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需要历史,社会更需要历史。林译苇想。历史是社会的根基。但历史也是人放置回忆的地方。回忆可以从一个人传达到另一个人的意识里面。这个世界有许多奇怪的通道。
林译苇沿着车来人往的街道走到棬子坳汽车站,叶飘已经在那里了。他的一只肩头微微耸着,挂着一个相机包,两手各拿着一瓶矿泉水。他看见林译苇了,向前迎了两步,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她。
当他们坐上汽车的时候,林译苇从拎包里把徕卡相机取出来,递给叶飘。汽车驶到城外,视野里全是农田和农舍。她的眼前一片浓郁的绿色。在几十年前,田野的色彩也是这样鲜艳,在一百多年前,凡·高的油画就证明了这一点。还有莫奈、毕沙罗、西斯莱的作品,画面充满阳光,城市和田野色彩缤纷。那个时候的田野,也许比现在还要鲜艳。林译苇想,只不过在一个人的记忆里,最先褪去的,就是色彩。一张照片就是一个人记忆的载体,因为它是具体的物质,在时光里会变得模糊,变得脆弱,记忆也是这样。但记忆所承载的事物本身是鲜活的有力度的。这就要看回忆者怎样对待记忆本身了。
汽车开始颠簸起来。这一段公路正在改造,路面被挖得凹陷下去,过往车辆的车轮卷起的尘土久久不散。林译苇看见一个人在路边行走。他走在一条古老的石板路上,这条石板路有一段与公路平行,前面就拐上一座小山坡。那个人正沿着石板路向山坡走去,汽车向前行驶,那个人快要消失在林译苇的视野里了。这时,她的身子一下挺直了——那个人背着一个油画箱。
那个背油画箱的人,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脚上是一双布鞋。在这个时代,还有谁穿一身中山装在野外行走?林译苇扭过头,这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尘埃里。那是历史的尘埃。历史藏在尘埃里,历史里的人,也藏在尘埃里。林译苇想,叶一峰、田单岭就是尘埃里显形的人。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下雨天特别有灵感,那是因为,下雨的时候,雨水把空中飘浮的尘埃击落,显出了它的形状。尘埃只有落下来,覆盖在某种物质上面,才能显出它的形状。就像一段逝去的往事,只有由一支笔形成文字,或做成雕塑,画成素描、油画、国画,才能显形。叶一峰和田单岭就是在自己笔下显形的人物。
叶一峰行走在一条乡间路上。这条路,是石板路,雨天没有泥泞,晴天没有尘土,所以,他的身影不会马上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在汽车上,在船上,凡是在移动的物体上,林译苇的思绪就活跃起来。她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路边那个背油画箱的人让林译苇想起了叶一峰。那是一条通向历史深处的道路。林译苇想。道路在大地上纵横交错,在某一个交会的地方,肯定会发生一些事情。
那一年暑假,叶一峰回家乡。
但他没有背油画箱。那时,他还没有画油画,他还沉浸在雕塑的世界里。汽车只到青石关,他还要在石板铺成的驿道上徒步上百公里,在中途的小镇上夜宿,才能到达家乡桑园镇。如果有钱,可以乘坐滑竿。但叶一峰没有乘坐滑竿的钱。他背着一个帆布画夹,还背着一个布口袋,里面装着一条毛巾,一把牙刷,一块洋碱,两件换洗衣服,还有那部徕卡照相机,它是口袋里最重的物件,也是最重要的物件。相机里装了一个柯达胶卷。这个胶卷,是在贵都城里买的。
有一次,叶一峰和同学乘坐学校食堂买菜的马车进城。马车在贵都城的街道上行驶,经过一家店铺时,一块黄色招牌在叶一峰的眼前晃了一下,上面的字让他跳下马车。
他站在店铺的门口,阅读招牌上的文字——
贵都西华街,美光照相馆,柯达万利软片,柯达全色微粒软片。
招牌上还画着几个黄色的纸盒。这里面就是胶卷了。叶一峰想。他看见过陶雅从相机里取出胶卷冲洗,陶雅还教过他怎样上胶卷。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胶卷的包装盒。
店铺里的柜台是玻璃做的,里面摞放着黄色的柯达胶卷。一个梳分头的青年坐在柜台后面看一本书。
“买胶卷。”叶一峰说,“柯达胶卷。”
“你找对地方了,我们这里专卖柯达胶卷。”梳分头的青年说,“你要120,还是135?”
叶一峰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用的是徕卡相机。”他从布口袋里取出沉重的相机,放在柜台上,“不知是120,还是135的?”
梳分头的青年肃然起敬。他放下手中的书,两手捧起徕卡相机。
“哈,还是新的。”他说,“我估计,整个贵都城,有这种相机的人,不会超过三个。这是135相机,用135胶卷,你买几个胶卷?”
“就一个。”叶一峰说。
“八角钱。”青年说,“这本书也是八角钱。假若你有雅兴一起买,敝店只收你一块五角钱。假若你添一块钱,还可以买一套冲洗药品,敝店还送你五张七英寸相纸。”
两块五角钱,相当于学校一个月的伙食费。叶一峰想,这次大不了不买衣服。叶一峰想。他掏出三元国币,这是昨天才收到的。父亲寄钱给他买衣服,还在信里说,贵都城很大,买衣服比家乡的小镇更方便。叶一峰用这笔钱买下一个胶卷,一套冲洗药品,一本书。书的名字叫《柯达摄影术》,这本书是精装本,封面上写着:日常摄影之必备参考书。柯达公司·上海。
青年又递给他三个纸袋:“这个纸袋是显影液,这个纸袋是定影液,这个纸袋是相纸。你会冲洗照片吧?”
“试过一次。”叶一峰说。
“一次是不够的。如果你想提升自己的水平,《柯达摄影术》可以帮助你。”青年又递给叶一峰一个空纸袋,“这是敝店的照片包装袋。如果你自己不想冲印照片,可以交给敝店做。欢迎光临。”
这是一个黄色的纸袋,上面印着几行文字:
请由此中选取较好之底片将由敝处放大。照片一经放大,优点毕露,观感一新,可以悬诸家中作为美术陈设,可以赠送亲友作为特殊礼物。请即购备柯达软片,以便随时摄得佳照。
造型艺术的另一个天地从此向叶一峰展开。林译苇想。雕塑是立体造型艺术,摄影和绘画是平面造型艺术,从雕塑到摄影和绘画的过程,是叶一峰的艺术道路从立体到平面的过程。这与他的生活经历恰好相反。当他生活很单纯的时候,造型艺术以立体的形式在他的眼前出现。当他的生活变得很复杂的时候,造型艺术以平面的形式在他眼前展开。立体的造型艺术像一座山,矗立在叶一峰的面前,让他抬头仰望。而平面的造型艺术像流水,在大地上漫延,把他的命运带到四面八方。对叶一峰而言,雕塑这座山峰虽然很高,但具有方向性,那就是向上,向着天空,向着一个终极目标,他知道自己应该往什么地方走。而摄影和绘画又像大地流淌的水,方向性时刻在改变,让他感到茫然。他的命运的形状与他从事的造型艺术有微妙的相通之处,但在那个时候,叶一峰并没有考虑命运的事情。林译苇想。
回家的途中,叶一峰有许多写生的时间。当他走累了的时候,就坐在路边,打开帆布画夹,铺上一张纸,用铅笔画速写。他画下了一个背篓的老农民,还画了几个青年女子的身影,她们在路上行走。人体解剖课已经上完了,他一闭上眼睛,人体的骨骼就会在黑暗中浮现出来,每一块骨头都清晰可辨。在上人体写生课的时候,叶一峰画过裸体老头,裸体妇人,当然,那是一个老女人。现在,叶一峰已经对人体的构造了如指掌,了解他们的骨骼,了解他们的肌肉。但他面对一个在生活中活动的女人时,会产生一种陌生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不会重复。与教室里的裸体模特不一样,生活中的女人充满活力,与她身边的房舍、土地和小孩相联系,就会产生新的景象,充满温馨的生活味道。虽然她们都穿着各种衣服,但叶一峰能够清晰地辨识出她们身体的肌肤形状。他在纸上用铅笔画出她们的动态,她们与环境的关系,房舍,土地,庄稼,牛羊,小孩儿,还有天空的云彩。
在最值得留下影像的地方,叶一峰会取出照相机,把要拍摄的对象框进淡灰色的取景框,对准焦距,摁下快门。自从把柯达胶卷装在相机里后,他已经拍摄了三张。一张是站在贵都城外的山顶上拍摄的贵都美术专科学校的全景,一张是刚下汽车步行的时候,他对着石板铺成的驿道拍摄的,还有一张是他在一个小镇边拍摄的。那个小镇的名字叫青冈镇。青冈镇坐落在平原和大山的交界处。石板驿道穿进小镇,在街道拐弯处消失。叶一峰知道,它还会出现,只要跟随它走,它就把自己带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在小路拐弯的地方,你会发现一些新奇的东西。”
林译苇再次想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的一句话。而这句话马上就要在叶一峰身上应验了。
青冈镇有一段街道的上空被天棚封住了,这是它与众不同的地方。街道两边的屋檐向中间延伸,形成天棚,为赶场的村民遮风挡雨。叶一峰站在青冈镇的场口,从布口袋里取出照相机,对准这段街道拍摄了一张照片。这台奇异的小机器吸引了路人的眼光。在他们的心目中,叶一峰一下子就成了奇异的人。但叶一峰并没有在意。他沿着石板驿道走进青冈镇。这里离他的家乡小镇还有八十里,他必须在这里住一个晚上。
青冈镇上有好几家客栈。去年叶一峰到贵都美术专科学校报名时,住在木板桥客栈里。这个客栈坐落在青冈镇的青溪河畔,与一座古老的木板桥相邻。上次,叶一峰住在二楼,推开木板窗,青溪河的流水声就涌入房间。他在这个房间里睡得很香。现在,他找到木板桥客栈。客栈外面的石板阶沿上,一个头上包着头帕、腰扎围裙、肩搭干净毛巾的“幺师”正满脸笑容地吆喝:
“客呀客,天黑落店歇。坐轿的客,骑马的客,滑竿客,担子客,盐客,包袱客,杂货客,七十二行,八十八样,走南闯北,去东到西的过路客,天色已不早,请进小店歇。房间又干净,墙壁又雪白,臭虫虼蚤都没得。”
幺师看见叶一峰走过来,便快步上前,取下肩上毛巾,殷勤地掸去叶一峰身上的灰尘,热情招呼道:“这位客官,里面——请——”
“我要住去年的房间。”叶一峰进门后,一边上楼一边说。
“你去年住的哪一间房?”幺师跟在叶一峰身后问。
叶一峰走上二楼,指着一扇门:“就是这间。”
“客官,你是一个鸿运高照的人。”幺师说,“这个房间正好空着,专门等客官来。你稍等片刻,我来开门。”
幺师从腰带上解下一大串铜钥匙,挑选了一把,打开门上的铜锁。他推开门,一阵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叶一峰又听见了青溪河的潺潺流水声,但情况有点不对。
窗户开着,叶一峰走到窗边。他看见了那条河流。在河边,有一棵树。这是一棵死去的麻柳树,树身约一人合抱,几根粗大的树枝从树身两米高的地方长出来,向四面八方伸展,在河流的背景下,构成优美的图案。叶一峰一下明白了,几个月前,他在贵都河边写生时,发现一棵眼熟的树。原来,它就是这棵树。去年,他去贵都美术专科学校报名时,住在这间客房里,看见了这棵枯树。后来,他在贵都河边写生时,再次看见了这棵树。当然,它们肯定不是同一棵树,但都是麻柳树,它们长得惊人的相似,而且,它们都死亡了。
叶一峰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他呆呆地在窗前站立了很久。不可避免地,他想起了陶雅。
当他离开学校回家的途中,陶雅的身影经常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明白,那是幻觉。前面走着一个青年女子,只要身材与陶雅相仿,叶一峰往往会把她想象成陶雅。他从来没有见过陶雅的裸体,但是,凭着他学到的人体结构知识,即使在衣物的包裹下,叶一峰也了解陶雅的身材特征。他清楚地知道她的腰部的形状,乳房的形状,臀部的形状,大腿的形状。至于她的颈部、手臂、小腿,他更了解。因为,他不止一次地近距离看到过。陶雅的身材不高,但很匀称、很灵活。有时,叶一峰会想象把陶雅抱在自己怀里的情景。叶一峰从来没有抱过女人,他在教室里对着裸体女人写生的时候,也曾想过,如果对方是陶雅,会是怎样的感觉。无论如何,近距离观察一个裸体女人与把一个鲜活的,会呼吸,会挖苦人的,体温没有被空气带走的女人抱在怀里,完全是两种感觉。也许,陶雅正是感觉到了我的龌龊想法,才对我不客气。叶一峰想。
叶一峰取出照相机,站在窗前,对准那棵干枯的麻柳树拍摄了一张照片。那天晚上,他失眠了。晚饭后,他躺在床上,看着黑暗怎样侵入房间,又怎样从房间褪去。
早上,叶一峰起床漱洗后,吃了一个客栈做的锅盔,又买了两个锅盔放进布口袋里当干粮。他出了小镇,继续沿着石板路向前走。这时,他心中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他一时弄不明白。
乡村依然如旧,田野里活动着牛羊、农夫和健壮的农妇,还有羞涩的村姑。石板路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像泼了一层油,闪闪发亮。叶一峰走了一个时辰,前面的山更高大,树林更茂密了。一条小溪始终在他的右边流淌,小溪边是一些稻田,稻子已经扬花了,如果有风掠过,空气中会飘过一阵稻花的暗香。
在石板路上行走,每次在拐弯的时候,叶一峰的心里就暗暗盼望,陶雅会突然出现在拐弯的地方。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叶一峰很明白,陶雅现在正在万里以外的法国,在一座名叫巴黎的大城市里,和她的章远航在一起。当叶一峰把两个锅盔放进布口袋里,在中国农村的田野里赶路时,陶雅和章远航也许正坐在巴黎蒙马特高地的小咖啡馆和朋友高谈阔论。她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了。她属于章远航,属于巴黎,属于她自己。只有她留下的照相机陪伴着自己。
叶一峰听见后面有人走来,脚步声很急。他没有回头就往路边让。后面的人没有超过他,而是站在他的身后,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住他的腰部。
“我们大爷请你走一趟。”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我不认识你的大爷。”叶一峰说。他转过身,看见三个人站在他身边。其中一个人拿着一支手枪。
“我也不认识你们。”叶一峰说。
“那好,我们现在算是认识了。”另一个人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抓叶一峰的布口袋。叶一峰抓住口袋不松手,“这是我的口袋。”
“我来帮你背这个口袋。”那个人说,“你肯定背累了。”
“我不累。”叶一峰说,“我没有请你帮我背。”
手枪在他的腰部抵得更深了。叶一峰松开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终于明白遇见什么人了。
“我身上没有钱。”叶一峰说。
那个抓走口袋的人从口袋里拿出照相机,“你有这个洋机器,还好意思说自己没有钱?”
“那是别人送的。”叶一峰说。
这三个人彼此看了一眼,同时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咋个没得人送给我呢?”一个人说。
“也没得人送给我。”另一个人说,“你这个小子,看你的脸这么白,手这么细嫩,是一个读书人吧,书上没有教你咋个扯谎么?这样的书,读来又有啥子用处呢?还不如一张一张撕下来揩屁股。”
他们又开始笑。拿枪的人把枪管在叶一峰的腰部抵得更紧了。
“你最好乖乖地跟我们走一趟。”他说,“到了我们的棚子里,你就晓得了。”
“我不去。”叶一峰说。
“奇怪了,奇怪了,你还敢说‘不去’?这个事情,咋个由得你呢?”拿枪的人说,“你信不信,我可以先用枪打断你的脚杆,我们几弟兄再在路边随便砍两根竹子,绑个滑竿把你抬上山。上次我们在山里打了一头野猪,就是这样子抬的。我看你这个样子,不比那只野猪重。”
叶一峰感觉到全身发木,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机械地移动脚步,夹在他们中间向前走。那个拿枪的人把手枪藏在衣襟里,两只手抱在胸前。石板路上的行人不多。几个村民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有的背着背篼,有的牵着水牛,对这一行人没有丝毫兴趣。叶一峰想喊,但不知喊什么,喊了之后又会怎样,他心里没有数。
石板路拐了一个大弯,路边的林木稀疏一些了,左边是一条上山的小路,右边的坡下是一大片水稻田。水稻田的尽头是一条小河,河上架着一座小石桥。几个村民正在田里薅秧,他们的裤子挽得高高的,赤着脚在田里踩来踩去,把杂草踩进泥里当肥料。今年夏天遇到大旱,田里几乎干涸,只剩下浅浅一层水。村民一边薅秧,一边享受淤泥从脚趾缝里钻出来的乐趣。
叶一峰能感觉到,那个硬邦邦的枪管又抵在腰部,并且向左边用力。
“走这边。”拿枪的人说。
叶一峰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发觉自己已经跳到石板路的斜坡下面,站在草丛中。他的力气又恢复了。他踩着一条田埂向前跑,跑出十多步远,突然感觉到一只灼热的蝗虫带着一股硝烟味掠过右耳。他前方的稻田炸开一个箩筐大小的坑,绿色的水稻秧和乌黑的稀泥块飞溅到空中。与此同时,一声清脆的枪响从身后传来。
“你这个小子,不要命了,还要跑哇?”那个拿枪的人大声喊,“你再跑,老子真的要打断你的脚杆了!”
正在田里薅秧的村民直起身子,呆呆地立在田里,像一个又一个挂着破衣服的稻草人,叶一峰也停住了脚步。
“自己走回来。”拿枪的人说,“我数三下,一,二……”
叶一峰转过身,耷拉着肩头,慢慢向回走。
“快一点!”那个人说,“你像刚才那样跑啊,你跑得再快,有那只野猪跑得快么?有老子的子弹跑得快么?”
叶一峰走回石板路的斜坡下。斜坡上的草是贴着地面生长的铁线草,叶一峰踩在上面,有点打滑。那三个人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提到石板路上,架着他沿小路向山上走。
“你再跑,老子真的要把你脚杆打断。”拿枪的人说。
“这句话,你说过三次了。”叶一峰说。
“你还嘴犟。”拿枪的人踢了叶一峰一脚,“走快点!”
汽车驶到天顶寨。今天是阴天,昨夜的大风把天空舔舐得干干净净,天空呈现出纯净的灰色。但风还是比较大。林译苇下车后,在风中站了一会儿。透过停车场旁边竹林的竹枝间隙,她看见了一条石板路向坡上延伸。
“今天我们往哪里走?”叶飘问。
“走那边。”林译苇说,“我们到石板路上去走走,看看在小路拐弯的地方,我们能发现什么。”
这条石板路磨损得厉害,看起来,它的历史比较久了。石板上有一些坑洼和凹槽,也许是过去的马蹄和车轮留下的。那时运输主要靠河流和动物。林译苇想。人们用船和骡马,把货物和人本身运送到四面八方。同时,也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水、风,以及动物的肌肉所产生的能量。现在,一个人要在空间移动,有很多种便捷的方式。他可以乘船,也可以坐车,还可以搭飞机。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依旧。
今天到这里来,没有别的事情。林译苇只是想在乡间走一走,用徕卡相机拍摄几张照片。在车上的时候,林译苇看见那个背油画箱的人走在石板路上时,就想到叶一峰也应该在石板路上行走。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石板路,叶一峰在上面行走时,他的命运随着道路的拐弯发生了变化。现在,乡间许多石板路还存在,上面走着一些各怀心事的人。
当年叶一峰在石板路上行走时,会不时把双手举在眼前,左手食指与拇指伸直,形成一个九十度的角度,与右手伸直的食指与拇指搭成一个长方形的框架。它像一个画框,也像照相机的取景框。透过这个框,他看到的世界就会成为一个裁剪了的画面,里面装着他看见的东西。林译苇想。她在一本书里读到,画家经常用这样的方式观察事物,寻找灵感。他们看见的事物,是一种被经验过滤了的事物。事物被注入经验,才有意味。画家在一个画面里用画笔填满他对世界的认识,摄影者在一个取景框里摄取有质感的影像。这种质感来自摄影者本身,只不过,他透过取景框,在陌生的对象身上发现了熟悉。
在石板路拐弯的地方,林译苇把双手举在眼前,食指和拇指交叉,做了一个取景框。景物一旦进入这个框子,它们的含义马上改变。景物与框子发生了关系,它们依托框子的边缘,立刻有了自己的位置。位置决定价值。林译苇透过框子看见了一个完整的画面——阴天的石板路呈现出纯净的灰色。几个村民从画面外走进来,沿着石板路走近自己,然后消失。这仿佛是一个电影的镜头。然后,又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这是两个城里人,男人像自己的丈夫韩其楼,提着一个鸟笼。女的是一个陌生人,身材娇小。他们之间的距离说明他们不是夫妻,甚至不是恋人,但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还是很亲密。他们并肩走着,由于路面有坑洼,他们走得不平稳,彼此的肩膀偶尔撞一下。当他们走到距林译苇几步远的时候,那个男人停了下来。
林译苇以为,她的手指做成的框子框住了一个梦。框子里的东西模糊了。林译苇的双手缓缓地从眼前放下,她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她的时间一下就失去了骨头。那个停下脚步的男人,真的是她的丈夫韩其楼。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用不着手机设定的闹铃提醒,韩其楼就醒了。他穿好衣服,窗外的天色还是灰暗的,但野鸟已经在楼下的树丛里叫了。他的“伤兵”也在阳台上的笼子里叫。只要是鸟,它们都喜欢在清晨鸣叫。也许这是它们迎接新的一天的共同方式,也许它们在互相打招呼,无论是笼子里面的,还是笼子外面的。
这段时间,“伤兵”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左脚的骨头已经痊愈。前几天,拆掉作为夹板的牙签后,淡黄色的脚杆变得溜直,曾经折断的地方已经看不出来了。他轻轻捏了捏“伤兵”温热的左脚杆,还是能够感觉到一点轻微的凸起,那是骨头愈合时产生的骨痂。他放开手,“伤兵”站在栖木上,挺着胸脯,乌溜溜的眼珠盯着他,显得很精神。
韩其楼取出鸟笼的托粪盘,在厨房的水池里清洗后又换上去。他放下鸟笼的布罩,取下鸟笼。他提着“伤兵”离开家,在关门的时候,他尽量小心,不让门发出响声。
每天上班的时候,韩其楼和妻子林译苇都是各走各路。虽然他们的单位在一个方向,而且也相距不远,但自从分居以后,他们上班不再一起走。
今天是阴天,街道上很干净。城市里的私家车越来越多,街道显得越来越窄。一些车辆开上人行道停放,车轮把水泥地砖碾成碎块。这些碎块让韩其楼感到一丝亲切。在意识深处,他喜欢这些碎块。他喜欢破碎的不规则的城市景观。这与他的境遇相符。
韩其楼不喜欢太现代化的城市。他在里面找不到感觉。找不到感觉就意味着找不到自己。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整齐的道路让他感到陌生,他不能融入其中。只有开私家车的人,钱包里有各种银行卡的人,他们才是属于这座城市的人。他们能够在这座城市里自由穿梭,随心所欲地购买各种物质。而韩其楼仅是一个在文化部门工作的人,他的全部收入只有工资本身。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这座城市,或其他现代化的城市,是因为自己缺乏必要的物质基础而不能在其中获得自由的感觉。这是一个卑劣的理由,他想。但他只拥有这样一个理由。
所以,韩其楼才会在一个阴天的早晨,提着他的画眉鸟笼出了门。他今天要去的地方是高峰砦。他的衣兜里揣着一枚紫色水晶雕琢的坠子,形状像英语字母“W”。他早就看中了它,几天前,他才在那家店子里把它买下来,他要把它挂在文纹的胸前。
韩其楼曾经看中了一枚蓝宝石戒指,他想把这枚戒指戴在文纹的手指上。她的手指很白很纤细,戴上这枚戒指,一定很好看。他想把它戴在她的右手中指上。它会在她的手指上闪烁幽幽的蓝色光芒,但这也是荒唐的光芒。他曾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这是未婚女子的戴法。文纹不是未婚女子,也不是已婚女子。用旧时的话来说,她是一个小寡妇。用现在的话来说,她是一个单身母亲。寡妇是一个很暧昧的词,指向很明白,含义却很复杂。这个词经常出现在旧小说里。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里,人们的日常生活都很平凡,也很乏味,像一潭死水,寡妇就是一块小小的石子,会在水潭里激起一阵涟漪。韩其楼想起自己在一些小说里读到的故事,那些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乡村,那些在战乱中或灾难中失去丈夫的寡妇就成了当地不安定的因素。“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是古代的人们留下的一句话。因为生活大同小异,所以它流传至今。
然而,文纹带着女儿安静地生活在天顶小学的一座石头房子里,没有招惹谁。但她悄悄地从那间石头房子搬到另一间房子里了。那是韩其楼的心房。说到底,她还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至少对韩其楼而言,是这样。
现在,文纹已经盘踞在韩其楼的心中。或者说,已经住在他的心房里。韩其楼感觉到自己很累。他的人生没有蓝图,生活也就没有计划,没有步骤。韩其楼的人生曾经是有蓝图的,却被生活磨蚀了。现在,每一天,都是他人生的全部。
在女人面前,韩其楼总是被不确定的激情左右。如果有一个标准,那就是,她是否是一个需要自己用全身心去思念的女人。但这个标准也是模糊的,在一个具体的女人面前,韩其楼无法知道自己激情的性质。这是他恨自己的地方。但他无法改变自己。
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守着一份报酬不高的工作,生活在一个物质文明飞速发展的时代,韩其楼感到自己正在苍老,他的视力在下降,看见的都是灰暗的东西。他感到,自己是一个没有力量的人。因为许多东西都与自己无关——私家车,装修过的新房子,周末外出旅游。在那些大街小巷或豪华或简陋的餐饮店里频频举办的饭局上,没有他的座位——没有谁请他吃饭,因为他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没有能力帮助别人。他的朋友都是穷人,但同学除外。朋友是自己选择的,同学是命运安排的。每年有那么几次同学聚会,越来越多的同学会在宴席上说:“我不能喝酒,我要开车。”优雅的语调里暗含着一种气派。韩其楼发现,这个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但一个女人会把他拉到另一个世界里面。与一个女人在一起,透过她对自己真诚的笑容,他看见了一个逝去了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相信精神还存在,因此,他可以思考一下人生的意义。而这种思维方式是他多年前就有过的。那时,他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透过别人提供的信息,他领略了更广泛的生活方式,通过虚构认识了另一种真实。在那个世界里,他获得了一种自由。
但这种自由却因他自己而丧失。就像他把握不住激情的性质,激情就成为洪水,把他冲出了这个世界,冲出了他的日常生活范畴,把一个装着画眉的鸟笼冲到他的面前。但他还是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这场洪水从一条小溪开始。这条小溪的名字叫刘雅。
他们在小溪形成的河流里随波逐流,离开原来的生活。最后,刘雅也离开了他。当他们分手时,刘雅说,她不会想他的。真的是这样就好了。韩其楼想。但事实不会这样。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够镇静地承受任何打击。他相信,当时自己的神情一点都没有变化。也许这样会让她失望,或者愤怒。实际上,也没有。表面上,他们都很平静。
平静只是表面。之后的几天,他经常失眠,白天情绪低落。往事正在远离他,但往事的光和影却时常在他的生活里闪烁,把他的日子搅得七零八落。不久,文纹又在一片混乱的光影中走进了他。是的,是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学校,她仿佛是从几十年前的时光里浮现。韩其楼看过一部描述乡村教师生活的电影《美丽的大脚》,里面的人物是一个农村妇女和一个来自城里的女教师。文纹学校的环境比电影里的学校好得多,但她与电影里的女教师不一样。在《美丽的大脚》里,学校的老师夏雨是城里来的志愿者,而文纹本身就是乡村女教师。她住在竹林边一幢陈旧的石头房子里,和她的女儿生活在一起。这样的生活形态在时空里产生了一种错觉,让韩其楼感觉到她们生存在过去的年代。但韩其楼知道,有一根链条把生活在过去年代的文纹直接拉到了现代社会,而且拉进了一个韩其楼不能进去的世界,那是一个相对有钱的人的世界。他们有房有车有产业,当然也应该拥有一个漂亮的女人。手持这根链条的人,就是那个搞企业的鲁兆平。
在某种意义上,韩其楼喜欢过去的年代。有一种陈旧的温暖会从那个年代里滋生,漫延在他的意识里,为他的一言一行增添一点浅褐色的色调,以此过滤一下当今的喧嚣。这样,当他行走时,就不会因生活四周的色彩太绚丽而感到头晕目眩。一闭上眼睛,他经常回想起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很杂,而且没有主题。音乐,绘画,小说都有主题,人生却没有,至少他的人生没有主题。没有主题的往事就没有凝聚力。没有凝聚力的往事会变成为碎片,会经常飞到他的现实生活里来。他手中鸟笼里的“伤兵”就像一块碎片,从他某一件被遗忘的往事里迸溅出来,在一个下雨的黄昏,落到他的阳台上。
“伤兵”的伤已经痊愈。骨折的左脚已经结了骨痂,与右脚并在一起,紧紧抓住栖木,身子像一尊小小的雕塑,牢牢地站在笼子里。下一次就让它参加比赛。韩其楼想。无论它能不能赢,都能给它的生命增添光彩。
韩其楼提着“伤兵”,登上了去天顶寨的班车。他要到高峰砦下面的天顶小学去,他要让“伤兵”听一听那里的画眉叫声,他要与文纹见上一面。这是昨天在电话里约好了的,他要把那枚紫水晶坠子挂在文纹的胸前。这是一件精致的小事情,没有什么意义,但值得去做。
“你戴上这个坠子,更漂亮。它为你增添了气质。”当他见到文纹时,她站在学校外面那丛竹林旁边的小路上。这是他们约定的地方。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紫色的塑料小盒子,打开盒子,系在一根黑色链子上的紫色“W”水晶坠子安静地躺在黄色的丝绒垫子上。他把链子提起来,绕在文纹的脖子上,扣好。水晶坠子贴在文纹颈窝下面的皮肤上。它的确为文纹增添了一分气质,一分文静与妖冶综合在一起的气质。但她的眼睛永远是单纯无邪的。她盯着他,微笑了一下。
韩其楼感觉到,这笑容是挤出来的。但是,有一点他是能够肯定的:他站在文纹的眼睛里,又被她脸上的笑容挤到了一边。
在这一刻,韩其楼感觉到,文纹并不喜欢这条项链,或者,她不看重这条项链。在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被感动的神色,那里面包含着一丝内疚和无奈。她的激情已经消失。这种情绪一下就感染了韩其楼。他突然疲倦了。然后,一种轻松的快感漫延全身。那是解脱的感觉。
他们并肩向前走。文纹摸了一下颈窝下面的坠子,又把手放下来。韩其楼提着鸟笼,“伤兵”在笼子里不声不响。在他们四周,鸟的叫声此起彼伏。其中有画眉。它们在不远处的竹林里飞来飞去。“‘伤兵’代表我的心”。韩其楼突然想到一句歌词:“月亮代表我的心”。当一个人感到孤独的时候,就会找一种类似的情景来包裹自己的心境。这是一种古老的文学手法,《诗经》就是这样诞生的。“伤兵”住在笼子里,我的心也装在一个笼子里,不自由。韩其楼想。虽然那是一个温暖的笼子,但它也是一个黑暗的笼子。是该飞出去的时候了。
韩其楼把笼子的罩布掀开。光线涌入“伤兵”的眼睛,它短促地叫了一声。当它适应四周的景物之后,移动了一下位置,又牢牢地站在笼子里的栖木上。韩其楼的心脏稍微往下沉了一点。它已经喜欢上了这黑暗而又温暖的环境。就像自己一样,曾经喜欢没有方向的世界。与“伤兵”不一样的是,自己有时要考虑离开的那一天。
韩其楼和文纹并肩向前走,方向已经很明确。所以,韩其楼向她靠近了一点。他的左臂挨着她的右肩。这是他们有限的肌肤之亲,但他已经不紧张了。石板路仿佛变得明亮了一些,一块一块石板就像钢琴的琴键。他踩在琴键上,古代的韵律从脚底升起,单调,舒缓,幽深。那无声的旋律随着石板路的蜿蜒起伏变化着,向前进的方向延伸。然后,戛然而止。有人踩断了旋律。
在旋律中断的地方,站着两个人,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女子。那是他的妻子林译苇。韩其楼一时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他看见妻子愣愣地站在前面的石板路上,身姿僵硬而且骄傲。韩其楼眼前的景物变成空白,只容下妻子和那个年轻人的身影。他本能地把鸟笼提起来,他想看看“伤兵”吓着没有。“伤兵”镇静地站在栖木上,身子骄傲地挺立着,与妻子林译苇的姿势相似。
杨林走进了那幢房子。
金人立坐在麻将馆外面的一把塑料椅子上,离那幢房子二十多米远,中间隔着一条街道。金人立端着茶杯,眼角瞟着杨林消失在那幢房子里。
那幢房子是一幢陈旧的红砖墙房子,金人立在几天前就开始注意它。那天,他从茶楼里跟踪杨林到这里。昨天,他从市第一人民医院把妻子接回家后,今天专门来此地等杨林。
楠江市第一人民医院坐落在城区的东南部。一条狭窄的街道把医院与大街连接起来。几年来,金人立经常在这条小街上行走,他把妻子送到医院检查、治疗,然后送回家。现在,小街越来越拥挤,因为私家车越来越多。这一次,是他最后一次把妻子接回家。永远的回家。
金人立的家距离市第一人民医院不到一千米。一条长长的街道,一条小巷,就到了。这是一条热闹的大街,一条布满手工艺店铺的小巷,上面行走着一些与自己无关的人。近年来,街道和小巷的变化越来越快,沿街店铺的外形越来越新颖,但距离仍然是那么长,金人立走在上面,感觉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无力。
从家里到医院,走在这条街上,他都牵着妻子的手。妻子的手越来越瘦,越来越凉。他感觉到,妻子手上的肉正逐渐消失在骨头深处。她的体重也越来越轻。
当年结婚那天,他们没有举行婚礼,只在家里设了一桌便宴。妻子的父母没有来庆贺,只有他的父母来了。他们喜欢这个儿媳,但亲家不喜欢这个女婿。金人立的母亲把一个银手镯套在儿媳的左手腕上,这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是民国时期在一个小镇的银匠店铺里打造的,因年代久远,通体散发出沉重的幽光。银镯戴在妻子的手腕上,再也没有取下来。
金人立的老家在天顶寨。那个时候,天顶寨叫天顶公社,现在叫天顶镇,但人们习惯称它为天顶寨。与他做牛角梳的手艺一样,他的武术也是向一位老人学来的,当时,他还在读初中。
这位老人名叫黄渊,是一位旧军人,他住在场镇尾部一幢旧房子里。几十年前,抗战胜利不久,内战又开始了。在一次战役中,黄渊被解放军俘虏。他不愿再当兵,解放军给他发了遣散费,让他回了家。黄渊在家乡种地,后来进入木梳生产合作社。那是供销社的一个部门,厂房就是场镇后面临河边的一排瓦房。黄渊的工作是锯梳齿。做木梳的材料是采购员从外地买回的枣木和梨木,这些木头都有几十年或上百年树龄,粗大,笔直,无疤痕,无畸杈,木质坚硬,呈浅红色或浅褐色。黄渊把木头平放在木板做成的工作台上,两端用铁爪钉牢固,用铁锯子沿着水平方向把坚硬的木料锯出深深的槽,这道工艺名叫“开齿”。然后,他再横着锯,锯下的一块块木片就成了梳子的雏形。
成型后的梳子还要经过七八道工序。剩下的工序由另外的人来完成——打磨、雕花、上漆。黄渊只做开齿的工序,但他对制作木梳的整个工艺流程了如指掌。
金人立遇见黄渊,是在一个下雨天的下午。那时,黄渊生病了,上吐下泻已经三天,没有力气做饭,也就饿了三天,更严重的是,他想喝水,屋里的水缸却滴水不存。黄渊孤身一人,平时用水都是到河里去挑。从他家到河边的路很陡,下雨之后,狭窄的路面变得很滑,无法行走。在高烧中,他的嘴唇布满水泡。他撑起虚弱的身体,迷迷糊糊走到屋后一块水田边,用一个搪瓷缸子去舀水田里的水。田坎的泥土被雨水泡软了,成了稀泥。雨点击打在田里的水面上,也击打在黄渊伸向水面的搪瓷缸子上,仿佛要把缸子打落到水田里。黄渊慢慢在田坎上趴下来,俯下身子,把手中的搪瓷缸子伸到水面,舀了小半缸水喝下肚。他第一次喝水田里的水。过去打仗时,他曾喝过自己的尿。田里的水比尿好喝得多,除了一股腥味,还有一股甘甜味。当他再次舀水时,身子不受控制了,在糊满稀泥的田坎上慢慢下滑,一头栽进水田。
这时,十三岁的金人立披着一件蓑衣,腰间挂着一个竹篾编的笆篓,在水田里蹚来蹚去,用手指抠藏在淤泥里的泥鳅。泥鳅的洞很好辨识,圆圆的,在长着水草和青苔的淤泥里比较显眼。泥鳅的洞有两个口子,一个出口,一个进口。这两个口子一般相距几十厘米。金人立的两只手各卡住一个洞口,中指伸进洞里,慢慢向中间收拢。他的指头在湿滑的泥洞里摸索着前进,一会儿,就会碰触到一个冰凉的活物,它就是泥鳅。它在泥洞里猛烈地缩了一下,消失了。金人立的手继续向前探索,两只手的距离在接近,最后,两只手的手指都触到了正在洞里逃窜的泥鳅,他收拢十指,连同淤泥把泥鳅捧起来,把泥鳅放进笆篓里。
金人立捉了半笆篓泥鳅,抬头看见一个精瘦的老人趴在田坎上用一个缸子舀水喝。他看见老人慢慢滑进水田里,急忙蹚着泥水奔过去,把老人从田里扶起来。老人的衣服湿透了,身子发烫,脸上粘了稀泥,眼睛半闭着。金人立解下身上的蓑衣,给老人披上,躬下身子,把老人背在背上。
金人立知道这个做木梳的老人叫黄渊,还知道他住在哪幢房子里。他把黄渊背回他的屋子。黄渊的屋子里光线很暗,室内很整洁。一张木床,一个木柜,门边有一个做饭的土灶。在屋子中央,有一个木头台子,上面摆放着几把锯子、凿子、刨子。在一个竹筐子里,盛着两只剖开的牛角,台面上还散乱着一些牛角片,已经锯出了梳齿的形状。
金人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黄渊放倒在床上,拿掉滴水的蓑衣。黄渊慢慢坐起来,从木柜子里拿出一套衣服换上。
“谢谢你,孩子。”黄渊说,“你的力气真不小。”
“你不记得我了?”金人立说,“我们经常到木梳社墙边捡木头,只有你不把我们赶走。”
黄渊想起来了。一些孩子经常跑到木梳生产合作社的厂房后面去,把制作木梳剩下的边角余料拿回家当柴火,经理刘玉国对这件事很生气。他经常提着一根木棒在厂房四周走来走去,看见那些偷木头的野孩子,就扬起手中的木棒大声吼叫,把他们赶得四散逃开。“不准那些娃儿偷国家财产!”刘玉国在开职工大会时多次强调这一点,“我们是国家的主人,是主人,就要把自己的财产照看好!”所以,当经理不在时,一些职工看见孩子们在堆放边角余料的墙边转来转去时,也要大声吆喝几下。只有黄渊一声不吭。
但是,黄渊不记得金人立这个野孩子。刚才,这孩子背自己回家时,他感觉到这孩子身体柔韧,有弹性,而且灵活,在滑腻的稀泥路上走得很平稳。他换了衣服,这孩子已经把门前的土灶点燃了火,把一口砂锅坐在灶上,然后跑出门,在水田里把笆篓里的泥鳅洗干净,舀来一缸水放进锅里,做了一锅泥鳅稀饭。
黄渊躺在床上,感觉好多了。也许是身体在水田里浸泡了一下,高烧竟然慢慢退了。金人立在土灶上熬了泥鳅稀饭,盛在一个碗里,端到黄渊面前。
“泥鳅稀饭,我放了盐,不腥。”金人立说,“泥鳅的营养好。我在田里抠了半笆篓泥鳅,我给你煮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给我妈妈拿回去。”
泪水从黄渊眼睛里冒出来,沿着脸上曲折的皱纹往下流。他的眼睛被战火的硝烟彻底熏过,而且见过太多的死亡,他曾以为自己早已不会流泪。
黄渊已经三天没有吃饭。喷香的泥鳅肉和带咸味的稀饭在他的肚子里像一股电流,让他全身的力量一点一点恢复。那个孩子坐在桌子边,拿起一块牛角梳的坯子玩耍。
“你叫什么名字?”黄渊问。
“金人立。”
“好名字。”黄渊说,“我要教你做牛角梳。”
那一天,金人立知道了,牛角也能做梳子。他还知道了,黄渊在自己家里悄悄做牛角梳,然后拿到附近的乡场上去卖。但他不知道,黄渊做牛角梳,是因为在战争年代的伏牛山里,有一个村庄,有一个女人。
黄渊是在一次短促的遭遇战后认识那个女人的。当时,黄渊在国民党第85军110师328旅656团当兵。一九四四年四月十八日,日军调集十四万八千人,从中牟渡过黄泛区,进攻中原腹地。国民党军汤恩伯部被打败,损失过半。日军迅速占领荥阳、汜水,郑州陷落,洛阳受敌,110师从嵩县县城以西渡河,向德亭乡、大章乡挺进,最后在潭头镇附近会合。
当年六月的一天,作为侦察兵,黄渊和几个兄弟走在一条山间小路上。他们穿着便衣,肩上挎着粪筐,衣襟里面的腰带上插着毛瑟M96手枪。那是通向大章寨的道路,转过一个山头,前面的斜坡上出现了几十个穿黄军装的人。那是日本兵。
那一次,黄渊和兄弟们大意了。在山道上行走,每一个拐弯的地方,都应该让一人先去看一看。但他们忽略了这个规则。他们以为日本人离他们很远,就一边聊天一边走,一个接一个走过了这个拐弯处。当他们发现前方的日本兵时,已经没有退路了——几个男人同时出现在山间小道上,肯定是不寻常的事情,因为身份无法解释。日本兵远远地看见了他们,大声呼喊,要他们停下来,接受检查。
黄渊和兄弟们听不懂日本话,但那意思不用翻译也明白。他们只能转身就跑。山道很窄,一边是悬崖,一边是陡坎。他们只能拼命向前跑,只希望跑到下一个拐弯地方的时候,日本兵还没有追上来。
但日本兵追上来了,虽然相距几百米,但黄渊和兄弟们已经在日本兵的射程里,而黄渊和兄弟们的毛瑟M96根本派不上用场。日本人站在山道上,不慌不忙地开枪。三八大盖的射程很远,子弹尖啸着飞来,清脆的枪声也随着传来,在山谷里回响。一些子弹打中了黄渊身边的兄弟,一些子弹钻进了他们身边的崖壁,石头的碎屑四处迸溅。最后,只剩黄渊跑到了下一个拐弯的地方。
从这里可以看得很远。黄渊看见坡下有一个村庄。那是一个小村子,几十幢石头砌的房屋,全部用茅草盖顶。在四周都是绝壁悬崖的山野里,这个村子坐落在锅底似的平地上,村子的周围是高粱地,高粱稞子还没有高过膝盖。黄渊扒下外衣,连同粪筐子扔下悬崖,拎着手枪向村子跑去。
枪声已经惊扰了村民,一些人在村子里乱跑。黄渊跑进村子,把手枪连同两匣子弹藏在一棵歪脖子槐树的树洞里,和慌乱的村民一起,被追进村的日本兵赶到村里一块晒场上。
几十个日本兵端着枪,站在晒场两边。晒场边一个碾盘上,架着一挺歪把子机枪,一个戴眼镜的士兵趴在机枪后面,枪口瞄准晒场上的村民。全村男女老少蹲在地上,一个小孩子被吓哭了,刚哭了几声,就被母亲捂住了嘴。
一个矮个子日本军官在翻译的陪同下,走到晒场里。他的腰间系着一把指挥刀,长长的刀鞘随着他的步伐拍击着他的皮靴。他把手上的白手套一只一只取下来,在手心里拍打了两下,然后用平稳的声调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翻译扯直了嗓子,大声说:
“太君说,有一个中国军人跑到这个村子里来了。太君说了,只要你们把这个人指出来,皇军就让你们回家。”
蹲在地上的村民直起身,纷纷扭头左看右看。他们的眼光在黄渊脸上掠过,没有丝毫停留就飘向别处。然后,他们又蹲下来,一声不吭。
日本军官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翻译大声宣布:
“太君说,女的站起来,到这边站好,男的一律不动!”
在日本兵的枪杆驱赶下,女人们走到晒场的一端。
“今天太君心情好,让你们现在回家做午饭。”翻译大声说,“女人把自己的男人领出来,就可以回家了。”
这时,晒场上有点乱了,女人们一窝蜂向自己的男人扑去。一个日本兵向天空开了一枪,女人们一下停住脚步。
“一个一个来,不准乱拉。”翻译直着嗓门说。
女人们一个一个走向男人堆,把自己的男人领出来。一个黑瘦的女人向黄渊走来。她抓住黄渊的手腕,把他扯直身子,大声说:“死鬼,还不回家!”
黄渊跟着这个女人走。他们走过日本军官身边时,军官的眼珠在黄渊身上溜了几下,然后向翻译问了一句话。
“哦,太君问她说的什么?她说的‘死鬼’。”翻译说,“这个鬼地方,女人都这样称呼自己的男人。”
在日本军官的笑声中,黄渊跟着女人穿过一条石头墙隔成的小巷,来到一幢石头房子面前。门开着,几只芦花鸡在窄小的院坝里东啄西啄。女人把黄渊让进屋子,关上门。
屋里一下就黑暗了许多。但黄渊还是可以看清楚,这个女人的年纪有三十来岁,脸上有一些麻子,长得并不漂亮。她的头发有些稀疏,缠了足的小脚走路时一捣一捣的。
“我男人死了。”女人说,“你就在这里住下,等日本鬼子走远了,你再走。”
黄渊在这间屋子里待了一天。他知道了女人的名字——刘向兰。刘向兰在灶前用柴火给黄渊铺了一张简陋的床,早上起床的时候,黄渊看见她用一把梳子梳头。
这是一把残缺的牛角梳。刘向兰面向木条窗,对着墙上一面圆圆的玻璃镜子,认真地用梳子从额前梳理到后脑,稀疏的头发在梳齿间变得服服帖帖。然后,她把头发挽了一个鬏。
“我的头发不好。”刘向兰略带羞涩地说,“听说用牛角梳子梳头,头发就会长得好。”
黄渊拿过牛角梳。梳子只剩一半,梳齿残缺不全。
“我嫁到张家来的时候,我男人给我买的。这么多年了,我都把它用旧了。”刘向兰说,“我男人姓张。前两年,他赶着马在山路上驮盐巴,被马踢到崖下,他死了。”
那天晚上,一个长着花白山羊胡子的老者带领几个村民来到刘向兰的屋子里,他们带来了从山上打的野兔和果子狸,还带来一罐酒。刘向兰把野物在锅里煮熟后端上桌,一个村民拍掉瓦罐的蜡封,把罐子里的酒倒在一个土碗里。酒的香味立刻在屋子里弥漫。
老者端起酒,举在额前。
“这酒,是山地的高粱、谷底的红苕、沟里的清水酿的土烧白酒,好喝得很,不敲头。我们碾子村的人,要用这酒,敬抗日英雄。”
黄渊恭恭敬敬接过酒碗,转过身,举到刘向兰面前。
“我算不得英雄。”黄渊说,“我的命,是刘大姐给的。我要用这碗酒,敬刘大姐。”
在油灯光的映照下,刘向兰的脸红了,连连摆手。老者说:“大妹子,你喝了这酒,我有话说。”
刘向兰喝了一口酒,脸变得更红了,不停地咳嗽。老者捋着颏下的山羊胡须,等她咳完了,慢悠悠地说,“大兄弟,你今年贵庚几何?还没有成家吧?”
“我属猴。”黄渊说,“还没有成家。”
“哈。”老者说,“大妹子,你属啥呢?”
“属蛇。”刘向兰说。
“嗯,要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老者说,“大兄弟,我们全村人都看见大妹子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把你领回了家,你就是她的人,她也就是你的人了。我们几个都是张家的人,我们就代表张家,在这里给张家的大妹子做主了。”
刘向兰两只手蒙着脸。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叔公,我把他领回家,只是不想让他落在日本人手里。”
老者在地上顿了一下脚,有点不耐烦:“嘿,大妹子,我们这是在替你做主,在说你的终身大事,你就不要插嘴。”
黄渊站起身,双脚后跟“叭”的一声并拢,同时抬起右手,敬了一个军礼。
“刘大姐是我黄渊的救命恩人,碾子村的全体村民是我黄渊的再生父母。父母之命,不得不从。我黄渊要用一生来报答刘大姐的救命之恩。但我是军人,军令在身,我要先打日本人。把日本人打跑了,我一定回来,照顾刘大姐一辈子。”黄渊说,“下一次,我回到碾子村时,我要送给刘大姐一把新的牛角梳。”
回到部队三个月后,黄渊在国军收复的大章寨买到一把牛角梳。这时,他听说了一件事情——他离开碾子村后几天,日军知道了碾子村是一个“抗日堡垒村”,在一个深夜突袭了村庄,全村男女老少都死在日本人枪下。
当黄渊再次来到碾子村时,他看见了冷冰冰的断垣残壁。曾经的生命全部消失,后来的烟尘也随之消失。黄渊找到了刘向兰的房屋。这幢房子也被火烧过,屋顶的茅草早已被烧光,只剩下焦黑的墙壁。地面覆盖着一层黑乎乎的泥垢,那是灰烬、尘土和雨水的混合物。黄渊在这层黑乎乎的泥垢里寻找。他找到上次喝酒的瓦罐,找到两个缺了口的碗,最后,他找到了那把残缺的牛角梳。
黄渊坐在地上,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疼痛。他把牛角梳紧紧捂在脸上,任凭泪水打湿它。过了一会儿,他从衣袋里取出自己给刘向兰买的新牛角梳,发现它们惊人的相似。看得出来,这两把梳子出于一个人之手。也许,刘向兰的男人也是在大章寨那家牛角梳子店给她买的梳子。
被日本人杀死的碾子村村民后来被附近村庄的人掩埋在村边一个洼地里。这段时间下了几场雨,洼地已经长出了短短的草。部分地方土层下陷,有些地方还开裂了,黄渊围绕洼地走了一圈儿,不知道在哪里埋着刘向兰的尸首。他用手刨了一个坑,把两把梳子埋在土里,然后用石头垒了一个小小的坟。
在以后的岁月里,黄渊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很多年以后,当他在天顶寨公社木梳生产合作社做木梳时,有一次在河边捡了一只水牛角,就开始了他做牛角梳的生涯。他到处捡牛角,水牛角,黄牛角,遇见别人丢弃的山羊角,他也把它捡起来做成小梳子。他偷偷地在家里做梳子,慢慢地做,每一把都做得很精致。牛角梳做得多了,他就把它们包在一块布里,到十几里外的乡场上去赶场,在街边把布摊开,亮出他的牛角梳和羊角梳。如果买梳子的人没有钱,也可以用东西来换。往往在散场时,黄渊就背着几斤米或一只鸡或两瓶红苕酒回家。
与木梳不一样,做牛角梳,要先把牛角切成片,蒸煮后压平,再开齿、打磨、抛光。黄渊每天下班后,就在家里做牛角梳。在做牛角梳的时候,黄渊经常想起伏牛山区的碾子村,刘向兰用牛角梳梳头的情景时常闪现在他的眼前。刘向兰已经成了他的老婆,但是,他还没有摸过她的手,只是被她抓过手。刘向兰当着日本兵的面,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回家时,他感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那种感觉,在几十年后,还在他心中震颤。后来,当他跌落在水田里,被一个孩子背回家时,在孩子背上的感觉,就像当年在碾子村跟着刘向兰回家的感觉。
黄渊喝完了泥鳅稀饭,一股热流在全身流动。他感到精神好多了,头也不晕了。他要金人立赶快回家,现在天已经晚了,小孩子不应该在外面待得太久。
从那以后,金人立经常到黄渊家里玩儿。一天,黄渊对金人立说,他要教他两种玩法——一是做牛角梳,二是练习武术。
黄渊家乡有习武的风俗。他没能免俗,从七岁开始习武。他的武艺在战场上派上了用场,与日本兵肉搏的时候,他用一把大刀片,先后砍死了六个日本军人,包括一个少尉。但他的队伍老是打败仗。在战争中,武术并不重要,真正贴身肉搏的机会很少。在许多战斗中,还没有看清楚敌人的脸,胜负就定了。黄渊想起那次伏牛山里的遭遇,他和兄弟们被日本兵追赶,在山道上像几只惊惶的野兔被日本兵猎杀,在枪声中,他似乎还听见了日本兵嘎嘎嘎的笑声。
自从那次跌进水田之后,黄渊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确老了。几十年前,他被遣散回家后,娶了自己的远房表妹。他们没有生育。黄渊曾为这事找了一些偏方,但没有作用。直到他老了,妻子也逝去了,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能有后代的时候,他才知道问题的答案。有一次,天顶寨来了一个旅游团,参观寨子里的古建筑群。旅游团的成员都是老干部,那些老头老太婆操着外地口音,千里迢迢来参观别人的家乡。黄渊在寨子顶端的丛林里搂了一大堆枯枝败叶,捆成一大捆。他背着这捆柴火从这些旅游者身边走过时,一个人在叫他的名字:“是黄渊吧?”
黄渊愣了一下,慢慢转过身去。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正向他招手。没错,是张世义,他曾经的国军兄弟。他们一同被解放军俘虏,黄渊回家种地,张世义留下来当解放军,后来听说当了师长。黄渊一直没有和他联系。他们的身份差得太远。
张世义没有跟着旅游团在寨子里转悠,而是和黄渊坐在柴火上,在路口等旅游团返回。他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交谈。他们首先问起家庭情况,却发现了一个共同点:都没有子女。
“我的卵蛋子被炮火吓坏了,忘记了自己该干啥了。”张世义说,“你的呢,不会也是被炮火吓得缩回去出不来了吧?”
张世义其实是一个勇敢的军人,在打日本人的时候,他曾和一个排的兄弟在一个山头上佯装主力部队吸引敌人,最后,全排士兵战死,张世义受重伤昏迷,被日本人误认为是尸体,才捡了一条命。三年后,他和黄渊一起被解放军俘虏,他留下来继续当兵,黄渊却拿着解放军发的五个银圆回到老家。他们的人生从那里开始分岔了,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环境里度自己的日子。
一个小时后,张世义跟着返回的旅游团走了。黄渊背着柴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他感到轻松。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没有生育,是战争和炮火。也许老天真的有眼。黄渊想,自己在战场上杀了一些人,虽然那是日本人,是侵略我们的人,该杀,但他们也是人。杀生多了,要绝后的,这是老一辈人说过的话,看来,这话应验了,黄渊却感到坦然,杀了日本鬼子,自己宁愿绝后。
孩子在黄渊的生活里,没有具体的内容。从那次跌进水田之后,金人立经常到黄渊的屋子里来,成了他生活中的具体内容,让他有了做父亲的感觉。和所有父辈一样,黄渊想给孩子一点儿什么。他能给的,只是做牛角梳的技艺和自幼学得的武功。
金人立像许多乡镇的孩子一样,没有别的事情做,学一点手艺,再学一点武艺,算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了。他学得很卖力,几年后,黄渊去世了,金人立到城里的铜匠街开了一家牛角梳店,方式很传统——后门办厂,前门开店。在那里,他遇见了他的妻子周黛敏。
那时,城里的旧房子还很多,手工艺的氛围比较浓。在金人立开牛角梳店铺的那条街,还有几家做白铁皮炊具的店铺,几个卖麻将牌的摊子,一个刻章的摊子。金人立的牛角梳子店刚开张的时候,生意并不好。他到刻章的摊子前,请摊主雕刻了一枚铜质印章“黄刘角梳”。每当做完一把牛角梳,他都要将铜印章加热,把“黄刘角梳”几个字烙在梳子上。
有一次,市第三中学校的语文教师周诗印给自己的女儿周黛敏买了一把牛角梳,回家后才看清“黄刘角梳”这四个字。他带着女儿,专程返回金人立的牛角梳店。
“小伙子,你是什么文化程度?”周诗印问。
“初中。”金人立正在店子里用黑乎乎的泥沙打磨一把梳子。他抬起头,看见一位中年人和一个少女站在他的面前,愣了一下。
“怪不得。”周诗印说,“你这梳子上的字印错了,你还看不出来。应该是‘黄牛角梳’,不应该是‘黄刘角梳’。这个字,小学生都不会搞错,你怎么把它搞错了呢?这个初中,你是怎样读的呢?我不买了,你把钱退给我,我把梳子还给你。”
金人立从一个缸子里舀出一瓢水,洗干净手,接过梳子。
“‘黄刘角梳’,这字没有错。就是这样写的。”金人立说,“你不用退货。”
“我不退货,别人会笑我的。”周诗印说,“我是一个高中语文老师,这把梳子,是我给女儿买的。她的梳子上有错别字,我不好向别人解释。”
周黛敏拉了一下父亲的衣袖:“爸爸,我们走。这把梳子不用退。我喜欢。”
金人立没有再说话。他拉开抽屉,里面是几张钞票,这是今天上午的营业款。当他从钞票里选出七元五角钱时,周黛敏已经拉着父亲走了。金人立望着他们的背影,有点走神。周黛敏挽着父亲的手臂,消失在街角,但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苗条身影,在他的记忆里久久飘逸。
金人立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位少女了,没有想到,第二天上午,周黛敏出现在小店门口。她的手里拿着那把牛角梳,眼神有点奇怪。
“你的梳子会发光。”她说,“昨天晚上,我把它放在床头柜上。我关了灯准备睡觉,看见它通体放光,琥珀色的光。”
“是的。”金人立说,“它是会发光。因为我用黑泥擦了它。”
“噢。”周黛敏说,“是什么样的黑泥,它有毒吗?”
“不会有毒的。”金人立说,“那是我老家的黑泥,是我老家河边的黑泥。有乌木的地方,就有这种蓝黑色的泥巴。我用黑泥擦它,就是为了让它发光。这是我的梳子和其他梳子不一样的地方。”
用黑泥打磨牛角梳,是金人立的发明。有一次,他到河边给师傅挑水时,看见几个人正在河滩上挖乌木。他们把河滩的泥土挖开后,露出了埋在淤泥里的乌木。这种淤泥蓝中带黑,让金人立感到惊奇——他和小伙伴经常在河边玩耍,却从来没有看见这样的淤泥。他想起师傅用泥沙打磨牛角梳,还没有用过这样的淤泥,就采摘了一片芋叶包了一团淤泥带给师傅。
没有想到,用这种淤泥打磨的牛角梳特别光滑,在黑暗的地方,还会发荧光。师傅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他还逗金人立说,这是先辈的灵魂在发光。金人立听了,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但恐惧是短暂的,他很快就喜欢上了这荧光。它让牛角梳增添了灵性,仿佛它被注入了某种生命。金人立还发现,把黑泥加热后,打磨出的牛角梳更光滑,荧光更亮。这是它与众不同的地方。
“你的梳子还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周黛敏说,“你把‘黄牛’写成‘黄刘’。”
“它不是错别字。”金人立说,“它就是‘黄刘’,是黄姓和刘姓合在一起的名字。”
当他向周黛敏讲述师傅黄渊和师母刘向兰的故事时,已经是半年以后了。在这期间,周黛敏经常到小店里来,帮助金人立做牛角梳。
“用牛角梳子梳头,头发就会长得更黑更密。”有一次,金人立对周黛敏说,“这是我师母刘向兰说的。我有两个师母,第一个师母就是刘向兰,她救了师傅的命,但她死得很早。第二个师母陪着师傅生活了几十年。我是他们的儿子。因为他们没有儿子。”
“你把我说糊涂了。”周黛敏说。
“这事一下说不清楚。”金人立说,“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把师傅讲给自己听的故事再讲给周黛敏听。黄渊和刘向兰的故事让周黛敏热泪盈眶。故事听完,她才发觉,自己的手与金人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周诗印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爱上了一个牛角梳匠人的事实。虽然女儿是一个幼儿园教师,也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实际上,周诗印并不看重社会地位。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一个手艺人做自己的女婿。学校同事们的女婿多半都是知识分子,有的还是硕士或博士,最次的也是乡镇干部,是公务员。周诗印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要嫁出去,这场婚礼该怎样举办。
在某种程度上,女儿解脱了他。周黛敏提出,不举办婚礼,只是双方父母在一起吃顿饭就行了。但周诗印不同意。他表示,他不会与亲家一起吃这顿相当于婚宴的饭。“我会在宴席上噎死的,你妈妈会在宴席上犯高血压的。”周诗印对女儿说。他没有向女儿让步,没有与女婿的父母一起吃这顿饭。
如果不是二十多年后周黛敏患了白血病,双方的父母还不会见面。
周黛敏一直在幼儿园当教师,工资不高。金人立的牛角梳生意虽然不差,但也只是小生意。他们一直买不起自己的房子。但他们喜欢那个店铺后面的小家,虽然是租的房子,但很温馨,因为每天金人立都要从幼儿园把下班的周黛敏接回来。体验两人一同迈进家门的感觉,是他们一天当中最重要的时刻。幼儿园放学时,门口挤满了等待接孩子的人,他们大多是老头老太婆。金人立不是老人,也不接孩子,他接自己的妻子,风雨无阻。他们一起回家,回到租来的房子里,前面是店,后面是家。任何简陋的房子,只要有了人,就有温馨。
女儿嫁给一个制作牛角梳的匠人,生活成这个样子,早在周诗印的预料之中。因此,金人立心里一直很愧疚。更糟糕的是,周黛敏一直没能生孩子。这一点,让金人立的性格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想起师傅没有亲生儿女,自己也没有儿女,这中间有什么讲究,难道这就是命运吗?“命运”这个饱含书生气息的词让他感到不安。他尽力不去想这些事情。当妻子周黛敏患了白血病之后,他的世界完全灰暗下来了,只有牛角梳的荧光时常在他的意识深处闪烁。当他送妻子到医院化疗时,那仪器上的淡绿色荧光总是让他想起自己做的牛角梳。他的牛角梳发出的荧光是琥珀色的,比仪器上的荧光更温馨一些。妻子的命运全部维系在这些冷冰冰的仪器上。医院里的来苏水气味总是让他想到另一个世界。
周黛敏的病,让双方的父母在成为亲家关系二十多年后第一次见面,并且开始了很友好的来往,就像他们是天下最融洽的亲家。以前发生的事情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儿媳会在以后的时间里存在多久。他们把所有的积蓄送进医院,还是不够治疗费。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金人立的父母在一年的时间里相继去世。当他们为儿媳的疾病操心的时候,自己却被疾病带离人间。很可能,金人立的命运就是这样一种形状。
当金人立的父母去世以后,周黛敏的病情飞快地向着黑暗的地方滑下去,一路疼痛。在医院治疗一年多,金人立欠下医院十七万元医疗费。十七万元现金放在一起是什么模样,金人立从来没有见过。
昨天,金人立把周黛敏从医院接回了家,但还没有办出院手续,因为他没有这么多钱。岳父的学生是医院的副院长,由他出面,向出院处主任打了招呼,等周黛敏出院之后,再想法付钱。他说,周老师是他的恩师,老师的面子,无论如何都要给的。
“我会很快把钱送来的。”金人立说。他的话让岳父和他的学生都吃了一惊。
“十七万,我会尽快拿来。”金人立说。
“尽快,是多久?”出院处主任问。
“几天之内。”金人立回答。
在岳父诧异的眼光中,金人立扶着妻子离开医院,招了一辆出租车。汽车在自家店门前停下后,金人立背上背着一个涤纶背包,手里勾着一个仿皮肩包,包里装着妻子在医院里使用的衣物、洗漱用具和药品,把妻子抱回家。妻子很久没有在自己家里住了,牛角梳店也好几天没有营业了,如果金人立昨天没有把房间打扫干净,房间会显得更阴冷。
金人立把周黛敏轻轻地放在床上。当他想转身给妻子倒一杯水,手腕被妻子紧紧抓住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金人立轻轻地托着妻子的左手腕。手腕上,套着一个沉重的银手镯。那是他母亲给儿媳的结婚礼物。现在,妻子的手腕已经枯萎,银手镯一直滑到手背上。
“你什么话都不用说。”金人立说,“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周黛敏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然后,她微笑了一下。
“我要你答应我,”周黛敏说,“我走了以后,你要找一个体贴你的女人,给你生一个孩子。儿子,女儿,都行。一定要生。”
“你还是那么喜欢说傻话。”金人立说,“我不会娶别的女人,这辈子娶了你,我很幸福。但我没有让你过好日子,我没有让你幸福。”
“我幸福。”周黛敏说,“真的很幸福。我很满足。”
金人立轻轻拿开妻子的手。
“但我现在要离开一下,最多半天,我就要回来,再也不离开你了。”
金人立感到,这个家的温度在冷却,空间在逐渐萎缩。他关上房门,站在门口凝神谛听了一会儿。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他听不见妻子的呼吸声,即使把妻子抱在怀里,他几乎也听不见她的呼吸声,何况他站在门外。他感觉到,房间里的一切,都在向某个深处沉沦。
街道上的人还是很多。每个人都在走向自己的地方。这些人很快就会与自己无关,金人立很清楚,自己应该朝着什么方向走。他走到那幢房子面前,等待。
大约一个小时后,杨林从街上回来,走进那幢房子,金人立跟着进去。屋子里的过道比较暗,水泥地面因为沙子掺多了,积了一层沉重的灰尘。这是一座典型的城市居民楼,住房来自四面八方,彼此之间互不相识。杨林知道自己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但他没有在意。他走上三楼,站在一道门前,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当他正准备关上房门的时候,后面跟上来的那个人用脚插在门框和门板之间,并推了他一把。这个人的力量很大,杨林一个踉跄,冲到客厅里。
金人立把杨林推进客厅,反手把门关上,在杨林还没有站稳时,一只脚重重踹在他的腰间。杨林上半身狠狠撞在墙上,一团银色的火花从他眼睛里迸射出去,消失在突然变黑的空间里。
当眼前的景物变得明亮后,杨林看清了眼前这个人。他曾经在超市里痛殴过自己,后来,这个人又被自己带着人痛打了一次。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变得灰白。
“不打不相识,哥。”杨林说,“有什么事情,需要小弟去办,小弟一定尽力去办。”
金人立用手肘压住杨林的咽喉,把他紧紧抵在墙上。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让你给我办一件事情。”金人立说,“你把你的钱拿给我,我就再也不来找你。”
“哥,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有钱的人吗?”杨林嘶哑着嗓子说,“我拿不出钱来借给你。”
“我不借你的钱,我要抢你的钱。”金人立说,“我不会还你的钱,但我可以不要你的命,你听清楚了?”
杨林挣扎了几下,但咽喉上的手肘压得更紧了。
“我没有钱。”杨林说,“我是穷人,你还看不出来?”
“我观察你很久了。”金人立说,“你的手下有七八个兄弟,他们每天偷的钱,都要交到你手里。你就不要再说这个‘穷’字了。”
“我身上有一千元,小弟奉送给哥。”杨林说,“你拿去,就在我的上衣口袋里,伸手就拿得到。”
金人立捏住杨林的脖子,把他搡到一张木椅子上,然后从腰间取下一根尼龙绳,把杨林结结实实捆在椅子上。他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儿,找到一把水果刀。他用拇指刮了刮刀锋。
“一千元,太少了,还买不下你的一只耳朵。”金人立说,“你这把刀还比较快。越快的刀,割耳朵就越是不痛。”
杨林的眼珠随着金人立手中的刀移动。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刀身慢慢逼近自己,然后消失在右脸的后边。不一会儿,他感觉到一条凉丝丝的线缠在耳根上。随后,一丝尖锐的带一点酸味的疼痛从耳根散发开来,一条热乎乎的东西像小虫那样,从脖子往下爬。
一声奇怪的尖叫声在室内回响。过了一会儿,杨林才明白,这声音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你再不讲,这只耳朵就掉下来了。”金人立说。
杨林的喉咙哽塞了。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他用手指着墙上一个塑料相框,相框里嵌着一张照片,那是一张七寸彩色照片,照片上,几十个男女学生坐成几排,眼睛盯着金人立。金人立取下相框,看见背面的底板与相框边缘插着一张银行卡。
“你还算是一个痛快人。”金人立说,“你把密码对我说,我就离开这里,从此我们不再照面。”
杨林的眼睛盯着金人立手中的刀。刀锋有一丝红色的血迹。他叹了一口气。
“404888。”
“再说一遍。”
“404888。真的是这个数字。”杨林说。
“如果你的记性不好,我会回来的。”金人立说。
“不会错,就是这个数字。”杨林的嗓音带着哭腔,“我的记性很好,你去办你的事,不用回来了。”
“但愿你的记性能够保住你的耳朵。”金人立说,“它现在只破了一个小口子。”
金人立关上房门,来到街上。他乘坐一辆出租车,来到市第一人民医院附近的建设银行营业厅。他把银行卡塞进ATM机插卡口,一阵“咔嚓嚓”响声之后,ATM机屏幕上出现了一行提示语:
“请输入密码。”
金人立在按键上输入“404888”这六个数字。一阵“咔嚓嚓”响声后,屏幕上出现了账号资料。金人立摁了“查询”旁边的按键,ATM机又是一阵“咔嚓嚓”响,屏幕上出现了一串余额数字:210500.35。
金人立从ATM机退出银行卡,到营业柜台取了十七万元现钞。他把成捆的钞票放进仿皮肩包。这个肩包是他给妻子周黛敏四十五岁生日的礼物。当时,他想买一个真皮肩包,妻子说,仿皮的也很好,它大不了就是一个包,买它不是为了赶时尚,是为了使用。这个包先后装过妻子的衣物、化妆品、零食和药品。现在,它装了半包现金,沉甸甸的。金人立提着它,来到医院出院处,办了出院手续。
他回到家里,天色已近黄昏。在昏暗的屋子里,躺在床上的妻子动了一下。他走近妻子,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
“你去了这么久。”周黛敏说,“天都快黑了。”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金人立说,“现在,我来陪你了。”
天渐渐黑了。以后的三天时间里,周黛敏几乎都陷于深沉的昏迷中。如果她醒了,那是因为关节在剧烈疼痛。这时,金人立就把一瓶十毫升的淡绿色液体喂进妻子的嘴里。那是美沙酮,最有效的镇痛药品。当妻子的牙关不能张开时,金人立就把美沙酮含在嘴里,用自己的牙齿轻轻撬开妻子的牙,就像过去他们接吻时互相品尝对方舌头那样,把这液体灌进她的嘴里。美沙酮的味道久久停留在金人立的嘴里,他知道,这是死亡的味道。
在这三天时间里,金人立用铅笔在一张白纸上给岳父母写了一封信。这支铅笔是他平时在压平的牛角上画图样使用的,他很少用它写字。但现在他写了。第三天黄昏,周黛敏突然睁开眼睛,神志显得很清醒。她看见丈夫点燃了液化气炉子,把一锅黑泥浆坐在炉子上熬煮。
“我热。”周黛敏说,“你在熬黑泥了?要做梳子了吧?”
“我不做梳子。”金人立关掉炉子,“我把黑泥烧热,有用处。”
“有什么用处呢?”周黛敏问。
“有用处。”金人立说。
外面天黑了。屋里暗下来了。金人立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淡黄色的光晕罩在妻子的脸上,她的四周是黑暗。她微笑了一下。
“我要走了。”她说。
“我知道。”金人立说,“我要跟你一起走。”
周黛敏感觉到,丈夫把一张木凳子放在床前,把那一锅黑泥浆放在凳子上。他还在工作台上拿来一把刀,放在锅的旁边。她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事情。慢慢地,她把脚移到床边,用尽最后的力气去蹬那口锅。但力量不够,那口盛着黑泥的锅只是稍微移动了一下,丈夫立刻把锅扶住。
周黛敏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她的左眼角沁出来,像一粒钻石。她已经无力做一切事情。她感到,屋里的温度随着黑暗的到来,骤然下降。
金人立坐在床沿,把妻子抱在怀里,感觉到她像纸糊的人。她的脸色在变白,她的体重在减轻,她的体温在下降,她的呼吸正在远离她。是时候了。金人立拿起那把平时用来修饰牛角梳的刀。这把刀的形状与补鞋匠削皮革的刀一模一样,像一块长长的铁片,刀身有三寸长,刀口只有一寸宽,早已在砂礓石上磨得锋利无比。他握住刀身,先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深深地切了一刀,又把刀换在左手,在右手腕上深深地切了一刀。他的动脉被割破,鲜血无声地喷溅出来,洒在床前的地上。他紧紧抱着妻子,把两只手伸进盛着黑泥的锅里。
黑泥还有点烫,但温度还让人受得了。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温度。这种温度能够保证他手腕的伤口不凝结。三十年来,他一直在这种黑泥中摩擦牛角梳,为的是让它光滑、发荧光。现在,他身上的血液源源不断流进泥浆里,与古老的黑泥融合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金人立的岳父在门外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应声。他推开房门,立刻呆了。
他的女婿抱着女儿坐在床沿,两人的身姿僵硬,眼睛紧闭,全身放射出琥珀色荧光,像一尊合二而一的玉石雕像。在他们的脸上,凝结着一丝浅浅的笑容。
叶飘很少写文字新闻,但这篇社会新闻出自他笔下。
牛角梳匠人与妻子离奇死于家中
本报讯(记者叶飘)24日早上,城区铜匠街“黄刘角梳店”的店主金人立与妻子周黛敏被人发现死在家中。目击者称,两位死者全身放射出淡黄色荧光。
市中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汪志刚大队长告诉记者,经初步检验,死者金人立系割腕自杀,死者周黛敏系病故。金人立在自杀前留有遗书一份。他在遗书中表明,妻子陪他度过了二十七年贫寒的生活,无怨无悔。现在,他要陪她到永远,也无怨无悔。
周黛敏的父亲周诗印透露,周黛敏身患白血病,久治不愈。在治病期间,金人立作为丈夫,尽职尽责,并想法归还了十七万元医疗费欠款,才与妻子共同走上死亡之路,其爱妻之情,其尽责之志,令人肃然起敬。
至于金人立和周黛敏全身放射荧光的离奇现象,目前没有科学解释。据一些市民说,金人立制作的“黄刘角梳”在夜晚会发荧光。他和妻子死后,全身发出荧光,也许与他生前制作的“黄刘角梳”有关。
叶飘从报社大厅分送报纸的桌子上取了两份报纸,折叠起来放进摄影包。他招呼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市文化馆,走进林译苇的办公室。
林译苇坐在办公桌前,脸色苍白。她扫了叶飘一眼,把头转向窗外。
叶飘把报纸放在她面前:“这是一篇社会新闻。分局的警官提供的材料。我认识的一个人自杀了。”
林译苇盯着叶飘,眼神有点空洞。过了一会儿,她拿起报纸,很快就把这篇新闻阅读完了。这时,她一下明白了,叶一峰应该怎样死去。
“这个人你认识?”林译苇问。
“我认识。”叶飘说,“他除了做牛角梳,还是一个反扒志愿者,抓过一些小偷。他还因打伤小偷被拘留过。在他生前,我采访过他两次。这一次,算是他死后进行的采访吧。”
林译苇又把这篇新闻看了一遍。“看看夏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她说。
叶飘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看看夏天会发生什么事情。”林译苇说,“每个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去死。叶一峰也是这样。他也会和一个女人死在一起,他的死,相当于自杀。但在那个夏天,他离自己的死亡还很早。虽然,他在那时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个夏天。”
叶飘听明白了。林译苇在想她的夏天,那是她正在努力还原的一个夏天。那个夏天,在几十年前,存在于她构造的故事里。
“我现在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林译苇说。
叶飘点点头,离开办公室。等他关上门以后,林译苇从抽屉里拿出便笺本,在上面写字。
叶一峰在夏天回家。那个夏天,充满传奇。
林译苇快速在纸上写下一串文字。
那个夏天,他认识了田单岭。
叶一峰跟着那几个拿枪的农民在路边长满灌木丛的山道上走了一个时辰,来到一座陡峭的山崖下面。这座山崖名叫“高峰砦”。
林译苇曾在资料上看到过,楠江古砦群起源于唐宋时期,形成于南宋末年,明清时期一度重新修缮利用,主要分布在县境内十个山区镇。她在办公室的书柜里找到那本《楠江古砦群记略》,把里面一段文字抄写下来:
唐宋时期,楠江县隶属荣州。荣州于南宋理宗绍定六年(1233)升为绍熙府,理宗端平元年(1234)元军(即蒙古军)攻蜀,端平三年(1236)绍熙府治迁鸿鹤镇(今自贡自流井鸿鹤坝),理宗宝祐六年(1258)绍熙府废(元军将领纽璘于宝祐六年破简州、资州,绍熙府亦破而废)。理宗淳祐二年(1242),时任兵部侍郎的余玠出任兵部侍郎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府事,负责四川防务,提出“兵民共建,耕战结合,设险以制骑”的防御策略,筑钓鱼(合川)、神臂(合江)、青居(南充)、大获(苍溪)、云顶(金堂)三龟九顶紫云(峨山)等城寨堡,依山为垒,据险设防,修筑寨堡,建立并形成了以重庆为中心的山城防御体系,后称余玠防御体系。楠江县的高峰砦、向家砦、雷家砦、凤凰砦等抗蒙遗址便是在南宋后期逐步形成。
这些古砦后来成了一些土匪的栖身之地。林译苇想,叶一峰就是被盘踞在高峰砦的曾绍初群匪给绑票了。人们称曾绍初为“老山头”,他喜欢别人这样叫他。他的势力虽然不大,却是一股顽固的匪患,令周边的村民不得安宁。
一条磨损了的石板小路弯弯曲曲地向山崖上爬去。
林译苇回忆起自己与叶飘从天顶寨后面的小道走向高峰砦的情景。她写道:
石板路的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绝壁。他们踩着石板小路向上走。在半山腰,一道石头门挡在眼前。门框是石头做的,门板是厚木头做的。一个农民把手枪插在腰带上,两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邬老二,邬老二!”
一个头上缠着白帕子的中年男人从门楣上面探出头来。他的脸红通通的。
“我早就看见你们了,杨老四。”邬老二说话的时候,露出满口大黄牙,喷出一股酒气,“你们上山的时候,我在上面就看清楚了的。”
“那你为啥现在才来开门?”杨老四说。
“我在石梯坎上跑的时候,跌了他妈的一跤。”邬老二一边开门一边说,“好痛哦,膝盖上的皮都破了,你进来就看得到。”
“哪个有闲心看你脚杆上的皮哟。”杨老四一边进门一边说,“你又不是女人。”
“搞错没得?”邬老二盯着叶一峰,眉头皱在一起,“你们出去几天,才拉回一头瘦猪。”
“你说他是瘦猪?”杨老四说,“这次你看走眼了。”
“我好久看走眼了?”邬老二说,“上次你拉回来一头肥猪,我说是瘦猪,你不信。结果如何呢?拿到好多钱呢?一半。”
“你喝了酒,话就多。”杨老四说,“一半也比打空手好。”
叶一峰经过邬老二身边时,闻到一股酒气。邬老二的眼睛里有点血丝,他盯着叶一峰看。
“这就是你们的肥猪?”他说,“杨老四,你真的有本事。”
“你说够了没得?”杨老四说,“你倒是喝了酒了,酒话才这么多。老子连早饭都没有吃,早就饿了。”
他们带着叶一峰来到山崖的顶端。这里是一块相对平坦的土地,上面长满杂树。在丛生的树林里,立着几幢土墙房子,其中两幢屋子建在一处悬崖边。这些房子,有的屋顶是瓦片,有的屋顶是茅草。茅草房顶因风雨侵蚀,呈现出浅褐色,像一块又一块烤熟的高粱饼子搭在屋顶上。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棚子”吧,叶一峰想。他望着眼前的茅草屋顶,突然感到全身无力,再也走不动了。他走了半天路程,在陡峭的山路上攀爬,汗水把衣服粘在脊背上,一直没有干过。汗水把他全身的力气都带走了。
杨老四抓住叶一峰的胳膊,把他扯进一幢茅草盖顶的房子。从明亮的室外猛然进入幽暗的屋子,叶一峰的眼睛还不适应。过了片刻,他看见一个中年胖子躺在一张竹子和木头做的摇椅上。摇椅旁边有一个小木凳,上面搁着一支手枪。这摇椅的底部是一个弧形,那个人躺在椅子上,吱嘎吱嘎的摇动,就像坐在跷跷板上面。他的右手拿着一个白铜水烟袋,左手捏着一根草纸捻。他慢慢地停止摇动,睁开眼睛瞟了杨老四一眼,目光定在叶一峰身上。
“老山头,我们带回来了一个。”杨老四说,“是路上碰到的,这小子身上肯定有油水。”
“嗯。”老山头慢慢从摇椅上站起来,把手中的水烟袋搁在木头凳子上,把手枪别在腰带上,“走,吃饭去。”
叶一峰跟着老山头和杨老四向另一幢茅草房走去。从那房子里飘出来一股烧鱼的香味。叶一峰感觉到老山头瞟了自己一眼。
“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老山头问。
“桑园镇。”叶一峰说。
“住哪里啊?”
“酱园街。”
“嗯。”老山头说,“离这里有八十里地,不下雨的话,一个来回要两天。你老汉叫啥名字?”
“叶成椹。”
“嗯。”老山头对杨老四说,“杨老四,记住了?”
“记住了。”杨老四说。
叶一峰认出来,杨老四就是用枪杵在自己腰上的那个人,他还开了一枪,把水稻田里的稀泥巴打了一个大坑。但他不明白现在他们在说什么。他跟着他们走进那幢房子。堂屋摆着两张八仙桌,一张桌边坐了四个人,桌子上摆着几个冒着热气的菜碗。其中有一个荤菜,是一条躺在土陶盘子里的红烧鲤鱼。另一张桌子空着。
“先吃饭,再说事。”老山头说。
大家举起筷子,伸到碗里夹菜。老山头用筷子点一点鲤鱼。
“你尝尝这鱼。”老山头说,“我们山上没得好东西,这红烧鲤鱼还可以拿出来见客。我们的火头军做别的菜不得行,做鱼还要得。老辈人修这个山砦的时候,在山上取石头砌寨墙,挖了好几个石坑,我们就把它当水池,养了一些鱼。”
叶一峰的筷子在红烧鲤鱼的背上截了一下,迟疑地夹了一块背脊肉送进嘴里。他发现同桌的几个人盯着他的筷子。他感觉到,他们的眼睛里有一种失望的神情。他早就饿了,而且他很久没有吃鱼了。这鱼肉真的很香。他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在回家的路上被几个“棒老二”,实际就是拿枪的农民挟持,来到一座只有在国画里才会出现的陡峭的山头吃红烧鲤鱼。这简直像做梦一样。他的家乡也有鲤鱼,但没有这样的山峰。如果在平时发现了这样的山峰,他会打开画夹写生。但画夹已经被这几个“棒老二”打开来搜了一遍,他们以为里面藏了钱,结果只找到几张人物和风景速写。剩下几张素描纸被杨老四拿走了。他把它们折叠起来放进衣兜里,说要拿回去给他老婆做鞋样。
老山头摇了摇头。
“杨老四,你们看走眼了。”
杨老四低头刨了几口饭,“我们看到他拿着一个洋机器,心想,这个东西好管钱。”
老山头又摇了摇头,竖起两根手指。
“只值这个数。”
“听老山头的。”杨老四点点头,“多了也拿不出来。”
叶一峰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吃了两碗饭,几块红烧鲤鱼肉。老山头先放下饭碗,眼睛瞟着叶一峰。
“小伙子,吃饱了?”
叶一峰点点头。
“吃饱了,就该做正事了。”老山头说,“你写一封信给你的家人,我的兄弟伙负责把信送到,叫他们拿钱来把你换回去。两百张叶子,小意思了。我们只管不亏本了,你就不要再讲价了。你给你家人说,只有三天时间。我招待你吃三天饭,早饭是面条,中午和晚上都有肉,晚上还可以喝酒。两百张叶子,就当你在山上住客栈了。”
“两百张叶子,是啥意思?”叶一峰问。
“就是两百元国币,两百块钱的意思,这下懂了吧?”杨老四说。
“但我不会喝酒。”叶一峰说。
“你不会喝,我们会喝。”老山头说,“这不是大事情。”
“我们家没有钱。”叶一峰说。
“哦,真的没有钱?”老山头说,“这倒是大事情了。你老汉是干啥子的?”
“做酱油、豆瓣、醋。”叶一峰说,“我家开了一个酱园。”
“两百块钱还是不成问题的。”老山头说,“我们够体谅你了。”
“我家赚的钱不多。”叶一峰说,“我家发酵酱油,要半年时间,别的酱园只用三个月。我家的酱油更好吃,但做得少。我家没有两百块钱。”
“算了,你少在我们老山头面前编故事。”杨老四把徕卡相机放在桌子上,“你家没有钱,会给你买这个洋机器?”
“我给你说过了,”叶一峰说,“那不是买的,是别人送的。”
“天底下的好事情,就你一个人遇到了。”老山头说,“你快给老子写。要不然,我要让你遇到你这一辈子最倒霉的事情。”
老山头背着手,向屋外走去。杨老四搡了叶一峰一把,把他搡出门。他们跟着老山头来到他的屋子,杨老四从一个柜子里取出几张毛边纸,一支毛笔,一块砚台,一块拇指大小的墨锭,把这些东西摆在一张桌子上。老山头在摇椅上躺下,两只手枕在脑后。
“该写了。”老山头说,“你在磨蹭啥呢,杨老四?”
“好久没有用这块墨了。”杨老四说,“他妈的,都干起裂缝了。”他在墨锭上吐了几口唾沫,在砚台上磨了一阵,磨出一摊乌黑的墨浆。
“写!”杨老四把毛笔搡到叶一峰手上。
“我不写。”叶一峰说,“你磨的墨这么臭,我怎么写?”“你要怎样磨才不臭?”杨老四说,“我们就是这样磨。”“你把砚台洗了,把墨锭也洗了,我来磨。”
杨老四把砚台和墨锭拿到灶房里洗干净,在砚台里注了一汪水。叶一峰磨好了墨,用毛笔蘸上墨汁,在毛边纸上写道: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
儿一峰在暑假回家途中身陷囹圄,望父母大人见字后筹国币两百元交来者,儿方能安全回家。三儿一峰谨禀。
“这就对了。”老山头拿起这张纸,眯缝着眼睛看了一阵,“好,好。看不出来,你这个小伙子,字写得这样好。这两个字,是啥意思?”他用粗大的手指点着“囹圄”,偏着头问叶一峰。
“囹圄。”叶一峰说,“就是指被关进监牢,也表示陷入困难或束缚中的意思。”
“你这个小伙子,字写得好看,还明事理,说话也文绉绉的。我们这里,没钱,就是监牢,有钱,就是客栈。”老山头说,“干脆,你不要出去了,和我们一起干。我们需要写个啥东西,你就来写,清清楚楚,让别人一看就明白事理。你放心,我们能够吃肉,就不会让你吃咸菜,咋样?”
“我不干。”叶一峰说,“我不想待在这座山头上。”
“有的时候,事情由不得你。”老山头说,“把他带过去。”
杨老四抓住叶一峰的胳膊,把他带到一幢瓦屋前。瓦屋的门关着,一把铜锁挂在门框的铁钌铞上。
“张矮子,张矮子!”杨老四大声喊。
“喊冤啦!我在这里!”一个矮个子青年从树丛里跑出来,他的头上缠着一条白帕子,手里提着一支七九式步枪。
“干啥子去了?”杨老四问。
“一只野鸡,从老子面前飞过去。它好像受伤了。”张矮子说。他用脚把门蹬开,杨老四轻轻推了叶一峰一把,叶一峰一个踉跄冲进屋里。
这是一间充满霉味的土墙屋子,后墙的窗户被人用砖块和泥土封堵了,前面墙壁上,有一个用铁条做窗栅的小窗户。屋顶有一片玻璃瓦,光线从玻璃瓦上面投射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光斑。细小的尘土在光线柱里飞舞。
“你小子有福气,这幢房子是我们棚子里最好的房子,你看,用瓦片盖的屋顶。”杨老四说,“你想跑,也跑不出去。不过,住在这么好的屋子里,你也不想跑。”
屋子里有一张木床。木床上胡乱铺着稻草,上面搭着一张破烂的草席。杨老四把叶一峰的画夹甩到床上。
“你把那几张纸还给我。”叶一峰突然说,“你们拿走了照相机,就不要拿走我的素描纸。纸又不值钱。”
杨老四一只脚跨到门外,听见这话,又把脚收回来。
“我不还给你,你敢咋样?”杨老四说,“你搞清楚没得,你现在是在哪个地方?”
“我晓得,你们是棒老二。”叶一峰说。
“嘿!”杨老四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别人当面喊我们‘棒老二’。你了不起,你是好汉。”他伸出手,拍了拍叶一峰的肩膀。叶一峰躲闪了一下。
“你们把我关在这屋里头,要关好久呢?”叶一峰说。
“等我们的人把你老汉的钱拿回来了,你就可以走了,想走哪里就走哪里。”杨老四说,“现在,你就安心在这里睡觉。吃饭的时候,我们会给你送来。”
“我要喝水。”叶一峰说。
“你去给他拿点水来。”杨老四对张矮子说,“今天中午的菜有点咸,我都想喝水了。”
张矮子从灶房提来一桶水,放进屋里。
“喊你去拿水,你就提了一桶。”杨老四说,“你的力气用不完了?”
“灶房里的碗还没有洗。”
“没有洗,就不可以装水了?”
“我看这个小兄弟,细皮嫩肉的,不可能喝我们的洗碗水吧。”张矮子把门拉拢,扣上钌铞,锁上铜锁。他把钥匙拴在裤腰带上,在门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你莫到处跑。那只野鸡,你就莫去追了。”杨老四说,“老山头晓得了,又要扇你耳刮子。”
张矮子嘿嘿一笑,从衣兜里摸出两张叶子烟,卷成一支烟卷。他摸出一盒洋火,慢悠悠地擦燃一根,把烟卷点燃。他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把步枪夹在双腿间。他吧了一口烟,让烟雾在口腔里慢慢沁入肺部。那些剩余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飘出来,沿途刺激他的鼻腔。他闭上眼睛,舒适地倚在墙壁上。
在几十年前的乡村,一件绑票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从新闻的角度看,这是一件典型的社会新闻。林译苇想,但在那信息封闭的年代,这样的事情却不能成为社会新闻——在那个时代,当地没有记者,没有报纸,没有电台,没有电视台,没有互联网,也就没有新闻载体传播它,它就不能转化为新闻,只能湮没在日常生活的洪流中。历史掩盖了许多东西。历史就是一条河流,它裹挟生活的碎片,向前流动。只有那些漂浮的表面的物质才被人看见并记载下来。新闻就是这样的碎片,小说就是这样的碎片,历史著作也是这样的碎片。
叶一峰被关在那幢瓦屋顶的房子里,等待天黑。林译苇想,那不是一间普通的屋子,那是一间修筑在山顶的屋子。当然,不普通的意义在于,他身陷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那幢房子也就有了特殊的意义——房子的本义是供人们居住的场所,结果让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给异化了,成了某些人限制某些人的人身自由的工具。在这样的时代,生存是第一要素。而生存的资源有限,这就导致一些人用原始的手段直接掠夺别人的财富,这种行为甚至成为某种政治主张。叶一峰被关在那幢房子里,也就身陷时代的陷阱。
林译苇想,任何时代都有陷阱。自己也身陷时代的陷阱。自己与丈夫韩其楼住在同一个屋顶下,空气却分成了两半,房间变成了牢笼。但自己却不能离开这个牢笼。现在,它是自己唯一的安身之处。那个牢笼,在某些时候,会变得可爱,让人对它产生依恋之情。
在几十年前,当叶一峰身陷牢笼时,他肯定与新闻无关,林译苇想。他与外界隔绝,没有人知道他的音信。只有那个送信的“棒老二”给他父亲带去他的消息,那是一个坏消息。这个坏消息将在一座山岗与一座小镇之间传递。传递的方式很简单:一个农民模样的人,头上缠着一条肮脏的白帕子,脚穿草鞋,打着补丁的裤子高高挽起来,在乡间的石板路上疾走。他的怀里,揣着一张毛边纸,上面写着五十五个字。这五十五个字值两百元钱。也正是这五十五个字,让这封信暂时没有送出去——老山头对写字的人产生了想法。他想让他留在山上当师爷,管账,写书信。山上需要一个识字的人。最终,一个人让这封信永远没有送出去。这个人就是田单岭。林译苇想。在同一天,老山头的兄弟伙在另一个地方绑了一条“肥猪”,他们把他用酒灌醉,用一把竹摇椅做了一乘滑竿,将他抬上山。
田单岭身材比较高,肌肉结实。但他喝醉了,任人摆布。
他被那几个陪他喝酒的人捆在滑竿上,趁着黑夜抬上山。这几个人轮换着抬他,累得一路上骂娘,但田单岭听不见。
那天深夜,田单岭被抬到关押叶一峰的屋子里。叶一峰正躺在床上。他失眠,眼睛盯着黑暗的屋顶。门响了,火把的光摇晃着闪进屋里。叶一峰从床上坐起来,看见几个人把一乘滑竿抬进屋里。滑竿上绑着一个人。他们把这个人身上的绳索解开,关上门走了。
那个人躺在滑竿上,叶一峰闻到一股酒气。他是一个喝醉了的人。叶一峰想。他走到这个人身边,不知应该怎样对待他。他想把这个人弄到床上去,但这个人太重了,他只好把他的头放在滑竿的竹制头枕上,解开他的衣领。他的身上冒着汗珠,也许他在梦中正热得难受。叶一峰想。不知他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也许,他和自己一样,是一头被棒老二拉上山的肥猪。
叶一峰把油灯端到一张木头凳子上,坐在这个喝醉酒的人身边。摇曳的橘黄色光线映在他的脸上。他细心观察光斑如何在这个人的脸上移动。有一股气流在屋里流动,让油灯的火苗轻微摇动。它在这个人的脸上产生了一些变幻的阴影。不一会儿,油灯的火苗弱了下去,叶一峰发现,灯芯快燃到油面了。这盏油灯是陶碗盛着菜油做成的,一根剥皮的灯芯草做成灯芯,灯芯还有很长一截,盘曲在亮晶晶的油中。叶一峰用指甲拨弄了一下,把灯芯挑出一截,火苗又旺了一些。明亮的光线使那个人脸上的细节更加清晰,阴影也更加确定。那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虽然他的眼睛紧闭,但五官线条还是很有力度。叶一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英俊的男子。他用手从水桶里捧出水,浇在土墙上,然后在地上捡了一块瓦片,从泡软的墙上剜下一团泥,在手中反复揉捏。
这是一团夹杂着沙粒的泥,不适宜做雕塑,但现在顾不得了。叶一峰坐在那个人身边,在滑竿的头枕上掰下一根竹条作雕刀,在泥团上按压挖凿。在这张帅气的脸庞下面,是坚实的肌肉和坚硬的骨头。他的眼睛紧闭,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使他脸上的线条更具张力。叶一峰意识到,这个人正在清醒,但酒精的力量还在控制他,使他沉重地躺在这里。他们不知从哪个地方把他弄到这里来的。叶一峰想。看样子,是他们先用酒把他灌醉,再抬到山上来的。叶一峰在泥团上准确地凿刻出这个人的脸。他看看手中的雕塑头像,再看看躺在油灯下的这个人。这个喝醉了酒的人,他脸上的某一刻表情,留在了这团潮湿的泥土上。
叶一峰坐在这个人身边,等待天亮。油灯的火苗在这个人脸上投射下一片摇曳的阴影,也在他手中的泥土塑像上投下一片阴影。这两片阴影很相似,相同的结构必然导致相同的阴影。叶一峰想。随着黎明逐渐来临,屋里的黑暗被稀释了,阴影逐渐淡下去。当灰白色的光线从窗口射进来的时候,那个人动了一下,然后又沉沉睡去。当窗口射进的光线从对面墙上移到地面时,这个人睁开眼睛,盯着自己。他的眼睛是棕褐色的,透出晶亮的光彩。
“你喝醉了。”叶一峰告诉他。
林译苇闭上眼睛,想象叶一峰与田单岭相识的场景。但这一情景还没有在她脑海里显形。她闭上眼睛。黑暗中没有任何影像,一片幽暗的茫然的空虚。是的,那一段时间,现在暂时离开她。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林译苇锁上办公室的门回家。她路过菜市场时,买了一小捆空心菜、两个茄子和一个拳头大小的洋葱。今天回家晚了一点,丈夫韩其楼应该把饭做好了。她要赶回去做一个清炒空心菜,一个鱼香茄子。
上一次,林译苇和叶飘在高峰砦外面的石板小路上,看见丈夫和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在一起。奇怪的是,林译苇并没有特别难受。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当时,她自己也和一位男士在一起。另外,她感觉到,站在丈夫韩其楼身边的那个女人,与以前她看见的那个名叫刘雅的女人不一样。这个女人与丈夫韩其楼不属于一个世界。他们并没有真正走在一起。
韩其楼向妻子介绍了身边的那个女人——文纹。林译苇也向他介绍了叶飘。然后他们各自向前走。林译苇和叶飘去拍摄照片,韩其楼和文纹继续散步。但他们的行为都变了质。那一天,她和叶飘在天顶寨的一幢旧房子里拍摄了几张照片。回到城里后,他们在叶飘的屋子里把胶卷冲洗出来,没有发现不寻常的东西。胶片上显示的,只是那幢旧房子本身的景物。在湿淋淋的胶卷上,他们仔细辨认,看见的只是墙壁、窗子、床铺、桌子和一台二十一英寸电视机。那就是室内的真实情景。没有人物出现在里面,尤其没有头上缠着白帕子身上穿着对襟衣服的民国时期的人。按照《天顶寨庄园民宅初考》的介绍,天顶寨建造于明代洪武年间,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而云顶寨后面的高峰砦的历史更早,至少形成于南宋末年,明清时期重新修缮利用。现存的房屋从建筑风格上看,应该是清朝重建的,有两百多年历史。这个房间也应该有两百年历史。在这两百年中,许多人在里面生活过,现在,一切痕迹都淡了。这一部徕卡相机,也无力再现过去的场景了。
林译苇坐在一张木椅上,盯着那卷晾在绳子上的胶卷。那卷胶片已经回到了平凡,没有神奇的物质在上面停留。她的思绪也回到了现实之中。她在想丈夫韩其楼和那个女子此刻在做什么。也许他们已经各自回家,也许他们正坐在一个乡镇饭馆吃午饭。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林译苇想,我和叶飘在一起,是为了照片,他们在一起,是为了感情。但他们的感情有点异样,很难说他们是情侣。
那天下午,林译苇从叶飘的屋子里回到家,韩其楼也在家了。他们一起在厨房做饭,然后把菜端上桌。在吃饭的时候,韩其楼讲述了他和文纹的故事。过去,他也向她讲过刘雅的故事,但讲得很粗略,没有细节。这一次,他向她讲述了画眉鸟怎样飞进文纹的家,后来,他们又怎样并肩散步。林译苇听了,不知不觉记住了。她只记对自己伤害不严重的事情。那些伤害得太严重的事情用不着记,早已成为意识的一部分,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
林译苇平静地听完丈夫韩其楼的讲述。她明白,文纹已经从丈夫的心里走出去了,就像两个人在散步时,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不经意地各自走开。也许她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丝痕迹,但这痕迹不包含隐秘的内容,没有值得珍藏的成分。所以他向自己讲了这件往事。这是一件最新的往事。
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以夫妻的名义,生活会由此变质。也许变得更好,因为两人的精神世界和生活情趣已经凝结在一起了。如果精神世界和生活情趣没有凝结在一起,也许变得更坏,那是因为成了两个世界。世界都是不同的,不能融合,就会对立。林译苇想。一个性格急躁的青年农民在追求自己心仪的姑娘时,也许会冒着生命危险爬到山崖上采摘一束杜鹃花送给她。他们成了夫妻的若干年以后,也许因为一顿饭没有及时做好,他就会把她打倒在地用脚踩。而那些精神世界更丰富、性格更温和的人则不一样。他们也许会在内心折磨自己,彼此保持距离,让那些带有垃圾性质的小事产生的烦琐和纠纷离自己远一些,让自己的世界更纯净更清晰一些。
在饭桌上,林译苇向丈夫韩其楼讲了自己与叶飘的交往过程。这个过程从一张照片开始,经过一部从青砖墙里找到的徕卡照相机,然后是一张又一张照片。这些照片显示了逝去的时光,但没有人相信这样的事情。这是远离生活常识的事情,它会偶然在某个地方发生,然后消失在人们的常识里,消失在熙熙攘攘的社会生活里。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谈话了。他们吃完了晚饭,并不急着收拾碗筷,而是坐在桌边闲聊。韩其楼看着妻子林译苇的脸。她的脸庞还是那么清瘦,表情平淡,却仍然透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他知道妻子在这段时间经历了一些不平凡的事情。那是打破沉闷生活的好办法。人总是要在这世界上感知许多过去并不知道的东西。一直到老死。
他们带着各自的心事,坐在餐桌边交谈,一直到黑暗降临。那些破碎的往事被释放出来,静静地在室内回旋。他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它们的形状。韩其楼拉亮电灯后,这些往事的碎片在光线中消散。林译苇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当闩门声清晰地响起时,韩其楼站起身来,到厨房洗碗。
林译苇从拎包里拿出便笺本,翻到今天下午写的那一页。那些文字已经组成了一个又一个历史片断,这些历史片断由几十年前的日常生活组成的,并且,它还将产生新的历史片断。
当田单岭睁开沉重的眼皮,他看见了一张陌生人的脸。
他的头昏沉沉的,那个陌生人的脸在他面前缓缓晃动。他想起来了。他最后的记忆就是酒桌边的几张脸,那是几张陌生人的脸。但没有眼前这张脸。然后,田单岭看见了自己的脸。冷汗从他的脊背冒了出来。这是一张缩小了的脸,黑乎乎的,正举在眼前这个人的手中。
“这是你的塑像。”他说。
田单岭双肘着地撑起身子。他慢慢站起来,头还是昏沉沉的。他盯着这人手中的泥巴人像。真的与自己很相像。但是他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想起昨天下午的事情。在楠江城的河边,他正在等船。上午他乘坐粪船到楠江城,装上粪肥后,他让船工把粪船撑回红土镇,自己来到刘大爷的店子里结账。几个月来,红土镇的粪肥生意还不错,老关系全部从朱代普的手里接过来了,刘大爷还把界石镇赵胖子的粪肥生意拉过来了,红土镇粪站的粪池每隔一天就要满,运到下游的粪肥更多了,到楠江城的船也就去得不那么勤了,由原先的十天一趟改为半个月一趟。在刘大爷店子里幽暗的里屋结完账之后,已经是中午了。他和刘大爷在牛肉汤店子吃煮熟的牛肉、牛杂、牛蹄筋,还喝了高粱酒。他们走出牛肉汤店子时,已经是下半晌了。
下半晌,河里有一些到下游各乡镇的船。这些船在城里装满货物以后,还可以搭乘顾客,船钱只需平时的一半。田单岭站在码头上等船,河风把他的衣衫吹得鼓胀起来。他看见一艘带竹篷的船从几丈远的河边滑到河面上。这是一艘空船,一个穿蓝色土布褂子的人正在用篙竿插进河底的淤泥,一竿一竿地用力撑。这艘船经过田单岭面前时,一个穿白褂子的人从船舱里走出来,喊了一声:“田老板!”
田单岭向后面看了一眼。没有其他人。
“就是喊你,田老板。”那个人说。
“我不是田老板。”田单岭说。
“咋个不是呢?”那个人说,“你就是那个年轻有为名震八方的田单岭田老板。朱代普朱大爷出让他的粪站时,只有你敢吃那个锅盔,好多人都晓得这件事情。你太了不起了,我们都佩服你。现在,你到哪里去,田老板?”
“红土镇。”田单岭说。
“来,上船,我送你,田老板。”那个人说,“我也是这个方向。”
“你的船到哪里去呢?”田单岭问。
“凤尾镇。”
凤尾镇在红土镇下游。顺水船,顺水人情。这艘船无声地靠在码头上,田单岭跨上船,看见船舱里有一张小桌子,桌边坐着两个人,一乘滑竿倚在船舷边。
船向下游划去。田单岭这才发觉,自己还没有问对方的名字。他抱拳拱了拱手:“请问,几位大哥尊姓大名?”
“我叫周大同,大家都叫我周老五。”穿白褂子指着穿蓝褂子的划船人说,“他叫周老七。”然后,他指着船舱里的两个人说,“这位是曾四,这位是王六。”
曾四和王六一边向田单岭点头微笑,一边揭开船板,船板下面是一个盛满了水的木格子。他们从木格子里捞出两条肥大的岩鲤。岩鲤的模样与鲤鱼差不多,只是脊背更高一些,嘴更尖一些,鳍更宽大一些,像几只翅膀长在鱼身上。
曾四从腰带上抽出一把短刀,几下把鱼鳞刮干净,将鱼肚剖开。王六用一只铁鼎锅从河里舀了半锅水,把锅坐在一只小炭炉子上,然后放进一撮盐巴,几片老姜。水烧开之后,曾四把岩鲤放进锅里,透明的河水慢慢变成乳白色,岩鲤在沸腾的汤里缓缓起伏,温暖的鱼肉香味在船舱里弥漫开来。
“田老板,到红土镇还早得很,我们来喝酒,让船慢慢走。”周老五把一个挂在船舷边的竹篓子取下来,里面是一个盛酒的陶壶。他拔下壶嘴的木头塞子,把酒倒在几只碗里。
“这是凤尾镇的老灶高粱酒,味道不比你们红土镇的高粱酒差。”周老五说,“我们和田老板有缘分,今天我们就喝个痛快。王六,鱼煮好了没得?”
“刚刚好。”王六把滚烫的鼎锅端到桌子上。岩鲤的脂肪被滚水煮了出来,形成一个个圆形的油斑,漂浮在乳白色的汤上面,散发出特别的香味。周老五用筷子戳了戳煮熟的岩鲤。
“请,田老板。”周老五说。
“你先请。”田单岭说。
“还是你先请,你是客人。”周老五说。
田单岭伸出筷子,把岩鲤的嘴唇夹住,轻轻一扭,晶莹的鱼唇在筷子尖上一颤一颤的。周老五看着田单岭把鱼唇送进嘴里,轻轻吐了一口气。
“味道咋样?”周老五问。
“好得很。”田单岭说。
“你还没有尝一尝这高粱酒。”周老五把酒碗端起来,田单岭也把酒碗端起来,碰了一下。
田单岭分辨不出红土镇和凤尾镇高粱酒的区别。它们都是高粱酒,喝下去之后,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流到肚子里。田单岭平时很少喝酒,他第一次喝酒,是与朱世昌在“陈七酒馆”里。那一次,他从山上捉了一只野鸡到镇上卖钱,结识了朱世昌。他们把那只野鸡在“陈七酒馆”里做了吃,那一次,他第一次喝醉。
田单岭一直不喜欢酒的味道,但他还是喝了很多次酒。中午,他和刘大爷在牛肉汤店子里吃牛肉、牛杂、牛蹄筋,喝了高粱酒。那高粱酒的味道和这高粱酒的味道差不多。但他从来没有在船里喝过酒。船在河面划行时,会轻微摇摆,让人产生头晕的感觉。慢慢地,这感觉来了。
现在,田单岭坐在一间陌生的黑屋子里,慢慢回忆起昨天的情景。他看看身边的滑竿。就是这乘滑竿,昨天下午还倚在那艘船的船舷边。
“他们用滑竿把你抬上来的。”叶一峰说,“你喝醉了。”
“这是哪个地方?”田单岭问。
“一座山砦。”叶一峰说,“是棒老二的窝子。”
“那,你是哪一位?”
“我叫叶一峰。”叶一峰说,“我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读书,暑假回家,遇到棒老二,被他们拉到这里来了。”
田单岭的头不那么晕了。他向四周看了看,叶一峰把那张大头凳子端过来。田单岭摆了摆手,依然躺在滑竿上。
“这滑竿舒服,我就躺在这上面。”田单岭说,“这间屋子被锁上了?”
“锁上了。”叶一峰说,“门口还有一个人,他拿着枪。”
“嗯。”田单岭说,“我要歇一会儿。”
田单岭闭上眼睛。他听见门外有人走近,然后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他睁开眼睛,门打开了,两个腰带上别着手枪的人走了进来。
“吃饭了。”一个人说,“我们老山头请你们。”
田单岭从滑竿上站起身,跟着叶一峰走出门。他注意到,墙边还站着一个身材矮壮的人,他的肩上挎着一支步枪。
田单岭跟着他们走进一幢茅草盖顶的房子。堂屋摆着两张八仙桌,一张桌边坐满了人,另一张桌子坐着一个中年胖子。两张桌子上都摆着几个冒着热气的菜碗。其中有一个荤菜,是两条躺在土陶盘子里的红烧鲤鱼。
田单岭看见周老五、周老七、曾四、王六都在桌边坐着。周老五站起身,抱拳向田单岭拱了拱。
“田老板,不好意思,用这样的方式把你请上山。”周老五指着中年胖子说,“这是我们的舵把子,老山头。”
老山头点点头,挥了挥手。田单岭坐在他身边,其他人也坐在这张桌子边。周老五端着他的饭碗,挨着田单岭坐下。他们开始吃饭。
“我和田老板一样,也是一个生意人。”老山头说,“你做大粪生产,我做活人生意。来,你尝尝这鱼。”
田单岭举起筷子,夹走鱼唇。老山头夹了一块鱼脊肉,填进胡子拉碴的嘴里。
“这鱼做得如何?”老山头问。
“很好。”田单岭说,“味道不错。”
“这位小弟昨天也吃了我这里的鱼,但没有你这么会吃。”老山头说,“田老板命带富贵,年轻有为,从吃鱼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来。好了,不说这么多,我们把饭吃完了,就办正事。”
昨夜的酒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田单岭感到头还有点晕。但他还是吃了两碗饭,把一条鱼吃得干干净净。
“好样的。”老山头说,“男人,就是要吃得。吃得才做得。现在我们去办正事。”
老山头背着手,向屋外走去。田单岭和叶一峰跟在他后面,在杨老四、周老五的簇拥下,来到一幢茅草盖顶的房子。杨老四从一个柜子里取出几张毛边纸,一支毛笔,一块砚台,一块拇指大小的墨锭,把这些东西摆在一张桌子上。
“还是你来磨墨。”杨老四对叶一峰说,“你的墨磨得好。”
“昨天的墨还没有干。”叶一峰说。
杨老四看了一下墨盘。
“这么一点墨,就够了?”
“够了。”叶一峰说。“你们不就是要钱嘛,写那么几个字,还想要好多墨呢?”
“你这个小子,嘴巴还硬得很。”杨老四说。
“田老板,现在,你来写一封信。”周老五对田单岭说。
“写信,做啥?”田单岭说。
“给你的家里人写一封信。你就说,你现在呢,在我们这里,过得很好。但假若不拿钱来,很快就过得不好了,富贵之命也可能除脱。”周老五转身对老山头说,“老山头,你说,该写一个啥样的数呢?”
老山头从一张凳子上拿了白铜水烟袋,在摇椅上舒适地躺下,往烟管里填了烟丝,吹燃纸捻,点燃了烟。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然后让一缕缕淡蓝色烟雾慢慢地从鼻孔里溢出来。他满意地闭上眼睛。
“你就让他……嗯,写一个整数。”老山头竖起一根肥胖的手指,“就这么一个数。”
“好咧,按老山头说的办。”周老五说。
“错了。”老山头说。
“错了?”周老五说,“错在哪里?”
“这不是我说的,是他自己说的。”老山头说,
“懂了。”周老五说,“田老板,是你自己给我们说的,你是富贵之人。”
“我没有这样说过。”田单岭说。
“对,你没有这样说,是你的筷子这样说的。”周老五说,“你的筷子最先伸向鱼嘴巴,你就是富贵之人,你家里人就要拿一千张叶子来,才对得起你的富贵。现在,有劳你的大驾,给你的家人写一封信,要他们把钱交给带信的人。”
“这个事情,恐怕不好办。”田单岭说。
“嗯?”周老五说,“为啥?”
“我不会写字,也认不得字。”田单岭说,“我的手从来没有摸过笔杆子,这封信,我莫得办法写。”
老山头停止吸水烟。他瞟了叶一峰一眼。站在一边的杨老四对叶一峰说:“你来写。”
叶一峰看着田单岭。
“你帮我写。”田单岭说。
叶一峰把纸捋平整,用毛笔尖在砚台上掭了掭。
“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田单岭。”田单岭说,“收信人,你就写刘若木。”
“等一等,”老山头说,“这个刘若木,是何方神圣,住在哪里?”
“你们不是要一千张叶子吗?”田单岭说,“你们不是说,我是老板吗?其实刘若木才是老板,你们要的叶子,他那里有。”
“写。”老山头扬了扬下巴。
叶一峰在纸上写道:若木先生,敬禀者:
单岭在回家途中身陷囹圄,望若木先生见字后筹国币一千元交来者,单岭方能安全回家。田单岭谨禀。
老山头拿过这张墨迹未干的纸扫了一眼,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哼哼声:“嗯哼,这信,送到哪里呢?”
“楠江城,铜匠街,四源山货店。”田单岭说。
老山头用白铜水烟袋的烟嘴指着田单岭说:“你是一个办事爽快的人。”他又对叶一峰点点头,“你也爽快。一些和我们做生意的人,到了这个地方,又哭又闹。他们害怕。其实,他们完全用不着害怕,我们只是做生意,我们要的是钱,不是人。给他们家带信,他们家里人还要讲价钱。你说,这烦不烦?”
“是有点烦。”田单岭说,“又哭又闹,讲价钱,都没得用。”
“你是一个明事理的人。”老山头说。
“当然。”田单岭说,“我在你的地盘上,应该明事理。假如你在我的地盘上,也会明事理。”
老山头正准备吸一口水烟。他摸了摸锃亮的白铜烟嘴,把水烟袋放在旁边的小木凳上。
“你说的话在理。”老山头说,“真是后生可畏。怪不得,你这么年轻就当老板。好了,你们先歇息一下。”
周老五和杨老四把田单岭和叶一峰带回那幢青瓦屋顶的房子里,锁上门。光线一下就暗了,叶一峰不小心撞着水桶,荡出一些水。
站在屋外的张矮子从窗户外向里面张望。他身高不够,跳跃了两下,看见屋里的两个人正傻站着。
“你们不准乱动。”张矮子在屋外吼了一声,“要不然,我进来把你们捆起来!”
田单岭突然想笑。他用脚碰了一下水桶。
“这桶水是干啥的?”田单岭问。
“那个叫杨老四的棒老二喊那个叫张矮子的棒老二提进屋的。”叶一峰说。
“哪个是杨老四,哪个是张矮子?”
“杨老四就是把我逮上山的那个人,他还拿枪打我。张矮子就是外面拿枪守我们的那个人,他喊我们不准乱动,还想把我们捆起来。”
“我晓得了。”田单岭做了一个手势,叶一峰不说话了。
田单岭在屋里查看了一下。屋里除了一张床,两个小木凳,就是那一乘滑竿。他看见刚才叶一峰踢到的水桶,里面还有大半桶水。他的眼光停在一个小木凳上。木凳上放着一个泥团,那是他的泥巴塑像。
“你这泥巴是从哪里来的?”田单岭问。
“从墙上剜的。”叶一峰说。
“用啥东西剜的?”
叶一峰从墙角捡起那块巴掌大小的瓦片。田单岭拎着桶走到墙角,泼了一点水在墙上。过了一会儿,他用瓦片剜下一块浸湿了的泥。
“我们背靠背坐在这儿。”田单岭说,“你对着窗户,不要看我。”
叶一峰坐在田单岭身后,背靠着他。田单岭把水浇到墙上,用瓦片剜墙上的湿泥。叶一峰感觉到田单岭的肌肉和骨骼在运动时散发的力量。他在用力剜墙上的泥,声音却很小。叶一峰盯着明亮的窗户,一道阴影迅速闪过,是张矮子在跳跃着观察室内的动静。也许他听见了什么。叶一峰用手肘轻轻捣了一下田单岭,田单岭的头与他的头靠在一起,一动不动。
张矮子的脸在窗外闪现了两下。他跳跃着看清了室内的情景。
“嗨!”他说,“你们两个要睡觉,就到床上去。”
“不想去床上。”田单岭说,“你那张床,怕是好久没有洗铺盖了,臭烘烘的。”
“有钱人就是不同。”张矮子说,“睡个觉,还挑三拣四的。”
田单岭继续剜墙上的泥。但事情不是想象的那么顺利,土墙被剜掉一部分后,露出了里面的硬物,那是用竹条编的墙筋。
瓦片切不断竹条编的墙筋,田单岭只好把水浇在墙体上,剜出更多的泥,使墙体的窟窿变得更大。然后,他抓住墙筋使劲拉。他拉断了一根,又拉断了一根。墙筋是几根竹条绞在一起做成的,田单岭拉断它的时候,手掌被勒出了血。现在可以继续往里面剜泥了,但水桶里的水已经用完。
田单岭靠着叶一峰的背,休息了一下。醉酒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退,他的头一直有点晕,刚才用力剜墙上的泥,头更晕了,现在想呕吐。他闭上眼睛,让黑暗充满视野。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屋里明亮了一些。墙上的洞有一尺多宽,半尺深,田单岭估计墙体有一尺厚。他把右脚抵住墙洞的底部用力蹬。他感觉到坚硬的墙体泥土在脚下缓缓移动,并且即将崩塌,他收回右脚。
“想一下,我们在哪个时候出去最好。”田单岭说。
现在,太阳转到房屋的后面去了,窗口没有直射光线,屋顶那匹亮瓦把一块光斑投射到墙脚。
“天快黑了。”叶一峰说,“我们等天黑了再走。”
“不行。”田单岭说,“我要去找一个人。天黑了,我不晓得到哪个地方去找他。”
他把右脚再次伸进墙洞,慢慢用力。墙洞底部的泥土向外面鼓胀,然后“哗啦”一声崩塌了。一个洞显露出来。
“你不要跟着我。”田单岭说,“你可能会被他们打死。”
“我要跟着你。”叶一峰说。
田单岭掰掉洞口一些泥块,把它扩大一些,然后捡起那块瓦片,从洞里挤出去,尽量不发出声响。叶一峰也跟着钻了出去。
田单岭蹑脚绕到房屋的侧面,悄悄探头一看。张矮子抱着步枪坐在门边一块石头上,嘬起嘴巴吐烟圈。田单岭几大步跨过去,一掌砍在张矮子的脖子上。他像一个灰色的布口袋,立刻倒在地上。
田单岭把昏迷的张矮子拖到屋后,叶一峰捡起张矮子掉在地上的步枪发呆。他看见田单岭钻进灌木丛,也抱着步枪跟着钻进去。步枪被灌木的枝丫绊住了。叶一峰握着枪管,把步枪拖在身后,跟着田单岭走到灌木丛的边缘。他们趴在灌木丛的枝叶下,叶一峰把步枪递给田单岭。
“我不会用这个东西。”田单岭说,“你拿着。”
地上铺着一层细草,草叶上散落着一些死去的灌木叶子。他们在地上趴了一会儿,田单岭注视着矗立在几丈远的一幢房子。门开着,没有人进出。
“你就趴在这里,不要动。”田单岭对叶一峰说,“如果我出不来了,你就在这里等到天黑,自己下山去。”
说完这话,田单岭站起身,冲到那幢房子前,闪进屋子里。叶一峰迟疑了一下,提着步枪跟着跑进屋子。
老山头正捧着水烟袋躺在摇椅上摇晃着。他看见田单岭,愣了片刻,扔下水烟袋,直起腰去抓放在旁边木凳上的手枪。摇椅的底部依然在晃动,他的手没有够着手枪,田单岭已经跨到他的面前,手中的瓦片在他的脖子上使劲一划。温热的鲜血飞溅到田单岭脸上,老山头捂着脖子,惊讶地瞪着田单岭。他想站起来,但摇椅太低,并且在晃动,他的双腿搭不到力。他平躺着的身子挺直了一下,又跌坐下去。他的脖子在喷血,力气在消失。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眼神逐渐茫然。
田单岭把木凳上的手枪抓在手里。“老山头,现在,是你在我的地盘了,你也应该明事理了。”
一层灰色的薄膜逐渐蒙上了老山头盯着田单岭的眼睛。他的嘴唇在嚅动,但说不出话来。当他脸上的肌肉不再颤动时,田单岭伸出手,捂住老山头的双眼,轻轻替他合拢眼皮。叶一峰愣在旁边,突然感觉到一只老鼠爬进了左边衣袖,在胳膊上挣扎。他伸手捏住它,发现它并不是老鼠,而是自己的肱二头肌在抽搐。
田单岭掂了掂这支手枪,翻来覆去打量了一番,不晓得咋个用。他试着勾了勾护圈里的扳机,没有动静。这时,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是周老五。田单岭把枪口对准周老五。叶一峰也用步枪对准周老五。
周老五手里提着的一个瓦罐掉在地上,“叭喳”一声碎成几片。里面的酒洒了一地,香味在屋里漫延开。他举起一只手,挡在眼前。
“田老板,你……”周老五说,“你不要冲动。”
田单岭依然把枪口对准周老五。
“这山上有几个人?”他问,“他们都在哪个地方?”
周老五把挡在眼前的手往下压了一压。
“田老板,你先放下枪。”周老五把两只手摊开,“我们这个棚子(匪巢)不大,只有几个人,他们在伙房里打牌。”
“是真话?”
“是真话。”
“我还会相信你吗?”田单岭说,“昨天,我在船上相信了你,今天,我就到山上来了。”
“那是我的不对。”周老五说,“我是奉命行事。”
田单岭看了一眼躺在摇椅上的老山头。他的嘴微微张开,眼睛还剩下一条黑色的缝。他再也不能舒适地摇动自己的身体了。
“他叫你干的?”田单岭问。
“不是。”周老五说。“有人点了你的水(告密)。”
“点我的水?”田单岭说,“是哪一个?”
“你的朋友。”周老五说。
“哪一个朋友?”田单岭问。
“朱世昌。”周老五说,“他和老山头是朋友。”
这时,门外又进来了几个人。他们站在门边,盯着躺在摇椅上的老山头,嘴巴同时张得老大。
“老山头死了?”杨老四问。
“死了。”周老五说。“田老板杀的。好身手。”
这几个人走近老山头身边,伸长脖子想看个仔细。田单岭扬了扬手中的枪,他们又退了几步。
“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也好。”杨老四说,“我们把棚子拆了,散伙算毬了,反正搞头也不大。老子在棚子里头干了两年,还不如在家里挖泥巴。”
“莫忙。”周老五说,“我们辛苦了这么久,钱也没有整到几个,都是老山头拿了大头。我们把他的票子分了再散伙也不迟。”
“你的钱怕比我们多哟。你和杨老四是手弯子(手枪),我和张矮子是火杆杆(步枪),每次我们分得都比你们少。”曾四说。
“那是老山头定的规矩。”杨老四说,“拿手弯子的人就是要比拿火杆杆的人分得多。”
“不公平噻。”邬老二出现在大家的身后,“要说打得远,打得准,火杆杆就是比手弯子好。”
“你不看砦门,跑到这里来干啥子?”杨老四说。
“我听到有人喊老山头出事了,我就跑上来了。”邬老二说,“反正都要散伙了,那个砦门看不看都不要紧了。”
这时,张矮子跑进屋子。他指着田单岭高声说:“就是他,打了我,还抢了我的枪。”
“我打你是便宜了你。”田单岭说。
“我的枪还在你手里,你要还给我。”张矮子指着叶一峰说。
“你们抢了我的照相机。”叶一峰说,“你们还我照相机,我就还你枪。”
“我又没有抢你的东西。”张矮子指着杨老四说,“是他们抢的。”
“你这个管圈的人,肥猪翻了圈,还有脸站在这里说三道四。”杨老四说。
“好,我们现在不说那么多。”周老五说,“我们要把老山头的钱找到。分东西的时候,别的棚子的舵把子(土匪首领)都是提三成,其余的按手头的枪来分。老山头一个人就要提五成。这个黑心人,他肯定早就存下一大笔钱了。”
“但是,我们不晓得他把钱放在哪里。”杨老四说。
“我晓得。”张矮子说。
大家的眼光都转向张矮子。
“假若我说出来,我要多分一点钱。”张矮子说。
杨老四扬起手掌,使劲扇在张矮子的后脑勺上:“你跟老子快点讲,莫惹老子生气。”
“就在椅子下面。”张矮子缩着脖子,一只手捂着后脑勺,一只手指着躺在摇椅上的老山头说,“有一天晚上,我到伙房讨水喝,路过这里,看见屋里有灯。我就爬上窗口看,看到老山头正在把一包东西放在椅子下面的一个坑里。”
周老五和杨老四把老山头连同摇椅搬开。这幢茅草房子的地面铺着青砖。杨老四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匕首,沿着一块砖的缝隙插进去,使劲一挑,撬起一块砖,露出下面的木板。他再撬开一块砖,取出木板,一个坑显露出来。
坑里放着一个油布包裹。杨老四拿出包裹,放在地上解开。包裹里有一部徕卡照相机,还有十多捆钞票,一大堆银圆,一小堆金戒指,几根金项链,几个金手镯。
大家的头凑在一起,屏住呼吸,看着这堆财宝。
“照相机是我的。”叶一峰说。
杨老四把照相机递给叶一峰,“简直想不到,我们这个小小的土棚,还是有这么多眼气人(令人羡慕)的东西。你们说,咋个分?”
“山中打虎,见者有份。”周老五说,“依我说,平分。田老板和这位秀才也有一份。”
“我不要这些东西。”田单岭说,“你们拿了就行了。”
“我也不要。”叶一峰说,“我只要我的照相机。”
“也行。”周老五说,“我们几个弟兄就把它们分了。你们想过没得,咋个分法呢?”他用两个手指拈起一根金项链,在空中抖了抖。
大家盯着金链子,不吭声。
“杨老四,你说,这根链子有好重?值好多钱?”周老五问。
“我不晓得。”杨老四说。
“你说呢?”周老五问张矮子。
“我也不晓得。”张矮子说。
“既然大家都不晓得,那么,咋个才分得公平呢?要不然,分倒是分了,到时候,又有人喊冤,说他吃了亏,我们几弟兄又要理扯火(闹矛盾)。干脆,我们请田老板来做主。他是有钱人,晓得这些东西值好多钱,他说了算。”
大家使劲点头。田单岭也点了一下头。
“谢谢田老板为我们兄弟伙主持公道。”周老五说,“我们这个土棚,现在还剩十个人,你就分成十份。”
已经退到历史深处的那个下午,是田单岭短暂生命中又一个分水岭。林译苇停下了手中的笔,坐在椅子上想象几十年前一个发生在楠江穹窿地貌中一座古代军事工事里的事情。在那座砂岩山峰的顶端,在那座古代修建的抵抗蒙古大军的军事工事遗址上面,田单岭为绑架他的人分配财宝,从此走向了另一条人生道路。在那个时候,死亡和生存的距离从来没有这么近。死亡的原因也比现在更多——战争,疾病,贫困,匪患……因此,一个人只要活下去,就是他一生的全部生活内容。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不会从一个大的环境中观照自己的生存状态,他的命运只能随着身边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在那个年代,田单岭的命运改变得比较顺利。他活下来了,并且获得了生存所必要的物质条件。
昨天晚上,林译苇写到凌晨一点钟。今天上班后,她坐在办公室写了几乎整整一天,午饭也没有吃。现在,早已过了下午的下班时间,天已经黑尽了。林译苇锁上办公室,走到街上。
夜晚的空气凉浸浸的。林译苇感到自己脸上和手上的皮肤被潮湿的空气滋润着,心情也被滋润着。她正走在城市高地的斜坡上,城市的灯火在夜空中向四面八方漫延,最后消失在无尽的黑暗深处。林译苇向城市的北方望去。在那黑暗的远方,是高峰砦矗立的地方。现在虽然看不见高峰砦,但高峰砦肯定在那儿。她能够想象出,几十年前,田单岭和叶一峰在那座山顶上的情景。
田单岭把金戒指、金项链和金手镯与银圆、钞票搭配着分成十个小堆。张矮子“噗”的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在其中一堆上面。
“这一堆是我的,你们不要和我争。”张矮子说,“哪个和我争,我就朝哪个脸上吐口水。”
杨老四扬起手掌,使劲扇在张矮子的后脑勺上:“你惹老子生气了。”
“这样办。”田单岭说,“你们拈阄。我们把这些堆堆分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堆,再请这位秀才写字,写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写在纸片上,十张,你们每个人拈一张。”
杨老四用匕首把一张纸裁成二十张小片。砚台里的墨还没有干透。叶一峰用毛笔尖在砚台里掭了掭,在纸片上写上数字。他写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把它们分放在十个小堆上。然后他再把十张小纸片写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把它们捏成小纸团,扔在地上。他看着他们伸手去抢地上的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开,认出自己的财宝。他们解下头上的帕子,把地上的钞票、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和银圆抓进去,将帕子两端一扎,做成一个小包袱。
“我们就这样散伙了吗?”张矮子掂了掂他手中的包袱,对着田单岭龇牙一笑,“你要是不从那间关你的屋子里跑出来,我还得不到这些东西。嘿嘿。”
“你的意思是,在这件事情上,你还是一个有功之臣了?”杨老四对张矮子说。
“有功无功,你自己心头清楚。”张矮子说。
“我看,我们用不着散伙。”周老五说,“其实,扯棚子,还是很有搞头的。只要兄弟伙齐心,舵把子不贪,我们大家不愁没得饭吃。”
“你是说,我们把棚子扯起走,不拆它?”杨老四说,“那么,哪个来当舵把子呢?未必是你,未必是我哇?假若是你我,兄弟伙哪个会服气呢?”
“我有一个主意。”张矮子说。
“啥子馊主意?”杨老四问。
“有些地方比武招亲,就是用武艺娶婆娘,我们就来个比武招舵把子。”张矮子说。
“咋个比法?”杨老四说,“未必我们几弟兄,还要用皮砣子(拳头)你打我我打你?”
“啥子年辰了,还用皮砣子。”张矮子说,“我们现在吃饭的家伙是手弯子、火杆杆,我们就用那个东西定夺。”
“你是说,我们拿这些硬火(枪支)往兄弟伙身上招呼?”杨老四说。
“你看你,心子把把都是黑的。”张矮子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往兄弟伙身上抠硬火。”
“我看你是皮子痒了!”杨老四扬起手掌,“你到底想说啥子?绕那么多弯子,未必你今天中午吃胀了,要说闲话来消食?”
“我们不打人,还不晓得打香火?”张矮子说,“现在,天就要黑了,我们把香点燃,插在那根树子上,哪个人用枪打熄了它,哪个人就是我们这个棚子的舵把子。”
“枪打得准,不一定就当得好舵把子。”周老五说,“我看这个办法不好。”
“老兄,你要搞清楚,”张矮子说,“我们比的不是武艺,我们比的是天意。我们就要相信老天爷,是他把我们几个兄弟伙聚集在一起,他会给我们找出一个舵把子来。用子弹把香打熄的人当舵把子,你们大家说,要不要得?”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杨老四先点了一下头,周老五也点了头。然后大家都点了头。
“就这样办。”张矮子说,“我去找香,马上就打!”
张矮子在老山头身后香案的香炉里拔出一支正在燃烧的香,跑到屋外,踮起脚尖,把香插在一棵松树鱼鳞般的树皮上。大家跟着他来到屋外。
“可以打了,哪个先来?”张矮子说。
杨老四从腰间抽出他的花口手弯子(勃朗宁M1910手枪),拉了一下套筒,把子弹推上膛。现在是黄昏,燃烧的香头在深褐色的松树干面前很显眼。他伸直手臂,眯着左眼,手中的枪瞄准香头的红点。他扣动扳机,枪口向上跳了一下。一声清脆的枪声从高峰砦的砦顶向四周扩散,子弹击中树身,松树颤抖了一下,几根干枯的松针从树冠掉了下来,但香头的红点还在。
“你没得搞头了。”张矮子说。
“还要你来说。”杨老四说,“老子又想扇你了。”
“你莫这样说。等会儿我打准了香头,就该我扇你了。”张矮子转身对叶一峰说,“把老子的老套筒(七九式步枪)还给我。”
张矮子从叶一峰手中接过他的老套筒,拉了一下枪栓,把一颗子弹推进枪膛。他把枪托抵在肩上,右腮贴在枪托上,瞄准那支香。
“莫忙。”杨老四压下张矮子的枪身,“你用火杆杆打,我们用手弯子打,不公平。”
“不公平?你现在才说不公平。”张矮子说,“原先大家开花(分赃)的时候,拿手弯子的人就比拿火杆杆的人分得多,那个时候,你咋个不说不公平呢?”
“我们现在是比枪法,不是开花。”杨老四说,“假若你用手弯子打熄了香火,你就当舵把子。你当了舵把子,可以重新兴规矩,规定火杆杆比手弯子分得多,兄弟伙也会服气。”
“那好。”张矮子说,“我就借你的手弯子崩一火(打一枪)。”
“拿给你崩一火?”杨老四说,“我的子弹不要钱哇?”
“你这个人,也太不醒豁(讲理)了。你不要我用火杆杆打香火,又不借手弯子给我打香火。”张矮子说,“依照你的说法,这个舵把子,只准拿手弯子的人争,不准我们拿火杆杆的人争?”
“算了算了。”周老五说,“我借我的手弯子给你。你先打。我看你打得有好准。”
张矮子接过周老五递过来的马牌手弯子(柯尔特M1903手枪),两手握着枪,瞄了好一阵。
“你到底打不打?”杨老四说。
张矮子激灵了一下,手一抖,枪响了,一颗子弹飞出去,松树又颤抖了一下,香火依然亮着。
“不算!”张矮子高声喊,“你吓了我,这一枪不算!”
“凭啥子不算?”杨老四抓住张矮子的衣领,把他拎到一边。周老五从张矮子手中拧下马牌手弯子,“该老子打了。”他两脚叉开,站得稳稳的。
“你们都打不准。”张矮子说,“我可以把话说在这里摆起。”
周老五不理会他,瞄准了一会儿,开了一枪。子弹击中了树身,没有击中香头。
“哈!”张矮子说,“我说嘛,没得哪个打得准。”
“我来打。”邬老二拿过周老五的手枪,对准那支香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其余的人也开了枪。没有一个人击中那支亮着红点的香。
“我不要我的火杆杆了。”张矮子举着他的步枪,“没得舵把子,我们这个棚子拆了算了。哪个要买我的火杆杆,汉阳造,七九式,我只打过七颗子弹。”
“我来崩一火。”田单岭说。
大家一齐看着他。田单岭扬了扬手中的枪。不久之前,那枪还属于老山头。
“我不会打枪。”他对周老五说,“只是碰碰运气。你教一下,这枪该咋个打?”
周老五接过田单岭手中的枪,“这是毛瑟枪,我们都叫它驳壳枪。你看,保险没有打开,这样就打开保险了。这是照门,这是准星,你的手臂平伸出去,照门的缺口、准星和前面的香火在眼睛里连成一条线,就可以扣扳机了。现在,你来崩一火,让我们看看。”
在黄昏的光线里,松树上插着的那支香飘着淡淡的青烟。田单岭伸直右臂,举起手枪。当照门的缺口、准星的尖头和香头的红点重叠时,他扣动了扳机。子弹出膛的瞬间,枪身在他手里猛烈一跳,大家发出一声惊呼,香头的红点骤然消失。随后,松树发出一阵“喀喀喀”的声响,上半截树干慢吞吞地折断,倒下,浓密的树冠“嚓嚓嚓”地扫在邻近几棵松树上,那支熄灭了的香还稳稳地插在下半截树干上。
潮湿的风从街道的另一端吹过来。林译苇拿出拎包里的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在琥珀色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行深灰色的阿拉伯数字:20∶20。
林译苇还没有吃晚饭。她在办公室里坐了整整一天。她的手指因为写了太多的字变得僵硬,她的思绪还在几十年前的某个空间里飘荡。眼前的街道在街灯和店铺的照明下变得光怪陆离,耳边的声音也离她很遥远。林译苇走在自己的梦里。
几十年前的某一天,发生在高峰砦上面的事情,后来继续在发生。林译苇想。那天黄昏,田单岭站在他的人生分水岭上,选择了一条新的道路。他的人生角色由此发生了彻底转换——他们把老山头的尸体埋葬在那株被田单岭最后一枪打断的松树下。周老五和周老七是木匠出身,他们入棚后,还把木匠家什带上山,平时棚子里需要修修补补,他们就动手做。他们连夜用锯子把那半截松树剖成木板,钉成一口薄木棺材,把老山头装进去,钉上棺盖。大家在松树下刨了一个大坑,将棺材推下去,盖上泥土。这时,天快亮了。那支被田单岭打灭了的香,又被张矮子点燃,插在老山头的坟上。当阳光照亮坟墓时,这支香燃到了尽头。
那一天,高峰砦上的人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林译苇突然明白,那一张照片里的情景是怎样发生的了。上次她与叶飘在高峰砦的民房里拍摄了一张照片,显出的影像是几个头上裹着白帕子的人坐在一张八仙桌边。毫无疑问,他们就是田单岭、叶一峰、杨老四、张矮子、邬老二。
那一天,他们又在屋子里喝酒,下酒菜依然是鱼。“我们拉肥猪上山后,都要请他吃鱼,然后再定夺他值好多张叶子。”周老五对田单岭说,“鱼唇是一条鱼身上最好吃的地方。有钱的人吃东西挑剔,他会用筷子夹鱼唇。但鱼唇很少,穷人吃肉少,他不会夹鱼唇,他会夹鱼身上的肉,鱼身上的肉又厚又多,那才算打牙祭。”
周老五还向田单岭讲述了朱世昌怎样点了他的水。林译苇想。在饭桌上,周老五告诉田单岭,朱世昌有一个朋友,他的亲戚就是老山头。田单岭接过红土镇粪站后不久,朱世昌就给他的朋友说,请老山头帮忙把田单岭拉上山,劫他的“富”。
那一天,在高峰砦上面的人还应该做一些什么事情呢,林译苇想,他们酒足饭饱,当然是拍摄照片了。那两张赎人的帖子还没有送出去,叶一峰把它们撕成碎片,撒在老山头的坟头上。但是,他自己的坟墓,将来会在哪里?林译苇一时想不出答案。
叶一峰要急着回家。下山以前,他提出给大家拍摄一张照片。他拿出照相机,打开皮套,取下镜头盖,从取景框里看出去。这些人散乱地站在院子里。
“我想让你帮我先照一张。”田单岭说,“我要给我妈妈带一张照片回去。”
叶一峰用照相机对准田单岭。田单岭摆摆手。
“莫忙。”田单岭说,“我要在屋子里照,我要坐在桌子边照。”
他们来到屋子里。叶一峰给坐在桌边的田单岭拍摄了一张半身像。
“现在,大家都来照相。”叶一峰把镜头转向室内的人,“你们坐在一起,不要动。”
周老五看见黑幽幽的镜头对准自己,有点慌乱。
“不要把那个东西对准我。”周老五说,“我听说,那个东西要把人的魂摄走。”
“硬火都不怕,你还怕照相?”杨老四说,“我来,我不怕。”
“大家一起来。”叶一峰说。
“我不来。”周老五说。
“那,哪些人想来?”叶一峰问。
“我来。”田单岭说。
“我也来。”杨老四说。
“我要来!”张矮子爬到八仙桌边一张木凳上。
“还有我。”邬老二说。
叶一峰把相机举到眼前,从取景器里看出去。田单岭镇静地坐在桌边,其他三个人对着镜头傻笑。
“表情放松,”叶一峰说,“自在一点。像田老板那样。”
张矮子的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莫忙!”他伸出一只手,挡住照相机镜头,“我忘了裹头帕子了。”
他从腰带上取下裹着钞票和金手镯的头帕。他解开帕子,把钞票、手镯和金项链抓进自己的衣服荷包。他把帕子裹在头上,坐到田单岭身边。
那一天,叶一峰给他们拍摄了这样一张照片——杨老四也把帕子裹在头上,小心翼翼地坐在八仙桌边。他们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仿佛正在等待一个东西从黑幽幽的镜头里钻出来。
那也是叶一峰这一生中第一次拍摄人物照片。许多年以后,叶一峰在农村劳动改造时,还清晰地记得他们把肮脏的白帕子细心地缠在自己头上的情景。当时,他联想到在学校一本画册上看到法国印象派画家德加的一幅作品,那是一张色粉笔画,一个裸体女子正用一条白毛巾擦拭头发。情景完全不同,而意味十分接近。刹那间,他们裹头帕的动作透露出一种含义深远的东西,让叶一峰的心里一颤。他在学校画过的人体从来没有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当他在教室里安静地画人体的时候,他看见的只是人体本身。他看见了女人,看见了男人,他们的身体结构清晰,动作生动,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在想些什么。现在,这些生存在高峰砦上的棒老二,他们在裹头帕,他们的身躯挺直,严肃地把脏兮兮的白帕子缠在头上,一圈又一圈,然后把帕子的尾部掖进去。他们手臂上的肌肉因运动而滚动,他们的内心从这些动作中泄露出来,他们将在一部照相机面前留影,他们感到好奇,又有点畏惧,所以,本来属于日常生活的动作就有点变形,从而产生了一种意味,一种对生命好奇和畏惧的意味。一个种田的农民,后来因生计所迫当了土匪,他全部的意识就是如何生存下去。当他面对一部陌生的可能摄取人的灵魂的机器时,他才有可能考虑一下灵魂的问题,通过灵魂这个符号,考虑一下生命价值的问题。在那些坐在教室里的模特身上,叶一峰看不到这些意义。现在,他看到了,虽然只是一刹那,但他看到了。他第一次透过生活现象,透过人的形体,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看到了生命的价值如何得到一个人的尊敬,尽管这个人在生活中因杀人而谋生。也许,这就是艺术的意义。陶雅曾经预言过自己只能成为一个雕塑家,不会成为一个艺术家。也就是说,自己只能停留在技艺层面上,不会在艺术上走得更远。现在,在艺术的道路上,他迈出了清晰的一步。
叶一峰摁下相机快门,机身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他感觉到了照相机内部的机械结构运转时产生的轻微震颤。屋里很安静,仿佛大家都在等待某种事情发生。叶一峰把两张木板凳叠在一起,将照相机放在上面。他从取景框看出去,移动了一下相机的位置,把桌边的几个人移在取景框里,再调整了一下焦距。他对周老五说:“你来帮我按一下这个快门。”
周老五迟疑地走过来,叶一峰指着相机上一个按钮说:“等我站好了,你就按这里,不要使太大的劲儿。”
叶一峰坐在田单岭身边,做了一个手势。周老五把食指小心翼翼地放在快门儿按钮上面。那金属的冰凉感透过指尖延伸到他的肩头。他轻微一使力,按钮短暂地陷下去,又弹回来。机身发出“咔嚓”一声。
那一张画面上有五个人的照片,就是这样完成的。林译苇想。那些影像被储存在时间深处,就像宇宙中的暗物质。几十年后,当那部相机再次打开快门,它就再次显形。
林译苇在夜色中走在东大街的人行道上。前面一幢大楼正在换墙砖,人行道上围了一圈蓝色塑料板做围墙。她绕过围墙,再次走到人行道上。这里的街灯坏了一盏,形成一片黑暗。当她踏进这片黑暗之地时,有一个人跟着她走进黑暗。她感到左背倏然一凉,那个人闪电般离开了。她感觉自己背上有一条虫子在爬,弯过手臂一摸,摸到一片热乎乎的液体。她走到一盏街灯下,看见手上沾满鲜血。
夜晚降临之前,是徐婕下班的时候。她要把车子开到芭蕉巷口,交给等在那儿的缪师傅。途中,她拐到北街,沿着倾斜的街面向下走,来到西坝桥头。
每到黄昏,桥头一侧的街道上就摆满了地摊。一些下岗职工在这里出售梳子、指甲钳、围巾、袜子、内裤。有几个摊子上还摆着刀具。
各种刀具装在塑料盒子里出售。徐婕蹲在地摊边,挑选了一把瑞士军刀。
徐婕花了一百元钱,买下这把瑞士军刀。她把它放进拎包里,站起身,眼睛里突然冒出了泪水。一辆36路公交车在桥头站停下了。她搭上了这辆车。这辆车的终点站,就在叶飘住宅的山坡下。
公交车到站后,徐婕站在山坡下向上看去。一到城郊,风就大了。车站旁边有几棵黄桷树。她站在黄桷树下,微微仰着脸。天还没有黑尽,风还在继续吹。气流卷起道路上的灰尘,像一块薄薄的纱贴着地面飘动。那幢房子的灯亮着。徐婕知道,现在屋子里只有叶飘一个人。因为,那个女人已经回到自己的家。
那幢房子,徐婕在里面度过了好几个夜晚。在许多人眼里,一个房间是静止的,但在徐婕眼里,一个房间处在不断变化的过程中,但这种变化并不体现在家具的摆放、物品的添置方面,而是体现在氛围方面。她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这个房间的变化,那是氛围的变化。没有具体的证据显示这种变化,但她知道,有事情发生了。
当徐婕没有时间到这座房子里来的时候,她会给叶飘打电话。她会细心倾听电话中的声音,判断他在什么场所,身边有什么人。如果有时间,她会到这座房子里来,给他做一顿饭,或者在床上睡一觉。这座房子和叶飘这个人,已经成为她生活的背景。她不喜欢这个背景有变化,更不想离开这个背景。后来,她在这个背景上发现了蛛丝马迹,她发现了陌生女人的头发。
在踩踏得瓷实的泥质地面上,徐婕找到了女人的长头发。一根,又一根。这不是她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是染过的,淡淡的棕色。这两根头发是纯黑色的,比自己的更粗,更有弹性。它们躺在堂屋的地面上,懒懒散散,那略显弯曲的形状,就像一个女人躺在叶飘的床上。
在刚认识叶飘的时候,他蓄着一头长发,但没有这两根头发长。后来,他又莫名其妙地剪掉了长发。她曾问过他,这是为什么。他半开玩笑地说,为了不在床上让他俩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她回答说,她愿意两人的头发在床上纠缠在一起。
他们依旧见面,在这幢房子里做饭和做爱。这是他们两人的房子,在这幢房子里,装着他们两人的日子。
现在已经有第三个人嵌进他们的日子里了。徐婕把这两根头发藏在她的钱包夹层里。她相信,有一天,她会找到头发的主人的。
“你有女朋友吗?”她不止一次问过叶飘,“你有过几个女朋友?我的味道好不好?与她们比起来,怎么样?”
徐婕的野性让叶飘热血沸腾,又让他头痛。他对她说,他曾经有过五个女朋友,现在都分手了。但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你有过几个男朋友?他也没有问过她:你住在哪儿,家里有什么人。
有时,他们躺在床上,搂抱在一起,叶飘感到她的身体正在远离自己。当她睡着了,她的眼皮会不由自主地颤动,她的内心不安宁,她在做梦。她是一个好动的妖冶的不安分的女人。当叶飘第一次在她开的出租车里遇见她时,就被她那双光着的小脚俘虏了。她在开车时总是要脱掉鞋子,在夏天光着脚,冬天则穿一双五趾棉袜,让脚指头尽可能自由自在。一个让脚指头不受束缚的人,生活中也会不受束缚。她经常给叶飘打电话,但每当她要到这里来的时候,却不事先打电话。如果叶飘不在家,她会打开门,在厨房里给他做好饭菜,放在桌子上,然后蜷缩在床上等他。有很多时候,当叶飘回来后,她已经睡着了。
在叶飘心里,徐婕是一个从喧嚣城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脱颖而出的女人,径直走进自己的生活。而林译苇则是他在喧嚣城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到的一个女人。他一直在她的生活边缘徘徊。她身上没有香味,一言一行没有吸引异性的任何暗示,却充满魅力。
和叶飘做爱时,徐婕从来不闭眼睛。她在黑暗中放大的瞳孔流露出欲望的激情,像液体一样淹没了室内的空间。这种液体浸泡着叶飘的身体和思维,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浑身无力。当他回家时,走到山坡下面,看见自己的房屋窗子里透出黄色的灯光,一种令人麻醉的感觉就会事先袭来。他的房子坐落在一座城郊的普通山岗上,但那是一座被人性玷污了的山岗。向山岗走去的时候,一天的所有思绪都会随风飘散,只剩下欲望。那是一种发泄之后感到极度空虚的欲望。每一次,他都预先体会到这种欲望,也预先感觉到自己正在坠入深渊。所以,每次回家,看见灯光,他就会发现,自己在走向一座山岗,也在走进一个深渊。
徐婕在屋子里过夜的时候,会关了手机,从窗台拿下洗漱用品仔细察看一番。自从第一次在这里过夜之后,这些洗漱用品就留在窗台上。山岗上的土墙屋子灰尘并不多,但经常有小昆虫爬来爬去。有一次,徐婕在牙刷上发现了几根蜘蛛丝,马上跳着脚尖叫,正在暗房里的叶飘打开门冲出来,结果,正在冲洗的一卷胶卷被外面一间屋子的灯光曝了光。
徐婕把更多的东西留在这幢房子里的窗台上,靠着她的洗漱用品,因为那里最显眼。她留下了唇膏,留下了眉笔,还留下一把指甲钳。这是一种宣示,也是一种宣战。她要用这些物品打败地上可能再次出现的头发。这是一种战争,目前,她还处在战争的过程当中。她已经想好了结束战争的办法。她在地摊上买的那把瑞士军刀,就是终结这一战争的武器。她把刀子一直放在拎包里。
她模糊地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也知道那个女人在叶飘心中的分量。那个女人曾经跟着叶飘在外面拍摄过照片,也许还到过她和叶飘曾经去过的地方。男人就是这样的。
徐婕经常问起那个女人:“今天你和她一起出去了吗?”抑或这样问,“今天上午,你在哪儿,我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在忙什么呢?”
这时,叶飘往往会抚摸她的脊背,安慰她。隔着一层衣服,叶飘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皮肤很光滑。她就会仰着头,望着他的眼睛。她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是不是在撒谎。她的结论是,多半时候,他都在说假话。
有好几次,徐婕从叶飘的房子里出来,向山坡下面走去的时候,她会掉眼泪。山坡下的城市在晨光中显得朦朦胧胧。那里的每条街道,她都十分熟悉。那个女人住在哪一条街,哪一幢房子里,她不知道,但她想找到她。
近段时间,这个想法一直折磨着徐婕。有时,她会在开车的时候走神。她想在街道上看见叶飘,想在街道上发现叶飘和那个女人的身影。他们有一天会走在一起,会出现在自己眼前。这个念头固执地留在她的意识里,让她的生活多了一个内容。开车的时候,她的眼睛扫描街上行人的时候,过滤的目标更宽广了。她要发现客户,还要发现叶飘和他身边的女人。她相信,她会看到他们并肩走在大街上。
这一刻真的来到了。这天下午,徐婕送一个客人到城南长途车站时,叶飘和一个女人从车站走出来。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的头发。是那种披肩长发,又黑又直。这些头发里,有两根掉在了叶飘住宅的地上,此刻蜷缩在自己的钱夹里。徐婕还看到了这个女人与众不同的地方。她可能不喜欢逛街,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因为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一直看着前方。他们经过自己的车,径直向前走。在那一刻,徐婕的心脏被针刺了一下——叶飘竟然没有认出自己的车。跟这个女人在一起,他也开始目不斜视,一改过去缩着脖子东张西望的习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两个人显得特别突出,因为他们身姿有点僵硬。他们像两个木偶,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着,游弋在茫茫人海中。
徐婕慢慢开着车,远远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穿过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在街口,两人分手了。那个女人走进了一幢楼房。这时已是黄昏,是交班的时候了,但徐婕还待在车里,她在努力平静自己的心情。通过车窗,透过那幢楼房的过道,她看到那个女人上楼梯的身影在过道的围栏后面出现。她上了第三层楼,然后,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
放在仪表台上的手机响了,铃声是易欣的《爱情会不会永久》:
每个无助的黑夜
眼泪吞噬我的脸
当初我们约定的誓言
早已被风吹得灰飞烟灭
那些记忆的碎片
深深刺痛我心间
既然爱已走到了终点
还有什么值得我去留恋
我们之间永恒的自由
难道成了分手的借口
这世界多少爱恨情仇
覆水难收
回到我们那天分手时的岔口
一句会让人心碎的理由
如果停住泪流心不再颤抖
爱情会不会永久
曾经的天长地久都化作乌有
我还一个人痴痴地守候
如果时光倒流我们能相守
爱情会不会永久不放手
徐婕发动了汽车。她没有接手机。那是缪师傅打来的,这个时候,她应该把车交给他,自己下班。也许他已经等急了。她让铃声一直响着,因为她要听这首歌。
既然爱已走到了终点,还有什么值得我去留恋。
真的就走到终点了?她想。
回到我们那天分手时的岔口,一句会让人心碎的理由。
刚才,她从一个街道的岔口离开。这就是分手的岔口吗?不是。虽然这是一个让她伤心的岔口,但不是分手的岔口。在这个岔口,她发现了一个希望,一个挽救她的爱情的希望。她继续听这首歌,缪师傅是一个性急的人,也是一个固执的人,他还没有挂掉电话,所以,她也一直在听这首歌。她喜欢这首歌,几个月以前,她从电脑里把它下载,作为铃声,今天,她才听出了其中的预言。这真是命中注定。她想。
徐婕把车开到芭蕉巷口,缪师傅看见了她,挂掉电话,歌声戛然而止。她下了车,把手机放进拎包。
“对不起,缪师傅。”徐婕说,“今天我有事,来不及加气。”
“我去加气,你先回家。”缪师傅说,“你的脸色不好。不舒服吗?”“没事。”徐婕说,“我先走了。”
她登上36路公交车,在终点站下车,向山坡上的那幢房子走去。这时,刚冒出的眼泪已经被风带走了。
灯亮着,叶飘在屋子里,门没有闩上。这种旧式木板门的后面有一个木头做的滑动插销,白天,叶飘没有闩门的习惯,夜深了,要睡觉了,叶飘才闩上门。徐婕曾开玩笑地问过他,平时不闩门,是不是在等哪个女人上门。叶飘说,他住在一幢旧房子里,就要遵守旧习俗——生活在旧时代的人,白天都不闩门,甚至不关门。只有夜晚来临,才关门闩门。但徐婕进了这幢房子,就要把门闩上。她喜欢在黑暗狭窄的空间里活动。
“我喜欢闩门。”她曾对叶飘说过,“我喜欢闩这道门。”
徐婕闩上门,走到里屋。叶飘正躺在躺椅上看摄影杂志。徐婕坐在他旁边,用手抚摸他的头发。
“今天你去拍照片了吗?”她问,“在哪个地方拍摄的,城里?还是城外?我可以看一看吗?”
“今天我到城外拍照片,但没有拍到什么。”叶飘说,“我和一位女士一同去的。我们走到乡下,遇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这位女士的丈夫。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
室内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叶飘吓了一跳。那是某种尖叫,包含笑声,也包含哭声。徐婕正在笑,但她的眼角闪着泪光。
“你和别人的老婆在乡间散步,结果碰见了别人的老公。别人的老公又和另一个人的老婆在一起。好有意思的事情。”徐婕擦干净眼角的泪水,“你的运气真好,有资格看见这样的事情。”
叶飘调皮地眨眨眼睛,“是的,我的运气好,还遇见了你。”
“那个女人,是一个长发女人。”徐婕说,“你喜欢她。至少你现在喜欢她。”
“你又乱说了。”叶飘说。
“她的年龄比你大。”徐婕说,“她是你的姐姐。你不能和姐姐上床。这是不对的。”
叶飘揪住徐婕的头发,把她的头拉得向后仰。徐婕皱起眉头。
“你把我弄痛了。”徐婕说。
“我只和你上床。”叶飘说。
徐婕闭上眼睛。她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但她强力忍着。她想着拎包里的那把不锈钢小刀。她要找到这个女人。她要让小刀沾上那个女人的血,然后把沾了血迹的刀子每天拿出来看,嗅一嗅上面的血腥味儿。会有那么一天的,她想。
在市一人民医院的住院部大楼第二十四层的2424号病床上,林译苇现在可以坐起来,还可以下床了。她经历了一次死亡,现在活过来了。那把短刀捅进她的后背,伤到了左肺,没有伤到心脏。她在病床上已经待了十天了,医生还不准她出院。
林译苇叫韩其楼把她的便笺本和一支钢笔带到病房里来。她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得高高的,在本子上写《屋顶下的天空》。每天,韩其楼都要给她送饭,晚上就陪着她。他睡在旁边一张病床上,给妻子林译苇端水,让她吃药。晚上,他经常失眠,听着妻子轻微的呼吸声,他的思绪经常滑到十八楼。不久前,文纹带着她的女儿小娜在十八楼的1824号病床上住过。同样是这幢大楼,同样是24号病床,他觉得,这个世界太小了。
白天,他上班的时候,林译苇就独自待在病房里,写她的小说。病房的窗户很大,很明亮,坐在病床上,就可以看到城外的山峰和一些建筑物。自从警察到病房做了笔录之后,自从单位的职工来看望了她之后,每天就只有医护人员与她打交道。病房里很安静,单位上的领导与医院领导是朋友,医院没有在病房里安排别的病员,另外一张病床,就留给韩其楼,让他晚上在上面休息。这么多天了,警方还没有破案,林译苇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那天夜晚刺了自己一刀。现在,她没有再去想这方面的问题,而是专心写小说。
一天早上,吃过早饭,等医生例行查房后,韩其楼把病床的靠垫升高,就上班去了。林译苇把便笺本摊在被盖上,用钢笔在上面写字。
一年过去了,田单岭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林译苇写到这里,停下了笔。这样的叙述太一般了,她想,但作为一种时间的转换,这样的文字只负责传达一种信息,也就行了。那么,田单岭的生意具体有哪一些呢?不外乎两种——与刘大爷一起经营红土镇的粪肥生意,然后,在高峰砦上指挥他的部下打家劫舍。
田单岭的打家劫舍是一门生意,因为他改良了当时土匪行事的方式,由侵袭变为保护。林译苇想。他先向被保护的富豪人家收取保护费,然后扩展到向一个村庄的人收取保护费。一旦这些人被别的人侵害,他和弟兄们就义不容辞地提起手中的“火杆杆”和“手弯子”与侵犯他们的人“打燃火”。
在几十年前的中国农村,一个没有文化的乡村青年在破碎的制度下游走,田野、小河、山峰、树木、小镇、城市是他生存的背景。他在精神深处是一个流浪者,没有现代化的信息指明方向,他一直走不出狭小的乡村生活圈子。但他凭着自己的聪明、仗义和不动声色的残忍,年纪轻轻就成为楠江县广袤土地上的一个名人。林译苇想。那个时候没有报纸、广播和电视,一个人的名气的流传方式带着浓郁的农耕文化色彩。一个人做了什么值得流传的事,这事首先让受众感兴趣,然后,这件事就会通过这些载体流传——茶馆里的嗡嗡声,乡村宴会的喧哗声,货郎的拨浪鼓响声,村民走家串户时的窃窃私语。人们会在这些场合绘声绘色地讲述在路上走了很久的新闻。在那个年代的某个时期,这些新闻的主角往往是田单岭。
最先流传到坊间的新闻,是田单岭在高峰砦一枪打灭香头的故事。这一枪,一举扭转了高峰砦这个不起眼的边棚的散棚危机,并带领兄弟伙走出了一条新路子,从过去的“捶窑壳”(抢劫)和“拉肥猪”(绑票)变成收取保护费,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一方治安。
后来还流传着许多关于田单岭的新闻。许多人都知道,田单岭和清风砦的赵老幺在长田坎一带大战,打死赵老幺棚子里的五个人,自己却没有伤一人;林川县走马镇的王祥飞到楠江县红土镇的地盘上“拉肥猪”,田单岭带着三个兄弟伙到走马镇抱走了王祥飞三岁的儿子,用走马镇的“童子”换回了红土镇的“肥猪”……田单岭已经成了行走在楠江县大地上的一个经典土匪,但他自称自己是“生意人”。他在红土镇雇了几个人经营日常的粪肥生意,照看他那个小杂货铺。在收保护费之前,田单岭把“开花”所得拿到楠江县城刘若木的店子里销赃。刘若木成了田单岭的同谋,他们把这些不义之财转卖到各种人手中,进行原始的洗钱活动。
林译苇想到这里,对小说的下一部分,有了明确的构想。她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朦胧景观。她的目光经过窗玻璃的折射,分散开来,所形成的视线穿越时间的帷幕,穿越千山万水,到达了几十年前的楠江大地。她看见了一些景象。在一条石板路上,田单岭和叶一峰在行走。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两个青年女子,一个女子的头发梳成圆形的发鬏,林译苇没有认出她是谁。另一个青年女子梳着两条辫子,林译苇也没有认出她是谁。她们走在他们身后一米远。在那个时候,女人不能与男人并肩行走。他们的身影由模糊变得清晰,又由清晰变得模糊。最后,这个景象的空间逐渐由三维变成二维,由立体变成平面,石板路变得像化石,路上的人物也逐渐僵硬,空气凝固了,从透明变得不透明,景物和人物的表面慢慢被无数微小的银盐粒子覆盖。一切都变得粗糙了,林译苇视野里的景观成为一张照片,从历史的空间里滑落下来,掉进她的意识里。她闭上眼睛,尽力把这些景观保留在黑暗的视野中。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沁出。她的鼻子发酸,心脏突然跳得猛烈了,一股奇特的激情在全身漫延。
这时,林译苇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当她睁开眼睛时,病房的门正在打开,随后走进四个人,两个男人,两个女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蓝灰色的土布衣服,头上缠着白色头帕,腰间扎着一条布腰带,腰带上别着一支毛瑟枪。另一个男人个子矮小一些,身材单薄,梳着分头,戴着眼镜,穿着蓝色中山装。一个青年女子穿着一件绣花小袄,脚上穿一双绣花鞋,头上梳着圆形的发鬏。另一个青年女子梳着两条辫子,身穿一件草绿色的军装,但没有领章,腰间扎一根人造革皮带。他们的脸上带着疲惫的神情,他们的目光游离,漠然地打量室内的情景。这正是刚才林译苇透过病房的窗玻璃,在楠江大地上那条石板路上看见的那四个人。这两个男人应该是田单岭和叶一峰。但这个梳发鬏的女子是谁呢?林译苇想了片刻,恍然大悟——她是那位大辫子姑娘!有一次,田单岭撑船到乡间卖粪肥,在大辫子姑娘家躲过雨,还用粪肥换了她家的野兽皮。那么,穿军装那位女子呢?林译苇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她是杜小鹃,叶一峰将来的爱人——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陶雅从叶一峰的掌纹上读到过的那个女人。
田单岭、叶一峰、大辫子姑娘和杜小鹃站在光线明亮的病房里,身姿僵直。他们的身上散发出历史的气味。这时,林译苇听见叶一峰说:“田哥,我们走到哪里来了?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我也不晓得。”田单岭说,“你莫慌,我看看再说。”
病房的大玻璃窗引起了田单岭的注意:“我家也有玻璃,但没得这么大,也没得这么亮。它太刺眼了,我的眼睛有点痛。”
田单岭揉了一下眼睛,走到窗边,看了一下外面的景致。他回过头来,对叶一峰说:“兄弟,我们咋个走到这里来了?这里有点不对头,我们现在回去。”
“田单岭……”林译苇轻声喊他,“田单岭,是我。我是林译苇。”
田单岭向林译苇看了一眼,但他眼神的焦点并没有集中在林译苇脸上,而是看到她的后面那堵墙壁上的东西。但那墙壁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住他的视线。他茫然地扫视了一下室内,转身向门口走去。叶一峰、大辫子姑娘和杜小鹃跟在他后面。他们出门了,杜小鹃回过身,轻轻关上门。那扇门轻轻地响了一下,把林译苇的心脏碰痛了。她慢慢躺下来,把被盖捂在脸上,想哭一场。她蜷曲着身子,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她的眼泪最终没有流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在病床上坐端正,把便笺本翻开。
林译苇已经将大辫子姑娘忘记了,刚才看见她,才想起来。大辫子姑娘是怎样与田单岭走到一起的呢?她想,大辫子姑娘的辫子怎么变成发鬏的呢?旧时的妇女,只有在出嫁之后,才可以梳发鬏的。那么,大辫子姑娘什么时候嫁了人呢?
这个问题,只有田单岭才能回答。但林译苇知道,小说的下一段内容应该怎样写了。
在楠江的土地上,流传着许多关于田单岭的故事。流传得最广的,是他的枪法。但田单岭最出众的才华并不是他的枪法,而是他对土匪这个特殊社会群体与众不同的认识。林译苇想。人们津津乐道田单岭的枪法,那是因为,越是最表面的行为,受众就越多。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是很有道理的。如果有人要研究楠江县民国时期土匪的存在方式,撰写有关的文章,田单岭可以单独成一个章节——他将抢劫、绑票等传统的方式转为收取保护费,在客观上维持了一方治安,对土匪在民国时期不同历史阶段行为模式的转换,具有坐标意义。而那个转折点,发生在一次绑票过程中。这次绑票,与大辫子姑娘有关。
凤翔镇的刘同鼎拥有小镇周边上千亩土地,还有一家榨油坊,一家酒坊,三家糖坊,一间杂货铺,是一方富豪。
据高峰砦棚子安插在凤翔镇的钩钩(眼线)何三扁说,刘同鼎不相信任何人,他手中的现金从来不放在钱庄里,而是藏在家中。
那是一个赶场天,杨老四和周老五在凤翔镇的一家茶馆里和何三扁坐在一张桌子边的竹椅上喝茶。何三扁这个外号,正如他这个人,脸庞扁,鼻子扁,嘴巴扁,好像他刚一出娘胎,脸上就被人使劲拍了一巴掌,把整个脸都拍扁了,再也没有复原,唯有眼球弹了出来,像两只铃铛。何三扁一只手使劲搔着脚踝上的癣,让细小的灰白色皮屑纷纷掉在地上,另一只手端起茶托上的茶碗,两片乌黑的扁嘴唇滋溜滋溜地吸着滚烫的茶水。杨老四和周老五身穿蓝灰色的土布衣服,把手枪掖在腰间。他们一边听何三扁讲刘同鼎的事情,眼睛不停地打量茶馆外面的街景。
他们坐在茶馆门边。茶馆坐落在小镇的一块高地上,正好是一条街道的拐弯处。从这里看出去,整条街的情景一目了然。街道不宽,两边是各种店铺,现在的时辰是巳时,街道上正是人多的时候。这些从乡下和附近乡镇赶场的人挤满了石板铺成的街道。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天不见亮就起床赶路,为的是在上午赶到凤翔镇挤热闹。凤翔镇离红土镇有四十里地,也是一个水陆码头,是周边地区的物资集散地。从汉川县运来的盐,从楠江县运来的糖,从丰阳县运来的煤,都要在这里汇集。三天一场的逢场天,是凤翔镇最热闹的日子,所有的街道变得拥堵不堪,镇上各种店铺的生意也十分火爆,茶馆,酒馆,烟馆,妓院,杂货店,洗澡堂,麻将馆,都挤满了人。
周老五、杨老四和何三扁坐在茶馆里喝茶,这里能够看见街道上发生的事情。他们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还看见了自己想看见的人。他们看见了刘同鼎,当然,是何三扁先看见的,然后,他把他指给周老五和杨老四看。
“那个人,那个穿府绸的秃顶的老头,就是刘同鼎。”何三扁说,“他们正在‘汇泉杂货店’门口。”
在一间店铺的门口,刘同鼎和一位青年女子正拿起一串项链对着阳光察看。这串项链不知是白银还是白铜做的,在阳光下闪亮。那个女子身材单薄,梳着一个圆形的发鬏。她把项链放在柜台上,走出这间店铺,刘同鼎陪着她挤过人群,进了另一间店铺。
“那个女人,是刘同鼎新娶的老婆,叫袁桂花。刘同鼎的老婆得肺痨死了,丢下三个娃儿,他又娶了这个年轻老婆。”何三扁说,“他奶奶的,刘同鼎都挨边(接近)六十岁了,这个老婆还不到二十岁。老牛吃嫩草,他也不怕拉稀,这个狗日的刘同鼎。”
刘同鼎和袁桂花又走进另一间店铺。他们买了一点红糖,老板用草纸包好,递到刘同鼎手里。刘同鼎把红糖拎在手里,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袁桂花跟在他身后,低着头走路,不时用手推开挡路的人。很快,他们消失在人群里。
“我看,这样办……”周老五说,“刘同鼎这个糟老头子,你看他给她买东西的样子,肯定把那个女人当心肝宝贝。我们就把他的心肝宝贝当‘观音’(女人质)请上山,不怕他不出血(出钱)。”
“周兄说得好,我看,这个办法行得通。”何三扁说,“这个袁桂花是个孝女,她嫁给刘同鼎,就是为了图彩礼,给她生病的老汉(父亲)买药。每个月逢十那天,她都要回家看她老汉。她的家在红土镇的乡下,离凤翔镇有五十里,当天不回来,要在娘家住一个晚上。”
“明天就逢十吧?”杨老四问何三扁。
“明天就逢十。”何三扁说,“明天的日子好。”
“明天的日子好得很。”周老五说,“今天晚上,我们就住在这里,等那个好日子。”
林译苇停住笔。她背上的伤口有点发痒。医生说过,伤口愈合的时候,总是会发痒,那是因为神经末梢正在向结缔组织里生长。林译苇感觉到,这种现象就像一种感觉侵入某种事物,就像一种灵感悄悄进入自己的思维领域。这种灵感告诉林译苇,几十年前,随着大辫子姑娘袁桂花行走在田野间的身影的移动,楠江县凤翔镇陆续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些人的命运也随之发生变化。
第二天一早,何三扁就来敲杨老四和周老五的房门。
何三扁趿拉着一双烂布鞋,精瘦的手指头“嘣嘣嘣”地敲门。杨老四和周老五住在茶馆后面的“天一客栈”里,刚刚起床,正从幺师端来的一铜盆热水里捞毛巾洗脸。
“她上路了。”何三扁说,“上路了,只有一个人陪着她。”
“那个人是啥子人?”杨老四问。
“何世全,是刘同鼎家的长工。”何三扁说,“每次袁桂花回娘家,都有人跟着她。今天是他跟着她。”
“这是一个好情况。”杨老四对周老五说,“那,兄弟,我们走哇?”
“哥佬倌说走,我们就走。”周老五说。
“莫忙,莫忙。”何三扁伸手拦住他们。
“你又要干啥子哟。”周老五说。
“我,我……”何三扁可怜巴巴地看着杨老四,“我还没有吃早饭,肚皮都贴着后背喽。昨天晚上我就没有吃饱,半夜就饿醒了。所以,我才起得这么早,跑到刘同鼎大爷的庄园外头盯起,一直看到那个袁桂花出门,我才跑到这里来。这一跑,鞋子差点跑脱,肚皮也饿得更凶了。你们也没有吃早饭吧?那边街头,有个店子里的油条炸得香得很。要不,我带你们去?我怕你们找不到。”
“你怕我们找不到油条店,我们还怕找不到袁桂花。她都走远了,你还要我们陪你去吃油条?”杨老四说,“若不是看你还没有耽搁正事,我早就一巴掌扇在你脸上,把你这个何三扁打成何四扁。”
“哥佬倌,你说笑了。”何三扁说,“我们凤翔镇就一条大路通向红土镇。随便咋个走,她都在路上。”
杨老四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币,甩在何三扁的脸上。何三扁一把抓住它,把路让开,缩着脖子,看着他们“噔噔噔”跑下木楼梯。
这天的太阳很好。通向红土镇的石板路在阳光下明晃晃的。杨老四和周老五步子迈得很快,出了凤翔镇不远,他们看见前面有两个人的身影,一个女人,一个男人。那个女人就是昨天在拥挤的街道上看见的袁桂花。那个男人,一定就是长工何世全了。
杨老四和周老五放慢了脚步。离他们二十丈远的地方,袁桂花走在前面,何世全走在后面,两人隔了一丈远。袁桂花挎着一个花布小包袱,何世全提着一个用麻绳拴着的草纸包,杨老四和周老五昨天看见过这个纸包,那里面是红糖。
楠江河在楠江县的土地上弯曲着穿过,在大地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太极图。红土镇和凤翔镇都地处河边,乘船要沿着弯曲的河流走一天,但两个镇之间有一条石板路,像一张弓上的弦,在大山之间切出一条直线。在这条路上行走,如果走得快,只要半天就可以从凤翔镇到达红土镇,或从红土镇到达凤翔镇。
袁桂花和何世全离开凤翔镇后,很快就远离河边,向大山走去。今天不是逢场天,石板路上没有多少行人。杨老四和周老五跟在他们后面,他们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把袁桂花变成“观音”,所以他们不慌不忙。
石板路顽强地向红土镇伸过去。它爬上一座长满桢楠树的山坡,又穿插到一条小河边,从一座石桥上铺过去。当它伸到一座长满杂树林的山坡时,杨老四和周老五加快脚步,追上了袁桂花和何世全。
山坡上的石板路掩映在树林中。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杨老四拍了拍何世全的肩膀。何世全一闪身,右手亮出一支手枪。杨老四和周老五也亮出自己的手枪。
“哦,这个东西,你有,我们也有。”杨老四说,“我这个东西是资格的‘花口手弯子’。你那个东西,是仿货,四不像,打也打不准。你最好把枪放下,你不要一慌张就走火,把我的雀雀(生殖器)打掉了,我这辈子就惨了。”
“你们要干啥子?”何世全把枪口放低。
“我们要干啥子,你是懂得的。”周老五说,“你现在回去给你的东家扯个回销(汇报),说我们把他的娘子接到山上去耍几天。你喊他放心,只要把五千元钱送到山上,我们就把他的娘子还给他。”
杨老四拧下何世全手中的枪,把子弹退了,将空枪还给他。
“兄弟,你不要怪我。我们也是没得办法才吃上了这碗饭。你现在把我们的口信带回去。你给他说,明天中午以前,让他把这五千元钱放在这里,就这里,这块石头下面。看清楚了没有?就是这块石头。时辰到了,我们派人来取。钱取到了,他的娘子就可以回来了。”
何世全跺了一下脚,转身走了。
站在一边的袁桂花在她的花布包袱里摸了一阵,掏出一把剪刀,一转身向杨老四的胸前扎来。杨老四一把扭住袁桂花的手腕。
“哟,你这个嫩婆娘,性子好烈!”杨老四说,“你用不着拼命。我们说的,你都听清楚了。你乖乖跟我们走,啥子事情都没得。”
“我不走!”袁桂花说。
“大妹子,这件事情都成了这个样子了,哪里还由得你呢?”周老五说,“现在,你帮我们,也是帮你自己。”
杨老四掰开她的手指,将剪刀从她的手中取下来,眼珠在她的胸脯上溜来溜去。“我给你讲清楚,我和他都是坏蛋,啥子坏事都干过,你最好跟我们走。”他用枪指了指周老五,“你不走,我们两个就把你拖进这个林子里,把你的衣裳和裤子剥光,打你的排子枪(轮奸),看你以后咋个见人。”
“你放心,我们要的是你男人的钱,不是你的身子。”周老五说,“你想把你的身子留给你的男人,你就要帮我们,把你男人的钱留给我们。”
在几十年前的某一天,在楠江县凤翔镇和红土镇之间的一条乡村林荫道上,大辫子姑娘袁桂花就这样被杨老四和周老五挟持到高峰砦。林译苇想,她走在他们中间,离开石板路,沿着一条泥土小路向一座陌生的山峰走去。女人的一生,就是走向陌生的一生。一个旧时的女人,她在熟悉的环境里长大后,就要嫁到陌生的地方,嫁给一个陌生人,过一种陌生的生活。这些陌生,都是一种命运的陌生,是一种“大”的陌生。那是早就存在于女人命运中的东西,是命运程序的一部分,终有一天,她会与它相遇。她面对它时,心理上已经做了足够的准备,她会镇定自若。或许她会在出嫁时哭一场,那是她在为自己的过去告别。这泪水里,除了悲伤的成分,或许含着欣喜的成分。所以,女人出嫁时要哭泣,已经成为一种模式。而当一个女人面对一种“小”的陌生时,当她面对命运里没有安排的陌生时,她的反应就不会是模式化的了。有的张皇,有的镇静,一些许多人想不到的行为也就随之产生。一个女人的智慧,往往会在面对“小”的陌生时体现出来。所以,当大辫子姑娘袁桂花被杨老四和周老五挟持着,走在通往高峰砦的泥土小路上时,她显得很安静。怎样摆脱这种处境,她已经有了一条清晰的思路。她在想,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了结自己的生命。
他们来到高峰砦。
通过砦门,登上砦顶,袁桂花看到了一些陌生的房屋,一些陌生的男人。她跟在杨老四和周老五身后向一幢房子走去,沿途经过几个男人身边。他们瞪大眼睛盯着她,脸上浮现出古怪的微笑。袁桂花熟悉这种微笑,也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她并不惊慌。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她要在今天去死。
她走进那幢房子,看见一个人坐在桌子边用布条擦拭一支手枪。这个人有点面熟。袁桂花看得出来,他也有相同的感觉。他从凳子上站起来,两只手呆呆地垂在身体两边。
田单岭命中注定的女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有点手足无措。林译苇想。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从大辫子姑娘身上传到他的身上,把他过去的日子还给他。
虽然,大辫子姑娘的辫子变成了发鬏,但田单岭还是想起了那个下雨的上午,他和朱老八撑船到乡下卖粪肥,在河边一幢茅屋里躲雨的情景。
他在那里遇见了大辫子姑娘。那时,她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身材瘦弱。现在,她的衣服是淡绿色的夹袄,脚上穿一双绣花鞋,皮肤更白,还长胖了一点。但她还是她。
田单岭想起了他用粪肥和她爸爸换红苕的情景,那一次,他还换了一张狐狸皮。正是这张狐狸皮帮助他走上了经商的路。这张狐狸皮,他一直舍不得卖,现在还搁在他在红土镇开的店子里。
“我认得你。”田单岭说,“你还记得我不?”
袁桂花盯着他,没有说话。
“我晓得,你认出我了。”田单岭说,“你不要害怕。我只是一个生意人。只是,我现在做的生意和以前有点不同。杨老四,你把那张凳子给她拿过来。”
杨老四把一张木凳放在袁桂花身边。袁桂花仍然站着。
“你认识我,为啥还要害我?”袁桂花说。
“我不晓得是你。”田单岭说。
“现在,你晓得是我了,你马上放我回去。”袁桂花说。
“我干到这一行了,就要守规矩。”田单岭说,“我真的不晓得是你。要不然,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我想问一句,你爸爸还好吧?”
袁桂花突然把双手蒙在脸上,但泪水还是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你们两个,不要站在这里神起(发愣)。”田单岭对杨老四和周老五说,“你们去把客房打扫一下,把被子换成新的。再到伙房去,喊邬老二杀两只鸡。她现在是我们的贵客,要好好待她。”
那天晚上,袁桂花就住在高峰砦上,住在田单岭和叶一峰曾经住过的房间里。林译苇想,只不过,那个房间被打扫一新,张矮子还在屋外的灌木丛里采了一束野花,插进一个陶酒瓶里,摆放在窗台上。那天晚上,袁桂花没有吃晚饭,一个人在房间里哭。当时的情景应该是这样的,林译苇想,她很害怕,也很伤心,但暂时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她在这间陌生的房间里度过了恐惧的一夜。
天亮以后,门打开了。
田单岭站在门口。袁桂花盯着他的眼睛。
“你啥时候放我走?”袁桂花问。
“今天下午。”田单岭说,“我们的兄弟伙已经去取钱了。我们已经跟你男人讲清楚了,让他把钱放在一块石头下面。钱取到了,我们就把你送下山。”
“我不稀罕你们送。”袁桂花说。
“那也行,但你还是应该吃早饭吧?”田单岭说,“昨天你没有吃晚饭,现在饿得很了吧?你放心,我们的饭菜没有毒。”
在那一瞬间,袁桂花想笑。但她咬住嘴唇,没有笑出来。她跟在田单岭身后,走到另一幢房子里。几个人坐在桌子边,等着吃早饭。
早饭是红苕稀饭和酸菜,还有薄薄的烙饼。在一只碗里,有两只热气腾腾的鸡腿。
“这是给你留的。昨天为你专门杀了两只鸡,你不吃,结果被这些饿痨鬼吃了,我看事情不对,就说,哪个敢吃这两只鸡腿,我就一枪打断他的腿,这才把两只鸡腿留了下来。”田单岭说,“今天你饿了,吃吧。你不吃,他们又要抢了。”
袁桂花夹起一只鸡腿,轻轻咬了一口。她的泪水又流出来了。
“不要伤心了。”田单岭说,“我一大早就喊杨老四和周老五下山了。如果顺利,他们中午就赶得回来。”
杨老四和周老五真的在中午赶回来了。周老五从衣兜里取出一张纸,交给田单岭。
“石头下面没得钱,只有这张纸。”周老五说。
“没得钱?”田单岭说,“那,这个是啥子东西?上头写了些啥子?你晓我大字认不到一个,还给我看。念!”
周老五看了一眼袁桂花,把纸抖伸展,一字一顿地念:“休——书。”
“啥子意思?”田单岭问。
“休书,就是一个人不要自己的婆娘了,他就写一份文书,把婆娘赶回娘家。”周老五解释。
“咋个写的,念!”田单岭说。
周老五干咳了两下,漱了漱喉咙,眼睛瞟了袁桂花一眼,大声念道:
刘门袁氏原籍四川省楠江县红土镇牛凼保四甲人,民国三十五年经邻说合嫁入刘门,今年四月十日被棒老二劫持,因不能完璧归赵,已失妇德,为此特书休书,自即日起逐出刘门,日后任其自便,刘门上下均不讯问,立字存照。立休书人刘同鼎,族首刘先鼐。
周老五念完了,又补充说,“哦,这里还有手印,两个,刘同鼎一个,刘先鼐一个。”
“完璧归赵,啥子意思?”田单岭问。
“唉,咋个说呢,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也说不清楚。”周老五说,“大概是一块玉,被哪个人咬了一口,缺了,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
“不可能吧。”杨老四说,“玉石这个东西,好硬哟,比你的牙齿硬吧,没有哪个人咬得动。”
“你们还是没有说清楚。假如我的叶一峰兄弟在这里,他才说得清楚。好,管它咬得动还是咬不动,意思我懂了。”田单岭说,“这个刘同鼎,担心自己的老婆被别人……嗯……那个了,就算是咬了吧,就不要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杨老四和周老五使劲儿点头。
“日他刘同鼎的妈。”田单岭说,“有我在,哪个敢咬他的老婆?他不出钱,我们就去找他。”
那天下午,他们就下山去了。林译苇想象着当时的情景。田单岭、周老五、杨老四和张矮子带着袁桂花走下高高的高峰砦,穿过蜿蜒在山间的泥土小路,走上那条贯通凤翔镇和红土镇的石板路,来到凤翔镇外面的小山坡上。
他们在树林里歇息了两个时辰,等到夜深了,何三扁摸到树林里,把他们领出来,悄悄走进凤翔镇,穿过两条阒无一人的街道,来到刘同鼎的庄园外面。
庄园的大门早就关上了。周老五和杨老四负责冲围子(冲门翻墙)。周老五在围墙边蹲下身子,杨老四踩在他肩头上,一纵身跃上围墙。一条狗在院子里低声咆哮,杨老四把一个夹肉的面饼扔下去,那条狗冲过来,一口咬住面饼,迟疑了片刻,大口吞咽下去。杨老四跳下围墙,打开大门,几个人冲进去。
田单岭紧紧抓住袁桂花的胳膊向前走。
“你不要怕,我们给你做主。”田单岭说,“他不敢休你的。”
袁桂花不吭声,跟着他们走近堂屋门外。杨老四一脚踹开门板,大家一拥而进。田单岭和袁桂花留在堂屋,周老五用火柴点燃一束劈成细条的松木,带着杨老四和张矮子冲进里屋。火光照亮了室内的情景,一张挂着夏布蚊帐的雕花红木床上发出一声惊叫,刘同鼎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看着拥进来的几个人。
“刘大老爷,你一个人睡觉,还睡得这么香。”杨老四说,“快起床,我们把你老婆完、完啥子归赵了?”
“完璧归赵。”周老五说。
“老婆?”刘同鼎用手使劲揉眼睛,“哦,你们是哪个?”
“我们是哪个,你心里清楚得很。”杨老四说,“刘大老爷,你也太不醒豁了。你老婆在我们手里好好的,你却把她休了。你太冤枉她了嘛。现在,我们把她还给你,拿到我们自己的钱,车身(转身)就走。”
“钱?”刘同鼎说,“好多钱?我几时欠你们的?”
“你这个老几,敬酒不吃吃罚酒,活得不耐烦了。”杨老四的手枪枪管使劲杵在刘同鼎脸上,把他肥胖的脸杵了一个小坑,刘同鼎痛得直皱眉头。
“你们这些棒老二!”刘同鼎扯开嗓子喊。
“你还嘴硬。”周老五说,“老四,你不要松手,看老子咋个收拾他。”
杨老四杵在刘同鼎脸上的枪管更加用力,把他的头部杵在枕头上。周老五把手中燃烧的松明子慢慢靠近刘同鼎的脑袋,在他脸上晃来晃去。火焰燎去了他的眉毛,额前的头发也被燎焦了。沙哑的惨叫声从刘同鼎喉咙里挤出来,袁桂花吓得退后了一步。
“你再嘴硬,老子就把你的脸当松明子点燃,反正你脸上的油不比松明子少。”周老五说。
“好了,好了!”刘同鼎紧闭着眼睛,带着哭腔说,“我拿钱,拿钱!”
他从床上爬起来,哆嗦着两条光溜溜的肥白大腿,光着脚走到一个黑漆橱柜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画着一个洋女人头像的铁制饼干盒。他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卷钞票。他刚把钞票递到杨老四面前,杨老四一掌把钞票打飞了。
“你打发叫花子吗?”杨老四说,“老子们是要饭的吗?你长的是狗眼睛吗?”
“我就这些钱了。”刘同鼎哭丧着脸说,“你们是英雄,我看得出来,你们是英雄,但我只有这些钱了。”
“你要好好想一想,你不拿钱的后果。”周老五说,“假若你不想,我可以帮你想。”
“你帮我想?”刘同鼎说,“你咋个帮我想?”
“我就这样帮你想。”周老五说,“我会想,这伙人,半夜三更闯进我的家,说走就会走吗?他们把我婆娘当‘观音’拉到山上去,开价五千元钱,我只拿几十元钱出来,未必他们算不出来,这是一个亏本的买卖吗?这个世道,又有啥子人愿意做亏本的买卖呢?假若这个拿‘手弯子’的人愿意做亏本的买卖,这个拿松明子的人又愿意不愿意呢?这个拿松明子的人愿意做亏本买卖,这个拿‘火杆杆’的矮子又愿意不愿意呢?即便这个拿‘火杆杆’的矮子愿意,站在堂屋、守着我婆娘不愿意露面的人,他又愿意不愿意呢?我把这些问题想通了,干脆,拿出钱来,让他们滚蛋算了,反正这个年头,命还是比钱更值钱。”
“你不要帮我想了。”刘同鼎双手捂住脸,瘫在地上,“你帮我想,比我自己想的还要恼火。”
“那,你赶紧给老子爬起来。”杨老四踢了他一脚,“我这位兄弟已经帮你想通了,你就不要再想了。把钱拿出来!”
刘同鼎想从地上爬起来,无奈两条腿没有一点力了。他用两只手肘撑在地上,身体转了半个圈,抬起左手,指着屋角一只尿桶说,“那,那里。”
杨老四看了看那只散发着浓烈尿臊味的尿桶,又踢了刘同鼎一脚:“你是啥子意思?”
“我懂了。”一直站在一边的张矮子说,“那个尿桶下面,有东西。”
大家的眼光转向刘同鼎,他无力地点点头。
张矮子拎开尿桶,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匕首,在地面上挖掘起来。他撬开瓷实的泥巴,挖了两寸深,“当”的一声,刀尖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飞快刨出这个东西,是一个筲箕大小的马口铁盒子。周老五把松明子移过去,张矮子打开盒盖,里面塞满了钞票。钞票上长了薄薄一层淡绿色霉丝,在松明子火光的照耀下,像一层淡淡的薄雾。
刘同鼎盯着长霉的钞票,突然哭了,“我说我咋个这么倒霉,原来,是你长了霉。早晓得的话,我就不把你埋在尿桶下面了。唉哟……”
张矮子把盒子拿到堂屋,周老五举着松明子跟了过来。田单岭拿出一沓钞票,揩去上面的霉丝。
“还可以用。”田单岭说,“数五千元出来,剩下的,还给他。”
周老五举着松明子走进里屋,张矮子捧着马口铁盒子跟进来。
“刘大老爷,我们当着你的面数钱,你要看好哟。”张矮子说,“以后你跟别人提起这件事情,不要说我们不醒豁,多拿了你两元钱。要不然,传到江湖上,我们的英名,就毁在你刘大老爷手里了。现在,我要数钱了,你的眼睛要盯在钱上哟。”
这时,袁桂花走进里屋。趴在地上的刘同鼎抬头看着她,牙缝里迸出一句话:“你还有脸和他们一起到我这里来,你这个娼妇!”
“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袁桂花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那是刘同鼎写的休书。她把休书扔在地上。
“你把我休了。是这些人对不起你,你不敢惹他们,却要休我。”袁桂花说,“我命不好,但我不是一个坏女人,你却把我休了。你休了我,那我也不留在这里了,但我还是要把这个手续办完。”
袁桂花走到橱柜边,从柜子上面拿下一个小铁盒子。她打开盒盖,里面是红色的印泥。她坐在一张凳子上,脱下自己右脚的鞋子,再脱下袜子,露出一只光洁的脚。正蹲在地上数钞票的张矮子看见这只美丽的脚,不禁后退了一步,差点坐在地上。
刘同鼎仍然趴在地上,看一眼袁桂花的脚,再看一眼她的脸。他不明白她要干啥子。
袁桂花不慌不忙地用手指抠出一团印泥,在脚掌上涂抹。她把印泥在脚掌上涂抹均匀了,踩在休书上。当她抬起脚时,休书上留下一个鲜红的脚印。
“我的手续,办完了。”袁桂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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