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雨点击打在瓦片屋顶的声音,吴跛子感到很轻松。在出门前,他就知道要下雨,因为他身上有三根骨头在隐隐作痛——一根肋骨,一根腿骨,还有右手无名指那根骨头。而那根作痛的腿骨与这幢老房子有关。
他不想带雨伞。他喜欢轻装出门,只带必要的东西。这个习惯,是他在战争岁月里养成的。行军打仗时,人人都学会了尽量少带物品,除了枪支弹药,他们把生活必需品减少到最低程度。在以后的日子里,吴跛子的随身物品少得可怜。但他毫不在乎。他所有的财富,就是他经历的时间。在这些时间里,有很多时候他都吃了饱饭,他感到满意。今天中午,他吃饱了饭就出门,没有带雨伞,他想跟老天爷赌一把,他赌自己能够在下雨之前走到爱鸟协会。他赢了。现在,他坐在爱鸟协会屋子里的凉爽空气中,听着雨点击打屋顶的声音,等着斗画眉,心里很舒坦。
他坐在一张冰凉的木头长凳上,看着那些人提着画眉笼子走进来。骨头还在痛,他抬头望着那根灰褐色的屋梁。那上面有几个黑色的小点子,只有他知道,那是子弹孔。当他盯着那几个子弹孔,大腿的骨头痛得更厉害了。你这根老骨头,吴跛子想,你还认得那几个子弹孔。你们是老相识了。
几十年前的情景又在他眼前晃动。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有太阳的上午。他和战友在这座城市里进行了两天巷战,占领了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前一天晚上,大家在城墙下面露营。天气又冷又潮,他裹着薄被子,睡在北城垣的城门洞里。天亮的时候,炊事班送饭来了。几个炊事员抬着两个箩筐走到城墙边。炊事班长红光满面,拿着一个油晃晃的锅铲,大声吆喝:“嘿,同志们!我们部队北方战士多,今天,我们这一伙四川炊事员学会了烙北方葱油大饼,慰劳大家!今天的葱油大饼清香,爽泡,口感好,每个班派一个人来领大饼,吃饱了,添力气,努力杀敌人!”
他赶紧爬起来,跑到炊事班长面前:“我们机枪班战斗减员三人,现在还有八个人。”他对炊事班长说,“我们领好多?”
“每人两个。”炊事班长对一个炊事员说,“给他数十六个。”
一直到现在,吴跛子还记得他抱着那十六个葱油饼分发给战友的情景。每人两个饼,他们坐在地上,伸出乌黑的手。那手被硝烟熏黑,被泥土弄脏,他们顾不得这些,接过自己的饼,立刻送进嘴里大嚼起来。
在那个时候,他还不是跛子,战友都叫他的大名——吴国柱。吴国柱吃完了自己的一份,手上的油腻还没有来得及揩干净,上级命令传达下来了:城南一带发现敌军残部,立即出发搜剿。
吴国柱提起他的捷克式轻机枪,和战友一起,沿着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向城南方向跑步前进。
城南一带的房屋建筑在城市的一块高地上,形成一条倾斜的街道。他端着机枪,和战友们一幢房屋一幢房屋挨着搜索。最后,他来到了这幢房屋面前。
这幢房屋与周边的房屋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有一百多年历史的木结构房子。因年代久远,房屋的木板墙面呈现出泥土的颜色。这幢房屋的木头门紧闭着,但吴国柱判断出,屋子里有人。他发现,门槛上面有水渍。不久之前,有人提着水或者端着水进去过。他们把水洒在了门槛上,那水渍还没有干。
吴国柱招了招手。两个士兵跑过来。吴国柱指了指门,然后使劲一点头。一个士兵踢开了房门,吴国柱端着机枪冲进去。屋里堆放着许多军用被服。一堆被盖和军服被码成掩体,几个戴钢盔的人躲在后面,手里的枪口对准门口。
“缴枪不杀!”吴国柱大吼一声。
“我们投降,投降。”一个戴钢盔的人说。
吴国柱一愣——这声音好熟悉,“吴大壮?”他说。
那个人迟疑地说:“你是,吴国章,哦,吴国柱?”
那个人真的是吴大壮!当初大家都是国军的时候,吴大壮是机枪射手,吴国柱是副射手。从来没有一个机枪副射手会将手中的机枪对准机枪射手。吴国柱下意识地将平端着的机枪枪身往上抬了一下,枪口指向屋顶。这时,由于手上有油腻,枪身猛烈下滑。在重新抓稳枪身时,他的右手食指勾动了扳机,两颗子弹射进被服做成的掩体。
刹那间,屋里枪声大作,吴国柱感觉自己的胯间麻木了一下,就站立不稳了。在倒下的瞬间,他手中的机枪喷出一连串子弹,有几颗击穿了屋顶上的瓦片,有几颗击中了屋梁。
当枪声停息时,屋里只有吴国柱一个人还活着。满屋子都是硝烟,他是被这硝烟从昏迷中呛醒的。烟雾朦胧中,他看见屋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死人。他身后的两个战士已经死了,掩体后面的几个人也死了,其中就有吴大壮。在这次短促的枪战中,吴国柱的大腿根部被一颗子弹击中。子弹击飞了他的睾丸,洞穿了他的大腿,擦伤了他的腿骨。这颗子弹是哪一支枪射出来的,他永远不会知道了,但他感觉到,这是从堂弟吴大壮枪口里射出来的。这颗子弹改变了他的生活,并额外赠送给他一个外号:吴跛子。
吴国柱后来得知,吴大壮当时驻守的房屋是国军的被服仓库。那几天,城里在进行激烈的巷战,吴大壮所在的机枪班负责保卫这座仓库。他们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一直坚守在那里。其实,是上级将他们忘记了,他们守着满屋子的被盖和军服,每天到屋外石阶梯下面的水井里提水,就着井水吃干粮,一直到吴国柱他们攻上门。
受了伤的吴国柱在这座城市里养伤,并留在这座城市里工作,当了一个国营粮站的仓库保管员。这种命运和吴大壮相似,都是守仓库。只不过,吴大壮年纪轻轻就战死在一座仓库里,而吴国柱守着一座仓库慢慢变老,离休后住进一座养老院安度晚年。
很多年以后,当这座被枪弹击伤的房屋成了爱鸟协会的活动场所时,吴国柱才再次走进它。屋梁上的子弹孔还存在,但只有他才知道它们的存在。每次看到那些弹孔,吴国柱就会闻到硝烟,他的精神就像吸了烟一样振奋。这种振奋传染给了他的画眉,一次偶然的机会,吴国柱发现自己的画眉吸了叶子烟产生的烟雾后特别能战斗,一举夺得那一届楠江市斗画眉比赛冠军。从此,吴国柱获得了画眉制胜绝招——平时用烟雾训练画眉,在比赛前,更是让它尽情吸烟。
香烟的味道和硝烟的味道,总是渗进吴国柱的生活里。他在家乡的苞谷地里揪野烟叶子裹烟卷儿,在战壕里用美女招贴画裹烟卷,到现在用正宗的楠江烤烟叶裹烟卷,而这些烟卷的味道,总是和硝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冲进他的鼻腔。枪声虽然离他远去,但他知道,它们一定躲在某一个角落,一直在等他。要不然,在夜晚的睡眠中,它们为何经常出现?枪声和烟雾总是在一起的。就像一个人必须穿衣裳。他这一辈子的生活和命运中,充满辛辣,充满争斗的元素,这些元素,最后体现在画眉身上。
画眉是一种野生小鸟,它争强好胜,却通人性。许多人不知道,吴国柱的画眉会讲人话。它会说“我要吃烟”,还会说“我要吃饭”。
吴国柱的画眉“上等兵”是一只贵州凯里画眉,那是中国画眉的极品。事实证明,他的“上等兵”没有辜负它的血统,战无不胜。因为,它除了吃饭,还会吃烟。烟会激发体内血液中的力量,无论是人,还是鸟。吴国柱想起一件往事——当他还是新兵时,一个山东老兵经常晃着高大的身板,挤到他的面前,从他的饭碗刨饭:“你长得像只麻雀,还想吃这么多粮食?别糟蹋啦,还是给我吧。”有一次,山东老兵从他的饭碗里刨走了一半饭粒,吴国柱顺势将剩下的半碗饭扣在他脸上。山东老兵右手一划拉,吴国柱踉踉跄跄跌出半丈远,扑在连队的饭锅里。
那一天,山东老兵和吴国柱被处罚站岗。他们站双岗,两个哨位相距两丈多。半夜天太冷,两人就在各自的哨位上互相对骂。要说骂人,山东人哪里能占四川人的便宜。吴国柱点燃一支烟卷,为了不让火光外露,就把它笼在袖子里,抽一口,骂一句,抽一口,骂一句。烟雾刺激了吴国柱的灵感,从他嘴巴里飞出的话又俏皮又恶毒,那山东老兵被骂急了,再也想不出骂人的词,就高声吼了一句:“你这个杂种,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吴国柱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对啊,我是杂种,你是纯种,为啥呢?你是你外公操出来的。”山东老兵再也沉不住气了,提着枪走过来,边走边挽袖子。那天晚上月光很好,吴国柱悄悄抽出步枪通条,待山东老兵走近,猛然一挥手臂,通条结结实实抽在他的脸上。山东老兵倒在地上,捂着脸号叫。他叉开被血和泪打湿的手指,从指缝里看出去,月光下,吴国柱走到他面前,手里握着那根致命的通条,牙关紧咬,鼻子和眼睛似乎都移了位。山东老兵吓得大声喊:“吴,吴国柱兄弟,手下留情!”
第二天,山东老兵向排长解释,他的脸昨夜被树枝刮伤了。排长说:“昨夜有人听见四号哨位和五号哨位的哨兵在骂架,今天,你脸上就长出这条伤痕,是不是发生了啥事?”山东老兵说,没啥事发生。排长说,你说没啥事,那就是有啥事,哨兵在哨位上互相骂架,违反军规,暴露目标,两人通通关禁闭,三天。
三天禁闭还没有完,部队就上前线了。途中,部队遭遇解放军伏击,山东老兵的脸给一颗子弹击穿,当场就死了。吴国柱当时正走在他旁边,边走边和他说话。两人被关了两天禁闭,关系竟然变好了,真应验了古人的那句话:“梁山兄弟,不打不相识。”没有想到,这时却飞来一颗子弹。子弹先掠过吴国柱的头顶,灼焦了一缕头发,再击中山东老兵的脸,正好打在那条伤口上。当时,吴国柱为自己的矮小身材感到庆幸——自己再长高那么一点,被子弹击中的人,就不是山东老兵了。“麻雀也有好处。”他想,粮食照样吃,小命照样保。
也许这就是吴国柱喜欢小鸟的缘故。多年以后,离休后的吴国柱迷上了斗鸟,不过,斗的不是麻雀,而是画眉。画眉比麻雀更讨人喜欢——它生性好斗,不畏强暴,和吴国柱的性格相似。更相似的是,它也喜欢吸烟,并从烟雾中找到力量。一次遛鸟时,他把鸟笼挂在树枝上,用夹着烟的手撩开笼布,发现“上等兵”在笼里兴奋地啄食飘进鸟笼里的烟雾。那一天,“上等兵”情绪高涨,一个劲儿地鸣叫,声音婉转动听。当天下午,“上等兵”参加了一次比赛,大获全胜。吴国柱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因为吃了烟?从此,他抽烟时,总是与“上等兵”共享。成了烟鬼的“上等兵”模样也变了——眼水(眼睛的神采)更有神,羽毛的颜色更深,而且更蓬松,站在栖木上的姿势也更雄壮,昂首挺胸,像一位披着战袍的将军。
随着年纪的增加,在别人的眼光里,吴国柱越来越像一只鸟。他的骨骼在收缩,肌肉在萎缩,身高降得更矮,走路一瘸一拐,但他的眼神越来越晶亮,偶尔会射出一丝寒光。这丝寒光与“上等兵”眼里射出的寒光一模一样。他已经和他的“上等兵”融为一体了。所以,在斗画眉的比赛中,他无往不胜,成为楠江市画眉界的传奇。
但是,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对。
吴跛子坐在凳子上,等待比赛开始。他的心绪有点烦躁不安。他撩开笼布,“上等兵”也烦躁不安,两只脚爪在栖木上移来移去。吴跛子从来没有见过它像现在这样。
这时,韩其楼出现了。他提着自己的鸟笼走进来,把笼子挂上木杆,走到他的老座位上。吴跛子用眼角的余光瞟过去,发现韩其楼今天有点异样——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流露出激动的神情,而是很平静。他也在东张西望,看见自己了,眼睛停留了片刻,又扫到其他地方去了。但吴跛子明白,韩其楼最在意的,还是自己。
这时,从屋顶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吴跛子和韩其楼同时向房梁望去,然后对望了一眼。吴跛子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他晓得那上面有东西?
韩其楼坐在板凳上没有动。这老房子,真的老了。他想,一时半会儿不会垮吧?上次,它也这样响了几下,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注意到吴跛子今天来得很早。平时,他总是在临近比赛才进赛场。他也用眼角余光瞟过去,看见吴跛子从衣兜里摸出几片干燥的烟叶,开始裹叶子烟。然后,他划燃一根火柴点烟。和往常一样,那烟味在室内沉闷的空气中飘散。
王老头咳嗽了一声,坐在裁判桌后面。他竖起右手的食指,大声宣布:“楠江市爱鸟协会第二十三届斗画眉比赛,现在开始。今天的比赛,依然采用隔笼单淘汰方式,先决出胜者,再与另外的胜者复赛,最后决出名次。今天共有十只画眉参加比赛。现在,先抽签。”
韩其楼抽到七号签,他看见吴跛子抽到二号签。他沉静地坐板凳上,观看其他画眉决战。吴跛子的“上等兵”斗败了自己的对手,这是没有悬念的事情。吴跛子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把“上等兵”放进笼里,盖上罩布,等待与下一只鸟战斗。轮到韩其楼上场了。他把自己的鸟笼放到赛台上那个长方形大鸟笼的一端,后退两步,站在一边。一个秃头男子把自己的鸟笼放在赛台上大鸟笼的另一端,然后站在另一边。裁判王老头把两只鸟笼放在大鸟笼两边的小门口,拉开鸟笼的闸门。
两只画眉从黑暗的小鸟笼里蹿进明亮的大鸟笼。韩其楼的“伤兵”仿佛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它跳进大笼子里,慢悠悠地走了几步,一直远离笼子中间的隔条。秃头男子的画眉等不及了,在隔条那边挑衅地叫了两声。“伤兵”受了刺激,转过身来,一下扑过去,与那只画眉打成一团。几片羽毛飞在半空中,秃头男子的画眉逃到笼子的一边,不敢上前了。
王老头用他的玉石烟嘴指向“伤兵”。它胜利了。在随后的战斗中,它接连战胜三个对手,获得一片喝彩声。
韩其楼镇静地走上前,把“伤兵”关进自己的笼子里,蒙上罩布,挂在墙边的横栏上,等待决赛。“伤兵”的打斗风格很独特——它一直安静,也一直心不在焉。但它被惹恼了,就会奋不顾身去搏斗。韩其楼已经预先知道最后的对手是谁。那肯定是吴跛子的“上等兵”。
到目前为止,吴跛子的“上等兵”是楠江市画眉界保持胜利最长久的画眉。它的声名远播,有些人曾想买下它,价钱最高出到了一万两千元。但吴跛子从来没有把“上等兵”卖掉的想法。他对一个想买“上等兵”的人说:“我的前世就是一只画眉。”
韩其楼发现,吴跛子坐在那里,身姿有点不对。过去,吴跛子都保持着军人的风度,虽然个子瘦小,但总是坐得笔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现在,他倚在墙壁上,仿佛身上的骨头一下被抽走了。韩其楼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状况。
今天是平淡的一天,但可能有事情发生。韩其楼想。和往常一样,今天仅是一场画眉打斗比赛。但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今天的氛围不对。韩其楼自己没有紧张的期待感,吴跛子也没有往日那种精神矍铄的模样。他倚在墙边,似乎越来越萎缩,从眼缝里射出的光芒似乎也没有了力量,射程短了许多,还没有到达韩其楼脸上,就在半途跌落下去了。韩其楼不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
台上的十只画眉全部照了面,已经分出胜负,只剩下两只画眉已进入决赛。这也是高潮阶段。参加决赛的画眉是吴跛子的“上等兵”和韩其楼的“伤兵”。韩其楼的画眉从来没有进入过决赛。现在,“伤兵”进入决赛了,韩其楼的心脏不像往常那样跳得厉害。他把笼子放在台子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两只手十指交叉,看着王老头操作。
几个月前,韩其楼的画眉“四星将军”死在吴跛子的“上等兵”犀利的喙和尖利的脚爪下。那段时间,是韩其楼对画眉最入迷的时候,所以,痛苦也最容易伤害他的情绪。自从与妻子林译苇分居以后,家里屋顶下的空间被隔开了,他生活碎成几块,其中一块因为站着一只画眉,才变得有些分量。通过这个小生灵,他看到了生活中充满活力的那部分。画眉的尖喙啄破了室内沉闷的空气,画眉清丽的叫声侵入他的梦境,让他的生活变得生动一些。
“上等兵”和“伤兵”的决斗开始了,韩其楼平静地坐在板凳上,看着这两只驯化了的野鸟在一个竹制笼子里啄成一团。它们斗得很专业,没有多余的动作。它们站在隔条两边,脚爪使劲蹬对方,一会儿扑成一团,一会儿又闪开,休息片刻,再扑上去。韩其楼知道,这个过程最多持续半个小时,它们的力气就会用完。谁的力气先用完,谁就失败。
这时,韩其楼看见吴跛子突然睁开眼睛,那眼缝里泄出一丝寒冷的光芒扫到自己脸上,韩其楼感到轻微的刺痛。
“我们不斗隔笼,斗滚笼。”吴跛子说,“你看,要不要得?”
“斗就斗,哪个怕哪个。”韩其楼说,“王大爷,把隔条取了。”
王老头走到鸟笼前,双手抱拳,对大家摇晃了两下:“各位,这两位参加决赛的鸟主要求改隔笼打斗为滚笼打斗,作为本次画眉打斗比赛的裁判,我要尊重他们的意见。现在,我要抽开隔条,把‘上等兵’和‘伤兵’放在一个笼子。大家看好了。”
王老头把栅栏从笼子上方抽出去,“上等兵”一下就冲进“伤兵”的领地。两只画眉同时在笼垫上翻滚,剧烈地拍着翅膀。“上等兵”啄着“伤兵”的头,“伤兵”啄着“上等兵”的脖子,它们身上的羽毛飞出笼外。过了一会儿,它们分开了,片刻之后又抱打成一团。它们从笼子的一端打到另一端,整整滚打了二十分钟。它们的力气几乎耗尽了,躺在笼垫上,张开嘴巴喘气,紧紧抓住对方不放。这时,它们不像是敌人,而像一对情侣。韩其楼突然想到了刘雅。
在一个深夜,韩其楼和刘雅躺在一张床上。那是在刘雅的房间里,在刘雅那张窄小而干净的床上。整整一夜,他们只是互相抱着,没有做别的事情,也没有入睡,他们只是深深地亲吻,呼吸着对方的气息。光线一点一滴侵入室内,他们全部感觉到了。第二天早晨,他们一同去上班,做出偶然在街道上遇见的样子,一同走进办公楼。他们的脸上都浮现出相同的笑容,他们的眼圈都是黛青色的,但别人没有观察到这些现象。在跨进各自的办公室时,他们同时转过头,相视一笑。
就在韩其楼走神的时候,“伤兵”似乎丧失了斗志,仰面躺在笼垫上,紧闭眼睛,脖子歪在一边,任随“上等兵”用尖利的喙啄它的脸颊。王老头站起来,走到笼子旁边,观察了片刻,举起手中的烟杆。韩其楼闭上眼睛。没有悬念了,他已经知道了结局,王老头手中的玉石烟嘴将指向“上等兵”。
这时,屋顶发出了清脆的“咔嚓”声,一片尘土洒下来。大家抬头向屋顶看去,只见屋梁的中部正在慢慢折断,屋架也随之下坠。随后,几块瓦片掉了下来,“噼噼啪啪”地砸在地上。没有人被瓦片击中,但大家都慌了,纷纷站起来,向屋外跑去。“快跑,房子要垮了!”有人喊了一声。
吴跛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了一眼那根正在慢慢折断的屋梁。韩其楼发现他的嘴唇灰白,身体在颤抖,便上前扶着他。王老头也扶着吴跛子,室内就剩下他们三个人。
“你没有事吧?”韩其楼问。
吴跛子摇了摇头,眼角沁出一滴混浊的泪水,身体一下瘫软了,韩其楼紧紧抱住他,不让他倒在地上。这时,王老头拿着烟杆的右手突然伸出去,玉石烟嘴指着韩其楼的“伤兵”——“伤兵”奇迹般地反败为胜,两只脚爪紧紧抓住“上等兵”,猛烈啄击它的头部。“上等兵”的眼睛沁出一滴泪水,无力地躺在笼垫上,脑袋随着“伤兵”的啄击而摆动。
朱世昌站在红土镇码头上等船。河风把他油腻的头发吹乱了,但还是看得出是分头的形状。他穿着一件蓝布中山装,左边衣兜鼓鼓囊囊的,里面塞了一个铜香炉。
这段时间,朱代普一直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渐渐消瘦。他的家产也随着咳嗽声逐渐消瘦。粪站转让出去后不到两个月,朱代普突然病倒在床。镇上“老杏村”药铺的郎中周冬临说,那是肺上的毛病,深沉得很,要医好,那就得“银子像流水”。
那段时间,朱代普家的银子真的像流水一样在周冬临手中开出来的各种药方上肆意流淌。朱代普家的田土在萎缩,店面在消失,朱家大院朝门的朱红漆在一片片剥落,红土镇上许多人都看见了这个过程。而他的儿子朱世昌还是经常在“陈七酒馆”吃喝,这让陈七都看不过去。有一次,陈七不给朱世昌做他点的干烧鲤鱼,把他从酒馆里赶了出去:“你老汉在吃癞克宝(癞蛤蟆),你还想吃干烧鲤鱼,你还是不是你老汉的儿子?”
红土镇有许多人都晓得朱代普在吃癞克宝,那是因为周冬临老先生。周冬临专门为朱代普开了一个药方——老母鸡一只,癞克宝四只。把癞克宝剁成碎块喂鸡。几天后,那只鸡变得没有精神,整天打瞌睡,就可以把它杀了,加东北红参炖熟,吃肉喝汤。为了找到足够的癞克宝,朱老八每天都在腰间挂一个竹笆篓,带着一根顶端弯了一个钩的粗铁丝出门。他在河边翻开石头,把蹲伏在下面的癞克宝抓起来放进竹笆篓。一些癞克宝藏在河岸的泥洞里,他就用铁丝做成的钩子把它们勾出来。
当朱老八在河边与癞克宝过不去的时候,朱世昌就在镇上溜达。光是溜达,还没有什么了不起,朱世昌经常在街道上溜达,大家都见惯不惊。但现在他要到酒馆里吃饭,情况就与以前不同。以前朱世昌从来没有因为肚子饿到酒馆吃饭,他到酒馆吃饭,是为了品尝酒馆老板的手艺,是为了玩儿格(赶时髦)。这是一种境界。所以,他的身边总是有一两个人。一个人上酒馆,就显得没有格调,不气派。而今,朱老八没有多少时间跟着他闲逛,他少了一个跟班,就少了几分气派。他在酒馆里吃饭的时候,桌子上只坐了他一个人,喝酒也只有他一个人。他经常在喝酒的时候环顾左右,或者,眼睛盯着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他一直没有等到。
朱代普每天都吞咽吃了癞克宝的老母鸡,但肺部越来越疼痛,他只好吸鸦片镇痛。他时常想,自己前半辈子省吃俭用,结果,积攒下来的钱就是为了在生病的时候,像一只老虾米,躺在床上吸食鸦片,真的是遇到鬼了。几年前的一天晚上,儿子回家时,呼出的气息里有鸦片的香甜味。他扬起手掌,使劲扇在儿子的脸上。他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儿子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打过他。现在他打儿子了,因为儿子抽鸦片。他可以容忍儿子在街上闲逛,容忍儿子在镇上的酒馆里喝酒,但不能容忍儿子吸鸦片。
朱代普没有想到,他担心在儿子身上发生的事情,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他的肺痛得要命,他开始吸鸦片,让他肺部的剧烈疼痛消失在鸦片的云雾中。他那逐渐萎缩的田土和房产,也在鸦片的云雾中消失得越来越快,朱世昌从家里拿出来的钱也越来越少,上酒馆的次数当然越来越少。但他走在石板铺成的街面的时候,梳着分头的头发依然不乱,皮鞋依然是亮锃锃的。如果沾了一些灰尘,他会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布片,在上面吐一点口水,把皮鞋擦干净,再走进“老祥云”茶馆打麻将。
朱世昌的日常生活主要由打麻将和喝酒组成。“老祥云”茶馆是他经常去的地方。别人只和熟人打麻将,朱世昌和熟人打麻将,也和生人打麻将。朱世昌打麻将口碑很好,从来不欠账,也不出老千。他的许多朋友就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的。
“老祥云”茶馆是红土镇最大的茶馆,楼上楼下都是茶桌。如果有人想打牌,老板就会在桌子上铺一张草席裁成的垫子,把麻将牌“哗啦啦”地倒在上面。每次朱世昌进了“老祥云”,老板朱显忠就会给他倒一桌麻将。这是茶馆里最干净的麻将,别的麻将都是油腻腻的,这一副麻将上面没有油腻,楠竹片和牛骨头做成的麻将又轻盈又沉重,摸起来凉沁沁的。朱世昌喜欢这种感觉。
林译苇已经出了院。她在医院里待了半个月,城市的房屋、城市的人群,以及街道的色彩、街道空气的温度似乎都没有变化。生活还是老样子,她想,但是,她笔下的田单岭、叶一峰、朱世昌已经走过各自的一段人生历程,面临新的人生景观。他们生活在几十年前的红土镇一带,那个时候的时间浸透了农业文明的古老芳香,缓慢地从他们的生命中流过。在这个时候,隐隐约约的隆隆炮声从远方滚动而来,预先到达的硝烟悄悄浸染了这古老的芳香,但他们还没有感觉到。直到有一天,两个青年带着一个皮箱来到田单岭的高峰砦。
但时间还没有流淌到那一段。林译苇想。现在写田单岭的故事,还早了一点,还是要先写朱世昌。
林译苇坐在楠江边大洲广场林荫下一张木头椅子上,腿上摊着便笺本。她的四周走动着一些休闲的人,起风了,她头顶的树叶发出细微的响声,灰色的河面被风吹皱了,一些不干净的声音从远方飘来。她低下头,田单岭和朱世昌的故事凝结成的字迹留在便笺本上。一些地方字迹潦草,一些地方字迹工整,显示出自己写作的真实状况。林译苇翻阅着便笺本,突然想到,这也是生活的真实状况,尤其像朱世昌的生活,一些时候精致,一些时候粗糙。现在,应该探索朱世昌的粗糙生活了。
在几十年前的一天,朱世昌在红土镇走进了“老祥云”茶馆。由于时间久远,他的背影已经模糊。林译苇闭上眼睛,倚在被阳光晒暖了的椅背上。在一片黑暗中,她可以看见朱世昌抬着穿着黑色皮鞋的脚,跨过茶馆的木门槛的情景。那是一幢木头串架房子,褐色的高大木板门像收拢的巨大蜻蜓翅膀。他走进茶馆,一抹阳光从天井照射进来,洒在灰白的老虎灶上。老虎灶上坐着几把正在吱吱冒热气的铁壶,紧挨老虎灶的大石缸装满了过滤后的清水,地上一层凹凸不平的“千脚泥”,上面散乱地放置着褪色的竹椅板凳。
他跨过那道木头门槛,跨进他的普通一天。他边走边剔牙,走到茶馆中央,抬眼一看,茶馆老板朱显忠站在老虎灶后面,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朝他扬了扬下巴。
“今天没得人陪你打麻将,朱少爷。”朱显忠说,“这里的茶,你尽管喝,麻将桌子,我就不给你准备了。”
朱世昌愣了一下,昂着头转身就走。他走到街上,看见冯疤子站在前面的街沿上。冯疤子是他的麻友,但他喜欢赖账,输了钱总是拖着不给,赢了钱就得理不饶人,但朱世昌并不嫌弃他。
有一次,朱世昌、冯疤子、朱世忠、刘三娃在“老祥云”茶馆打麻将,一桌麻将从巳时打到申时,冯疤子手气特别差。他把身上带的十六块钱全部输完了,还欠朱世昌十块钱。他开始仔细摸自己的衣服口袋。他把衣服口袋摸遍了,摸出几片烟叶,一盒洋火,一个玻璃球,几张草纸。他不甘心,把衣兜翻转来,抖落出一些干硬的麦粑碎屑。
“我没得钱了。”冯疤子说。
“输家不开口,赢家不准走。”朱世昌说,“现在,输家开口了,我们就可以走了。”
“哪个喊了你们走?”冯疤子说,“我是说,我身上没得钱了,但我屋头还有钱,我还要打。”
“你说的不是‘我身上没得钱了’,你说的是‘我没得钱了’。”刘三娃说。
“胡说八道。”冯疤子说,“我就是说的‘我身上没得钱了’。”
“好了,我们不吵这些了。”朱世昌说,“吵这些,一点意思都没得。熟人熟事的,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这么计较。我们打麻将,是为了好耍,不是为了这几个钱。冯疤子,你说咋个办,我们就咋个办。”
“你们等到起,我回去拿钱。”冯疤子说完这句话,认真地看了桌边每一个人的脸,然后站起身,出门了。
朱世昌、朱世忠和刘三娃坐在桌子边等冯疤子。他们伸懒腰,打哈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朱世忠的烟瘾犯了,他摸了摸衣兜,烟叶用完了。他捡起冯疤子留在桌子上的烟叶,裹了一支烟。
半个时辰不到,冯疤子回来了。他坐在桌子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用草纸包着的东西。大家被镇住了,眼光齐刷刷盯在纸包上。
冯疤子认真地剥开草纸,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物件,黑黝黝的,像一只碗,又像一个缩小了的鼎锅。
“你这是啥子东西哟。”刘三娃问。
“啥子东西?我冯家的传家宝。”冯疤子说,“这是大明宣德炉,真资格的。”
朱世昌拿过宣德炉,在手里掂了掂,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举起来,就着天井的亮光观察了一下炉底的楷体阳刻铭文:“大明宣德年制”。
“宣德炉,嗯。”朱世昌说,“这玩意儿,嗯,仿品多,你晓得不?”
“啥叫仿品?”冯疤子问。
“就是假货。”朱世昌说。
“不会假,不会假。”冯疤子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容,“祖传的东西,真得很。”
“不见得。”朱世昌说,“宣德炉的仿品最多。你这个炉,多半是清代的东西。你说的祖传,最多是你爷爷的爷爷手里的东西吧。你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清朝的人,那个时候的人,最爱搞假了。你看,这香炉身上的包浆,干干涩涩的。真正的包浆是温润的,摸它的时候,像摸女人的手背。”
“你说那么多,我也懂不起。”冯疤子说,“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想压价嘛。你说,这个香炉,抵好多钱?”
“最多五元。”朱世昌说。
“五元就五元。”冯疤子说,“老子不信,老子的手气就这么背。”
朱世昌把香炉搁在自己的椅子下面,数了几张钞票给冯疤子。
那一天,冯疤子的手气真的很背。半个时辰不到,他用香炉抵的五元钱又从他的衣兜里消失了。他把最后一张钞票扔给朱世昌,对他说:“我们出去一下,你陪我屙一泡尿。”
“奇怪了。”朱世昌说,“要屙尿,你自己去不得?要我陪?”
“就是要你陪。”冯疤子说,“我输了那么多钱给你,你到茅房陪我屙一次尿,总是应该的噻。”
“你们说,这个人有道理没得?”朱世昌对刘三娃和朱世忠说,“他屙一泡尿,都要我去陪。”
“应该的。”刘三娃说,“冯疤子是输家。输家不开口,赢家不准走。输家喊你去屙尿,你也应该去。”
“屙就屙。”朱世昌说,“反正老子也想撒一泡尿。走!”
去老祥云的茅房,要顺着茶房后面的石头阶梯向下走。石头阶梯又湿又滑,茅房在阶梯的尽头,茅房的外面是河岸。朱世昌和冯疤子站在便坑前屙尿。朱世昌解开裤裆,斜眼一看,冯疤子没有把尿屙到便坑里,而是冲到墙壁上,把木头墙板打湿了一片。朱世昌憋了一股劲儿,把自己的尿使劲向墙壁上冲。一股晶莹透亮的液体浇湿了木头墙板,但比起冯疤子打湿的那一片,还是矮了一截。
“你他妈的,打牌手气不好,屙尿的劲棒还这么大。”朱世昌说,“你专门练过的哇?”
“这个,倒没有专门练过。我屙尿比你屙得高,是因为我的阳气比你高,运气比你好。”冯疤子说,“你打牌的手气好,但阳气不一定高,运气不一定好。”
“你这话,啥意思呢?”朱世昌问。
“没得啥意思。”冯疤子说,“假若你肯借给我十元钱,我就给你讲一个消息。假若你不肯借,我就不会讲这个消息,你的运气可能就不会好。”
“搞了半天,你喊我来屙尿,就是为了向我借钱嗦?”朱世昌说。
“我向你借钱,是为了你好。”冯疤子说。
“你在说啥子屁话哟。”朱世昌说。
“你听了,就晓得是不是屁话。”冯疤子说,“我向你借钱,是为了救你。”
“怕没得这种说法哟。”朱世昌说,“有这种说法。”冯疤子说,“假若你相信我,就借给我十元钱,我们接着打麻将。假若我赢了,这十元钱就还给你。假若我输了,这十元钱,我就不还给你了。你肯借我这十元钱,我立马就给你说那个消息。你看,要不要得?”
朱世昌盯着冯疤子的眼睛。冯疤子的眼睛没有躲闪,而且充满得意的神情。朱世昌在衣兜里摸来摸去,摸出一把乱糟糟的钞票。他数了十元给冯疤子。
“现在,你给我讲那个消息。”朱世昌说。
“那个消息,就是,哼!”冯疤子清了清喉咙,“我有一个亲戚,名字我就不给你讲了。他还有一个亲戚,认识高峰砦的‘老山头’。”
“那又咋样?”朱世昌说。
“你不晓得‘老山头’?”冯疤子说。
“晓得。”朱世昌说,“老山头,是高峰砦的舵把子。”
“那好。”冯疤子说,“那我就不多说了。老山头把你看起了,他要把你当 ‘肥猪’。”
朱世昌浑身哆嗦了一下,几滴尿液抖出来,洒在他的皮鞋上。
“我说的话,没得半句假的。”冯疤子说,“你划得着,这个消息,你才花十元钱就拿到了。假若你被拉了肥猪,老山头起码要你老汉出一千元。”
朱世昌像木偶一样走到牌桌前。
“我不打牌了。”朱世昌说,“我要回家了。”
“你说走,就走得脱哇?”刘三娃说,“输家还没有开口哟。”
“我也走了。”冯疤子说,“今天让你们赢。下次,就没得这样的好事情了。”
朱世昌在回家的路上,可以用“失魂落魄”来形容,林译苇想象着几十年前发生在红土镇上的这件事情。为了写好这个章节,她查阅了一些资料,有《民国时期南江匪患特点》《四川匪患成因探讨》。她还查阅了二〇〇八年三月出版的《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上面有一篇高远著的《抗日战争时期四川匪患治理研究》。这篇文章说,民国时期,四川匪患相当严重,具体体现在——土匪危害严重,匪患分布地区广,为匪人数多,清剿难度大。根据当时每月都有四川匪情介绍的刊物《四川月报》和有影响的报纸《新新新闻》统计,土匪的主要危害表现在抢劫财物、杀人放火、绑架“肥主”——后来在人们的口中演变为“肥猪”等方面。其中,《新新新闻》一九三七年八月至十二月份,有关匪患的报道达七十四条,每月平均报道近十五条;一九三八年一月至十二月,匪患的报道有一百四十二条,每月平均近十二条。虽然朱世昌的故事发生在稍后一段时间里,国民政府也在努力剿匪,但匪患还是很严重。匪患为什么会这么严重?因为当时的人们生活资料太缺乏,也就是说,太贫穷。根据四川国民政府对“为匪原因”的调查,民国二十七年至三十四年,因“生活逼迫”为匪的,其中有四年占第一位,超过了“蓄意为匪”、“诱惑”、“胁从”、“通匪渔利”等项。
每个人都在他自己的时代里生存,无法超越。林译苇想。每个人都被自己的环境界定,所以,朱世昌从老祥云茶馆里走出来,脑袋里仿佛空了。
朱世昌扛着空洞的脑袋走回家里,爬上自己的床,放下麻布蚊帐,倒头就睡。院子里有一只鸡在叫,他睡不着,现在应该是酉时了,他还没有吃晚饭,肚子有点饿。他听得到堂屋里碗筷响声和拖板凳的声音,还闻得到炒藤藤菜的香味。母亲在张罗晚饭了,但不会进这间屋叫他。家里人已经养成了习惯,吃饭不叫他。朱家就朱世昌一个儿子,但吃饭的人多,他们和长工短工一起吃。长工短工经常没有洗干净手脚就直接上桌,作为饭堂的堂屋里,老是飘着一股臭烘烘的大粪味,这也是朱世昌经常在镇上的饭馆吃饭的原因之一。
近段时间,堂屋里没有大粪的臭味了。自从田单岭和那个叫刘若木的城里老头买下红土镇粪站后,家里的短工都跑到田单岭的粪站挑粪桶去了,只剩下朱老八这个长工。没有粪站了,朱老八也轻松了许多,帮着家里照管镇上的几个杂货铺,在收租的时候,到地里看一看庄稼的长势,估一下产,再到佃户家里看一看。“早晓得这样好耍,早就该把粪站盘出去了。”有一次,他对朱世昌说,“我们在酒馆里喝酒的时候,陈七也不会嫌我了。”
“陈七好久嫌过你?”朱世昌感到奇怪。
“我们喝酒的时候,陈七给我倒酒,鼻子都要皱一下。”朱老八说,“他肯定嫌我是一个挑粪桶拉粪车的下力人。”
“你不挑粪桶拉粪车,身上也是臭的。”朱世昌说,“你看你,衣服好久穿伸抖过?老子送给你一双皮鞋,你才穿几天,鞋后跟就被踩塌了,你说,你像不像一个穿皮鞋的人?”
“那双皮鞋,是你早就踩塌了的。”朱老八的声音低了下来。
朱世昌扬起右手,朱老八的脖子立刻缩了下去。
“你给老子乱说。”朱世昌说,“老子要给你一买卖(耳光),你信不信?”
朱老八再也没有说过关于大粪臭味儿的话,堂屋里再也没有短工们吃饭时留下的大粪臭味儿,但臭味儿却留在了朱世昌的心里。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真的缺少了什么东西。朱世昌很清楚,因为自己讨厌大粪,整天不管家里的事情,老汉才卖掉粪站,因为他再没有精力来管它了。近段时间,老汉经常念叨,他感到浑身无力,胸口痛得厉害,走路时,脚也是软的。老汉是一个凡事都要亲自动手的人,朱老八和短工们在镇上居民家里收粪时,他都要跟着去。他跟在朱老八和短工的身后,看着他们从居民家里把粪便倒在粪桶里,又倒进粪车,然后跟着粪车走到码头上的粪站,看着他们把粪便倒进粪坑。朱世昌一直想不通,大粪又不是米饭,未必还有人收粪的时候,偷偷吃上两口?现在,朱世昌晓得老汉为啥要把粪站转让出去了——他的脚也走软了,胸口也走痛了,他再也没有力气向前走了。不转让,未必还能喊儿子跟着那辆臭烘烘的粪车走哇?
没有了粪站,堂屋里吃饭的人也少了许多,朱世昌在饭馆吃饭的次数也少了下来。他经常在家里吃饭,他坐在桌子边,从一个陶壶里倒出两杯酒,一杯给朱老八,一杯给自己。老汉平时不喝酒,他只是大口大口刨饭,大夹大夹搛菜。朱世昌经常想,老汉像一头牛,干活累了就大口吃草料。家里很少打牙祭,老汉吃菜的声音和一头牛嚼草料的声音差不多,牙齿把嘴巴里的菜嚼得“咕咕咕”的。听到这种声音,朱世昌就要怀念陈七酒馆里的回锅肉和凉拌鸡。
朱世昌早就听说过老山头的传说。老山头的本名叫曾绍初,之所以叫老山头,是因为他的匪棚比周边的匪棚立得更长久。曾绍初原先是城里“大嘉利”酒楼的厨师,他最拿手的菜是豆豉火葱烧鲤鱼。后来,曾绍初和酒楼老板的妹妹好上了,老板非常不高兴。老板晓得曾绍初的表哥骆利森是乌云山匪棚的舵把子,就向县警察局长赵珊璧告发,说曾绍初是骆利森的钩钩。曾绍初被警察抓到局子里拷打了一个通宵,警察从他嘴里抠出了好多口供——这两年,楠江县城发生的几起赎金万元以上的绑“肥猪”大案,都是他当钩钩才做成的。警察局写了一份拿获重要匪犯的报告呈送省警务处,准备把曾绍初当作土匪结案。哪晓得,事情弄假成真了,曾绍初的表哥骆利森带着人在一个深夜跑到县里的看守所把曾绍初劫走了,他真的上山当了土匪。开头两年,曾绍初在高峰砦的棚子里给他表哥和兄弟伙做饭。由于他的手艺好,棚子的人都喜欢他。两年后,县府到军阀刘基陵的部队请来了一个营的兵力进剿乌云山,乌云山的棚子被打散,曾绍初的表哥被打死,几个兄弟伙跟着曾绍初逃到高峰砦,重新立了一个棚子,曾绍初当了这个棚子的舵把子,一当就是二十几年,落下一个“老山头”的外号。
第二天上午,朱世昌把自己关在屋里睡觉。他睡着了又醒来,然后又睡去。很多时候,他都是迷迷糊糊,不知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中午,他的母亲端着饭碗站在门口敲门,他只是说,不想吃饭。想吃饭时,会自己走出来。
说到吃饭,朱世昌感觉到一道白光在自己的头脑里闪了一下。他爬起来,穿上皮鞋,出门时,他看见皮鞋上蒙了一层灰尘,就从一块抹桌布上扯下一角,在上面唾了一口唾沫,把灰尘擦干净。他走到油坊街,冯疤子就住在这条街上。他站在冯疤子的门前大声喊:
“冯疤子,冯疤子!”
冯疤子端着一个饭碗出现在门口。
“你找我有啥子事?”冯疤子倚着门框,一双筷子无聊地在碗里拨来拨去。那是一碗红苕米饭,上面搁着几块酸萝卜,“现今,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了。”
“你把这个碗放了,放了。”朱世昌挥挥手,“我们到陈七的馆子里头去吃油大(肉)。”
冯疤子迟迟疑疑地把碗放在窗台上,跟着朱世昌走。他们一前一后来到陈七酒馆。现在是未时,那些上午赶场的人在馆子里吃了午饭之后,已经纷纷散去,有两张桌子还来不及收拾,散乱着碗碟和残汤剩水。陈七在厨房的窗口看见朱世昌进来了,两只手在围裙上擦着,从厨房里走出来。
“今天我有重要事情,要在你这里办。”朱世昌说,“你给我来半只白斩鸡,一份卤小肚,一份熘海参,一份回锅肉,你亲自做,不要喊你的那个从双凤镇过来的火头军。哦,对了,再来一斤潭香酒。”
陈七迟疑了一下,用围裙擦手,走回厨房,去给朱世昌做菜。
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身上永远充满了油烟味。林译苇停下手中的笔,想象着几十年前一个乡镇厨师在工作中的状态。他走进自己的厨房,身影消失在幽暗的空间里,从林译苇的视野里淡化了。她抬头看看自己的天空,太阳很好,只是已经黄昏了,淡黄色的阳光从河对面的楼房后面射过来,穿过风,洒在她的脸上。那是一种有温度的光线,来自宇宙深处,也来自时间深处。
那一天,陈七给朱世昌做了他点的那几个菜。那一天是逢场天,中午吃饭的人多。但朱世昌和冯疤子来的时候,顾客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陈七就有时间精心地给他们做菜。
冯疤子很少打牙祭,他把这几盘菜吃光了,把那瓶酒也喝完了。朱世昌很少动筷子,他看着冯疤子吃喝。当冯疤子满脸通红,嘴里喷着酒气,使劲拍自己肩头的时候,他就对冯疤子说,下一个逢场天,他要请他的那个亲戚的亲戚到红土镇来吃红土镇最好的菜——红烧鳝鱼、白斩仔鸡、脆皮鳜鱼。
“山猪儿玩不来细糠,我那个亲戚的亲戚,他是一个粗人,怕吃不来你这里的好东西哟。”冯疤子打着饱嗝说。
“好东西,人人都吃得来。”朱世昌说,“我真心请他来,想和他交朋友。你晓得的,我朱世昌对朋友很耿直。”
冯疤子那位亲戚的亲戚是一个干瘦的中年人,他在三天后的逢场天来到红土镇。他手里提着一个用谷草拴着的草纸包,里面是一斤红糖。他跟在冯疤子身后,来到陈七酒馆。朱世昌早就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等他们。他们刚走进门,朱世昌就认出来了,这个人就住在红土镇附近,经常挎一个箢篼在野地里捡狗屎,他姓刘,外号就叫“狗屎流”。他曾经偷过家里粪站的粪肥,被朱老八和两个短工抓住打了一顿。
狗屎流把草纸包轻轻放在桌子上,然后搓了搓手,嘿嘿嘿地干笑了几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让朱世昌皱了一下眉头。
“哦,是你老哥子。”朱世昌说,“我们见过几次面,从来没有在一起喝过酒。”
“就是,就是。”狗屎流说。
“今天为了你,我专门准备了几个菜。”朱世昌说。
“今天为了见朱少爷,我也专门买了一包红糖。”狗屎流说。他又搓了搓手。
“红糖嘛,等会儿你拿回去,自己冲开水喝。”朱世昌说,“就算是我送给你的。”
“那好,那好。”狗屎流说。
朱世昌对着厨房使劲拍了拍手掌。陈七肩上搭着一条毛巾,端着一盘烟熏猪耳朵、一盘白斩仔鸡、一瓶酒走到桌边。他用毛巾擦了擦桌子,放下盘子:“各位客官,先请用酒用凉菜,热菜跟着走上来。”
“今天,我备了一份薄酒,与刘兄相聚,是有一事相托。”朱世昌对狗屎流说,“刘兄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你喊我刘兄,我不敢当。”狗屎流说,“我是一个粗人,我怕帮不了你的忙。”
“这是一个很好帮的忙。”朱世昌说,“你一定帮得了的。”
“那,到底是啥子忙呢?”狗屎流问。
“你晓得的,原先,这红土镇的粪站码头,是我老汉在经佑(经营),而今,落在那个从单岭堡的茅草房里走下来的田单岭手里了。你看,现在他成了有钱人,我成了穷光蛋。”
“你怕不是穷人哟。”狗屎流说,“我听说,你老汉把粪站转让出去的时候,得了两千块钱。”
“两千块钱?”朱世昌说,“你听哪个舅子说的两千块钱?是一千块钱。现在这个年辰,物价涨得这么快,一千块钱,又算啥子钱呢?何况,我老汉现在又有病,吃药都把这些钱吃进去了。”
狗屎流夹起一块琥珀色的烟熏猪耳朵填进他那长满黄牙的大嘴里。朱世昌在三个瓷酒杯里斟满酒,举起杯子。
“今天请刘兄来,是想和刘兄交个朋友。”朱世昌说,“现在,我和刘兄都是一样的人了。看在我们都是穷人的份儿上,我们喝了这杯酒。”
狗屎流看了朱世昌一眼,眼神有些奇怪。他不相信朱世昌的话,但他还是喝了这杯酒。浓烈的酒香冲进他的鼻子。他皱着眉头,裂开厚厚的嘴唇,露出满嘴黄牙,“咝——”地吸了一口气。
“哈,好酒。”狗屎流说,“今天,兄弟看得起我,认我当哥佬倌,我就认朱少爷这个兄弟了。以后,凡事我都要帮兄弟扎起,兄弟有啥子事情,喊哥佬倌一声,哥佬倌立马飞叉叉地跑过来。哥佬倌没得别的本事,假若哪个人得罪了兄弟,哥佬倌甩一坨稀狗屎在他家堂屋的桌子上,让他家的人吃饭的时候打龅(呕吐),还是办得到的。上次,我就帮开染房的张正廓甩了两坨狗屎在张国成家的饭桌上。张国成有件事情惹了他。呃,这事跟别人说不得的哟。”
“我晓得,刘兄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今天我请刘兄喝酒,请冯疤子冯兄作陪,就是有一件事情请刘兄帮忙。”朱世昌说,“但这件事情不是甩狗屎。”
“那,是一件啥子事情呢?”狗屎流说。
“我听说,哥佬倌有一个亲戚是一个绿林好汉,在山上立了一个棚子,平时专门劫富济贫。”
“这个嘛,应该说,是有这么一回事情。”狗屎流说。
“我嘛,倒是有这样一个想法。”朱世昌说,“想请他劫一下富,这次只劫富,不济贫。”
“哦。”狗屎流说,“你想劫哪一个的富?”
“田单岭噻。”朱世昌说,“这个人,和当初从山上的茅草房里走下来的时候大不一样了。当初,是我老汉帮了他,我也帮过他,还请他喝过酒,就在这里喝的。他现在有钱了,把这些事情都搞忘了,尽做些让人寒心的事情。”
“兄弟,有哥佬倌帮这个忙,应该没得问题,你要放宽心。”狗屎流夹了一块鸡肉,在蘸水里蘸了一下。朱世昌也夹起一块鸡肉,本想在蘸水里蘸一下,看见狗屎流正把刚从蘸水里捞出来的鸡肉塞进他那张大嘴巴,几滴蘸水洒在桌子上。他停顿了一下,筷子夹着的鸡肉没有浸进蘸水里,在碗边碰了一下,又缩了回来。他嚼着没有盐味的鸡肉,还是感觉到了香味,并且回味悠长。
“我给我的亲戚说一下,让他来劫这个富。”狗屎流说。
事情隔了很久,朱世昌还能想起那天的情景。他向狗屎流讲了田单岭平时住在哪里,啥时候到城里,啥时候回到单岭堡看望他的母亲。狗屎流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喝酒,从盘子里捞起菜塞进嘴里,嚼得“咕咕”响。朱世昌不清楚狗屎流到底听进去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他听进去了。隔了两个场期,田单岭乘船从楠江城里回来的时候,被绑到山上去了。结果,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田单岭不但没有被劫富,反而杀死了高峰砦的舵把子老山头,自己成了舵把子。这事太邪门儿了。
那一段时间,朱世昌的日子很不好过。他害怕田单岭回到红土镇找自己的麻烦。田单岭的确回到了红土镇,不过,他并没有找自己的麻烦。他找了几个人,帮助他经佑粪站和那间小杂货铺。有一次,朱世昌在街上碰见田单岭,他的眼睛转向街边一间店铺,身子也跟着走进去。他的眼角余光瞟着田单岭,他感觉田单岭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走自己的路。
那一次,田单岭在红土镇忙了一阵子,又走了。有人说,他回高峰砦去了,有人说,他住在城里,他是楠江城里一间山货铺的大股东,在这间铺子里,外面的柜台卖山货,里面的屋子卖一些金银首饰和古董玩意儿,这些东西都是高峰砦的“棒老二”从方圆百里的有钱人家弄来的。
现在,朱世昌站在红土镇码头上等船,左边衣兜里面塞了一个铜香炉。他打算乘船到楠江城,把冯疤子输给他那个宣德炉卖掉。他站在青石砌的码头上,纷乱的往事裏在河风里,吹乱了他的头发,直往他的脑袋里灌。他缩着脖子,盯着河面。一艘帆船向码头驶过来,一边落帆一边靠岸。当船工操起长长的楠竹篙竿,用力插进河岸边的淤泥,奋力抵消船头冲向岸边的力量时,朱世昌看见了田单岭。他站在船头。
朱世昌转过身,打算从码头上走开。田单岭在船头上喊他。
“朱少爷,朱少爷!”
朱世昌只好转过身来。他的脸对田单岭挤出一个笑容。
上次在红土镇看见田单岭,至少是十个场期了。没有想到,今天又看见了他。朱世昌感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
还没有等船靠稳,田单岭跳下船。他走到朱世昌面前,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过去,田单岭的手从来没有挨过朱世昌的肩头,现在,他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了。他的手很有力。
“大少爷,我请你喝酒。”田单岭说,“我当初到红土镇卖野鸡,是你买了我的野鸡,还请我喝了酒。今天,我要还你一顿酒。”
朱世昌的鼻子有点发酸。他抓住田单岭的手,使劲摇了两下。
“谢谢你,兄弟。我今天要进城,有点事情要办。”朱世昌说,“改天,我请你喝酒。”
田单岭回头看了一下停在码头上的船。
“那好。”田单岭说,“我们改天喝酒。”
他们互相许诺的那一顿酒,以后再也没有兑现。林译苇想。后来,社会上发生了许多事情,他们这一辈子的个人恩怨,也在社会变革的大潮之中发生了新的变化。
最近一段时间,韩其楼下班就回家。他做好饭菜,然后在院子里用瓦片烘焙面包虫。他把焙焦的面包虫放进磨砂玻璃研钵里舂成粉末,再与人参粉、枸杞粉、牛肉粉混合在一起,用牛奶调匀后搓成小丸子,放进微波炉烘熟。
他手中捏着几个含有丰富营养的小丸子,来到阳台上。在阳台的一角,挂着两只鸟笼。他的“伤兵”和“越南人”各自站在鸟笼里。韩其楼把小丸子小心地放进它们面前的小瓷杯里,“伤兵”和“越南人”迅速啄食得干干净净。
韩其楼拍了拍手,放下笼布,站在阳台上发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下了决心,离开这两只鸟。它们要从这个阳台上消失,永远离开自己的生活。上次,“伤兵”正在和吴跛子的“上等兵”大战时,屋顶突然塌陷,“伤兵”反败为胜,吴跛子却在现场突发脑溢血,死在医院里。韩其楼盼望已久的胜利终于来临,他却感到索然无味。在那一刻,他明白了,对画眉的热情,正在远离自己。
韩其楼还明白,他也在远离自己的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容纳他的空间越来越小。在家里,他和妻子分别住在屋顶下的两个空间里,没有情感上的交流。当他走进单位时,那些曾经吸引过他的书籍,现在再也不吸引他了。图书馆里的霉菌味越来越浓,有时,这种气味从走廊里蔓延进办公室,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仿佛生活在十多年前,他会短暂地回忆一下往事。
十多年前,韩其楼还是一个文学青年。那个时候,他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楠江市图书馆工作。在物质贫乏、信息闭塞的时代,这算是一个好单位,清闲又高雅。那一段日子,他读了许多小说,那些文字组成的符号传达了很多信息,让他的精神视野从四川南部一座城市延伸到世界各地,从空中俯瞰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当时,他的身边有一些谈论文学的人。他们组成了一个松散的组织,每周的星期三聚会一次。他们在韩其楼的单身宿舍里喝啤酒,讨论文学,朗读诗歌。有一次,他和一位朋友穿着皮鞋在走廊里行走。他们要从走廊进入他的宿舍。他们的皮鞋底部钉了铁掌,踏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喀喀”声。这响声在走廊里回荡,让他精神百倍。刹那间,他真的感到自己很有力量。他一直认为自己有力量,因为他从书本里知道了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在走廊里行走时,鞋底的铁掌踩在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回声,与他内心的跳跃思绪合拍,把这力量放大了。许多年过去了,这声音还经常出现在他的记忆里,还让他感到振奋。现在,那幢楼房早已被拆除,没有任何人知道他那精神百倍的瞬间,就算知道了,也毫不在意。可他在意。这已经成为他生活中不多的亮点回忆。由此可见,在现代社会大背景的观照下,他的生活微不足道。
几年后,情况发生了变化,韩其楼的朋友不再谈文学,而是各自做事情。一些朋友做了官,另一些朋友当了商人,有的发了财,有的没有发财,还有一个朋友因为欠账太多,被催账的人提着一把刀追了大半个中国。总之,这群文学青年在经济社会里一哄而散,各奔西东,就像他在乡下捕捉画眉时看到的情景那样,一群受惊的画眉从一丛茂密的竹丛里飞向四面八方。韩其楼明白,他的世界正在萎缩,意义正在消失。很多年以后,他看一部美国科幻电影,知道了一个词——“虚拟世界”。自己与文学共度的那一段时间,就是虚拟世界。后来,周围的衬托物改变了,生活的坐标也变了,他一下无所适从。他站在现实的十字路口,虚拟世界像一个气泡,在他面前的空气里爆炸后消失了。他从一种轻微的冲击波里看到,自己过去的生活,是在为自己制造意义的一个过程。他从书本里知道的东西,是别人的东西,不是自己的。自己的意义依附在别人的东西上面,是随时可能剥落的,就像一层油漆从腐朽的门板上剥落。
当他遇到林译苇时,正是自己的生活走向低潮的时候。他是坐在自己世界的外壳里遇到她的。他把自己的办公室称为世界的外壳,里面的虚拟世界已经消失,只剩下这个外壳,充满过时的信息。林译苇到图书馆里来借书,他第一次看见她,她清秀的脸上恬淡的神情就让他明白,她就是自己生命中的那个女人。她的身上透出淡淡的书卷气,与他读过的那些书的信息在某种旷野里相遇,于是就在他心里发生了化学变化。他很清楚这样的感觉。
林译苇和以前的文学朋友不一样。她读了许多书,但不是为了交流,而是为了构成自己的世界。她不和别人谈论文学,但她写的文字很有力度,直指事物的核心。他们在恋爱时,林译苇给他写过一些情书。他从来没有读到过这种风格的语言:
我为你失去了昨天,我还要为你失去明天。
有一次,他们到郊外散步,从铜匠街走到河边,再沿着铺满鹅卵石的河边向下游走去。他们发现了一条小路,小路两边长满茎叶多汁的马鞭草。暗绿色的草丛让这条灰白色的泥沙小路特别显眼。它在河岸边的草丛中顽强延伸,通向不知名的远方。他们沿着小路走了很远。几天后,韩其楼接到林译苇的信,描述了那天他们在小路上散步的情景。其中提到那条小路,她是这样描述的:
这条泥沙小路的路面凹凸不平,仿佛某一天从天空中掉下了无数石块,把它砸得坑坑洼洼。
韩其楼捧着信纸发呆了好一阵。林译苇的语言很自由,富含想象力,其中还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是男性思维的特征,女性很少有人具备,所以女性很少产生哲学家作曲家。
有一段时间,韩其楼和林译苇之间的主要话题是文学。那是他们结婚后的日子。他们住在一幢旧房子里,地面是泥土,外面有一个小花园。林译苇经常在傍晚坐在花园里,在一只小木凳上写东西。她喜欢把文字写在便笺本上,就像中学生在作业本上记录打动自己的文字。那里面有她自己的思绪,也有从书中或报纸上抄写的内容。有一次,他们经过一座刚落成的水泥大桥。大桥从城南的滨江大道横跨楠江,直达城北的楠江师范学院。他们走在还没有通车的大桥上,宽阔的桥面只有一些“尝鲜”的市民。韩其楼和林译苇在沥青铺成的桥面上行走,站在人行道上,隔着水泥浇铸的凸显出龙的图案的桥栏观察流动的楠江。然后,他们在凉爽的河风中走过了大桥,回到家里。林译苇端着小木凳,坐在花园里写了一段文字。她把文字给他看:
她走在一座桥上,也就走在未来的战争上面。任何城市建造一座桥,都做好了应对战争的准备,做好了毁灭它的准备。无论是石块垒成的桥墩,还是钢筋混凝土桥墩,里面都留了一个空洞,准备有朝一日在里面放炸药,待敌人来临时炸毁它。她在桥面的人行道上行走,走过了将来可能放置炸药的位置上方,但她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历史中行走,其中一只脚已经踩中了未来。
林译苇曾写过日记,但她记述自己时,从来不用第一人称“我”,而是用第三人称“她”。她曾给韩其楼讲过,真正的自我是不存在的,人,都要存在于一个群体之中,才具备基本的人生意义。而一个人要想超越生活,超越环境,只有离开这个群体,才能找到自己,获得生命的意义。人的一生,从表面上看,都是努力进入这个群体的过程,其实是离开这个群体的过程。但许多人生活在错觉之中。所以,她在讲话时提到自己,用的是“我”,一旦用文字表达自己,她就只用“她”。
她已经在一九四九年的春天走了一遭。
有一次,韩其楼看到林译苇在本子上写了这些字。他不明白,问她是什么意思。
“我在想象,如果我生活在一九四九年,会是什么状况。”林译苇回答。“那个时候,是中国最民不聊生的时候,我想体验一下,一个生活在这个年代的社会群体里的人,在那种极端的生存条件下,会是什么状况,还有,他们的感情生活是什么样子。”林译苇说。
她真的试图在一九四九年生活一次。她想了解一些有关民国的信息,就从市档案局复印了一些资料。韩其楼还在图书馆给她找了一些有关民国的书籍。她就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回望四十年代。
“我看见了很多东西。”有一次,她对韩其楼说,“特别是爱情,在任何艰苦的生存环境下,都会产生。而且,它会发生在任何人之间,只不过,它的形式可能很粗糙。”
那一段时间,林译苇获取了很多有关民国的信息。历史的色彩在她的视野里逐渐鲜明,涂抹在她自己的生活细节上。当她行走在铜匠街或其他比较古旧的街道上时,她就被历史包围,同时,也把她与当下的生活隔绝。从她身边掠过的汽车和穿着打扮入时的行人,就像未来的梦里面的道具。
生活像一棵树,它的枝干和叶子的性质,与树根有关。林译苇经常这样想。生活像一棵树,生命也像一棵树。但是,一个人的生命不只是生理意义上的,一定与周围的人有关系,与历史有关系。有些人总是想挣脱这层关系,上升到一个纯自我的空间,但这个空间,永远被限制在社会的大屋顶下面。
刘雅的事情发生后,林译苇再也不和韩其楼谈文学方面的事情,因为,它只与自己的生命有关。过去,她以为韩其楼是她生命中的人,现在她清楚了,他不是。文学是她把自己封闭起来的第一道门。然后她对韩其楼关上了工作的门、生活的门。她把自己封闭在一段别人的历史里。这是一个坚硬的外壳,她在里面看见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在狭小的空间里投射出去,在更广大的空间里变形,让她清晰地看见,然后,她用文字把它们记录下来。那些文字逐渐成形,组成了《屋顶下的天空》。
田单岭和叶一峰生活在民国时期。他们本是两类人,一次偶然的绑票事件,让他们聚在一起。他们成了朋友。他们一个是学生,一个是文盲,接收的信息不同,导致他们的生活方式不同。但在爱情生活方面懵懵懂懂,是他们生命中最柔软的地方。那是他们的相似之处。
这部小说,林译苇已经写了很久了。她随身带着便笺本,把她视野里的影像记录下来。她的眼光从一九三〇年掠过,一直看到一九四九年。
现在,林译苇又拿起了钢笔。在时间的河流里,漂浮着一些影像的碎片。那是几十年前发生在高峰砦的故事片断。林译苇站在二十一世纪的楠江岸边一座城市里,用文字织成的网把这些片断打捞出来,还原成陈旧的影像。近段时间,她对过去着迷——丈夫韩其楼毁灭了她的现在,她只能努力还原自己的过去,并用它们构成自己的未来。她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之间,陈旧的影像碎片在她身边飞舞。她在文字中一一把它们辨认清楚。
有一天,高峰砦的砦门外面来了两个人。在砦门后面一块石头上站岗的邬老二远远就看见他们了。当他们沿着石头小路来到砦门前使劲敲门时,邬老二操起倚在门后面岩石上的七九式步枪,“哗啦”一声拉了一下枪栓,把子弹推上膛。
“你们是哪两个老几?”他从门框上方伸出脑袋,大声问,“来干啥子?”
“我们来拜会田老板。”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仰着脸大声说。他回头对身后那个穿对襟衣服的青年挥了挥手,让他把提着的皮箱高高举起来。
“我们给田老板带来了一份薄礼。”穿中山装的青年说,“你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
“我不晓得你们是啥子人,你们最好离这道门远一点,要不然,我一枪把你们的脑浆崩出来!”邬老二又拉了一下枪栓。他忘了刚才已经拉了一次枪栓,把一颗子弹推进了枪膛。枪栓这次后退时,拉壳钩钩住那颗卧在枪膛里的子弹弹壳底部沟槽,把它钩了出来。它跳到地上,在石头路面上蹦了几下,黄澄澄的亮光一闪,消失在路边一丛黄荆里。
“妈哟,你给老子还要跑,看你跑得了哪里去!”邬老二咒骂着那颗逃跑的子弹,“老子要把你揪出来,拿石头捶扁你!”
“哥子,请开门。”门外那个穿对襟衣服的青年放下手中的皮箱,左手举起一张白色小纸片,“这位是楠江县地方武装自卫总队一中队队长童述之。他要拜见你们田老板。你看,这是他的名片。”
“把片子拿来。”邬老二说,“从门缝下面梭(滑)进来。”
穿对襟衣服的青年把名片从门框下面的缝隙里塞了进去。
邬老二捡起名片,横来竖去地看了一下。
“写的啥子哟,老子认不得。”他说,“你们等一下,不要走了,我找人看看。”
邬老二捏着名片,沿着石头阶梯跑向砦顶。他看见田单岭正从茅房里走出来,边走边看一张照片。昨天,田单岭下山到了楠江城,在刘大爷的店子里拿到一个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照片是叶一峰寄来的。去年,他在高峰砦给大家拍摄了照片,田单岭把刘大爷的地址留给了他。一年过去了,田单岭终于收到了照片。他第一次看照片,感到很新鲜。他反复看了许多遍。他第一次在一张纸上看见自己的面容。山砦的兄弟伙都在照片上,他们坐在桌子边,表情瓜兮兮(傻乎乎)的。昨天晚上回到山砦,兄弟伙抢着看照片,看来看去,照片上留下一些乌黑的手指印。田单岭把照片分给他们,只留下一张,那是自己的头像。当时,叶一峰单独给田单岭拍摄了一张头像,这次也一起寄来了。田单岭在照片上看见自己的脸,首先想到的,就是啥时回一趟家,把这张照片留给母亲。
“你不站岗,跑上来做啥子?”田单岭看见邬老二提着枪跑上砦顶,张着嘴巴像一条狗那样喘气,感到奇怪。
“有,有人找你。”邬老二喘着粗气说,“是两个人,你看,片子。”
田单岭的眼睛乜斜着邬老二:“你晓得老子认不得字,还拿给老子看。你去找杨老四,让他给老子把上面的字认出来。”
邬老二在伙房里找到杨老四。杨老四捏着名片跑到田单岭面前,一字一顿地念出上面的字:
“四川省楠江县地方武装自卫总队一中队队长童述之”。
“啥子自卫总队一中队哟,他们找老子干啥子?”田单岭说,“这个队,那个队,还不是和我们干过仗的那几爷子搞的?”
“可能是他们。”杨老四说,“不过,现在他们也没有找过我们的麻烦。我听说,‘八娃’(当地人对八路军的俗称,也以此称呼解放军)要来了,那几爷子慌得很。他们这次来,只来两个人,会不会是想和我们……”杨老四两只手钩在一起,做了一个拉手的手势。
一个文盲土匪,生活在一九四九年,他的眼光是无法穿越历史烟云的。林译苇想。田单岭的眼光一直在楠江的城市和乡间扫视。他看见了友谊,看见了财富,看见了敌人,看见了朦胧的爱情,却没有看见历史。
我们看不见历史,就像看不见草在生长。
林译苇想起了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这句话。的确,一个人处在历史之中,是看不见历史的,虽然他正在经历历史,实际上他浑然不知。他所看见的,只能是眼前事物的状态。他只能根据这种状态来决定自己的选择。正如田单岭,他站在一个决定他命运的道路交叉口,却根据眼前一个东西,轻率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个东西,就是童述之带来的皮箱。林译苇想。
林译苇卧室写字台的抽屉里有一本《楠江市志》,其中《大事记》①中,关于一九四九年有如下内容——
一九四九年
一九四九年一月一日午十一时起,四川全省戒严,第二区专署所辖各县县长奉令兼理军法官职务。
一月,楠江县地方武装自卫总队成立,国民党县长陈锡周亲任总队长,辖三个中队五百余人。另外,五个区各有一个联防大队,共有三百余人,五十七个乡镇各有一个模范中队,每个中队五十余人,还有一个警察中队二百余人。地方捐款两万余元,购置机枪数挺,卡宾枪十支,挪借县粮两万石,又出售未起征前的抵粮券一万二千石,查封民间囤粮三万石,还建立了便衣队、干部大队、特务队数百人,准备抵抗解放军。
三月,中共兴昌县临时工作委员会成立,隶属中共永(川)
① 参见四川省内江市修志办相关资料荣(昌)兴(昌)工委领导。临工委协助和领导了解放兴昌县的工作。
……
从一九四九年一月到十二月,楠江城在历史的转折中发生了巨大变化,共产党的政权替代了国民党的政权,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生活性质也发生了变化。
历史被时间过滤之后,就成了一串文字和数据。林译苇想。那些曾经在这段历史中生活过的人,像一朵干花,成了单薄的标本。他们曾站在岁月里,思考过人生的方向。无论怎样选择,最终,他们的方向都是一致的。
田单岭站在高峰砦的微风里,从杨老四手中拿过那张名片,思考了一下。
“把他们放进来。”田单岭说。
当童述之和他的随从走到砦顶时,田单岭正坐在一间屋子里等他们。
“威名远扬的田单岭田老板,竟然这么年轻。”童述之双手抱成拳举在胸前,向田单岭摇了两下,“我童述之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田单岭对童述之的话似懂非懂。他也双手抱拳,向童述之摇了两下,“童队长,幸会,请坐。”
“无事不登三宝殿。”童述之说,“今天我到贵府,是专程拜见田老板,与田老板共商大事。”
“我不晓得,我这样的人,还会做啥子大事。”田单岭说,“听口气就晓得,童队长是一个读书人,说话都是文绉绉的。”
“田老板过奖了。”童述之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向穿对襟衣服的青年招了招手。青年把皮箱放在桌上,打开。
皮箱里放着十支蓝灰色的手枪。它们整整齐齐地嵌在皮箱的棉布内衬里。童述之取出一支手枪,“咔嚓”一声,拉了一下手枪套筒,把一颗子弹顶上膛。
“柯尔特M1911A1,11.43毫米口径,现今世界上最好的军用手枪。”童述之说,“田老板是远近闻名的神枪手,肯定晓得‘一枪二马三花口’,那就是勃朗宁M1900手枪、柯尔特M1903手枪和勃朗宁M1910手枪。这枪,比那些枪还要好。这是楠江县地方武装自卫总队总队长、县长陈锡周送给田老板的礼物。请笑纳。”
田单岭看着童述之,没有说话。就在一年前,陈锡周还调集县政府保安大队攻打过高峰砦,搞得兄弟伙在杨老四的家乡躲了半个月。现在,他们却主动送枪来了。
“过去,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童述之说,“现在不同了。现在,‘八娃’要来了,我们就成了一家人。我们周县长特地派我来,给田老板送来一份委任状。”
穿对襟衣服的青年从箱子里取出一张纸,递到田单岭面前。田单岭看了看杨老四,杨老四又看了看童述之。
“念给田老板听。”童述之说。
穿对襟衣服的青年双手展开这张纸,清了清嗓子:“哼。楠江县政府委任令‘天’字第十三号。兹任命高峰砦砦主田单岭为楠江县地方武装自卫总队一中队队副。此状。县长陈锡周。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二月廿日。”
“从现在起,田老板就是田队副了。这个队副,是暂时的,将来还可以当中队长、总队副。党国现在急需人才,田老板百步穿杨,手下还有精兵强将,就是党国需要的人才。”童述之说,“但是,今天我来这里,决不勉强田老板。俗话说,‘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假若田老板不想当这个队副,我们就把周县长的礼物留下,转身就走。我们只是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田老板手中的柯尔特手弯子要对准‘八娃’,不对准我们。”
田单岭眼睛直盯着童述之,“童队长,我只想问一句,我们归顺了政府,我的兄弟伙咋个办?”
“兄弟伙,好办。”童述之说,“全部当自卫队员,吃皇粮,拿军饷。”
田单岭看了看,他的兄弟伙都站在他的身边。
“你们自己说,这事,干不干得?”田单岭问。
“干得。”杨老四说。
“我呢?”张矮子怯生生地问,“我听他们说,当兵吃粮,个头太矮了不行。”
“国难当头,要当兵,身高不是问题。”童述之说,“‘八娃’来了,就要共产共妻,普烧普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男子汉,就要挺身保卫自己的家园。”
张矮子挺了一下身子,把手中的步枪拍得“啪啪”响:“我干!”
在场的兄弟伙纷纷点头。
“那好,这事就这么定了。”田单岭说,“杨老四,你到伙房,把那半边野猪砍来红烧,再把埋在伙房屋后的那坛糯米酒挖出来。我们今天要和童队长好好喝一顿。”
在战场上,每一个被子弹击中的士兵,他们倒下的姿势都不一样。世界上每一个死去的人,他们死去的原因可能相似,但细节绝对不一样。林译苇想。每一个死亡的士兵,他们踏上死亡之路的方式也不一样。他们先要行走,然后来到迎接子弹的地方,人们说,这是战场。战场就是子弹横飞的空间。子弹在这个空间里飞速移动,与某一个人的身体相遇,就会改变他的命运。
林译苇的手酸痛极了。她手中的笔在一九四九年走了一趟,笔管里的墨水触碰了一些历史的尘埃,变得滞重。当她为这个章节写下句号的时候,只是在纸面上留下了一圈浅浅的划痕,上面遗留着断断续续的墨迹。
第二天凌晨,林译苇从一个梦里惊醒。
她坐在床上,感觉汗从自己背上流下来。她端起床头写字台上一个玻璃杯,喝下半杯冷开水。一滴冰凉的水滴在她的睡衣上。她的头脑清醒了一点。
林译苇梦见叶一峰穿一身土黄色的军装,在铜匠街上行走,走到刘若木的山货店旁边。突然,倚在山货店外墙的木头门板倒了下来,刘若木从店里冲出来,擎住了门板,她一下就醒了。
在林译苇的时间表上,那应该是发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事情。林译苇坐到写字台边,拧亮台灯。她翻开《楠江县志》的大事记。她要在里面感受时代背景,找到田单岭和叶一峰存在的依据。她首先找到一九五〇年,她想在里面发现蛛丝马迹,找到下一阶段落笔的地方。
一九五〇年
一月一日,楠江军管会完成对旧政权的接管,旧机构逐渐撤销。
一月二日,楠江县散兵收容所成立。
一月三至四日,地委专署召开各县县委书记、县长会议,部署公粮、税务征收工作。会后,各县相继派出工作队到区、乡开展征收工作。
一月十日,专署发出布告,解散、查封国民党“中统局”、“保密局”、“国防部二厅”、“游干训练班”等特务组织。同日,楠江军分区发布“收缴非法武器、电台办法”。
一月十四日,楠江军分区、楠江警备区分别成立。章士洲任军分区司令员、刘观礼任政委、田洪刚任警备司令。
十七日,楠江派出工作队征收一九四九年公粮。公粮征收改用秤称,废除斗、升、合量器。
一月二十四日,楠江军管会发出剿匪命令,令驻区内各部队于二月一日至十五日对辖区内的土匪进行一次全面的政治攻势及军事清剿。
……
历史的进程在这个年代骤然加快,林译苇想。几千年来,中国的社会形态都是一种稳定状态,记载历史的书籍最缺乏的是细节。《楠江县志》中的大事记,对生活而言,是一种概括,对历史而言,就是一种细节。
一九五一年
一月八日,专署通知各县按政务院的指示,接管美国救济的文化、宗教、救济机关(该机关人员是接受外国津贴的)。
一月初,专员陪同川南区党委第二书记佟钟到岳中开展土改试点工作。二月下旬,土改试点扩大到金昌县。从六月开始到一九五二年五月,全区普遍开展土地改革。土改中,百分之七十以上无地少地的农户分得了土地三百六十万亩,一部分农户还分得了耕牛、农具、粮食、房屋、家具等胜利果实。
一月十六日,川南区党委任命牛正林为楠江行政督察专员公署专员。
一月二十九日,专署选定楠江女一中(今市政府驻地)为永久驻地。
二月二十四日,楠江行政督察专员公署专员吴川调任中共楠江地委副书记兼任楠江军分区副政委。
三月,成渝铁路最大联拱桥——威阳牛二溪大桥落成。
四月六日,地委发出《关于加强抗美援朝宣传教育的指示》。同月,又发出《关于普及与深入抗美援朝爱国运动计划》。此后,全区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运动,至一九五三年七月结束。
五月,逃亡匪首张占标在楠江与金昌县交界的铜锣镇附近被一割草孩发现,即喊捉匪,当地群众急往追捕。楠江县观右乡复员军人胡志强徒手前往,直追擒获。胡志强被评为镇压反革命工作模范及模范复员军人。
……
一九五二年
一月四日,仁州、久阳、威阳三县发生旱灾,停止土改,全力抗旱。
一月九日,火车第一次开进楠江银龙坝车站。
一月十二日,专署向各县发出通知,传达中央关于不要再给中央送礼的指示,专署决定,各县也不要再给专署送礼,更不准把国家的土特产送赠给个人。
二月,在全区各县(市)城区工商业开展“五反”(反行贿、反偷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对盗窃经济情报)运动。同年八月结束。历时七个月,共揪出“老虎”一千一百三十二个,清出赃款三百七十七万九千六百九十元,追回一百七十一万四千五百一十九元。
……
林译苇读完了大事记中这三年的内容。在这本厚厚的书里,由事件组成的历史成了符号,密密麻麻地趴在纸上,在她眼前一页一页地滑过。她想在这些符号里找到叶一峰的踪影。在一九五二年,他应该回到家乡。几年前,他从贵都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后,在贵都城一所中学教图画课。后来,他的父亲叶成椹病危,他回到家乡桑园镇。父亲去世后,他在坐落在桑园镇的楠江简易师范学校谋了一个教席。那个时候,应该是一九五二年以前。
8月下旬,楠江简易师范学校从良安区桑园镇迁到楠江县城,更名楠江县立师范学校,由主要培养小学师资变更为主要培养初中师资。
林译苇在大事记里找到了这一条。她知道了,一九五二年,叶一峰随着学校到了县城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九五二年九月二十日上午,叶一峰穿一身土黄色的棉布军装,从县立师范大门走出来,穿过石板铺成的街道,来到铜匠街。
他沿着铜匠街的倾斜路面向下走,一边走一边看两边的门牌号。他要找的门牌号是铜匠街二二四号。
前几年,他曾把一沓照片寄到这个地址。他在高峰砦给田单岭他们拍摄了照片之后,就回家了。暑假完毕,他回到学校之后大半年,才有冲印照片的机会。他在那间教室里摸索了好几个夜晚,浪费了好几张放大纸,终于学会了冲印照片,从而更加理解素描原理:一切阴影的产生,都有一个光明的理由。
当他在红色的灯光下面看着田单岭的影像从一盆浅色的液体里浮现出来,他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活生生地看见如此准确的素描明暗关系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这几十秒钟,胜过他画十个课时的素描。物质世界的面貌是由它的结构决定的,一个人不了解结构的意义就去画素描,往往会在黑白世界的表面徘徊一辈子,因为他只画他看见的东西,不会画他理解和领悟的东西。他的线条就不会像一把刀那样切入物质的内部,而只能像一些蜘蛛网,乱七八糟地缠在物质的表面。
离开高峰砦的时候,田单岭留了一个地址给叶一峰,那就是楠江城铜匠街二二四号的“四源山货店”。他把放大的照片按这个地址寄出去后,没有收到回信。他并没有想到会收到回信,因为田单岭是文盲,所以,他也没有给他写信。但他还是想知道,田单岭到底收到了他寄的照片没有。
铜匠街的门牌都是用木头做成的,钉在每个门面的门框上方。叶一峰一边走,一边查看门牌的号码。他找到了那一块门牌——楠江县铜匠街第二二四号。这块牌子与其他牌子不同的地方是,凹下去的字体上填了白漆,白漆上覆盖着薄薄的尘土。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现在还刮着风。叶一峰站在门前,打量这家店铺。几块褐色的木头门板从门框卸下来,倚在墙边,一个老头坐在门口抽水烟。他看见叶一峰站在门口,就站了起来,准备招呼他。这时,一阵风吹来,一块斜倚在墙上的木门板“咔啦啦”地响了几声,慢吞吞地倒向叶一峰。那个老头敏捷地站起来,撑住门板。
“今天的风好大。”那老头说,“好久都没有看见这么大的风了。小伙子,这块门板差点砸着你。”
“谢谢你。”叶一峰说,“请问,你是不是刘若木刘老板?”
“我就是刘若木。”刘若木说,“小伙子,你找我?你是哪一位呢?”
“我叫叶一峰。”叶一峰说。
“想起来了。有这么一个人。那就是你了。”刘若木左右看了看,垂在大腿旁边的左手轻轻招了一下,“你进来。”
叶一峰走进店子,刘若木把倚在墙边的一扇木板门搬到门框里,把门板的门轴插进门斗,把门板牢牢实实地嵌在门框里。他上好了一扇门,又上另外一扇。射进室内的光线一点一点减弱。当刘若木把四扇木门板全部上完,屋里就被黑暗笼罩了。
刘若木拉亮电灯。昏黄的光线充满室内。他给叶一峰泡了一盏盖碗茶,放在柜台上。他们坐在柜台边喝茶。
“你咋个会想起来找我?”刘若木问。
“我在乡下教书。”叶一峰说,“现在,我们学校搬到城里来了,我就想到处看一看。我走到一个街口,看见一家店铺的门牌上写着‘铜匠街’,我想起了三年前,我还在读书的时候,寄了一沓照片到这条街的二二四号。我就想找一找这家店铺,想找到你,弄清楚照片收到了没有。”
“三年前,是有人寄了一些照片到这里。”刘若木说,“原来就是你寄的。”
“你交给田单岭了?”
“给他了。”
叶一峰揭开茶碗盖,用盖碗的边沿把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撇开,喝了一小口茶。
“这是清风砦下面的明前茶。”刘若木说,“是去年的货,有点不新鲜了。”
“不要紧。”叶一峰说,“我不会品茶。不管啥子茶,在我嘴里,都是一个味道。”
刘若木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你是教书先生?你看起来很年轻。”刘若木说,“我听田单岭说过你。他说,你在一所学校学塑菩萨。”
“不是学塑菩萨,是学雕塑。”叶一峰说。
“哦,雕塑。你等一下。”刘若木起身走进里屋,拿了一个用红绸子包着的东西。他把红绸展开,叶一峰的嘴巴一下就张开了——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深褐色人像雕塑。这个人眼睛紧闭着,脸上的肌肉仿佛还在微微颤动。
叶一峰想起来了。这是田单岭的头像。几年前,他作为“肥猪”被土匪拉到高峰砦,在一间屋子里用墙上的泥土给醉酒后的田单岭塑了一个头像。他还记得,当时的光线是一盏油灯。他没有想到,他在摇曳的光线下面做成的雕塑,面部的表情会如此生动。
“他是我的朋友。”叶一峰说。
“我晓得。”刘若木说。
“我回来以后,一直没有找他。”叶一峰说,“我不晓得他现在怎样了。”
“他死了。”刘若木说。
叶一峰把手中的雕像举在电灯前观察。一束金色光线从田单岭头像后面射出来,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死了?”叶一峰说,“咋个死的?”
“那个年辰,死的人太多了。”刘若木说,“在我们这里,死了很多人。我不晓得田单岭是咋个死的。我只晓得他死了。”
叶一峰从来没有想过田单岭会死去。他在生活中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内容。他和田单岭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待了几个小时,就成了朋友,虽然后来联系不多,但田单岭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亲眼看见过田单岭杀人。他杀了老山头,也救了自己。那是一个噩梦般的情景。
叶一峰从来没有真正思考过死亡的事情。林译苇想,因为在人生的道路上,他还走得不远,看见的事物还是不很多。他是一个观察者,不是一个思考者。他经历了父亲的去世,得知了田单岭死亡的消息,就像其他经历类似事情的人一样,只是感到悲痛和难过,没有更多地想死亡背后的意义。叶一峰是一个对物体的外在形象着迷的人,所以他喜欢雕塑。而雕塑就是死亡的外形,它是对死亡的预先复制,但叶一峰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这一点。
叶一峰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上素描课时,仔细观察过骷髅,抚摸过人体骨架。在他眼里,那只是一种物质的外形。叶一峰从小就有刻画物质外形的冲动,所以他成了陶蕴玄的学生。他的世界是一个静态的,呈现出某种状况的深刻,但他对动态的社会一无所知。从贵都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后,叶一峰在贵都城一所中学教图画。不久,他的父亲病危,他回到了家乡。他的父亲叶成椹离开人世之前,正是每年的“六腊战争”开始之时。叶成椹拖着病体,把一百个大洋交给他的毛根朋友、县教育科长刘子文。刘子文接受了这一百个大洋,退了县立简易师范学校校长冯季麟送上的一百个大洋,叫他在教师名册上添加叶一峰的名字。不久,刘子文在全县教育会议上审议全县区、乡、镇呈报校长、教师推荐和任用名册时,让县立简易师范学校校长推荐的任用名单顺利通过。叶一峰回到家乡教书,他所经历的只是一段人生旅程——从贵都赶回桑园镇,给父亲送终,然后到镇上的简易师范上课。
这是一个由当时的社会环境为一个人编制的人生程序。林译苇想。叶一峰并不知道这个程序后面的复杂性,凡是自己没有面对的事物,都是抽象的事物。他有自己的人生目标,通向这个目标的道路由具体的事物组成,他要认真对待它们。
叶一峰在坐落于桑园镇的县立简易师范学校任劳美教师,教美术和劳作(剪纸、泥塑或雕刻)。桑园镇是一座沿着山坡修建的小镇。学校坐落在山坡下面的下街子,叶一峰的家在山坡顶端的上街子,因为他家的酱园在上街。在一片斜坡上,安放着几百个圆鼓鼓的大陶缸,每个陶缸都戴着一个竹叶做的斗笠遮挡雨水。陶缸里盛着正在发酵的豆瓣、酱油、麸醋,一股酸溜溜的气味不分白天黑夜飘荡在上街子的上空。父亲去世后,叶家酱园就由二叔叶成桑掌管,叶一峰还是住在他离家去读贵都美术专科学校前的房间里。那是一幢串架二层楼房。回到家乡后,他依然住在这里,每次放学回家后,叶一峰都要站在二楼房间的窗口边,看一下学校的情景。
楠江县简易师范建校之初,没有校舍,学校就设在下街子的叶家祠堂里。祠堂的房屋成了教室和教师宿舍,祠堂外面有一块五亩大小的菜地,本来是祠产,改建成了操场。祠堂的正堂屋是学校的办公室,那里面搁了几口棺材,那是叶氏家族几个老辈子的寿材。每一年,这几口棺材都要刷一道土漆,所以它们闪闪发亮,成了屋里最耀眼的物件。学校的各科教师都挤在这间屋子里办公,这几口棺材也成了他们放作业本和办公用品的柜子。学校没有闹钟,就用线香计时。校长每天在一支线香上画几个刻度,插在一个香炉里,放在一口棺材上。过一段时间,校长背着手走进办公室,看到线香燃完一个刻度,就拿起一个铁槌,把屋外洋槐树上吊着的那口铜钟敲得当当响,那些被关在教室里的学生就蜂拥而出。
从这里看下去,坐落在下街子的学校一览无余。操场上,一些学生在争抢一个篮球,如果这一天的风向坡上吹,还可以听见他们兴奋的喊叫声。叶一峰给这些学生上过课。师范学校没有设美术科,只有美术课,每个班都排了美术课,但教学设施很简陋,只有几盒水彩颜料,粘在纸板上的颜料块被学生的水彩笔掭得凹陷下去,几种常用的颜色如黄色、红色和蓝色,几乎被掭光了。
美术课没有教学大纲,也没有教材,美术科目的教学内容由教师自编教材。上一任劳美教师钟韵贵在上美术课时,放任学生画他们想画的东西。一些学生在纸上画小鸡,一些学生画树木,还有一个名叫叶尚梓的学生画了一个男人爬墙头。那是一件他发现的新闻——他的邻居是一个单身汉,经常在夜里爬墙头到隔壁一个寡妇家。有一次,这个学生起夜,到院子里撒尿,看到了这个情景,就在美术课上画了下来。钟韵贵认为“有伤风化”,在这份作业上用红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差”字。
叶尚梓的爷爷叶兆利是叶家祠堂的族长,一天晚上,他和校长冯季麟在家里喝酒,喝得高兴,脸泛红光,就说自己的孙子叶尚梓各科成绩都好,平时作业都是优。他叫孙子把作业拿给冯校长过目。一沓作业中,放在第二张的就是那张美术作业,他没有看清楚上面画的啥东西,就看到了那个放肆的红字“差”。他的脸涨得更红了。
劳美教师钟韵贵的父亲钟家豪是桑园镇第六保的保长,每次“六腊战争”之前,他都对冯校长有所“进贡”。钟韵贵一直不编写教材,上课时叫学生随便画。他曾私下说过,校方发给他一个月一石米的实物工资,里面只有站讲台的米,没有编教材的米。这话传到校长冯季麟的耳朵里,他感到不舒服。现在,他手里拿着钟韵贵批了一个“差”字的美术作业,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办。
“你这样画,是自己想出来的?”冯校长问缩着脖子站在旁边的叶尚梓。
“不是想出来的。”叶尚梓说,“我看见的。”
“你看见的?”叶兆利说,“你啥时看见的?”
“前几天,半夜,我在院子里撒尿的时候,看到的。”
“我晓得是哪两个人了。”叶兆利的上下两排牙齿一下就咬紧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两个狗男女,老子要召开家族大会,把他们两个捆成粽子,装进猪笼,沉到堰塘里头去!”
“这事干不得。现在提倡新生活,那些老做法要不得了,那是违法的事情,千万莫干。”冯校长赶紧站起身,对叶兆利说,“你的孙子画这幅画,本身没得错,是老师的错,即便是美术课,他也应该有教材,应该备课,不应该叫学生在课堂上随便画。你的孙子画出这样的画,校方也有责任。”
不久以后,县教育科长刘子文接受了叶成椹送的一百个大洋,退了县立简易师范学校校长冯季麟送上的一百个大洋,叫冯季麟在教师名册上添加叶一峰的名字。冯季麟依照他的意愿,添上了这个名字,拿下了钟韵贵的名字。他一直以为,叶一峰这个名字能够出现在民国三十七年秋季的教师名册上,是叶兆利出面打点了刘子文。一直到解放军进城,新政权成立,学校被改组,他都不知道,打点刘子文的,是叶一峰的父亲叶成椹。假若他晓得是叶成椹打点的刘子文,那么,后来发生的事情就不会这样简单了。
当钟韵贵灰着脸,背着一床铺盖卷回家时,父亲钟家豪二话不说,先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喊两个保丁抬出一张竹躺椅,用两根竹竿绑了一乘滑竿,把他抬到简易师范学校。他在办公室找到校长冯季麟。冯季麟一看钟保长铁青着脸跨进门,立刻迎上去,请他先坐下,再给他讲了辞退钟韵贵的缘由——一是他上课不备课,学生家长和校董们都有意见;二是县教育科长刘子文收了叶家族长叶兆利的好处,授意在简易师范的教师名册上添了叶一峰的名字。学校董事会开会讨论后,认为学校是借用叶家的祠堂办学,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就拿下了钟韵贵的名字,补上了叶一峰的名字。
钟家豪站在办公室里,没有坐在冯季麟搬在他身边的藤椅上,只是接过了冯季麟递过来的茶盅。他想把茶盅摔在地上,但他没有摔。在桑园镇,他只顾忌叶家的族长叶兆利。既然是叶兆利打点了刘子文,那么,这件事情就不是摔一个茶盅能够摆平的。他把茶盅重重搁在桌子上,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双手背在身后,跨出办公室的门槛,对等在外面的那两个保丁说:“还傻起干啥子?还不快给老子走!”
两个保丁用滑竿抬着钟家豪,走过野草被太阳晒得蔫里吧唧的操场,消失在学校大门外时,冯季麟这才感到真正轻松了。
冯季麟的轻松很快就被时代变幻的烟云驱逐了。几个月后,解放军进了楠江城,桑园镇也来了工作队,接管了镇公所,废除斗、升、合量器,用秤征收公粮,县立简易师范学校也由新成立的楠江县人民政府接管,派来了一位新校长,解散了校董事会,冯季麟这个校长也当到了头。和几个月前的钟保长一样,冯季麟坐在一乘滑竿上,走过长满枯黄野草的操场,回到十几里外的老家。
学校搬进县城上南街文昌宫,更名为“楠江县立师范学校”,校长是罗泰旭。罗泰旭是南下干部,身材高大,一口山东腔,说话时最爱拍人肩膀。一些体质柔弱的老师往往会被他拍得往前一个趔趄。叶一峰也被他拍过肩膀,那是学校刚搬进文昌宫不久,叶一峰正在文昌宫里转悠。
楠江文昌宫建筑在县城的高地,整个建筑群依山势起伏而建,殿厅、亭阁错落有致,整个建筑以排楼、魁阁、戏台、对厅、大殿为主体,附属建筑有厢房、耳房、花园、回廊。排楼为二重檐穿斗式木石结构,魁阁为穿斗式歇山顶结构,楼阁式建筑,前檐二重,后檐三重,形制特殊,前檐大门上方悬挂“文昌宫”三字。文昌宫内院中,戏台、对厅、正殿排列在同一中轴线上,主体建筑因山势高低起伏而一殿高于一殿,戏台临山崖而建,后台还设置一走廊,在这里可凭栏远眺鳞次栉比的县城。
那一天,叶一峰刚从刘若木的山货店里走出来,又到河边去了一趟。一个月以前,楠江涨了一次大洪水,沿岸的房屋曾被淹没过,现在还可以看到墙上的洪水痕迹。在一座被冲毁的码头下面的泥沙里,有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叶一峰认出来了,那是乌木。在贵都美术专科学校读书时,他和同学有一次到河边写生,就看见了这样的木头。陶蕴玄老师说,这是乌木。他们把它挖了出来,尔后,陶老师用这块乌木给陶雅做了一个胸像。现在,叶一峰又在楠江边看见了乌木。他想到了陶雅,想到了陶雅的胸像。他从衣兜里掏出田单岭的泥塑头像,发了一会儿呆,慢吞吞地回到学校。他走进寝室,看见同寝室的几个老师正趴在各自的床上撰写中学教师思想改造学习心得,便转身出门,慢慢地从排楼从魁阁一直散步到戏台。
自从学校搬进这文昌宫,叶一峰还没有游览过这个地方。他从戏台来到依山构筑的走廊,双肘支在漆皮斑驳的木头栏杆上,注视坡下的县城。从这里看下去,县城的街道被两边的屋檐遮挡了一部分,显得更窄小。这些房屋大都是青砖砌的墙壁,灰黑色的瓦片盖的屋顶。有些房屋是二层楼房,一些木板窗户打开了,可以看见室内的情景。叶一峰看见一扇窗户旁边摆着一张桌子,三个男人正围在桌边喝酒。他突然想起了几年前在高峰砦的情景。田单岭和他的兄弟伙也坐在桌子边喝酒,他还给他们拍摄了几张照片,那底片还保存在他的箱子里。回到家乡几年了,他一直没有与田单岭联系,今天才晓得,他已经死了。
这时,有人在叶一峰的肩膀上重重击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校长罗泰旭站在他身后,一只大手放在他的肩头。
“看啥呢?傻站在这里。”罗泰旭问。
“没看啥。”叶一峰说。
“嗯,有意思了。”罗泰旭说,“没看啥,那你站在这里,睁大眼睛,干啥呢?”
“就看这些房子。”叶一峰说。
“嗯。”罗泰旭双手叉腰,扫视坡下密匝匝的灰黑色房屋,“除了房子,你还看见些啥呢?”
“没有看见些啥。”叶一峰说,“下面就是一些房子,街道,还有人。”
“你看你,终于看出名堂来了。”罗泰旭说。
“啥子名堂?”
“啥子名堂?这个问题,你还问我?”罗泰旭说,“你已经看出来了,你看出了‘人’。你再说说,你看见了啥样的人?”
“那些人,他们在走路。现在是黄昏了,他们要回家。我还看见了几个正在吃饭的人。”
“你看见的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
罗泰旭的手掌重重拍在叶一峰的肩膀上。
“我说,叶一峰同志,”罗泰旭说,“你的脑子里,还缺少政治这根弦。要好好补一补马列主义这门课啊。有了政治的眼光,你看问题的角度就会不同。住在这些屋子里的人,他们都是人民,都是我们的阶级兄弟。我们从老远的地方,一路枪林弹雨地打过来,就是为了解放他们。现在,他们得到解放了,当家做主了,没有人来剥削他们,也没有人来压迫他们了。但胜利来得不容易啊,叶一峰老师,为了把楠江县城从国民党反动派军队里夺过来,我们牺牲了一百多名战士。这些战士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从五湖四海来到楠江,却长眠在这里,许多战士的姓名和籍贯都搞不清楚。县委决定了,要赶在楠江解放两周年这个节骨眼儿上,在县城的中心广场上建造一座无名烈士雕像,让楠江人民世世代代记住他们。我知道咱们师范学校有你这样一位科班出身的雕塑家,就向县委递交了请战书,县委同意了我们的想法,责成我们学校塑造无名烈士塑像,经费由县财政解决。学校党支部决定,由你来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
叶飘很久没有在“棕色阴影”咖啡屋里闲坐了。几个月前,他认识徐婕之初,就到这里来过。上楼时,徐婕的手第一次搭在叶飘的手臂上。那动作非常自然,好像他们认识了很久。现在,他们再次走上这个楼梯,徐婕的手再次搭在叶飘的手臂上,叶飘却有一丝陌生感。他们已经有过亲密的肉体接触,但叶飘对这样的亲昵行为感到轻微的紧张。
今天,徐婕没有出车。早上,她给叶飘打电话,约他到“棕色阴影”咖啡屋喝咖啡。他们第一次坐在这里,是春天,而现在已经是秋天了。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窗,他们看着街道上的树木、行人和车辆,犹如观看一部无声电影。现在,树木正在掉叶子,偶尔,一片黄褐色的法国梧桐叶会飞快地从玻璃窗前滑过。
在认识林译苇之前,叶飘经常到咖啡屋喝咖啡。在咖啡屋里喝咖啡,能够感觉到一种情调。这种情调与年龄有关,与当时的心境有关。
在学会喝咖啡以前,叶飘喜欢喝茶。曾经有一段时间,叶飘迷恋乡村茶馆。他经常和“老黑白”摄影团体的胶片相机发烧友乘坐公交车到城郊的乡镇拍摄乡村风情。在二十一世纪,楠江城郊的乡镇还遗存着许多老式建筑——盖着青瓦的木头串架房,也遗留着一些老式茶馆。上百年来,这些茶馆都没有变样,一切都是陈旧的——房屋,炉灶,茶壶,茶碗,还有气味,光线。在蓝溪镇一个老茶馆里,叶飘看见了墙上一副老对联。对联已经被尘埃蒙了一层,但字迹还清楚:
南面百屋足矣 北窗一枕悠然
这个茶馆是一幢串架房的二楼,楼梯楼板都是木头做成的,踩在上面,能够感觉到古老的弹性。叶飘在这个茶馆遇见一个中年农民,这个农民让叶飘喜爱上了咖啡。
那一天,叶飘和“老黑白”团体的张天翊、刘晟、许子涵乘车到蓝溪镇,拍摄了矗立在镇口的一座清代砖砌字库塔,来到这个茶馆歇息。他们坐在这个茶馆靠窗的座位上喝茶。他们把摄影包堆放在一张竹椅子上,手里捧着边沿缺了口的老茶碗,用碗盖撇去漂浮在滚烫水面上的茶叶碎片。一个中年农民走到桌边。他很瘦,下巴留着稀疏的胡须,头发乱蓬蓬的,穿一件皱巴巴的灰色西装,脚趿一双塑料凉鞋。他从另一张茶桌边拖过一张竹椅,坐在他们身边,把一个蛇皮塑料袋放在桌上。
“你们是记者哇?”那个农民说。
“你为什么说我们是记者?”刘晟问他。
“我看见你们在照字库塔。”那个农民说,“上次也有人来照了这座塔,后来我在《四川日报》上看见他照的照片了。”
“你真是一个聪明人。”张天翊指着叶飘说,“他是记者,你有啥子新闻,就给他讲。”
“我叫周松柏。”那个农民对叶飘说,“我是一个奇人,你可以采访我。我身上有很多新闻。”
“哦?新闻。”叶飘说,“你有啥子新闻呢?老板,给这位哥佬倌来一碗茶。”
“你太客气了。”周松柏说,“谢谢你的茶,我要给你讲我的新闻。我是一个奇人。”
“刚才你已经说了。”叶飘说,“你怎样一个奇法?”
“我是数学天才。”周松柏说,“我从小就钻研数学,在小学和中学,数学成绩都是全校最好的。高考的时候,我的数学是一百分,语文、外语的分数太差,我才没有考上大学。但我对数学研究得很深入。费马大定理,我也证明出来了。前些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英国数学家安德鲁·怀尔斯说他证明了费马大定理,在我看来,那是假的。你们看,这是我的证明。”
周松柏解开他的蛇皮塑料袋,拿出厚厚一沓布满油渍的稿笺纸,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
“你不要给我们看。”叶飘摆了摆手,“你说的费马大定理,我们一点不懂。”
“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农民,就没得资格钻研数学。”周松柏的眼睛盯着叶飘。叶飘发现,他的眼睛是黄褐色的,像透过阳光的琥珀,折射出晶莹的光芒。
“我们没有半点这种意思。”叶飘说,“你说的费马大定理,我们没有听说过。”
“数学是没有国界的。我是一个农民,也可以研究数学,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周松柏说,“我的天命就是要在这辈子干一件大事。我给你们透露一件事情,你们就晓得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奇人。你们刚才去照了那座字库塔的照片,你们猜,那座字库塔的高度是好多,直径又是好多?”
叶飘和张天翊、刘晟、许子涵相互对望一眼。
“我们不晓得。”他们几乎同时回答。
“我下细测量过。字库塔高5.6152米,底座周长3.5米。用高乘以周长,得数是19.6532。这个数字是啥子意思,你们晓不晓得?”
“不晓得。”叶飘说。
“那是我的生日啊!”周松柏说,“我是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号出生的,我的家就在字库塔旁边。字库塔也叫‘惜字宫’、‘焚字炉’,它是古人专门用来焚烧字纸的建筑。这座字库塔是清代乾隆十八年建造的,你们说,两百多年前的人,为啥子晓得我的生日呢?他们为啥子晓得我要在这一天出生呢?为啥子他们要为两百多年后的一个数学天才建造这座字库塔呢?”
周松柏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痛苦的神情。看来,这个问题已经折磨了他很多年了。叶飘、张天翊、刘晟、许子涵屏住呼吸,彼此看了一眼,不知怎样回答。
“所以,我证明费马大定理的废稿笺,一张都没有乱丢,全部送到字库塔里烧掉了。我要对得起为我建造字库塔的先人。”周松柏说,“也靠字库塔的保佑,我终于证明了费马大定理。”
“你把你的这个……这个数学研究成果,给专家看了没有?”叶飘问。
“我专门去找了楠江师范学院数学系的教授,他们看不懂。”周松柏说。
“那,我们更看不懂。”叶飘说,“这个新闻我没有办法写。写了,读者也看不懂。”
周松柏叹了一口气。他把稿笺放进蛇皮塑料袋,又从中取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褐色的植物种子。
“这个,应该是新闻了。”周松柏说。
“这是啥东西呢?”叶飘问。
“小粒咖啡,云南的品种。”周松柏说,“我在自己的责任地里种的。我还种了白兰瓜、啤酒花,只有小粒咖啡长得最好。我们这一带的土壤和气候并不适宜种植咖啡,我把它种成功了。”
时隔两年,叶飘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情景。周松柏用茶馆老板炒菜的铁锅在火炉上炒咖啡,然后用茶馆老板磨花椒的研磨机把炒焦的咖啡豆磨碎,在茶碗里冲泡咖啡给大家喝。没有方糖,就用冰糖代替。叶飘从来没有喝过这种香味的咖啡,醇香浓郁,带一点果酸味,最后到来的味道是花椒的麻味。
为了比较周松柏的咖啡与其他咖啡的味道,叶飘后来到城里几家咖啡屋品尝过咖啡,“棕色阴影”是他最中意的一间咖啡屋。这里有落地大玻璃窗,可以看见楼下街道的景观。市井的声音飘不进叶飘的咖啡杯,市井的气味却能畅通无阻,与咖啡的香味一起,给他的生活增添一份滋味。
叶飘伸直两条腿,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眼神从回忆里收回来,飘在徐婕脸上。徐婕坐在他的对面,眼睛一直盯着他。
“你走神了。”徐婕说,“你在想哪一个女人呢?”
“没有想女人,在想一个男人。”叶飘说。
“你不要吓我。”徐婕说,“用这样的神情去想一个男人,比想一个女人更让我吃醋。”
“我真正接触咖啡,是因为一个农民。”叶飘说,“刚才我想到了他。他对数学着迷,也许走火入魔了,也许到达了一个其他人达不到的高度,所以这个世界不理解他。他还在自己的责任地里种咖啡,想不到吧?”
“我们第一次在你的屋子里煮咖啡时,你好像提起过他。”徐婕说。
“对。你还给我讲过一个女人和一个抢匪私奔的故事。这个世界比我们想象的更奇怪。”叶飘说,“你对乡镇,应该不陌生吧?”
“我去过一些乡镇。”徐婕说,“有的时候,有乘客要去那里。我是出租汽车司机。”
徐婕今天穿一身淡紫色连衣裙,领口装饰着卷涡状的立体花边,袖口也是卷涡状的立体花边。她在喝咖啡的时候,两只眼睛透过咖啡杯的边沿看着叶飘。她的眼睛画了淡淡的棕色眼影,她的身上透出淡淡的奇异香味。叶飘当初遇见她,就是这样。当时她还光着脚,那双性感的小脚灵活地踩踏离合器和刹车、油门。叶飘想到这里,低头看了一眼徐婕的脚。今天她穿了一双罗马式牛皮凉鞋,细细的绊带缠在她的脚踝上,散发出性感的气息。
“我们很久没有坐在这里喝咖啡了。”叶飘说,“一坐在这里,我就会想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
“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我不会忘记。”徐婕说。
“我很高兴认识你。”叶飘说。
“真的?”徐婕的头微微歪斜着,眼睛里露出调皮的神情,“我不信。可能你更高兴认识别的女人。”
“你老是说这种话。”叶飘说。
“女人有时候比较傻。”徐婕说。
“男人也是。”叶飘说。
他们对视了一眼,徐婕突然感到有点紧张。她放下咖啡杯,从拎包里摸出一盒玉溪牌香烟。她抽出两支烟点燃,递了一支给叶飘。
“我有一个朋友,她是一个女人,但她是我的朋友。”叶飘说,“有一天,她晚上下班回家,被人刺了一刀,”
“她现在怎样?”徐婕问。
“她住了医院,已经出院了。”叶飘说。“没有后遗症。她还对我说,她在病床上写小说,进展很顺利。她是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她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徐婕说,“你喜欢这样的女人。她的味道怎么样?”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叶飘说。
“不是女朋友,也可以晓得她的味道。”徐婕说。
“我不晓得她的味道。”叶飘说。
“我晓得她的味道。”徐婕说,“我经常闻她的味道。你想不到吧?”
叶飘把两只手放在桌上,十指交叉。徐婕眯缝着眼睛,鼻子调皮地皱起,脸上浮起一丝奇怪的笑容。
“她是什么味道?”叶飘问。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徐婕拉开拎包拉链,取出一个红色的小物件。那是一把瑞士军刀。她一一扳开军刀上面的工具,“这是剪刀,我经常用来剪指甲。用剪刀剪指甲,剪左手很方便,剪右手就不方便了。没有人帮我剪右手,我就自己剪,我曾经被剪伤过手指,现在不再剪伤了,但上面还留着我血液的气味。这是开瓶器,有一次,我打开一瓶啤酒时,用手去掰瓶盖,被划伤了手。这个开瓶器上,也有我的血。你看,这是军刀的刀片,我只用过一次,那上面也有血,但不是我的血。你猜,是哪个人的血?”
叶飘盯着徐婕手中的红色军刀。在两寸长的细窄刀片上,沾着一丝褐色的痕迹,从银光闪闪的刀尖一直延伸到刀锋的中部。
“其实,我已经想到了,是你干的。”叶飘说,“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这个问题还用问?”
“我早就想问你了。”
“你早就猜到是我了?”
“是的。”
“血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血,味道都不一样。”徐婕说,“我经常闻上面的气味。我闻到我的血液的气味,还闻到那个女人的气味。我很满足,我很解恨。你想闻一下吗?你肯定分辨不出,哪一种是我的血,哪一种是她的血。闻的时候,你要闭上眼睛。”
徐婕把瑞士军刀递到叶飘鼻子下面。叶飘僵直地坐着,两手食指扣得紧紧的。
“你最好把这个东西快点拿开。”叶飘说。
徐婕把瑞士军刀上的剪刀、开瓶器和刀片一一折叠收拢,放进拎包。
“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徐婕说。
“我不想看。”叶飘说。
“你真的不想看?”徐婕说,“这次不看,就不会有下一次了哟。”
叶飘闭上眼睛。徐婕从拎包里取出一个吊在丝线带上的红色小物件,举到叶飘的眼前。
“睁开眼睛吧。”徐婕说。
叶飘睁开眼睛。一个红晶晶的玛瑙小观音雕像在眼前晃来晃去。
“又是哪个人的血?”
“这上面没有血,只有故事。”徐婕说,“这个故事,我曾经讲给你听过。你刚才提到乡镇一个农民数学天才的事情,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与乡镇有关的故事?那个手机被抢劫的女人,最后和抢劫她的人一起私奔,在乡镇东躲西藏了十几天。他给她买了一个红色玛瑙坠子,他们还合伙敲诈她的丈夫。”
叶飘全身的血液涌上脸,以至于他的双手因缺血而发麻。
“我记得这个故事。”叶飘说,“我还以为是你编造的。”
“我不会编故事。”徐婕说,“我不像你那个有文化的女朋友,我只讲真实的事情。”
“今天你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给我看一把沾血的刀,看这个存在于一个离奇故事中的玛瑙坠子?”叶飘说,“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我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火?”
“有这个意思。”
“你为什么选择今天给我讲这些事情?”
“昨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了。”徐婕说,“他下山(出狱)了。”
“他找你了。”
“嗯。”
“你怎么想?”
“你关心我怎么想?”徐婕说,“我很高兴你这样问我。我想,我不会再见他了。我给他说了这个意思。我还向他表示了感谢。”
“感谢他?”叶飘问。
“感谢他。”徐婕说,“我们是同谋,他把整个事情扛了下来。算得上一个男子汉。”
“你是一个巫婆。”叶飘说。
“巫婆现在爱上你了。”徐婕说。
林译苇喜欢秋天。一些女人对秋天的体会是商店橱窗里新出现的时尚秋装,林译苇对秋天的体会则是风。秋风挟带着一些冰凉的微粒,会把楠江城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树叶染成枯黄色,然后一片一片吹落在地。这是季节的符号。林译苇在秋风中走到中心广场,阳光在广场对面华茂房地产公司大楼上的玻璃幕墙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从拎包里取出叶飘拍摄的照片,举到眼前。黑白照片上的影像很清晰,那尊无名烈士雕像站立在广场中央,手持一支步枪。现在,这个位置是交警的岗亭,一个女交警站在遮阳伞下做着果断的手势指挥来往的车辆。无名烈士雕塑完全没有痕迹了。但它曾经存在过。
任何具象的事情,都可以用抽象的符号表达。任何抽象的事情,都可以用形象来表达。一九五一年秋天,楠江县委决定在县城的广场上树立一尊无名烈士雕像,这是把抽象的“牺牲”概念转换为具象的艺术形象的过程。叶一峰就是具体实施这个过程的人,林译苇想。
九月二十日晚上,学校党支部全体成员在支部办公室开了一个会,研究无名烈士雕像的塑造问题。会议决定,劳美教师叶一峰在这一学期不上课,全力以赴塑造无名烈士雕像,县财政拨出的一千万元(旧币)专款,全部用于雕像塑造工程,不得挪作他用。
至于这笔经费的具体使用情况,会上也做了研究,并做出决定:
一、购买青石二十方,用于建造雕像基座;
二、购买五寸原木一百根,用于搬运乌木;
三、雇用黄牛三头,用于拉乌木;
四、每位参加搬运乌木的学生,每人补助一斤大米;
五、无名烈士雕像从十月一日开工,至十二月一日完工,在十二月二日楠江县解放三周年之际揭幕。为了保证工期,补助创作人员叶一峰每天一斤大米。
鉴于去年九月三十日专署发出布告,制止一些部门和个别干部不通过政府文教部门自行下达命令,出条子调用教员、学生参加社会活动,造成教学秩序混乱,会议还决定,学校专门向楠江县文教科打一个报告,请求调用全校学生到河边搬运乌木。
用乌木做雕像,是叶一峰的建议。
八月初,百年未遇的洪水冲塌了楠江县城北门外粪站码头。码头上的青石块被冲走了,下面的泥沙被冲出一个大坑,露出一块奇怪的黑石头,有人认出来了,这不是石头,是木头,就是传说中的乌木,而且是金丝楠木形成的乌木。俗话说,“家有珠宝一箱,不如乌木半方”。那几天,乌木成为县城的新闻,城里许多人都到河边观看这根古代的木头。
西坝街胡利生一家有十弟兄,平时在街头打架无敌手。他们仗着人多势众,不准别人接近乌木。他们打跑了几个在乌木周围转来转去的家伙,拿着锄头和撬棍在乌木前忙活了两天,撬掉七零八落的石头,挖掉一大堆泥沙。最后,两丈长的乌木完全显露出来,他们却绝望了——这根乌木和石头一样重,他们把一些石块垫在乌木下面,插进撬棍使劲撬,却不能撼动乌木一丝一毫。乌木就这样躺在河边的泥沙凼里,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叶一峰看见这根乌木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学校搬迁到县城后,叶一峰每天晚饭后都去散步,领略这座城市的风光。他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他看见了陌生的街道,还看见了陌生的人群。县城的房屋比桑园镇的房屋更高大,店铺悬挂着电灯,不像桑园镇店铺用煤气灯照明。在一些店铺外面,还安装着霓虹灯,弯弯曲曲地勾勒出一些花里胡哨的字体。叶一峰在街道上转悠的时候,心中经常想着一个地方,那就是楠江城铜匠街二二四号的“四源”山货店。这是他与这座城市唯一有联系的地方,这个地址让他感觉到,这座城市与他有关系。几年前在高峰砦的时候,田单岭让他把照片寄到这里。当他把全城的街道走了一遍之后,专门到铜匠街,找到二二四号的“四源”山货店。他只想知道,田单岭到底收到了他寄的照片没有。
在“四源”山货店里,他认识了刘若木,喝了他沏的茶,知道了田单岭的死讯,得到了几年前他在高峰砦用墙上的泥土为田单岭做的头像。他揣着头像来到河边,看见了那根被洪水冲刷出来的乌木。当他回到学校时,校长对他说,要安排他为县城的无名烈士塑像,他提出,可以用河边这根乌木做材料。乌木材质坚硬,不怕日晒雨淋,立在露天,比石头的抗损毁能力更强。当天晚上,学校党支部召开会议,讨论通过了用乌木做雕塑材料的事宜。
当校长罗泰旭把会议决定告诉叶一峰时,叶一峰感觉到这座城市不再陌生了。田单岭,刘若木,乌木,陶雅,还有这尊即将诞生的雕像,融入他经历过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他所认识的人,他所触摸过的物件,串联成一条隐形的命运线,把他与这座城市联结起来,林译苇想。
原来,一座陌生的城市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去接近。一个人接近一座城市,就是接近新的生活领域。林译苇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关于城市的解释——城市的出现是人类走向成熟和文明的标志,也是人类群居生活的高级形式。“城市”的提法本身就包含了两方面的含义——“城”为行政地域的概念,即人口的集聚地;“市”为商业的概念,即商品交换的场所。人类总是由荒野走向乡村,由乡村走向城市。对人类而言,这个过程长达万年。对一个人而言,这个过程可以在很短时间里完成,或者几天,或者几年,或者一生,或者不去完成这个过程。其实,人是一种被环境支配的动物,林译苇想,只不过许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在心底,人对环境总是有一种潜在的敬畏感,他们总是不知不觉地寻找自己与环境的结合点。她的一位同学毕业后到成都工作,过了一段时间,她给林译苇打电话,说自己终于是这座城市的人了,因为,她在这座城市里结交了几位朋友。她可以和朋友一起逛街,喝茶,看电影,她在享受生活的时候,会时刻意识到,因为有了朋友,有了他们的认同,自己就没有漂泊感,而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了。这样,自己就是在自己的城市享受生活,而不是在别人的城市里生活,心里就会踏实。林译苇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进楠江城的情景。那时,大学毕业生还可以分配,她被分配到这座陌生的城市的一个文化单位。她喜欢这个单位的安静。从小就陪伴她的孤独现在成了她的财富,现在,她可以安静地享受它。她在孤独的陪伴下读了许多书,一直到韩其楼出现。他成了她的朋友,她的爱人。现在,作为一个丈夫,他和她只是待在一个屋顶下面。
林译苇想象着当年叶一峰融入这座城市的情景。一个寄信地址,一个收藏在心中的女人,一个死去的朋友,一个小雕像,一根巨大的乌木,使叶一峰在心灵中一步一步接近一座城市。他在这座陌生城市里找到了一个安置自己漂泊感觉的地方,那就是县城的中心广场。他要做一尊雕塑放置在那里,为了这尊雕塑,学校动员全校师生搬运那根巨大的乌木。他们要把乌木从河床里抠出来,运送到县城的中心广场。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学校动员了全校力量来完成它。物理教员邹志明仿照附近城市汉川开凿盐井的天车,指挥学生用粗大的原木在河边搭建了一个安装了滑轮的木头三脚架,用钢缆把乌木从河床中吊起来,让三头黄牛拉着在街道上走。三头黄牛的脖子上套着轭头,在牛倌手中鞭子的驱使下,低着脑袋,使劲儿拉着乌木迈步。它们的周围跟着一大群抬着碗口粗原木的学生,不停地把原木塞在乌木下面,沉重的乌木就在滚动的原木上面缓缓前进。
到了中心广场,那里的雕像基座已建造完毕,基座上方矗立着一个用原木搭建的三脚架。早已等在那里的几个木匠用斧头和锯子把乌木的底部凿平整,邹志明指挥着学生,用钢缆捆着乌木,一头穿过滑轮,套在黄牛的轭头上,慢慢地把它竖立起来,安放在基座上。
叶一峰开始了无名烈士雕像的创作。那一段时间,天空一直在下雨,学校在广场上用木头搭了一个架子,用油布围起来,形成一个简单的棚子,遮挡雨水和过往行人的视线。棚子里就是那根巨大的乌木,它矗立在石头基座上,乌木四周用木板搭建了脚手架,方便作业。叶一峰在棚子里安放了一张帆布行军床,晚上就睡在这张床上。他旁边高耸的乌木散发着潮湿的气息。它在河床里被埋了几千年。
整整三天,叶一峰只是观察这根巨大的乌木。淋在棚子上面的雨水滴答着往下掉,由于没有挖排水沟,地面被漫进来的雨水浸湿了,他就只能坐在行军床上。行军床是他的床,也是他的凳子。他坐在床上,抬头观望这根乌黑的木头。它曾经站立过,后来倒下了,埋在河底,成了石头一样的东西。作为雕塑的材料,它可以作为木头材质来处理。他想起自己曾在陶蕴玄老师的寝室里看到的陶雅胸像。他没有看见陶老师雕刻这个胸像的过程,但观察到了上面的凿痕。陶教师使用的工具肯定是凿子和刀,和木匠使用的工具差不多。叶一峰在学校曾做过泥塑人像,还雕刻过石头人像,但没有接触过木头材质。用泥土塑造人像和用石头雕刻人像的过程是相反的。用泥土塑造人像的时候,是从做铁丝骨架开始,把泥巴一块一块捏在上面,就像把一块块肌肉贴在骨架上。这是从里到外的过程。而用石头雕刻人像,则像一个考古者把岩石一点一点剥离,露出里面的化石,从外到里使一个形象显形。用乌木雕刻人像,和用石头雕刻人像一样,用凿子去掉多余的,找出藏匿在里面的形象。
每天,学校的炊事员老赵把饭送到棚子里来。老赵把米饭和炒菠菜装在一个陶罐里,罐口蒙了一块白布,用麻绳扎紧,再放在一个棉花套子里保温。当叶一峰吃饭的时候,他就坐在叶一峰的床上吸叶子烟,看着叶一峰吃饭,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他告诉叶一峰这两天学校发生的新闻——学校为了运送乌木,安装了滑轮盘和原木三脚架,多购买了两百根原木,把财政拨款用光了,学生的粮食补助没有了,叶一峰的粮食补助也没有了。这份菠菜,是他多放了菜油炒的,罐子里的饭也多舀了二两。“你要吃饱,才能干活。”老赵说,“下力的人,要吃油荤,明天学校打牙祭,我给你留一大碗肥肉,用蒜苗炒回锅肉。”
当叶一峰动手雕刻这尊无名烈士雕像时,才理解到老赵说的“下力的人”是什么意思。他第一次使用木匠的凿子、锯子、刨子,像个木匠那样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他用凿子凿开乌木的顶端部分试了一下。乌木的硬度比想象的还要硬,但手感很好。他用锤子敲击凿子,锋利的凿子在铁锤的敲击下深深陷入坚硬的木头,一阵陌生的震颤穿透叶一峰手腕的骨头,扩散到全身。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把乌木的顶端凿去一部分。他的双臂酸痛,手掌心被磨出了几个透明的水泡。这是他没有意料到的事情。
天黑了,他用布条缠着手掌,坐在床上休息。这个时候,雨停了,叶一峰从床头一个纸盒中取出田单岭的泥塑头像,放在手掌心,对着油灯观看。闪烁不定的光线在雕像的凹凸处形成一些飘浮的阴影,田单岭脸上的肌肉仿佛活了起来,好像正在呼吸。叶一峰盯着田单岭紧闭着的眼睛,心脏的跳动加剧了——田单岭的眼睛部位正在微微动弹,过了一会儿,上下眼皮慢慢张开,露出里面的瞳仁。
叶一峰差点把手中的雕像扔掉。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再看看手中的雕像。这一次,田单岭的眼睛仍然闭着,但眼睑下面出现了几粒浅褐色泥土颗粒,在深褐色的雕像上很显眼,仿佛是几滴干涸的眼泪。叶一峰想,这可能是雕像刚才眼睛睁开又闭上后留下的泥渣。在他的意识里,田单岭是不会流泪的。
叶一峰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把油灯的灯芯往上挑了一点,火光明亮一些了。油灯是老赵给他做的,用一只土碗,倒半碗菜油在里面,再浸入一根灯芯草当灯芯。他把油灯端上脚手架,放在一块木板上,开始用凿子凿乌木。
叶一峰已经清楚地看见了藏在这根直径三米高五米的乌木里面隐藏的形象,剩下的事情,就是用凿子凿开乌木多余的部分,把这个形象剥离出来。这五米高的乌木,头部占七十厘米,剩下的就是身躯。没有素描稿,也没有做小样,叶一峰直接就在乌木上雕刻。他一凿一凿地努力剜乌木,潮湿的木头碎片纷纷掉进脚手架下面的黑暗之中。油灯的光线变红了,暗下去了。叶一峰爬下脚手架,在土碗里添了一些菜油,把灯芯向上面拨了拨,放在脚手架上。他继续凿乌木。天亮的时候,头部的粗坯形成了。这是一个巨大的头颅,像一个人的头部缠了零乱的布条,粗糙,但坚实有力。
清理这些零乱“布条”花了叶一峰半个月时间。他没有雕刻木器的斜凿、圆凿、三角凿,只有木匠做家具的平凿。这把平凿有一尺来长,凿口宽一寸,凿柄是一种硬木做成的,柄端箍了一条生牛皮。铁锤敲击在凿子的柄端,把木质部分砸碎。砸碎的木质部分被生牛皮紧紧箍着,变成一个垫子,缓冲了铁锤的击打,使凿口铲在乌木上的力量容易掌控。叶一峰逐渐熟悉了这股力量。他手掌上的水泡破了,流出了鲜血。当天气更冷的时候,当鲜血不再流的时候,他的手上长出了半透明的茧子,不再感到疼痛了。他的凿子熟练地在乌木的表面游走,凿出一个又一个一寸宽的平面,这些小小的平面构成了雕像的额头、眼睛、鼻子和嘴巴。
叶一峰在脚手架上打造这个乌木头像。他没有远距离观察雕刻效果的机会,因为四周被棚布遮挡着,空间太狭小,但他对自己的技艺很自信。用不着从远处看效果,他知道自己对结构的比例的把握是正确的。他像一个考古的人,把石头和泥土去掉,将嵌在里面的化石剥离出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头像好像早已藏在这段乌木里面,叶一峰用凿子削掉多余的乌木,让里面的头像一点一点显形。乌木的碎屑掉落下来,像古代的鱼鳞铺在地上,散发出潮湿的气息。
在学校学素描课时,叶一峰就知道了,阴影下面的形状是最准确的形状。现在他发现,移动的阴影更能够准确地体现物体的形状。白天光线好,他像一个匠人那样,用凿子一点一点地凿乌木。晚上,光线暗下来了的时候,他就点燃油灯,让飘忽的阴影在乌木雕像的脸部移动。油灯把白天和黑夜简化成一丈见方的光线和阴影,叶一峰只需要移动一两步,就可以从光线明亮的地方进入光线幽暗的地方。这仿佛是一个下坠的过程,他身边的乌木头像也跟着下坠,他们坠入时间,也坠入空间,就像他身边这块乌木在古代的河岸坠入河床,在泥沙里度过了几千年。而叶一峰只用短暂的几秒钟就体验了这种感觉。时间和空间在光与影中过滤了乌木表面的不确定因素,飘忽的阴影显示了雕像结构存在的缺陷,如果脸部每块肌肉在皮肤下面轻微凹凸的形状不正确,它会在飘忽的阴影下显形。当年,叶一峰在高峰砦给田单岭做雕塑时,就是在油灯光线下面完成的。他在那时就领教了移动的阴影对事物外形的校正作用。他在阴影里发现了只有自己才能发现的缺陷。他拿起凿子轻轻修正,薄薄的乌木碎片纷纷掉进黑暗里,一张英俊的脸在乌木上逐渐完美。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