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不宜栽种,二诸葛还有两大问题,一是拿卦象进行预测,不同意儿子的自由恋爱。二是性格懦弱,胆小怕事,从不攻击别人,还反对儿子当干部。有这三条,二诸葛就成了保守,迷信,落后的代表。以往的文学评论,多数都这么说。但换个角度,放到更广阔,更长远的历史中看,或许还有新的发现。
二诸葛在小说里主要打了四卦,儿子的婚姻两卦,不宜栽种一卦,最“凶”的一卦是看见“罗喉星”,“丑土的父母动出午火的官鬼”,无疑是倒运的预兆。从小说的情节看,这几卦他都看错了。但从当时的社会看,命运的确是“凶”。日寇入侵,杀人如麻,连年灾荒,难民遍野,坏人当道,村民遭难,如此乱世,怎么不是大凶。不宜栽种的问题由此也可求新解。
春播之所以关键,在于土壤的墒情,墒情好,种子发芽出土好,苗齐苗壮,一年的收成就奠定了一大半。好年景耽误了好墒,问题就不小,荒年就更严重。小说里说“有一年春天大旱,直到阴历五月初三才下了四指雨”,那是很严重的灾荒。1942年太行山区闹灾荒,群众中已经产生了绝望情绪。边区政府想了很多“救灾度荒”的办法才度过荒年。也就是说,如果天大旱,旱得如同史书所说,赤地千里,或如近年云南,湖南的大旱,根本种不下去,那么,早三天,晚三天播种都差不了多少。如果是这样,这老头儿就是发现了农业的边际效应,简直太精明了。
墒情的好坏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天象,主要看雨雪,冬天有雪,春天有雨,墒情自然好。太行山区十年九旱,春雨贵如油,抢墒下种就成了最为关键的一个环节。天象是老天爷管的,人类管不了。二是养地,主要是改善土壤的结构,有机质含量,土壤颗粒,氮磷钾及微生物比重,都是土壤结构的重要元素。地好,才能长出好庄稼。土壤结构的好坏又与周边环境有关,四周树多,生物多样,地平水浅,小气候湿润,土壤结构往往较好。三边(村边,路边,屋边)种树,秋后整地,喂猪养牛,秸秆还田,兴修水利,冬灌春浇,憋泡屎拉在自家地里,农民一年到头的劳作,多是在保持和改善土壤结构。人勤地不懒,这类受苦的活儿人类自己能做。一年受苦,春天抢墒,我把这叫做天象与人勤的互缘。中国人精耕细作的传统已有几千年,一切文化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五行八卦中包含了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的思想,包含着人类对天象和大自然的敬畏,是一切环保主义的老祖宗。从科学思想史的层面看,人类的生产生活活动,都是不断实验,不断证伪的过程。山区的农民就在田野里直接实验,那些大大小小的山间盆地就是他们的实验室。经过无数次试错和证伪,成就了一套生产技术体系。所谓周制种谷,必杂五种,必备灾害。有经验的农民用一种艺术的态度进行耕耘,历书,节令,卦象就是他们的实验记录和实践经验的科学总结。天人合一,和而不同,就是这种生活方式的总纲。在这个意义上,特殊的地理环境也是一种文明的培养皿。
如果这套东西全不科学,全部推倒重来,用现代文明技术体系取而代之,也好。大棚,化肥,农药,地膜,激素,按配方掐着点干,高产高效新品种,保墒的问题基本解决,天象不再当真,历书基本无效,但土地坏了,污染了,清粼粼的水来没有了。第一次全国环保普查的资料显示,农村污染已超过城市和工业,土壤结构和生态结构处于持续恶化的状态。幸好中国人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否则,不是“五月初四不宜栽种”,而是大片原野都不宜栽种啦。现在,人们的认识又变了,污染的东西不吃啦,要吃天然,绿色,无公害的啦。转了一圈儿又回来啦。
对中国文明的生活方式,一直有两类认识,一类认作是国家被动挨打愚昧落后的根源。建设新文化,改造国民性,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成了一种时尚。但人类遗传基因的研究表明,与30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相比,在30亿对碱基胺中,只有1000个差别。这就是说,人类在生物学上的进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在文化演化中,清朝的经济总量曾居世界第一,并占有四分之三的份额。那时候的中国人就不愚昧了?因此,改变人的遗传基因和文化基因都是些胡话。近代中国的落后挨打是政府的腐败无能,说老百姓傻,是拉不下屎来怨茅房。在这种形势下,二诸葛们就必然倒运。代表了落后的乡村和保守的思想。与这种生活相对应的则是现代城市,正如上海世博会的主题,“城市让生活更美好”,都市代表了现代科学技术文化与哲学,成为先进生产力的火车头。但科学不能成为信仰,因为科学在本质上和思想一样是存疑的,而信仰是不允许怀疑的。科学能够改变人类的物质条件,改变社会结构,能够提供关于世界的高效解释,但不能确定《历史的终结》,不能以进化的名义,以物竟天择的名义一统天下。物竟天择在进化论那里本来是没有方向的,因而为人类的选择提供了多种可能性,为人类的创造性生活提供了广阔的时空。离开科学的本质,科学的双刃剑就会反过来伤害人类。自罗马俱乐部提出这个问题以来,类似的事件已经屡见不鲜了。
即便有可能通过更高的高科技来解决现有科技带来的问题,那灵魂怎么解构,把人体摆到手术台上,一刀一刀划,千刀万刀划开了看,连基因都研究了,就是找不到魂儿。如果按这套方法解释爱情,多巴胺,脑垂体,荷尔蒙,性激素,一路解下去,那爱情也就没了。所谓日凿一孔,七日而死。事实上,人类对自己的认识还不到百分之五。所以,罗素说,人类的认识是有限的。《易经》最后一卦是“未济”,永远没有终结。和罗素的水平差不多。
另一类认识则喜欢文化中国,罗素说,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已经摸索了数千年,如果被全世界采纳,肯定比今天的世界更祥和。他是1922年说这番话的,当时的欧洲战乱不断,此后没几年,又爆发了世界大战。罗素是希望中国强大起来的,他和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认为科学落后是近代中国落后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他并不担心科学在中国的发展,他说,“虽然中国文明中一向缺少科学,但并没有仇视科学的成分,所以科学的传播不像欧洲有教会的阻碍。”他是担忧另外一种可能,“中国文明如果完全屈从于西方文明将是人类文明史的悲哀。”从这个层面看,二诸葛身上就显示出一种精神,隐忍宽容,返求诸己,不管年轻人怎么讥讽,政府怎么批评,他都保持了那么一股劲,那么一股精神,从不攻击乡里,只骂自己的家人。知恶向善,十分不易。1931年,赛珍珠的《大地》发表,评论家们将其与福克纳同期出版的《我弥留之际》进行比较,他们认为,福克纳笔下的密西西比农民,充满辛酸怨恨,而《大地》中的中国农民坚忍不拔。这种生活态度感动了大萧条中的美国人。
赛珍珠当年是得了诺贝尔奖的,如果他们看到二诸葛,还能发现坚韧中的幽默。
赵树理是否看过《大地》,不是本文的重点。但他从北京,太原的大城市把自己下放到乡村,做了许多实验。始终在研究“乡村如何使生活更美好”,仅从他的生活轨迹看,就给中国山区如何实现现代化提出了一个永恒的命题。
费孝通晚年曾对信息化寄予很大的希望,将中国的变化比喻为“三级两跳”,先从农业社会跳入工业社会,再从工业社会跳入信息社会。在跳的时候带上天人合一,中位育和,和而不同的思想。这当然是一个很值得期待的变化,农业是一种比较收益低的产业,但农业的缓慢发展可以给人提供一种安全稳定,千年平衡的文化土壤,与工业和科技的高速发展及其狂热躁动相比映,农民的明则适度似乎是永恒的;城市和工业吸引着所有的能量,而乡村却哺育着恬静美丽的田园牧歌和人类永远断不了的乡愁。工业和科技是物质的,确定的和高速扩张的,乡情却是艺术的,混沌的和慢节奏的。但今天的世界格局和所谓文明的冲突表明,这三个社会是有矛盾的,发达国家代表了“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第三世界是落后的乡村。中国的地理格局中,有一条著名的“瑷珲一腾冲线”,西北半壁面积占十之六七,多为山区高原。近代以来,围绕这条线,一种十分纠葛的自我撕裂始终在暗地里展开。抗战前后变得十分剧烈。中国的城市化率即便达到百分之六十,还有6亿农民,相当于两个美国。三级两跳很不容易。因此,跳到信息文明,享受工业和科技带来的成果及财富,再在乡下拥有一片农庄,便实现了现代化。可惜只有亿万分之一的人能实现,其他的人只好焦虑不安,四出寻找立命的所在。这个时候就看出二诸葛的了不起啦,他在战乱时期,在被众人讥笑的大形势下,在儿子被抓的危机中,在老婆也不信的孤独中,却仍然研究卦象,十分了得。
真正的幽默艺术总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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