,将他带到了一个体育场里。这儿正在举行一场公判大会,在革命群众震耳欲聋的“打倒”声中,赵振英以“国民党反动军官”的罪名,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监狱里的日子是难熬的。一张大通铺,睡着十多个人,经常吃不饱。赵振英的活儿,是在一个烧砖的窑厂里,清理烧剩下的灰尘与碎砖。每天,他都要推着三轮车,在几十个窑洞里来回走,一天下来,全身覆满灰尘,只露出两只眼睛。

    然而精神上的折磨,远远超过身体上的折磨。对于自己的罪名,赵振英始终“不服气”,他一边劳改,一边给法院写申诉书,经常处于恍惚之中。有天晚上收工回来洗脚,他没有脱鞋子,就把脚伸进了盆里。

    寄出的十几封申诉书,如泥牛入海,一去无回,等来的,却是一纸离婚判决书。

    赵振英的妻子宋玉岐,是1946年他在长春驻守时认识的。她出生于一个大户人家,还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女大学生。从哈尔滨医科大学口腔医学系毕业后,她成为吉林铁路医院的一名牙科医生,赵振英去那儿看牙,两人由此结识、相爱,并于一年后结婚。

    夫妻俩的感情一直很好。赵振英心里清楚,妻子一定是不得已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果然,过了几天,儿子赵精一来探监,偷偷告诉父亲:“我妈让你放心,她不会和别的男人结婚的。”

    事后,赵振英获知,妻子为了他受了许多苦。在那个时代,“反革命分子”的家属是抬不起头的,原本娇生惯养的妻子,被下放到河南劳动,白天打扫卫生,晚上挨批斗,批斗完了还不能回家,只能睡在写大字报的台子上,天气冷了,就用大字报盖在身上御寒。

    1975年,这场噩梦总算终结。当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发布对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军官的特赦令,赵振英也在这个行列中。特赦后的第二天,赵振英便让单位开了封介绍信,与妻子复婚。

    在这之后的二十年中,这对历经磨难的夫妻,终于回归了平静的生活。

    在赵振英的孙子赵悦眼中,“爷爷奶奶的感情好到不可思议”。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赵悦几乎没见老两口吵过架。记忆中唯一的一次,是奶奶想让爷爷多吃一块馅饼,爷爷不愿吃,“奶奶气得好几个小时没理他。”

    赵振英和妻子在阳台上养了许多花——君子兰、月季、海棠……这个从小就在城市里长大的女人,很喜欢看花,在赵振英身体尚好的那些年里,每到春天,他就骑着三轮车,载着妻子,到附近的玉渊潭公园,手挽着手,在樱花树下一走就是大半天。

    不过,在2005年后,赵振英就再也没去过那个公园。

    这年的12月18日,宋玉岐去世。临走的前一天,家人还听到,病床上昏迷的老人家,突然迷迷糊糊地说:“老赵,剩菜剩饭要烫烫啊,每天记得要烧两壶开水。”

    妻子去世后,赵振英没有将妻子的骨灰埋掉,而是将骨灰盒保存在卧室里,就好像老伴依然陪着他一样。他的愿望,是希望在他自己走后,家人把他和妻子两人的骨灰混在一起,装进罐子里,丢进大海。

    直到今天,这位老兵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妻子的遗像前,和她说上几句话。这个习惯,他已经保持了将近五年。

    “我知道你在苦苦等着我,我也在每天怀念你,我们就快些到一起去吧。”老人哽咽着,眼角泛出隐约的泪花,“我不愿意留在这个大地上。怎么说呢?这个大地,对我实在是……太苛刻了……”

    他旁边的镜框里,是妻子宋玉岐的遗像。这个慈祥的老妇人,一直深情地凝视着丈夫。

    老人回归为老兵

    如果说,是晏欢帮助赵振英找回了往日的回忆,那么邓康延做的事,则是把这个老人的故事留在胶片上,让更多的人知道。

    从朋友晏欢那儿听完整个故事后,深圳市越众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董事长邓康延,决定成立一个摄制组,为赵振英拍摄一部纪录片。

    几年来,这家民营纪录片公司制作了不少与远征军有关的纪录片,并屡屡在国际国内的纪录片展会上斩获各种奖项。在邓康延眼中,发生在赵振英身上的这些故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纪录片题材。

    “无论是大历史还是个人命运,赵老都是过去那个时代的一个样本。”他这么解释自己的拍摄动机,“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二战老兵,都享受着国家丰厚的养老保障和无限的荣光,唯有在中国,老兵要独自艰难而顽强地走过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如果他们就这样被湮没,我们对不起历史,对不起自己的良知。”

    2009年5月,在晏欢的安排下,美国人尼尔如约来到中国,晏欢带着摄制组,与他一同去了赵振英家。

    起初,面对故人之子,赵振英略显拘谨。这个老兵只是用不太熟练的英语说道:“很高兴见到你。”尼尔却一下子将老人搂在怀里,哭泣起来。“你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这个美国人说。

    这次来中国,尼尔·葛顿南给赵振英带来了一件特殊的礼物——一对父亲留下的国民党军队的少校领章。冷静下来后,他把领章亲手戴在了这位老兵的领子上。

    这是时隔六十多年后,赵振英第一次见到代表着往日荣耀的证物。

    随后,晏欢又与邓康延商量,让摄制组带着尼尔和赵振英,一起去一趟云南和四川。在这趟历时一个多月的行程中,晏欢欣喜地发现,在与那些旧日战场重逢之后,老人身上消失已久的军人英武之气,“好像慢慢地回来了”。

    有一幕场景,深深刻在了晏欢的脑海里。

    旅程的其中一站,是云南腾冲的国殇墓园。抗战胜利后,云南省政府在腾冲为反攻中阵亡的远征军将士修建了这处国家公墓。从来凤山小团坡的山脚至山顶,依编制密密地排列着九千多块阵亡将士的石头墓碑,碑上刻着每位烈士的姓名与军衔,在山顶上,还有一块大型纪念碑。

    通往山顶的台阶很长,赵振英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敬上一个军礼。晏欢劝老人,休息一会儿再往上走,赵振英却一直爬到了山顶。他告诉晏欢:“这些弟兄都是战死的英雄,很多人连名字都没留下,都在山顶的大碑里。我要是停下来休息,不是让他们看笑话吗?”

    那天与摄制组同去祭拜的,还有一个来自香港的警察代表团。在墓碑前三鞠躬后,年轻的警察们合唱起了《满江红》,赵振英也加入其中。合唱结束后,人们又向纪念碑集体敬礼致敬。

    按照军衔来算,在场的人里,赵振英的职务最高,于是,这个昔日的少校营长,再一次拥有了“发号施令”的权力。

    “向英勇献身战胜敌人保卫祖国的英雄致敬!敬礼!”老兵一声令下,“叭”的一声,众人整齐划一地举起了右手。

    那一刻,晏欢没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一个活的见证者见证历史

    尽管纪录片拍摄得很顺利,但晏欢心里始终有一个放不下的心愿。

    无论是那张老照片,还是那个红色笔记本,都是约翰·葛顿南少校留下的遗物,作为儿子,尼尔当然想把父亲留下的这些遗物带回美国。但在晏欢看来,这些珍贵的文物应该留在中国。他多次向尼尔承诺,一定会为这些来自异乡的“宝贝”,找到一个最好的归宿。

    在考虑了几天后,晏欢决定,将它们捐给位于四川成都大邑县的建川博物馆。这是中国民间资金投入最多、建设规模和展览面积最大、收藏内容最丰富的抗战博物馆。创办人樊建川,也被媒体称为“中国最有历史情怀的博物馆馆长”。

    在樊建川眼中,由这张老照片和这个小红本引出的故事,“为观察那段历史提供了最为独特而富有意味的视角”。随后,在博物馆的援华美军馆里,他单独开辟了一个展厅,向观众展出这些珍贵的文物,在展厅的正中,树立着他为约翰·葛顿南少校定制的半身雕像。

    “请让我表达对你和你父亲的尊敬之情。”在得知约翰·葛顿南的故事之后,一个中国姑娘对尼尔说。

    面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这个此前还半信半疑的美国人,显得无比激动。

    “中国人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朋友。”他感动地回答道。

    而在这里,赵振英也获得了许久未有的尊重。

    在建川博物馆的老兵手印广场上,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将这个老兵的手印放大了百分之一百二十,印在了一块高三点七米、宽二点四米的钢化玻璃上。

    这个手印并不孤独。与它相伴的,是其余四十多块钢化玻璃上的近四千只老兵手印。正是这些手,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日本军队,拯救了整个中华民族。如今,这些老兵的手印,固化成了钢化玻璃上的印记,也凝固成了一段历史。

    在手印广场的不远处,还有一个樊建川设计的“壮士广场”。在这个一万平方米的广场上,陈列着二百一十五尊高两米的铁合金雕像。这个钢铁铸成的战阵里,有打响抗战第一枪的马占山,有卢沟桥抗敌的宋哲元,有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刘少奇……也有蒋介石、宋美龄、陈绍宽、张灵甫、孙立人……皆是抗战时期中华民族抵抗外侮的杰出代表。

    晏欢带着赵振英,来到“壮士广场”。老人很快就从二百多尊雕像里发现了自己的老长官——新六军军长廖耀湘。老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把一束鲜花放在了雕像面前。

    接下来,晏欢问了赵振英一个长久以来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如果知道后来会受这么多苦,你还会选择抗日吗?”

    “我不后悔。”老人回答得很干脆,“我尽到了一个中国人的责任,还一直活到了今天,我知足了。”

    目送着老人,看着他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壮士广场,晏欢突然间产生了一种幻觉:这个拄着拐杖,背影佝偻的老人,与威武雄壮的铸铁战阵,仿佛融为了一体。

    “是英雄而不自知者,才是真英雄。”晏欢感叹道。

    九十三岁的老兵重逢二十八岁的少校

    四川之行结束后,人们都以为,赵振英的故事到这儿就该结束了。但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通过一个在美国的朋友,晏欢弄来了一卷美国人拍摄的南京受降仪式现场的纪录片。2009年4月的某个下午,摄制组的人聚在一起,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资料,能够补充到即将拍摄完的片子里。

    胶片无声地转动着,重现着南京受降的种种细节。人们看到,在赵老此前描述过的裹着蓝白相间布条的旗杆下,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的面孔,在镜头里依次闪过。

    突然间,镜头里出现一个年轻英俊的中国军官的面部特写,足足有四五秒钟,他侧对着镜头,像是在给士兵们训话。之后,他的正脸转向了镜头。

    摄制组的人与赵振英已经相处了很长时间,老人年轻时候的相貌,他们看过相片,也都记在心里。在沉默了一会儿后,人们突然异口同声地大喊起来:“天啊!这不是赵老吗?”

    “异国影像上保存的这张面孔,正是我们一直苦苦寻找的东西。”事后,邓康延感慨道,“在宏大的历史面前,个体是那么渺小无力,但人性中的勇气与坚韧,将穿越浩渺的时空,永远被后代铭记。”

    2010年9月7日,这天晚上,像往常一样,赵振英煮了一碗馄饨当晚饭。吃过饭后,在昏暗的灯光下,老人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电视,不到九时,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六十五年前的1945年9月8日,二十八岁的少校营长赵振英终夜未眠,他与团长王启瑞在团部开了一夜的会,商量第二天的会场警戒工作。散会后,他不放心,又到礼堂内外巡视了一番。举目望去,在头顶晴朗的天幕中,无数的星星在闪耀。

    几个小时后,等到太阳升起,这个少校和他的士兵们,就要精神抖擞地踏入会场,见证他们一生中最值得铭记的荣耀。

    选自《故国身影沉默》,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评鉴与感悟

    林天宏有话要说,这点毫无疑问。他想提醒人们,我们为什么总是会对有些记忆视而不见。他当过记者,写过特稿,有几篇文章,当年还获得《南方周末》年度传媒致敬之特稿写作奖。说这个背景,要暗示的,并不是他得过什么奖项,因为职业出身,写起文章来,笔调冷静,细节形象。他有悲悯情怀,却又没有预设立场,字句有法,逻辑清晰。最后呈现的,有抓人的人物形象,也有富有痛感的历史质地。

    我的“大批判组”生涯

    张鸣

    “文革”岁月,我这样的出身不好,父亲又有“历史问题”的标准狗崽子,当然日子好过不了。不过,托尔斯泰说过,每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则有各自的不幸。我的日子不好过,也有个人的原因。我们家从当时黑龙江农垦总局所在的佳木斯搬到5811农场之后,不知怎么一来,我交了狗屎运,跳级了。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我小学跳级后,摊上一个出身不错,一脑门子阶级斗争的男性班主任。在一个已经强调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的年月,他对学校搞“唯成绩论”,让我这样的人跳级,感到不满意,当然天然合理。“文革”尚未开始,我跟班主任的关系已经有点紧张,他看不上我,当然我也投桃报李地看不上他,私下里跟朋友嘀咕,认为他就喜欢女生,偏心而且花心。“文革”一开始,像他这样出身贫农的教师,是稀缺紧俏物质,很得意。总是热衷指挥批斗一个我特别喜欢的女图画老师,不顾人家七八个月的身孕,最后活活把人逼死,两条人命。别的不说,单就这一点,这让我跟他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不过那个时候,我的父母还没有被揪出来,他还不敢把我怎么样,但彼此的敌意却正在积累。他曾经打上门去,到我家里告状。但我父母却没有像别的学生家长那样,只要老师上门,就不分青红皂白给孩子一顿胖揍,这也让他更是恨恨。

    1968年,全国大混乱的局面逐渐安定了下来,被利用完的造反派遭到无情地抛弃,草根冲击当权派的日子结束了。随后,不仅刚刚大联合之后的造反派遭到全面整肃,过去运动中的老运动员们,所谓的地富反坏右,也再次被过了N道筛子,剥了几层皮。过去因在北大荒,地老天荒而得以幸免的我的父母,全部落网。当然,也就给了我的班主任,一个绝佳的整我的机会,那些日子,他几乎可以天天消遣我。此时,他已经因整人有功,升为学校革委会副主任,实际上掌控学校的大权。

    在那些日子里,经常上着上着课,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我的批斗会,要我交代父母的罪行,表态划清界限,让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全班上台表演节目,就我不能上,一人向隅。玩篮球乒乓球,也没我的份儿,下了课,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挨几个贫下中农子弟欺负,人家打了我白打,如果我敢还手,就一定是阶级报复。可惜,当时的我没有学会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就是不服,挨批斗时还会还嘴。就算阶级报复,挨揍的时候,也一定要还手,哪怕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眼睛都睁不开。当然,这样做的结果,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在父母相继被关牛棚之后,我给他们送东西的时候,由于执意不肯按他们的要求臭骂一顿自己的父母,消息反馈到学校,大家一致说我反动透顶。于是,我的班主任大笔一挥,布告贴出来,我就被开除了。那一年,我九岁。自己回家待着,爹娘都关在牛棚,就我和我的小哥哥在家,我做饭给他吃。

    当我在家晃了差不多一学期还是一年的时候,学校再次发生变化,不知怎么回事,有年龄大一点的学生查了我那班主任的档案,发现这么革命的人,居然当年是中右——1957年反右运动中的准右派。这样,这位红极一时的人物,从此不能再做革委会副主任,连教师都免了,给发到后勤去了。接管学校的复员兵中,有一个就住在我家不远,对我印象尚可,然后就通知我复学,降了一级,回到我跳级前待的那个班。没了直接的对头,日子稍微好过了一点,可也就是一点而已,一个狗崽子,依旧得担惊受怕,处处小心,稍不留神,就会遭来无妄之灾,挨上一顿奏,还顺带被老师批一顿。

    真正的转机,是学校成立了大批判组,要写大批判文章,还要出板报,墙报。管事的人,搜遍了全校上下,发现就我还能凑合着写写画画。于是,我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就稀里糊涂地进了大批判组。当然,按领导的说法,大批判组的主要成员还都是根正苗红的,但这些主力其实什么也不做,活儿都我一个人干,连写稿带画报头,再把稿子抄到板报或者墙报上去。有的时候,学校开大批判会,批判无论什么人,领导的发言稿,也得我来写。

    这样一来,我就成了我们学校的笔杆子。最大的变化,就是至少有一部分的同学和老师对我客气多了。虽然经常熬夜出板报有点辛苦,但有时候还能到食堂弄点剩饭吃,只要领导要稿子,这边上着课也可以昂然出来,穿过教室的时候,让同学们感到很羡慕。其实,那个时候,这种最基层的所谓大批判组,要干的事相当简单,无非是跟着两报一刊鹦鹉学舌,再联系一下本校本地的实际,随便扯就可以,没有人会深究的。每篇文章的开头,最常见的是“东风吹,战鼓擂。”“红旗飘飘,彩旗猎猎,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所谓的报头,也无非是根据现成的报头图案,照猫画虎描上去就行,无非是些表情严肃,夸张地伸着拳头的工农兵。但是,就这样的活儿,就是没有人能胜任。他们用我,其实也是不得已。

    当然,这样的不得已,还是有人心有不甘。记得当年我们学校唯一的一个大学毕业生(记得好像是学农学的),阶级观念就非常强,总是惦记着找成分好的学生把我替下来。实在找不到,就找两人跟我学,意思学会了就取我而代之。可惜,这俩宝贝无论如何都学不会,有一次,他们中的一个抄完了黑板报,字实在太难看,我帮着修了修,回头让那位老师看见,连声夸好。但第二次他自己写,我不再修了,依旧一塌糊涂。这个状况,让那位阶级斗争弦绷得很紧的老师十分丧气。不过,老师就是老师,他不久就想出了新的办法,硬找一个成分好的跟我一起出板报,并吩咐我以后只准干活,不能声张。每次板报出完,他都对外说是那个成分好的学生干的,至少是以他为主干的。时间一长,我成了人家的替身,隐在别人的影子里面。还好,替身始终得存在,不仅要替他出版报,还要帮助他做功课,不可或缺,所以我的日子还能将就着过。晚上出板报,大批判组的男男女女,最欢乐的事情是彼此开玩笑。那个时候,禁欲的禁锢多少开始放松,男女生之间,白天上课不好说话,但晚上“工作”,却可以聊天。那种聊天,虽然没有什么带颜色的话儿,但分明就是打情骂俏。那个时候,女生跟男生说话,动辄就说缺德,讨厌说缺德,兴奋了也说缺德,喜欢对方也说缺德,缺德就是一个无所不在的口头禅。男女生打情骂俏,当然注定要泡在一片的缺德声中。女生时不时地还会用小拳头打一下对方,当然不一定只打一个固定的人,约定成俗,只能女生打男生,不许男生还手。当年的我,也没少挨女生的小拳头,女生的拳头打在身上,还配着缺德的娇嗔声,心里一阵莫名的兴奋。不过当时的我,不仅不敢还手,连斗嘴都不敢,只是笑笑,低头干活。不过,明明是打情骂俏,但好像没有人敢真的恋爱,这种事,在那个年头,还属于流氓行为,没有人敢越雷池半步。

    不过,“文革”日子的紧绷,是越来越放松了。在北大荒这样的人少地荒的所在,放松的就更厉害。革命时被严格限制的男女关系,也大幅度松弛。大人们群里,拉帮套(即丈夫之外的副夫)的重新上位,搞破鞋的也冒头了,而且大有泛滥之势。电影不仅是八个样板戏和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和南征北战),《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都能看见了,有时候还能看见几部朝鲜和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偶尔也会有几个男女调情恋爱的镜头。那个时候,大家都在操场露天看电影,自带板凳,好处是不花钱,不好的是如果摊上下雨,就只能落荒而逃。记得《列宁在1918》上映的时候,我晚了一步,前面的位置都没有了,只能坐在中间,恰好落在学校一个胖胖的女炊事员的后面。这部电影很有意思,一上来就是芭蕾舞天鹅湖的场面,舞台上一群光着大腿的女演员在跳天鹅舞,男女主角还时不时地kiss一下,然后那些红色水兵一阵欢呼。当时,这样的场面,在中国还是相当刺激。画面出来,人群一阵小小的骚动,我前面的胖炊事员一个劲儿地说,缺德,缺德,缺德!我分明听出胖炊事员的声音里,带着兴奋和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很有感染力。不久,就传出还算有几分姿色的胖炊事员跟我们书记之间的绯闻。其实,这位胖炊事员人挺好的,我们晚上出板报忙晚了,到食堂找东西吃,只要她在,每次都能吃到好的。绯闻的结果如何,我不知道,不久,我转到了另一所中学,五七中学。

    五七中学是一所半工半读的学校,我们半天上课,半天劳动。虽然说,在原来的中学也经常劳动,不仅农忙时节要下连队停课劳动,平时学生也要帮助种学校的地。但是硬性规定要半天劳动,还是让家长们感觉有点多。不过,当时我们都挺高兴的,干起活来,特别卖力。自己养猪,自己吃肉,自己种菜自己吃,在菜和猪都没有收获的时候,我们成天就喝菜汤,吃咸菜。不过,在这里,阶级斗争的弦却进一步放松,似乎没有人在意我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学校的板报,就全交给我了。内容逐渐从大批判,变成我们学生的抒情园地,充斥了我们自己写的乱七八糟的诗,看上去虽然还很正面,相当革命,歌颂领袖的陈词滥调不少,但已经没有多少火药味了。而且,学校歌咏比赛的串词,对口词,后来连相声,小话剧也由我来写了。大批判组的名义也没有了,但凡有这样的事,学校就来找我,我堂而皇之地做了主角儿,用不着再给人家做替身。这样的得意,让我从夹着尾巴做人,变成少年轻狂。这样的好事,直到我因为林彪事件,进而怀疑“文革”,再一次犯了政治错误,才算结束。

    我的大批判组的生涯,就这样结束了,说实在的,做过这样的事,直到今天,我也说不上后悔。因为当时的我打死也没有后来的觉悟,能意识到大批判是错的。被踩在泥里的人,能少被人踩几脚,都是好的。进大批判组,就切实地能让我被少踩了不止几脚。当年,这样的大批判组,全国不知有多少,有一万个,就是一万种一模一样的鹦鹉学舌,无非学梁效,学石一歌,学两报一刊。现在看来,是既做了无用功,又毒化了社会空气。在当年,我相信所有进去的人,都干得挺欢,相信自己是在做对革命有益的事。事情都过去了,毕竟那时我还小,没有打人抄家,也没有鼓动别人打人抄家。我生不幸,赶上“文革”,做点今天看来的荒唐事,在所难免,即使再使劲,也抹不白那段岁月。我经常问自己,如果我那时候成分好,是不是也会参与打人抄家(虽然年纪小,跟着大人屁股后面也是可以的)?真是很难说。虽然把人活活打死也许办不到,但充满革命义愤打人,整人,估计也是会做的。现在看来,只是说是万幸,我那时是那样一种地位,只配被人打被人整被人抄家,从而免去了我后来的良心负疚。我的大批判组生涯,本质上虽说不过是跟着人喊万岁,喊打倒,但也属于站在一群人前面在喊。把自己的青春才华(如果算有的),贡献给这样的一种无聊事,还做得津津有味,干劲十足,想来真是荒唐,但也没法不荒唐。

    选自《名作欣赏》2014年第4期

    评鉴与感悟

    实话并不一定人人爱听,但张鸣先生爱说实话,而且还说成了一种风格,说得痛快,也说得机智。忘了哪一年开始追他的文章,但凡找得到的,差不多都看了。他说历史,也批判歪风,感觉他就像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这么比喻,并没有取笑的意思。我是说,他总有那么一种正气在。看了那么多,对他个人的生活轨迹却并不清楚。也是读了这篇文章,我明白了他为什么对时政会那么用力。从那样一段艰难岁月中走过来的人,清醒的人,恐怕都会珍惜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只不过,有的选择了独自享受,而他,却生怕别人忘记。他好像早就看透了这个民族的劣根性,善于遗忘,还喜欢自欺欺人。他恨不能耳提面命,让人时刻警醒。这么形容,仍是言不及义。事实上,张先生的文章写得情趣十足,偶有闲言,也像是听到了金石之音,让人心境澄明。

    雪夜对酒长谈——记黄顺兴

    杨渡

    1

    1993年的冬天,我在异乡下着雪的早晨醒来,旅馆窗上一片茫茫白雾。拭开玻璃上的雾气,触手冰凉中,只见对街上本有几间老式四合院民居,深灰瓦片都已盖上厚厚一层白雪。几株槐树枯枝被雪压得有些弯了,却反而带出一种水墨画的黑线残损,留白空寂的意趣。

    我竟开始怀念起亚热带的阳光。刚刚才梦着自己还在台中老家的三合院里,帮母亲看守蒸粽子大灶的炉火,梦就醒来了。

    “找一个老朋友喝酒吧!”伴着梦中的怀乡心绪,我打了电话给黄老。他来北京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了,却住在人大常委会的老招待所里。那招待所有一个会客间兼办公室,后头有卫浴设备和一套休息的卧房,但无论空间如何,它总是堆满了书。那书堆中的黄老,老是让我想到一张石刻版画。画中堂吉诃德瘦骨嶙峋,须发乱长,埋身书堆中,而他的头上,外在世界已经充满了妖魔鬼怪,他却自持一把长剑,仰首向天,仿佛还在呐喊着正义与公理。

    “啊?怎么是你啊?我还在梦中,就被你吵醒了。”黄老嘟哝着。他带了一种半睡半醒的声音。

    “怎么了?我以为八九点,你应该已经起床了。”

    “没关系。我只是刚刚做了一个梦。梦中我正在想怎么回答,你的电话就把我叫醒了。”他依旧迷迷糊糊。

    “你应该谢谢我,把你解救出来了。”我玩笑说。

    “哦,可是这个问题没解决不行哪,它确实是一个社会问题,反正是你把我叫醒,也帮我想想办法吧。”他把梦的问题赖给了我。

    “没问题。”我感到有些可笑了。他可能还未完全清醒,我就姑妄听之。

    “我在梦中,有一个台东山上的原住民青年,他跑来山下问我说:县长啊县长,我有很困难的事情,你帮帮我。你也知道,我以前当过台东的县长。他们什么事都找我。我就问他,你怎么了,山上有什么事?他说,不行啦,山上的女孩子都被带去山下卖了,我们村子里娶不到老婆,县长哪,你帮我们想想办法吧。我就想,实在很困难,他们也娶不到山下汉人,这么穷,没人敢嫁,要怎么过日子啊?做县长的,我也要帮他们想一想办法……”

    “呵呵呵,结果你要怎么办?”我想起台东山上,那种阳光高照,大地热得可以融化石头的风景,而在达仁乡、太麻里的山林中,我们的阿美人、排湾人兄弟,黑黝黝的皮肤,却兀自有一根根硬极了的男性生殖器,像一株株强硬的南方植物,天天挺举向天,对着初升的红太阳升旗。那么“硬挺的荒凉”,那么荒谬又可笑,那么温暖又悲哀。而那里的女孩子,往往是国中一毕业,还未发育好的身躯,就被山下的人口贩子骗去卖身了。

    “结果,我还没想好怎么解决他的问题,你的电话就来了,幸好你把我叫醒了,不然,我也没办法对付那些青春的荷尔蒙。”

    我有些悲哀地笑起来:“他们那一根,也要你伤神,你这个县长也当得够可以了!”

    “唉,你不知道,他们什么事都来找我解决。好像我是父母。原住民个性很直,一根筋,从头顶通到了尾巴,很可爱。”黄老说。

    “你当县长,都二十几年前的事了,还在为他们担心。”我说。

    外面白茫茫一片了。大雪把四合院的屋顶都盖满了,只有几根烟囱冒着白雾,行人掩了口鼻疾走,一个卖煎饼的小摊子前,站了几个等候的人,呵着手,冒着白气。几条黑色人影在莽苍大地上,孤单渺小,愈发显得生命的卑微。

    约莫二十几年前,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担任过台东县议员和县长,在台湾的后山,以原住民部落为主的最偏远的地方,他带着行侠仗义的豪迈,社会正义的信念,帮助过许多贫穷的农民。他的男子汉气魄,饮酒的豪爽,坐在小炭炉边聊天的真诚,赢得原住民的认同。

    第二任的时候,国民党彻底买票、做票,把投给他的票,硬生生给换成了国民党提名的对手。原住民生气了,他们连夜跑下山来,跑到县政府前面,哭着说:县长啊,你在干什么,为什么把我们的票都变不见了?我们投下去的票是给你的,可是开出来,却不见了。县长啊,你把票还给我们!

    县长,是纯朴的原住民能见到的最高层级的政府官员了。他们以为父母官可以决定一切,包括找回失去的票,却不知道上面还有更高层级的操控者。

    县长没办法,只好安慰他们说:“这一次被他们骗了,票被拿走,下一次要很注意顾好哦。”

    他伤心地离开台东,回到彰化乡下开了一间养猪场,用自己的农业知识,以及日本的关系,兼做猪肉外销日本的生意。他在“立法院”首度推出保护环境、反对污染、反对核能发电的质询。然而,他再次选举“立法委员”时,国民党再度用买票做票的手段封杀他。为了宣扬理念,他自己办了一份杂志叫《生活与环境》,专门宣扬环保生态理念。可惜在1980年代初期的台湾,经济狂飙与疯狂的发展崇拜,让他成为寂寞的先知。《生活与环境》办了一年多,宣告停刊。我当时刚大学毕业,在读研究所,一边兼着办《大地生活》报道杂志,就和他熟识,也偶尔一起喝点小酒,或去彰化的养猪农场找他,彻夜长聊。

    后来对台湾政局失望了,他决定悄悄离开台湾转赴大陆。当时还在戒严时代,当局认为这是“叛乱投共”。他的名字顿时成为禁忌。在大陆,他一样秉性耿直,正气做人,毕竟他是1949年后,赴大陆的台湾人中最高层级的地方首长,所以得到礼遇,担任“人大常委”,这是相当于部长级别的待遇了。他在人大会提倡秘密投票、表决前开放讨论等,总是引起注意。1988年3月,他在人大会中举手,高喊“我反对”,那时,邓小平、杨尚昆都坐在台上,认真倾听他的意见。

    1990年之后,他到处考察旅行,预知中国经济大发展后,以人口之多,环境观念之淡薄,保护法令之匮乏,国营事业权力之大,以后会有大隐忧,于是他希望成立环保民间团体,以提倡保育,形成民间的监督力量,协助政府避免污染公害。他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写文章、写内参,不断呼吁。

    他的召唤,他的诉求,总是早于时代十年、二十年。在全力吸引外资、发展经济的政策下,他的声音,显得微弱而可笑。如今的他愈发寂寞了。

    2

    黄老指挥他的生活秘书把一锅卤过的猪脚,盖上大葱,灌满啤酒,再加一些酱油调味料,放在电炉子上,用细火慢慢炖煮。没多久,香味就飘满了屋子。

    屋子空间本来就小,堆了到处的书和公文资料,现在也都沾了啤酒猪脚香。他并不整理客厅的沙发,反而把书桌上的资料挪开,腾一点桌面,放了杯盘酒瓶,帮我找来另一张藤椅,上头垫了毛毯,对坐,说:“坐这里喝,比较舒服。”

    我们不急,冬夜天黑得早,才五点多一些就暗下来了。夜还长着,先喝下一杯黄老浸泡了三年的东北人参酒暖身,再开了我带来的威士忌,配了他准备的凉菜,我们的雪夜长谈才算刚刚开始。

    那女秘书一脸秀气白净,书香气质,眼神清亮然而精明,是学了中医的护士。她看我和黄老相熟,也不直接劝阻喝酒,只微微向黄老嗔笑道:“你们这样空着肚子喝,是按了北京人的规矩,依台湾人的规矩,得先吃了再喝。等一下,猪脚熟了,先吃一些,不要空肚子喝,怕不喝坏了。”

    “唉,你不了解台湾人的习惯,碰到好朋友,要先干三杯。”黄老语气轻松地说:“你不用管这么多,男人喝酒的事,女人不了解。忙完了,先回去照顾你妹妹的孩子。那小女孩,真可爱呢!”他转头对我说。

    “哎呀,你心脏不好,还是少喝一点。适量就好。那起搏器还没换之前,还是得小心一点。杨先生你说是不是?”她的眼睛迅速看了我一眼。

    “是啊,我会稍微控制着。”我心想,这女人果真是厉害角色,用眼神就可以支配人。

    “你放心回家吧。我们老朋友会慢慢喝。我们说太多台湾话,你不懂,不会感兴趣的。”黄老说。

    “那明天早上我再来帮你按摩,你们慢慢喝。”她回头对我说,“你帮忙看着,他心跳不太稳,要小心一些。”

    “她呀,实在是一个中医世家出身的女孩子,‘文革’时被打击很重,失了学,不然现在就当医生了。她真是很聪明,很上进的女孩子。”仿佛怕她听见,黄老改用台语说:“她后来跟着我,很用心照顾,我这一颗心脏才能跳到今天。她不怕禁忌敢跟着我了,也是很大的勇气呢!”

    这生活秘书早已成了他的情人,让他宁可把政府配给的公寓房子,丢给原配,跑到这办公室来蜗居,我原本还不太知道为什么,现在仿佛明白了。感情的事,起了头,后面就只能一路下去,这也实在不是谁能控制的。我只是不甚明白在感情世界历经多少风浪的黄老,怎会如此晕船?

    秘书走后,黄老才说:“我这起搏器是以前在台湾装的,现在旧了,要换新的,可是在大陆,我不敢换,对这里的医生和技术,我不太有信心。前一段时间托人向王永庆说好,要回长庚换,可是我申请回台还有点问题,就暂时拖着。”

    “也还可以让女人心跳,不错啦!”我说。

    他高兴起来了。我们喝了一些酒后,他终于说:“今天找你来,我有些话想交代,就是怕万一起搏器还没换,我突然去了,就来不及说了。万一有什么事,你得帮我一个忙。你为人义气,文笔也还不错,一定要答应下来。”“什么事?”我有些惶恐起来。不是不敢承应,而是怕自己做不好。

    “你要先答应了,我再说。”黄老坚持着。

    “没问题,我只是担心我做不来,只要力所能及,一定做到。”

    “你答应,我就放心了。那再喝一杯,你听我慢慢说。”他喝了一小口的酒,望着窗外的白雪,娓娓叙说。

    3

    这些时日,以前那个老妻找人写了一本书,要控诉我过去的不是。那些内容,主要是夫妻两个人一生相处的是是非非,无非就是说,我对不起她。这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她请一个大陆作家代笔,挂上她自己名字当作者,打算在台湾出版,这已经是有意地打击了。对我的指控,是我对不起她的,我全部承受,但太多不实的污蔑,我不能接受。她写的内容,真真假假。夹杂在一起,会让人一时难以分辨。我不怕她写,怕的是如果心脏起搏器来不及换就过世了,而她的书又出版,我连替自己辩驳的机会也没有。所以我要在这里向你交代,万一我过世了,她的书若出版,你要出来把事情讲清楚,还我清白,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好,你既然答应了,我也放心了。我们继续说。

    事实上,夫妻之间的是非,只有彼此知道,有些太多不能为外人道的悲哀,一般人还可以说一说,我们这样的公众人物,只有吞下去。她的书中必然要说到我最对不起她的,是我年轻时候和她妹妹也有关系,还生了孩子,最后她妹妹无法承受压力,自杀过世。可是谁知道呢?在二战后台湾刚刚光复的日子里,她们姐妹二人孤独无依的来寻求我的协助,我帮了她们的忙,她主动要结婚,这一切,她妹妹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后来她怀孕生孩子的时候,身体非常虚弱,妹妹来家里帮忙照顾,我们才日久生情。我虽然也浪漫漂泊,却是讲义气的男人,不会欺负弱者。如果不是她的妹妹愿意,我怎么会这么做?何况,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观念里,像王永庆那样,有两三个老婆也只是平常的事。

    但她一生不谅解,对我,也对她妹妹。后来我宁可去台东打天下,也是希望远离西部的是非。但无论如何,她妹妹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最后受不了自责而自尽了。我要怎么承受这些事?我的痛苦自责,只有更深,不会更少啊!但无论如何,我仍要好好带大孩子,做一个尽责的父亲。但我能怎么说,只能承担这一切罪过啊!

    然而她也并非无罪过的。有一年,我想发展台东经济,请朋友介绍日本大商社的人来考察,她很感兴趣,主动去陪同,最后却变成有暧昧的关系,那日本人主动来台东找她出去玩,甚至可能有怀孕。我除了要求她切断关系,还能如何?但这些事,对男人来说,是很没面子的事,我能说出来吗?

    恩恩怨怨,千疮百孔,夫妻久了,就是这样。

    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在戒严体制下,我出来选举,不断受到干扰跟踪,但还是有人愿意默默支持。许多朋友在暗中协助募款。有一次庆黎帮我募了一些钱,带去员林养猪场给我,当时我不在,她把钱收下了,却不告诉我,直到事后我去向支持者致谢,才知道有这一段。我问起此事,她却说,已经在选举和家用中花光了。一个有志政治的人,清白是最重要的,我们得到金钱支持,是因为没有一分一毫的钱,进入自己口袋,怎么可以把家用和选举的捐献混在一起。这是不能容忍的事啊。我气,我骂,我恨,但我能出去说吗?我只能告诉朋友,以后有捐款,一定要先让我知道,不能欠着人的情义。

    我气得想离婚,她却反过来威胁我说:如果你敢离婚,我就把你的所有事,去告诉警总,我敢对她无情,她就无义。

    我不是怕事,多少政治的内幕,多少支持者的身家性命,多少必须保守的秘密,是不能让国民党知道的,如果她出去说,我坐牢就算了,可是不能牵累朋友。我只好忍下来。

    这婚姻就这样拖着。千疮百孔,离枝散叶,却离不开,散不了。

    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当“立委”,也没有任何政治头衔,比较落魄,她几乎就想放弃了,理都懒得理我,已经在离婚的边缘。后来,我离开台湾,来了大陆,这里给了我较好的待遇,有房子住,她又从海外来了。我能跟这里说,我们感情不好,不要让她来吗?

    我是多一些罗曼史,但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是有一些浪漫的气质,英雄的气概,难免会吸引异性的注意,尤其长年在外奔走奋斗,流浪天涯,有些红粉知己也是难免。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是我们党外的男人大多如此。如果没有一点浪漫精神,没有敢爱敢恨的气魄,你怎么敢出来反抗国民党?更何况我们在反抗和威胁下度日,哪一天会进去坐牢都不知道,难免有一种亡命天涯、不拘小节的浪漫,这种危险刺激的生活,会让女性很感动,并不奇怪。孙文不是这样吗?他年纪那么大了,还吸引朋友的女儿离家出走,跟他去搞革命,这不是浪漫的表现?

    那时候,我们有时违法游行,抗议万年国会,要求解除戒严,那情势之紧张,总是让人神经紧绷,不知明天会不会送入牢房。许多夜晚,我们过度兴奋,无法入眠,只有喝酒找女人,想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男人女人都一样。在极端的兴奋与恐惧中,总是会寻求一点慰藉,一点温暖。

    夫妻之间,只有互相了解,互相容忍,如果事事都要计较,随时提防出卖,甚至还威胁要去告密,这婚姻怎么维持得下去?

    现在,我已经老了,我们老兄弟,跟你坦白说没关系,离开台湾之前,其实我的性功能,已经没法用,治也治不好了。我不知道她还想要什么?跟她的恩恩怨怨,一生一世,也该了了。我只想最后跟她有个了断,好好收场。我只希望跟这个中医生活秘书,安安静静过最后的日子,通过她的照料,我还可以到处走走,为中国的老百姓,再做一点事,仅此而已。

    我能做的事,也不是太多了。未来,我想成立一个环境保护的民间组织,以免有一天,经济发展起来,中国变成公害输入大国,大陆的教育还不普及,不知道保育,生态一破坏,中国的大好河山就万劫不复了。

    唯一想不到的是,那个几乎想遗弃我的人回来了,要回来报复,只为了我有这个中医女秘书。她发疯了,竟写一本书来报复。人哪,真是奇怪,从来也不珍惜,有一天要失去了,才发疯似的想拥有。这是无用的。彼此的心早已不在,拥有这躯壳和婚姻的形式,有什么意义?我们都老了。好好用完这剩下的日子吧。

    像我们这样的雪夜长谈,人生中,还能有几回呢?

    4

    我站起身,看见窗外的小院子里,雪已经积得快半尺高了。卫兵躲在哨亭里,一盏昏黄的小灯,一个晕晕的人影,天地无声,白夜虚无,一切的影像,仿佛都要被吞没了。

    我忽然明白,世间爱情的极致,莫过于在革命浪潮下的爱欲。那是走在亡命边缘的最后缠绵。而黄老曾经历的,一定比我们还深刻激烈。他跨越日据、戒严时代、党外时期、流浪北京,追寻失落,人生跌宕起伏,难免影响夫妻情感。多少低语柔情,多少割裂撕扯,多少爱与死的欲望,多少恨与生的绝望,几十年时间,绝对不是我能想象的。他们要打起来,我怎么敢多说一句?

    “黄老,你哪一天回台湾换起搏器?”望着一大堆书籍数据,穿过古老而昏黄的光,望着他有些沧桑的面容,我叹口气问。

    “还在安排,这里是可以放行的,就等台湾那边放行,只是公文还没下来。等天气好转,温暖一点,我就可以回去。”

    “你还是快快好起来吧。”我苦笑说,“你们的婚姻故事太长,恩怨情仇太多,外人怎么说得清楚啊。何况,背叛与被背叛,那么久的历史,我还真无法替你去说。”

    “呵呵,没办法的时候,只好靠你了。”他笑起来,“不许逃避哦!”

    “我两肋插刀都不怕,就怕这说不清楚的……”

    “所以才要找你啊。”他天真地笑了。“以前Jakie说过,这世界值得亡命的只有两样:一个革命,一个女人。当时觉得真痛快,真爽!”我微醉地说,“现在我知道了,世间最可怕的有两样:一个革命,一个女人。痛快过后,都很不好收拾。”

    “像我们这种男人啊,不怕政治的打压折磨,就怕有情有义用生命来相伴的人。我们怕辜负人,却无法成全所有人。”他眼睛望着窗外,目光涣散,仿佛在远远的地方。

    “你刚刚说,几年前你那个性功能,就无法运作了?”我有些犹豫地问道,“那你怎么还要为这个女人去折腾呢?”

    “你这个少年人哪,太年轻,不会了解的。”他静静微笑着,“以前,我在台东当县长的时候,遇见过一个县议员,那家伙七十几岁,还娶一个小老婆。我就问他,年纪不小了,那个家什,还能用吗?他就笑我说,你这个年轻人哪,不会了解的。以前我们家养了一头老牛,他的老皮很粗、很皱,可有时候,他牛皮会痒,就在乡下的土墙上,磨蹭磨蹭,挨来擦去的,这样来止痒。我们这种老皮,虽然不一定很有用,但这样止止痒,也是很舒服的。”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头老牛。他忽然顽皮地笑说:“说笑的啦!憨囝仔,你以后就会懂了!呵呵。人哪,有情有义,不是只有身体。”

    那一刹那间,我忽然觉得自己看见的,依旧是那个在台东山谷里奔走的老县长,有一点原住民的玩笑爱闹,有一点乡下人的天真纯朴,有一点老牛的坚韧耐劳,有一点老农民的调皮世故,像一个老顽童。

    1993年底,黄老换了心脏起搏器,那报复之书也出来了,还好他自己出面反驳,很快平息。在20世纪的最后几年,他又到处去旅行,还写了一本日文书在东京出版,探讨21世纪的中国趋势。他依旧写了许多报告,提醒中国政府,千万要注意环保生态,莫变成“国在山河破”,造成无法挽回的悲剧。但时代兀自向着拜金主义、物质膜拜狂奔而去,谁也抵挡不住了。

    2002年3月,一个黄昏,他在北京的寓所看着电视,还一边嘟哝着什么话,不多久那秘书出来一看,他双眼闭上,仿佛睡着,却已经没有声息。

    他的骨灰送回到台湾,我们办过纪念追思会,等他的骨灰撒入无边无际的太平洋,属于党外的浪漫时代,属于反抗的风骨情义,也就慢慢地消散了。

    选自《南方周末》2014年8月8日

    评鉴与感悟

    写人记事的文章,最怕热情理盲,杨渡先生这篇文章写得情感充沛,但却守法有度,写出了一代长者的人情义理。也许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们发现重要的是过去,是我们的文化和历史,是我们曾经有那么多谦逊的长者,为了这个民族所做的一切,而非现代人的急功近利,自我推销。

    八十年代的严打(外一篇)

    叶兆言

    “严打”这词,我们这代人心中留下了很特别的印痕。和“文革”应该分不开,它首先是个运动,是运动就有声势,难免轰轰烈烈,难免虎头蛇尾。

    小时候,动不动遇上运动。记得小学快毕业,搬了课桌椅到马路边,用一种纸糊的土话筒,一遍又一遍地高喊“行人要走人行横道线”,有人这么喊,没人也这么喊。那年头汽车也不多,人行横道线也不多,多的只是这种临时放在马路边的课桌椅,多的只是小孩子的呼喊。记不清为什么会这样,闲着也闲着,每隔几十米一组同学,戴着红袖标的我们不厌其烦,有一阵没一阵地喊口号。

    结果该怎么还是怎么,行人照样不走人行横道线,我们自己也不会走。上学放学过大街,直截了当过去。从小都很习惯嘴上一套,实际上又一套。“文革”结束不久,有一天,一个知道很多内部消息的朋友从上海过来,说社会风气正变得不像话,连续出现了几次小流氓当众将女人衣服剥光的恶性案件。一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当时的众目睽睽之下将女人衣服剥光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这属于非常流氓的一种行为。

    在“文革”中,流氓是个奇怪字眼,男孩子都知道它不好,又都知道真正的流氓都是厉害角色。南京俗称“小纰漏”,为什么这样叫,说不清楚。我们搞不清楚“纰”怎么写,一直还以为是“屁”漏。“小纰漏”又叫活闹鬼,大家其实很羡慕他们,能打架,讨女孩子喜欢,敢调戏妇女。在孩子眼里,流氓就是那些无所顾忌的家伙,不怕死,不守规矩。那年头,快到五一和十一,要枪毙一批人。杀得最多的是现行反革命,在体育场公审,然后游街示众,印象中总会有几个陪绑的流氓。

    “文革”后,这一切都结束了。被枪毙的人开始平反,体育场公审游街示众,类似场面似乎再也不会出现。改革开放思想解放,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都是非常正面的字眼。就在这时候,社会治安出现了一些问题。当时媒体还不发达,小道消息全靠口头流传,以讹传讹,三人成虎众说纷纭。

    我对严打的记忆是模糊的,仿佛隔了一层纱,始终都是在听说。上海街头当众剥光女人衣服是1979年,这以后,常会听到一些九斤太太念叨,现在怎么不好,怎么不像话。社会不安定因素确实存在,很多社会问题,本质上都是“文革”后遗症,大批知青回城待业,下放户回城没房子住,如何安置如何解决,所有这些都让当权者头疼。十年“文革”,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权威下,老百姓多少还有些小心翼翼。后来人不了解,都以为一个可以打砸抢的时代,人们一定会活得很自由,很浪漫,事实上整个“文革”期间,就是一个完整的高压严打态势,大家活得都很压抑。“文革”一结束,锁链被打开,胆子立刻大了,有些出格难免发生,有些行为在当时非常不像话,今天看起来十分平常。

    严打应该是1983年,我表姐和朱德一个孙子是大学同学,记得当时听她说过这事,说朱德的孙子也被枪毙。表姐病故多年,我写这篇文章,突然糊涂了,弄不明白是哪个孙子。反正轰轰烈烈的严打说开始就开始,民间积累了很强烈的要求,自上而下都有一种应该收拾一下的情绪。今天说起严打,恐怕谁都会觉得过分,有资料证明,1984年10月31日,严打第一战役总结,法院判处86.1万人,其中判死刑2.4万人。另一份公安部的数据显示,三年五个月的严打共判刑174万人,劳教32万人。

    中国人口基数太大,跟此前的镇反和反右一样,不是当事人,都会觉得事不关己。无非听说谁被抓了,有谁,还有谁。邻居的一个小孩被抓,大家聚在一起,各自说段子,我就卖弄这孩子的故事。他比我小不了几岁,读书自然不好,也不求上进,一出事,因为熟悉,立刻联想到种种理由。中国民间始终都有种正义感,或者说自以为是的道德洁癖,很容易得出有事就是真有事的结论,是报应,是罪有应得。笼而统之,只要是个运动来临,都会有些群众基础,都可能得到老百姓的暂时拥护。

    我不想对严打做出评价,评价早有了。80年代中后期,我所在的出版社出过一本《中国西部大监狱》,记录了当时监狱的人满为患,这是从严从重从快的直接结果。我们喜欢眉毛胡子一把抓,喜欢搞运动。说起严打,都觉得是因为这个那个,因为“东北二王”,因为“卓长仁劫民航客机”,因为一起又一起的“恶性流氓案件”,都能理直气壮找到依据,所谓乱世要用重典,不就是抓几个人杀几个人吗?

    不能说严打没一点用处,未必又有多大效果。说白了,没有法制,撞在枪口上的感觉,永远不会让人心服口服。譬如邻居的孩子,法律对他来说等于儿戏,他的一生基本上毁了,只是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犯了点小错误,平时根本算不上什么,遇上了严打,真没地方说理。不由地想起小时候在马路边上的吆喝,让大家过街要走人行横道线,光嘴上一阵阵热闹,并不太当真。结果偶尔当真一下,只能是搞个运动,重罚一次,谁遇上谁倒霉,事情过了就过了,然后一切照旧。

    80年代的“开后门”

    20世纪80年代的计划经济,老一辈人都有深刻记忆。记忆这玩意儿很有意思,像一张褪色老照片,无聊时打开看看,常会引起不一样感受。对于上岁数的人来说,计划经济不陌生,它与生俱来,我们刚一出生,就仿佛阴影一样紧密伴随。我们都用过粮票,用过布票,这票那票掰手指数不过来,当年有一种豆制品副票,编好号的,到日子发通知,某号可以买酱油,可以买鱼,买酒,为什么叫豆制品副票,而且全国各地统一称呼,没人能解释清楚。

    习惯成为自然,成为应该,我这年龄段的城市人对计划经济谈不上太反感。一件事一旦成为习惯,即使身受其害,也会习惯性地接受,觉得这个理所当然。城市人习惯了粮票,享受了粮票,粮票成了城市人的标志和骄傲。吃商品粮成为一种既得利益,如今听上去怪怪的,但是,它确实是一个时代的鲜明特征。

    到了80年代,忽如一夜春风来,说着说着就改革开放了。很多人都认为是粉碎了“四人帮”的缘故,好像这四个贼人不除掉,就天无宁日,国家再也不会有希望。我印象中,其实“文革”中也有过改革苗头,譬如当年的“整顿”就很像回事。改革开放说白了是这两个字的翻版,“文革”后许多东西,“文革”中已经有过。记得那时我还在上中学,动不动还要说伟大领袖毛主席,突然听说要开四届人大,要抓经济了,说经济再不抓就不行了。

    学校里照例要上政治课,政治课上又总是要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们像小和尚念经一样,有口无心地对付着考试,什么叫上层建筑,什么叫经济基础,根本弄不明白。老师自己也不明白,很快反击右倾翻案风,邓小平说不行就不行。那年头印象最深的是政治运动永远不会完结,千言万语一句话,阶级斗争还是得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灵不灵我们也不知道,就知道必须得抓。

    当然,所有这些都属于桌面上的冠冕堂皇,印象最深的是“文革”后期开后门。什么叫“开后门”呢?就是凡事都要通过关系,都要找熟人帮忙,找熟人的熟人关照。开后门成为时代特色,成为几乎公开的潜规则,应该说和“文革”有着密切关系。“文革”把经济给搞垮了,什么都要计划供应,掌握计划的人就有一种相对权力。商店里小领导,菜场上卖鱼的卖肉的,生产队队长,各级革委会主任,手里只要有点小权,都有可能成为开后门的对象。今天的年轻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女知青为了回城,为了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会心甘情愿地被农村干部奸污。这样的丑恶当年显然不在少数,根据有关文件规定,只要发生,只要女事主告发,一律按强奸罪论处。

    20世纪80年代,不正之风的开后门得到了有效控制,市场经济开始发挥作用,年轻人游戏规则悄然改变,首先是高考恢复,可以相对公平地在考场上搏杀。其次,这票那票作用逐渐减少,只要有钞票,想买什么都能买到。但是只要还存在计划经济,就会有漏洞,开后门的风气就不可能完全杜绝。印象中有几件小事总是难忘,一是彩色电视,一是安装家庭电话,一是换煤气灶。

    先说彩电,80年代初期,彩电还不普及,很多人家都买12英寸的黑白电视,那时候都觉得能有个黑白电视已不错了。很快,彩电成为家庭基本配置,立刻紧俏起来。一紧俏就要凭票供应,一凭票,难免开后门。当时已流行下海做生意,身边几个一起玩大的干部子弟,所谓下海就是倒腾各种批文,成天听他们吹牛,都是即将发财的样子,真正发财也没几个,下大狱倒不止一位。

    有个哥们开了家贸易公司,打白条预售彩电,生意顿时火爆。因为他爹是做官的,也没人会怀疑,大家仍然延续过去开后门的思路,想办事,就要去找有门路的人。没想到出现了问题,钱收了,用了,彩电却交付不出。我始终没搞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反正这哥们从此一蹶不振,在牢里待了几年,一出来就跟我喊冤。

    当时安装电话也很不容易,要级别,不是谁都能装,够了级别也要排队登记。记得我们家装电话,公家先请吃饭,为什么公家请客,因为是公款电话。终于到安装日子,泡茶递烟,临走一人送包香烟,结果电话安装好了,却迟迟不通,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道是得罪了小工头,按照行情应该送一条烟,一人给一包太小气。怎么办呢,再托人说好话,再请吃饭,吃完饭第二天,电话通了。

    那年头的电话电力煤气,都是大爷,任何一名员工都可以牛得不行,投诉这词似乎还没出现。我们家换煤气灶,新灶具活生生高出台面一厘米,靠一根煤气管顶着,四面都悬空,锅放上去直晃荡。我提出异议,安装工人说就这样了,自己找点东西垫垫。好歹我做过几年工人,没见过这样干活的,可是也没办法,人家就这么横,只好再找后门给煤气公司熟人打电话求助,派了个人过来,很快弄妥帖了。

    我女儿出生于80年代,习惯了市场经济,听到开后门这词,想象遇上点事就要找熟人,总觉得很奇怪,很荒唐,怎么跟她解释也不明白。不仅她觉得奇怪,想不明白,我们作为过来人,想起那段历史,也觉得太奇怪,太荒唐,也想不明白。

    选自澎湃新闻网2014年8月25日

    评鉴与感悟

    关于80年代,总有很多想象。这个在中国20世纪史上具有特殊意义的年代,随着时间远去,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去怀念。叶兆言先生的这篇文章,语言看似平实,实则饱含着他对生活的精细感受。在他或浓或淡的笔墨中,一个时代的场景和氛围就这样皴染出来了。

    汪曾祺在张家口

    苏北

    关于汪曾祺在张家口的文章不多,除汪先生自己的几篇:《葡萄月令》《随遇而安》《坝上》《寂寞与温暖》《沽源》外,几乎没有汪曾祺在张家口四年生活的研究资料。

    前不久看到重庆的陈光愣写的一篇短文《昨天的故事》,虽不长,却让我大为惊奇,简直为我们复原了一段那时的生活,一个活生生的汪曾祺立于眼前。

    文中最有趣的一个细节,禁不住让你开口去笑:1959年,在农科所一次学习大会上,领导传达中央文件,提到毛主席提出不当国家主席,以便集中精力研究理论问题。传达完毕,汪忽然语出惊人,怀疑地说:“毛主席是不是犯了错误?”弄得四座为之失色,不知如何往下接话。幸亏在边远的张家口沙岭子的农科所,人还比较纯朴,没人出来发难。所领导愣了一会,于是岔开话题,说:“大家的思路统一到党的指示的思路上来。”敷衍了过去。

    真不知道汪老头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冒出这么一句奇怪的话来。也可能人在比较高压的政治环境下面,反会说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话来。几天前,我见到汪朗,把上面的这个细节说给他听。汪朗笑说,老头儿政治上比较幼稚。这个细节真好,确实从一个侧面证实了汪的单纯。

    写这个故事的陈光愣老人,1958年在北京农业大学毕业,被划为一般右派分子,分配到沙子岭农科所之后,与汪在一个政治学习小组,后期又与汪同宿舍住,这个回忆是可靠的。这个细节也绝非是空穴来风。看看汪被打成右派的依据便可知道,这句话和他早期鸣放时的话语,是何其相似,1957年鸣放时,汪在单位的黑板报上写了一段感想:

    我们在这样的生活里过了几年,已经觉得凡事都是合理的,从来不许自己的思想跳出一定的圈子,因为知道那样就会是危险的。

    他还给人事部门提意见,要求开放人事制度,吸收民主党派人士参加,说“人事部门几乎成了怨府”。

    1958年鸣放,他写了小字报《惶惑》,说:“我爱我的国家,并且也爱党,否则我就会坐到树下去抽烟,去看天上的云。”又说:“我愿意是个疯子,可以不感觉自己的痛苦。”

    看看,这些诗意的话,都挺飘逸呢。也只有“全是诗”(黄裳语)的汪曾祺能说得出来。

    打成右派后,他回家同妻子说:我现在认识到我有很深的反党情绪,虽然不说话,但有时还是要暴露出来。我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过社会主义的关,拥护党的领导,另一条就是自杀,没有第三条路。他凄切地向妻子转说单位领导林山和他谈话的内容,忍不住哭了起来。

    到张家口沙岭子的农科所,汪最初的劳动是掏大粪、起猪圈粪。陈光愣回忆:上面派他跟一个又高又瘦胡子拉碴的老头一起赶大粪车。每天往返于沙岭子和张家口之间,在城里大街小巷招摇过市,骡子拉着大粪车在公路上得得地走,汪总是坐在车架上,头戴着护耳的深色绒帽,双手插在棉衣袖筒里,一面听着骡蹄的叩击声,一面默默地眯起眼在想,一副老实巴交的农人的样子。

    最锻炼人的当然是在寒冬刨冻粪了。室外零下几十度,人畜粪冻得硬如石头,得用钢钎、铁锹才能把粪弄进粪车。这样的劳动,汪也卖力干。汪自己在《随遇而安》中说“像起猪圈、刨冻粪这样的重活,真够一呛。我这才知道‘劳动是沉重的负担’这句话的意义。”陈光愣在《昨天的故事》中关于汪的描述是这样的:每每干得满头大汗、浑身蒸气笼罩,背心汗渍了也不敢脱去棉袄,进入了中医所谓的“内热外寒”的状态。

    在劳动之余的政治学习会上,汪畅谈劳动心得体会,说:“古人为了治病,臭粪尚可嘴尝。现在改造思想,闻一闻臭粪又何妨?”(这是陈光愣的记述)。汪自己后来则平静地说:“只要我下一步不倒下来,死掉,我就得拼命地干。”

    在劳动锻炼的后期,汪从繁重的体力劳动转到果园上班,活则相对比较轻松了。他的《果园杂记》《关于葡萄》和《葡萄月令》就是在果园劳动的产物。他是喷波尔多液的能手。他自己说:“这是一个细活。要喷得很均匀,不多,也不少。喷多了,药水的水珠糊成一片,挂不住,流了;喷少了,不管用。树叶的正面、反面都要喷到。”他又说:“波尔多液颜色浅蓝如晴空,很好看。……喷波尔多液次数多了,我几件白衬衫都变成了浅蓝色。”最后汪说:“我觉得这活比较有诗意。”

    还是归到诗上去。

    在果园劳动之余,汪读了很多书。汪自己说:“我自成年后,读书读得最专心的,要算在沽源这一段时候。”陈光愣回忆说:“他的床头小桌上,堆满书籍,古籍为多。晚上,汪多数时间是坐在小桌前读书,读的多是《诗经》。汪有时说,如果能有那么一天的话,就去专门研究《诗经》。”汪先生在《随遇而安》中说:“带了在沙岭子新华书店买的《癸巳类稿》《十驾斋养新录》和两册《容斋随笔》。”在《七里茶坊》中说:“带了两本四部丛刊本《分门集注杜工部诗》。”汪晚年写随笔,时有提到以上的书,我想多是在张家口读书时留下的印象。人在艰苦环境下读的书,更容易记住。

    有意思的是,汪在张家口时,还到一个叫沽源的县画了一段时间马铃薯。汪说:“去时大约是深秋,待了一两个月,天冷了,才离开。”在沽源,他每天一早起来,就趟着露水,掐两丛马铃薯的花,两把叶子,插在玻璃杯里,对着它一笔一笔地画,上午画花,下午画叶子。到马铃薯成熟时,就画薯块。画完了,就把薯块放到牛粪火里烤熟了,吃掉。他在《随遇而安》中骄傲地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而且他能分出土豆的品种名称:“男爵”最大,“紫土豆”味道最好,还有一种类似鸡蛋大小的,很甜,可当水果吃。(这个老汪,真是个好吃精!)——最近有人到沽源考察,还有一种叫“黑美人”的,是黑瓤的(土豆多为黄瓤白瓤)!这一款,汪先生并没提到!

    关于汪画马铃薯图谱,黄永玉后来在回忆中这样说:他下放到张家口的农业研究所,在那里好几年,差不多半个月一个月他就来一封信,需要什么就要我帮忙买好寄去。他在那里画画,画马铃薯,要我寄纸和颜料。汪自己在《随遇而安》里也说,我曾经给北京的朋友写过一首长诗,叙述我的生活。全诗已忘,只记得两句:

    坐对一丛花,

    眸子炯如虎。

    这个朋友大约是黄永玉了。

    那一册《中国马铃薯图谱》丢失了太可惜。汪后来提到过多次,可他毫无惋惜之意。倒是他自得地说:“薯块更好画了,想画得不像都不大容易。”

    近些年,有人到张家口寻访汪曾祺的足迹。多数人不记得当年的那个黑瘦的中年人了。去到旧地,见沽源的马铃薯研究站已物是人非,倒是有几排旧房子,门前一棵大榆树,屋后一块空地,说曾是储藏马铃薯的大窖。有一个叫赵喜珍的老人只依稀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人瘦瘦的,性格温和。只待了几个月。冬天没有得画了,就走了。

    汪先生在张家口待了四年,但这四年对汪意义非凡。他自己说,我和农民一道干活,一起吃住,晚上被窝挨被窝睡在一铺大炕上,我这才比较切近地观察农民,比较知道中国的农村,中国的农民是怎么一回事。是的,汪小时候虽在高邮县城,可家里富裕,他没有真正接触农民、了解农民,在昆明、上海、北京,则更不可能。其实张家口是给汪补上了这一课,虽然是不得已的。

    关于张家口,汪后来写了九个短篇小说,十三篇散文,有十多万文字,可以出一本《汪曾祺文学地理之张家口》,这也是汪的收获。汪后来写文章和接受采访时说:“我三生有幸,当了一回右派,否则我这一生更平淡了。”虽是自嘲,但也是实情。

    汪在生活中总是能看到美,不管在何种境遇下。他自己说,我认为生活是美的,生活中是有诗的。我愿意把它写下来,让我的读者,感到美,感到生活中的诗意。关于张家口,也是一样的。他写了《萝卜》(其中一节专门写张家口的心里美萝卜)《坝上》《果园杂记》《葡萄月令》《寂寞与温暖》等名篇,都写得很美。比如在《坝上》,他写到口蘑,写了多种口蘑的品种,并说他曾采到一个口蘑,晾干带回北京,做了一碗汤,一家人喝了,“都说鲜极了!”写到关外的百灵鸟,到北京得经过一段训练,否则有关外口音:“咦,鸟还有乡音呀!”——这就是汪曾祺。当然,他的《葡萄月令》,更是文学名篇了。看来,一个热爱生活、热爱美、热爱文学的人,到哪里都能发现生活之中的美,生活之中的诗意。

    选自《读书》2014年第4期

    评鉴与感悟

    汪曾祺的文章本来就写得漂亮,要复原他的生活,要写出他对待人生的态度,并不容易。苏北的这篇文章,重白描,善造势,文笔洗练,平和率真,写得情真意切。他对当时当地的描绘充满怀旧色彩,刻意营造的画面和时代气息不谋而合。也许,当我们行走的时候慢上几个节拍,反倒能感受到更丰富的世界。

    木刻家轶事

    苍耳

    去云岭那年,正是秋深时节。在罗里村,几乎所有的陈列室都大门紧锁,什么也看不到。仅“陈氏宗祠”的门是开着的,当年它是军部大礼堂,此刻却空荡荡,三两只麻雀跟着人飞进来觅食、啁啾。后来我去岭边一处墓地,在荆棘丛生中辨认着阵亡将士的墓碑。他们埋在这儿四十余年,似乎已被淡忘了。在这片山冲平原上,我看见一条叶子河缓缓地淌着,仿佛是用秋叶缀成的素净项链,挂在古铜色的旷野和祠堂耸立的灰鸽色的村落之间。我不过一过客而已,而它们是山岭和村庄,更是一个历史客体。那年我坐在这历史客体之上,看那围屏似的云岭青葱无云的样子,看岭上巴茅像芦苇一样飘着白絮,在背阴处恍如霜白,在逆光处透出几痕嫣红。

    那时候我想到一个木刻家。他是我所熟悉的皖南事变的亲历者和受难者。因父亲与他相识相知,后在“文革”中成为莫逆之交。木刻家后来成了大书家、大画家,但我仍视他为木刻家——他的初衷、他的底色皆源自木刻,他对世界抱有的信念和美学也源自木刻。他刻木刻,木刻也刻着他——他确乎把一生都刻进去了。不管他晚年名头有多大、润格有多高,他在我眼里仍是那个贫寒的木刻家——一个刻木刻的在者和智者。木刻家晚年将自己的画室称作“石木斋”,以示暮年未改初衷与本色,即古人所谓“始境即尽境”。30年代,杭州有一个“木铃木刻研究会”,有人问取“木铃”何意?答曰:“木铃”即木头做的铃铛,但在杭州方言里,这是骂人话,说你是阿木铃,就是骂你是个大傻瓜。搞木刻的,就得先做傻瓜,做愚者,否则无法刻木刻,更不会耗尽一生做木刻家的。

    20世纪30年代初,这位木刻家还是广州一个瘦弱的穷学生,身着一件粗布的灰蓝长袍,头发很长,面色苍白,身无分文,只揣着一把木刻刀,混迹于周期性亢奋的羊城街头那熙熙攘攘的人流。回旋在木刻家心头的问题只有两个:“我为什么要刻木刻呢?”“我是怎样刻木刻的?”当时广州木刻家们有一个自己的“家”——现代版画研究会,其会徽图案是一把被握紧的木刻刀,悬临于一片昏黑滞闷的苍黄大地。他和同仁的木刻作品刊登在会刊《现代版画》上,内容大都是失业者、黄包车夫、破产的农民、街头卖艺者、乞丐、弃妇,以及被警察抓来的小偷、妓女、流浪汉。鲁迅称他们为“最有战斗力的青年木刻家”,并非过誉之辞。然而,在专制者看来,“拼音字好像机关枪,木刻好像坦克车”(鲁迅语),会刊在第十八期后被当局查抄,后来创办《木刻界》仅出了四期,当年即遭查封。那年,木刻家创作了一幅木刻《阿Q正传》,将鲁迅头像巧妙刻在其中的墨水瓶上。鲁迅先生回信说:“倘检察官不认识墨水瓶上的是我的脸,那该是可以登出的。”可是这张瘦削、冷峻的脸,检察官怎么可能不认识呢?

    1939年10月,年轻的木刻家在民族危亡之际辗转投奔云岭,加入了皖南新四军。然而,一年半后的皖南事变,在东流山,木刻家所在的五团坚守石井坑,枪管打红了,就用小便浇。在经历了六昼夜的惨烈战斗后,他不幸被俘。在押解到临溪“皖南特训处”监牢前夕,木刻家在手杖上刻下一首“绝命诗”:

    来时白雪铺广野,不觉江南蝴蝶飞。既欲亡羊思补牢,子兮子兮胡不归?

    胡不归兮可奈何,惟抱玉兮以沉疴!夕阳西坠误迟暮,从此江河不扬波。

    不扬波兮人已去,人已去兮名不坠。名不坠兮草萋萋,草萋萋兮心欲裂!

    这“诗杖”成了他生命中的另一木刻。年轻的木刻家眷恋尘世,心有不甘,但他深知此行必死无疑,故以此诗与世诀别!读者不难从诗中闻见屈子江畔诵哀郢之余韵,嵇康临刑弹《广陵散》之遗响。木刻家告诉父亲,他当时心存侥幸:倘手杖流落外人手中,此诗不定能存活并流传呢。想想看,这铁硬而干燥的世界,倘少了这点书生意气,寒士悲啸,便少了几多文化润泽和精神骨血!

    木刻家被俘后,在押解途中几次想逃跑都没成功,最后被押往江西上饶集中营。后来父亲问木刻家,在上饶集中营那一段时光,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木刻家想了想,说,坐牢确实难熬,但最刺痛他的,是为自己和战友造监牢。当时,他和冯雪峰等囚犯每天抬着百多斤重的石头,用它来砌筑牢墙。雪峰大病初愈,步子稍慢一点,看守就用皮鞭抽打他。夜里雪峰的胸部像针扎一样刺痛,他的内脏化脓了。难友毛鹏仙是军医,无奈只得用木刻刀给他化脓,因狱中无法消毒,雪峰再度严重感染,结果患了肋骨结核,一度生命垂危。木刻家时常回想这幕惨景。当物非所是人非所是,当牢非所是用来囚禁异类,当木刻刀不是木刻刀而是充当手术刀,这种悲剧我们见到的还少吗?

    木刻家说,在上饶集中营,除了囚于牢笼,还蹲过一种特别残忍的“铁刺笼”!所谓铁刺笼,是在四根木桩上围以带刺铁丝,囚犯昼夜站里面,虫叮蚊咬也不能动弹,一动即被刺得皮开肉绽。集中营“特训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绞尽脑汁给这些战俘“洗脑”,让他们叛变自首。木刻家则干了两件事与之对抗:一件是给墙报画了一幅刊头画《高飞》:一只苍鹰展翅奋飞,其背景是集中营的铁丝网以及山峦;冯雪峰为此题了《愤怒》一诗,使寓意更加显豁。墙报因此被集中营狱长取缔。另一件是写了一首《囚徒歌》,被狱友钟袁平谱曲后在狱友中传唱,令集中营头头们大为恼火。木刻家因此被视为“顽固分子”。这时,有一叛徒密告木刻家等人准备暴动,于是将木刻家关进了“铁刺笼”:最初是昼夜站在“铁刺笼”里,见他不屈服,又将他双手反绑,吊在“铁刺笼”里,欲死不能,欲活不成。狱中难友见此惨状,除了唱《八百壮士》支持他,还派女难友林莺趁天黑送来一小瓶白酒和一根木棍。木刻家的臀部被棍子托起,而不至于悬空下坠;喝下白酒后,他才缓过神来……在难友们的抗议下,集中营小头目被迫在夜里将他放下来,白天继续吊,如此“吊”了三天!

    后来木刻家在“文革”中被打倒并再遭囚禁。他无法不想到上饶集中营的这段经历,但在木刻家的回忆中所激起的,却是近乎寓言般的怪诞回响了。这个世界最虐心的,莫过于被逼“洗脑”和自造囚牢。“文革”一开始,这位九死一生的木刻家就被打倒了,在万人大会上被挂牌批斗、游街。当时安徽省文联门口糊了一副对联:“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横批:“砸烂裴多菲俱乐部”。批判他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从省委大院、省直机关一直贴到他家大门口。因被俘和坐牢的历史,木刻家被指控为“叛徒”“特务”。在汹汹而来的大字报狂潮中,仅有一张大字报是为木刻家辩护的,那就是父亲署名写的一张大字报,公开为他辩诬。当时木刻家为省文联主要负责人,父亲在省委宣传部《虚与实》任编辑,两人曾在六安木场埠搞过“四清”,木刻家是总团文卫组组长,父亲在他手下编写《四清简报》。这张大字报像一颗子母弹爆炸,引来一片震惊、不解和指责,军代表找父亲谈话,要他转变阶级立场;朋友们私下告诫父亲,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自讨苦吃。有人干脆在父亲大字报上加批语:此人已批臭,你还在给他洒香水!父亲依然不为所动,无怨无悔。后来父亲被军代表圈入首批下放的“黑名单”。

    那年深秋我离开云岭,天色陡变,罡风在天上呼啸,驱赶着云团如脱缰的野马,一路狂奔到东流山。车上有人指着云遮雾罩的山峦说,呶,那就是东流山,上山仍可以捡到弹壳。后来我知道木刻家两年前重游故地,一直回溯到江西上饶集中营那儿。他的感觉肯定跟我不一样——当木刻家停留于当年的监牢前,他必定被那连绵如历史的寒凉云意所围浸,并被前后两个自我所夹击、质疑。

    那年双十节,木刻家利用剧团演戏画布景,与难友邵宇终于越狱成功。他无法忘记冯雪峰的舍己相助:将别人辗转送给他越狱的三十块大洋,毫无保留地交给木刻家,还有一封介绍信,以便越狱后找到联系人。然而,冯雪峰解放后的遭遇比木刻家更惨:1954年横遭批判,1957年打成“右派”,1967年打成“叛徒”。他在狱中写“交代”材料《我被捕关在上饶集中营及出狱经过》,既是自辩也是他辩——客观上帮助木刻家又逃过一劫。

    父亲回忆说,军管会预备开“定性”会议,若木刻家被定性为“叛徒”,那就是铁定的“敌我矛盾”。木刻家的妻子与父亲在合肥工业大学同过事,是好友。她立即找父亲写材料,为丈夫鸣冤。父亲说,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与她约定在包河公园秘密接头,跟做地下谍报一样。秋雨凄凄,两人坐在包河边,木刻家的妻子脸上充满恓惶与焦虑。她说造反派攻击丈夫是“叛徒”,等于将他再次“吊铁笼”!她先通报她所掌握的情况,然后请求父亲写申诉材料,至少要让军管会知道还有另一种声音。父亲答应了。她提供了一份有力“反证”:在国民党皖南特训处留下的档案卷宗中,木刻家等人被列为“最顽固的死不悔改的分子”,名字下还打了着重号。她说,当时确实出了一个叛徒,叫江汉,是在临溪监狱叛变的,立即被国民党委任为少校。江汉嫌官太小,要求中校,戴笠大为光火,便派他来上饶集中营监视,写秘密报告,但这条狗很快便暴露了,某天晚上遭到难友们一顿痛打。

    自那以后,父亲与木刻家的妻子在包河秘密接头好几次。她甚至建议父亲到她家中去写。父亲没同意。那时候,包公祠内住满了流民,包青天塑像早被红卫兵扔到包河里去了。最终,木刻家被幸运地划入“人民内部矛盾”,但仍被流放到敬亭山劳改场、新马桥干校,以及大蜀山等地接受“斗批改”。父亲去敬亭山劳改场看过他。木刻家每天除了“早请示,晚汇报”,主要劳动是给食堂拉水。木刻家见到父亲后很感动,叮嘱道:“以后不要来看我了,当心被连累啊。”

    后来父亲问木刻家在上饶最难对付的是什么?木刻家想了想,说,虱子最难对付。狱中的臭虫、虱子特别多,难友们几个月不能换洗衣服,衣服上爬虱子,身上长满疥疮。有一种叫“回归热”的瘟疫,就是由虱子传染的,因此而病死的难友很多,有的没断气就被狱卒拖出去了。在难友的坚决要求下,狱方不得不同意一天给两小时捉虱子。三五难友在一起捉,戏称捉虱子比赛,一边赤膊上阵,一边吐唾沫指桑骂槐:“这帮吸血毛虫,总有除灭的那一天!”众人哄笑,看守恨得牙痒,也无从发作。木刻家突然机锋一转,说,“牛棚”也有虱子,但没有上饶那么多,主要是这里面的虱子多了。他指着脑袋说。

    木刻家还告诉父亲,世道险恶,人心更险恶。当年日寇围攻繁昌,新四军五战五捷,国民党县长徐羊我召开祝捷大会,向新四军献锦旗。木刻家负责搞对外工作,因此与徐相识,并建立私交,他为徐还刻过一枚私章。皖南事变中被俘后,木刻家先被关押在国民党第四十四师一个连部里,碰巧遇见一个潮州老乡,是传令兵。那年春节,连长到泾县去拜年。他抓住机会,穿上国民党军装,套上传令兵臂章,直奔繁昌县城找徐羊我,想请他帮助渡江。徐羊我见他来了,先是吃惊,继而寒暄,表面上满口答应,暗地里却策划将木刻家活埋(连活埋坑都挖好了),以此洗刷自己,划清界限。可怕的是,这种投井下石的事,在“文革”中屡见不鲜。那些大字报绝大多数捏造事实,无中生有,比如他曾送给好友辞典和古籍善本,“文革”来了,这位好友为了与他划清界限,竟将此事当作罪证,揭发他“别有用心,拉拢人”。木刻家点出一串某某的名字,让父亲不要外传。

    记得米兰·昆德拉说过,“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曾十分崇拜从政治犯监狱归来的人,后来我才发现大多数的压迫者都曾经被压迫过。……被迫害往往是培养迫害者最好的学校”。但木刻家不是这样,冯雪峰也不是这样,尽管他们身边不乏这样的人——打倒别人的人后来也被打倒了,被打倒的人后来也打倒了别人!

    “文革”后期,木刻家被“解放”,曾五次赴京看望难友冯雪峰,最后一次是1976年。听说冯雪峰罹患肺癌,木刻家顶着漫天风雪火速赶到京城。年初的北京滴水成冰,可是冯雪峰却住在无暖气的过道,用书架隔成了里外两间。木刻家掀开布帘,透过暗淡的光线发现他蜷缩在躺椅上,脸瘦得又黑又小,眼窝深陷,睁着大而灰的眼睛。雪峰没想到木刻家又来了。与其说是悲喜交集,不如说恍然回到上饶的惨白时光——那时冯雪峰身患肺炎,奄奄一息。两人默然良久,似有一种难言之隐无以传达。

    木刻家听见病危者的喉咙发出响声,他想挣扎着站起来。木刻家将他按住了。病危者指着修订完了的《鲁迅日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临别时,雪峰从书架上取下一册精装《楚辞图》,沙哑地说,这是振铎同志用宣纸精印的影印本,送你作个纪念吧。木刻家意识到雪峰在与他诀别,禁不住泪水盈眶。未及一月,这位被冤屈的不屈战士便与世长辞,那天正是丙辰春节鞭炮四起之时。

    面对如此诡异、悖谬的历史和现实,木刻家忽然意识到,人世间最难逃的是心狱。一旦无形之狱形成,它囚禁的岂止是一群人或者一批人?木刻家说,在狱中他们不止一次谋划越狱,然而总有一些意外的怪事发生,比如有一次,在暴动越狱的前夜,一个难友睡着后竟发出“梦啸”,以致引发七八个难友同时发出“梦啸”,将整个监狱都震动了,吓得看守们朝天鸣枪。这看似偶然的事件,不能不引起看守们的狐疑和警觉,集中营加强了防范力度,越狱的难度更大了。木刻家为此感到困惑不解。尽管他无法解释这种怪诞现象,但越狱的精神压力可想而知。试想,越有形之狱尚且如此,越无形之狱又该如何难呢?

    木刻家深知,冯雪峰本质上是一个诗人。在上饶集中营的艰危时日,诗人与木刻家无话不谈,谈政治、谈历史,也谈文学、谈女人。雪峰说他经常梦见她,但在一片黑沉沉中看不清她的脸庞,仅看见一双明澈的大眼睛。木刻家问她是谁?诗人说:你不要问她是谁,深埋在我心底的人是无须名字的。有一年她突然失踪好几个月,我和同仁都以为她遇害了——左联五烈士就是这么悄无声息“消失”的,我以《不算情书》为题,整理出她写给我的信发表在《文学》杂志上,以志纪念。木刻家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几天后,诗人给他看抱病写成的一首诗:《哦,我梦见一个女人美丽的眼睛》,并请他为这首诗画一张素描。木刻家从未见过她,担心画不好那双眼睛。诗人半晌不语,闭上眼睛,沙哑地背诵起《不算情书》里的片断:

    你想,我的眼睛,我不肯失去一个时间不望你,我的手,我一得机会就要放在你的掌握中,我的接吻……我觉得每天在一早醒来,那些伴着鸟声来我心中的你的影子,是使我几多觉得幸福的事,每每当我不得不因为也频而将你的来信烧去时,我心中填满的也还是满足,我只要想看这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我爱着他,而他爱着我,虽说不见面,我也觉得是快乐,是有生活的勇气,是有生下的必要的。而且我也痛苦过,这里面不缺少矛盾,我常常想你,我常常感到不够,在和也频的许多接吻中,我常常想着要有一个是你的就好了。我常常想能再睡在你怀里一次,你的手放在我心上。我尤其当着有月亮的夜晚,我在那些大树的林中走着,我睡在石栏上从叶子中去望着星星,我的心跑到很远很远,一种完全空的境界,那里只有你的幻影……

    诗人的双眼湿润了。木刻家透过坚厚的牢墙,仿佛看到那双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的大眼睛挂在天边。几天后,他用铅笔描出几幅他想象中的眼睛,诗人认定其中一幅正是她的眼睛。木刻家记得,雪峰抱病写成的几十首诗,是用纸捻子订成一个小本子,连同那几张插图,托难友林秋若交给来探监的设法带出集中营。十多年后,木刻家在北京第一次见到她——那个叫“丁玲”的战士和作家,心里不禁一惊:我画的眼睛怎么完全像她的眼睛呢?

    有一些回忆录和文章认为,冯雪峰这首诗所描述的“美丽的眼睛”,指的是难友林秋若。例如叶苓(上饶集中营“七君子”之一)回忆:“这位女难友对雪峰同志的健康和生活关怀备至,并经常与雪峰同志交流集中营的情况,交换对今后斗争的意见。……这位女难友的眼睛的确美,见过那双生着长睫毛、明澈而深邃的目光,人们是难以忘怀的。在石底的时候,雪峰谈过女人的眼睛,诗写成又与我谈这件事,还同赖少其谈过,并请其按照他的描述画一张这样的眼睛。赖少其不负所托,用铅笔画了三四张素描。出现在画面上的不是完整的脸,而是一双双美丽的眼睛,雪峰认为其中一张比较合乎他的理想。”事实上,冯雪峰在监禁中写的交代材料《我被捕关在上饶集中营及出狱经过》,对此说得比较清楚:“这二十首左右诗的题目,大部分我已忘记,只记得第一首好像题名《黎明》或《曙光》,有一首记得题目《灵山歌》,有一首说到老鹰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肉的故事,有一首写梦中看见的一个女友的两只眼睛。赖少其画的插图,其中一张画的两只眼睛我还记得清楚……”在中国,“女友”是有特定含义的。如果指的是林秋若,诗人应该用“难友”或“狱友”这个词。冯雪峰婚前交往的唯一称得上“女友”的人,便是丁玲。丁玲在延安期间曾被人问及:最怀念的人是谁?丁玲说:“我最纪念的是也频,而最怀念的是雪峰。”后来在反右风暴中,冯雪峰和丁玲一同倒霉,在一次批判会上,“夏衍发言时,有人喊‘冯雪峰站起来!’紧接着有人喊‘丁玲站起来!’‘站起来!’‘快站起来!’喊声震撼整个会场。冯雪峰低头站立,泣而无泪;丁玲静立哽咽,泪如泉涌。”(黎辛:《我也说说“不应该发生的故事”》)1986年2月,在冯雪峰死去十年后,丁玲在病榻上迎来生命中的最后春节。丁玲听着窗外密如骤雨的鞭炮声,突然冒出一句:“雪峰就是这个时候死的。”

    我不知道云岭大雪纷飞时是什么样子。但我想过,那素冽的雪团一定紧裹着两滴秋雨,那是一对静美忧伤的眼睛。夜深了,肯定有人在昏睡,有人在写绝笔,也有人在喀血。经历过纳粹集中营的凯尔泰斯说过:“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因此我才能活下来——或许这才是我真正的故事。”然而,当他的故事开始时,另一些故事可能永远被掩埋了,正如那雪团紧裹着两滴秋雨坠入一片苍溟……

    后来木刻家在牛棚里给父亲治过一方印章,并书有题款。原来在大蜀山劳改时,一位善良的铁匠为他打造了一套木刻刀。他又偷偷干起了木刻。“文革”后期,木刻家被“解放”,父亲去他家,他总是亲自下厨,并馈赠得意的书法作品。木刻家知道父亲对书法不太懂,也疏于装裱,每次都不忘说一句:过几天,我到你家去看。有一次,他送给父亲一幅漆书,指着“星月高洁,银河在天”说:这个我不随便送人,只有你配。90年代末,父亲写信给远在广州的木刻家,表达思念老友之情,他立马寄了一幅行草:“雨暗初疑夜,风回便报晴。淡云斜照著山明,细草软沙溪路、马蹄轻。卯酒醒还困,仙村梦不成。蓝桥何处觅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苏东坡:《南歌子》)借这首词,木刻家同样传达了思念老友的情怀。父亲后来才知道,木刻家在最后时光里,受帕金森氏综合征折磨,喉部肌无力,吞咽食物十分困难,医生说只能活一年,但他每天匍匐在楼板上写字作画,竟顽强坚持了四年,那境界非至拙至简的木石所不能比拟。

    在云岭,那种凉飕飕、被围浸的感觉必定是云意,尽管当时一点风也没有。它似有似无,缥缈无着——它在你不经意时忽地弥漫开来,待你定睛看时,四围的青黛依旧绵亘如环,只是缀上了一涡儿一涡儿的枫红。而上饶的绝壁像不像一个沧桑老者,他有太多的积痰梗在喉头,并在夜深时不断往上涌?有时我想,木刻家并非仅在回忆,而是在刻另一种木刻,直至他最后成为石头成为木刻!

    选自《随笔》2014年第4期

    评鉴与感悟

    说是写木刻家轶事,其实却是在拷问个体在历史中的命运。苍耳不吝惜他的情感,情感虽浓烈,却又没有板滞,腾挪之中,反倒有一股恢宏之气。短短一篇文章,经过苍耳的摆布,连时间,好像也是刀砍斧凿般,有了立体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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