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教授放猪记-人要是真愤怒了,连鬼都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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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孩子要对付一个大人,比一个大人对付另一个大人占便宜得多。我在吉古庄,不能说打遍全庄无敌手,事实上除了欺压我的人,我没有真正的敌人。我只打那些欺男霸女耀武扬威的家伙,用现在的话说叫村官村霸,这一点,充分体现了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理念。我吉大鹏牛吧!我在村里扬名,是由于整治得贫管会主任老歪服了软;我扬名全县,却是由于我后来的另一个壮举:我一砖头把工作组组长打得卷着铺盖卷儿跑掉了。

    这事儿,得从我姥娘说起——你看,我最先出名,都是幸亏有伟大的女性成全啊!

    我姥娘,那是我们那一带方圆百里著名的神婆子,平日里,她是一个小巧玲珑、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收拾得干净利落,后脑勺上绾个发髻,戴着一对摇摇荡荡的银耳环,说话慢条斯理,温言软语,手也软得像条绸子,有种大户人家的高贵气质,那双三寸金莲像小辣椒。乡里乡亲的有人来求她,无论打卦算命看阴阳择吉日,给小孩取名、叫魂还是为老人扎招魂幡,都是有求必应,来者不拒,并且她有个跟其他神婆子迥然不同的长处:不贪不图,不想人家的东西,人家有那个心,捎一盒烟、几片拢过的烟叶子或者挎篮子扁豆茄子土豆来,她也收下;家里穷,两手空空地来,她也不嫌弃。见有人带来的孩子衣衫褴褛,可怜兮兮,她还会找几件衣服,让人家捎回去给孩子改件夹袄穿,或者从贴身的衣兜儿里掏出两块花花绿绿的糖块,抖抖嗦嗦地剥了,填到孩子的嘴里。

    我姥娘就是这么个善良的老太太。她顶着的“仙家”,据说是黄鼠狼,仙名叫黄仙姑。这个仙姑道行很深,一下界就附在我姥娘身上,这下我姥娘就彻底变了一个人儿,她开始眼泪鼻涕一大把,不停地要烟抽,边吧嗒着烟边不停地手舞足蹈,又唱又跳又哭又叫,连说话声音都变了,一会儿是男的,一会儿是女的,表情也是千变万化,我偷窥过我姥娘上神的场面,那真是惊心动魄啊!好像真的看见各种动物或者鬼怪的脸,从她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上浮现出来,烟雾缭绕,冷气森森,吓得周围的人一个劲地往后缩,你们别怕,那也可能是一个半大孩子的想象或者幻觉罢了!但这个事儿,我至今不能解释,鬼啊怪啊前生啊后世啊,那些事,是迷信还是真的存在,谁说得清呢?来世有吗,什么样?谁见过,谁敢说他是去了一趟又回来的,保管大家都像躲鬼一样地躲着他!但用句时髦话说就是:不能用科学证明的事不证明就不存在。既然说不清,我们就要有个现实的态度:好好享受现世,甭管未来。

    我姥娘作为乡间一个著名的神婆子,尽管少言寡语,却很有号召力。经常有四乡八疃的神婆神汉到我姥娘家来聚会,轰动得很,前来看热闹的人将两扇破门都挤下来了。当然这些也是破四旧以前的事,后来上面抓牛鬼蛇神,就不敢了,即使搞一点儿迷信活动,也是小范围的事儿,所以政府与神婆神汉们之间还能相安无事。天上的神只要不干扰地上的神,地上的神基本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到了“文革”期间,那些神婆子神汉们,不管聚不聚会,显不显神通,一律开始倒霉了,工作组一声令下,民兵连的人就开始行动:抓!

    抓住了,用小草绳一捆,排着队,头上扣着个尖顶的纸帽子,或者干脆扣上一个臭气熏天的粪筐子开始游街,批斗的名目虽然繁多,却多是信口开河,驴唇不对马嘴。有的老太太老得牙都掉光了,胸前都垂成了布袋,还让人家脖子上挂上两只破鞋,说作风不好,色诱村干部,你说哪有这样糟蹋人的?不少人受不了侮辱,跳河的跳河,跳井的跳井,还有上吊的,喝敌敌畏的,死得千奇百怪,颇有传奇感。

    我姥娘还是比较顽强的,她老人家经的事多,有见识,睿智、豁达、乐天,知道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个道理,这是她高于小村人的地方,也是我至今崇敬她老人家的原因所在。她头上被扣个纸帽子游街,那双辣椒小脚颠着,耳朵上的银耳环剧烈地摇荡着。可是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痛苦也没有仇恨,斗她的人,都是孩子哩。谁戳一指头就戳吧,往身上吐口唾沫就吐吧,扔烂柿子就扔吧!反正一指头戳不死人,再多的唾沫也淹不死人,烂柿子扔到身上用舌头舔一舔,还是一样的甜,头上戴的纸帽子,做饭时还可以引火用哩。什么事往好处想,就开心了,头上的天也就亮堂了。

    这天,我姥娘游完街后,就被孙子小虎给背回家去了。听说路上还一个劲儿地拍着小虎的背说:放奶奶下来,看你这嫩骨头嫩筋的,可别压坏了你!

    那时,我刚好赶着猪往回走,听见正在拾粪的小渣说:“吉子,你姥娘又被工作组拖出去斗了!”我不吭声,心想:斗了也不是一回了,再说,也不光斗她一个人!听说,破四旧的时候就斗过,如今斗完了右派、走资派、叛徒、特务……没的斗了,又返回头与封建迷信斗,真是闲的!好在我姥娘腰杆硬,不像其他人,她禁得住斗,权当唱了一场戏呗!

    小渣是姥娘村的,我去姥娘家时,我俩经常在一起逮青蛙,我的早熟和胆大妄为的指挥能力,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果树园里指头肚大的青杏刚在绿叶间闪烁时,我就带着一帮刚缝上裤裆的孩子爬到树上摘了吃,一个个被酸得龇牙咧嘴,小渣那条舌头都被涩得拉不出来了,平日他说话有些咬舌时,我就笑话他偷吃青杏吃的。

    小渣见我无动于衷,很奇怪,也很不满,他大概认为作为一个少年英雄,我应该拍案而起的。他粪也不拾了,把叉子往旁边一插,就开始比画起来:“这次,可是不同往常啊,工作组组长老许还给你姥娘找了双大球鞋——光棍刁三的鞋,臭得连狗都不敢闻,老许却愣逼着你姥娘将自己的小花鞋脱了,将刁三那双臭鞋穿上!批斗时,你姥娘一走一趿拉,脚都磨出血了,她走不动,头上还被老许用一串钥匙敲了个大蘑菇(包),鸡蛋那么大,啧啧啧,看的人谁不抹泪儿啊……”

    我没听完,火呼地就冒到头顶上来了!我拔腿就跑,任队里那群猪在后面哼哼唧唧乱叫着。我才不管呢,生产队的猪哪有我姥娘重要!我红着一双眼睛箭一样地往前射,不管不顾,谁若撞上,必死无疑。路边走路的人看事儿不好,吓得纷纷往一边躲,牲畜们也慌慌张张地跟在他们后面,怕被我撞倒。我那一刻的表现,真是令山河变色、草木战栗。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人要是真愤怒了,连鬼都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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