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他们走进来了,他们在从大厅门口过来的时候,就像一条火车驶进了隧道,他们身上扛着的白花花的阳光在走进大厅的一瞬间消失不见了。他们在门口领到了精致的白色花朵和黑纱,还有一张硬纸片。我远远地就听到他们分发硬纸片时的声响了,那种声音让我想起了自己在修改文字时翻阅资料的情景。可是那两个负责分发的工作人员让我觉得他们是站在大街上发传单——很少有人会看一眼这样的传单,在他们看来,自己接过来就已经是很尊重那些发传单的人了。那张传单上大概显示了:我这一生的履历和成绩,是的,到头来我的一辈子就写在那个传单一样的纸片上。
他们在大厅里混乱地拥挤着,这么多人来跟我告别让我有点不适应,可我也没表示自己的不满。:王=式的仪式还没有开始,我看到他们互相寒暄着握手致敬,然后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聊天。他们的脸上浮现出敌友相见时难以掩藏的笑容,却又像是被人监视了一样笑得有些不自然,如果他们手上再端上一个高脚杯,那么这就是一场规模盛大的酒会了。我不喜欢也很少参加过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活动,尤其是那种说说笑笑的场面,我是个木讷的人,此刻我躺在这个大厅的中央简直就像躺在一张满是荆棘的床上,受尽煎熬。我看着从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我希望能越窗而逃,离开这个喧哗烦躁的境地。
终于有人出来维持秩序了,那人站在我的脚跟前责问另外几个工作人员,为什么在维持好秩序之前就把我推进来了?他们面露难色,没有回答,那人就吩咐他们赶紧把亲属请进来。我对此并没有异议,只是觉得他们应该把我推到阳光照得到的地方。
我看到我的妻子和儿子们走进来了,披麻戴孝,哭哭啼啼。方才混乱不堪的人群立即鸦雀无声了,并且像入伍新兵一样规规矩矩地站成几排。
他们低着头,听着司仪讲述我的生平。我不认识这个司仪,这一辈子我就只有这一次机会和他站在一个大厅里。他的讲述很抒情很动人,让我觉得他讲的是与我无关的另一个人。他竟然在中途落泪了,甚至啜泣得不成样子,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我没有想到一个无名作家的一生竟是如此感人,可是站在他面前的那些悼念者并没有他这么激动,他们仍然是垂着头,像是一群聆听教诲的囚徒。他们脸上冒出了汗珠,在这大热天挤在人群中是件难熬的事情,他们渐渐不安分起来,不停地抬手擦汗,站在后排的几个人甚至从口袋掏出那张纸片来扇风。
司仪仍在痛哭流涕地讲述,人群已经骚动起来。我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烦躁,他们心情糟糕透了。寂静被大厅里的闷热驱赶出去,他们揭开了领扣,交头接耳,即使司仪请他们安静下来,他们也只是降低了说话的声音,仍旧躁动不安地扭动着。于是司仪不得不结束了自己的哭述,开始安排他们与我告别。
哀乐响起来,我听不到他们纷杂的说话声了。我看到他们排着队向我走来,每个人都在后排往前挤,就像在车站排队买票一样,只是没那么粗野。他们期待早些看到我的遗容。队伍的前方总是宽松的,当他们走过我脚跟前时就不像他们插队时那么奋力和蛮横了,他们恭恭敬敬,充满敬仰地绕着我身体走。他们脑门的汗液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里,但是他们忍着。有些脸孔我不是很熟悉,但他们走过我身旁时仍然步履沉重而迟缓,仿佛每迈出一步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当他们绕回我脚跟时,他们抬手擦掉汗液,似乎做完了一件一直压在心底的要事。可他们还不能马上离开,在我被推离这个大厅前,在我亲人们离开之前,他们的离去是很无礼的,他们就回到人群中,再次扎堆聊起来。
当最后几个人走向我时,他们的表情让我觉得仿佛他们终于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战利品。然后司仪做了很短的总结,开始安排人们退场。
我被工作人员推离这个大厅时,我看到那些悼念者也纷纷拥挤着向门口走去,他们走进了外面的树荫下,深深呼出一口气。我看到风吹动了叶子,他们感叹道:“再来一股这样的凉风吧!”他们面上都重新挂上了久违的轻松的微笑。
我不想吹风,我只想走出去,让阳光照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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