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慢热地活着-像呼吸一样,顺从自己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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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靠走,是无法到达的。

    我们总是对远方充满好奇与向往,换作各种姿势试探着去融入。请点燃你的火焰,沿着这条公路,去找寻一处让身心停歇下来的光明之地。

    ——题记

    趁我还不够老

    我宁可做人类中有梦想和有完成梦想的愿望的、最渺小的人,而不愿做一个最伟大的无梦想、无愿望的人。

    ——纪伯伦

    放牧一次精神自由

    这是一次跳出生活之外的开拓尝试,是对过往固有旅行方式的一次出离,是自我开发的一条解脱之道。

    一个人穿越浙江和安徽的短途山地车之旅,总里程约400多公里。

    与其说是一次骑行,不如说是在一条无名的公路上,带着一辆自行车和丰富的内心情绪,放下某些欲念当一个悠闲的公路行者,忠于感知和沉于冥想地与自己说了三天话。放牧一次精神自由,解剖内心与洞见欲念。

    正所谓,流浪不必去远方。

    在刚出发时,根本没有想到会走这样一条路,无任何的路线规划。只是试着离开这儿,往前走。苦行禁欲,离群索居,公路探索。人生就是如此,我们总要为自己的“执着”付出一些代价。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我们的心更难以平息的妄想,也找不到比心更难以驯化的东西。

    对于很多骑行过川藏或走过太远的路的旅行者来说,看到这样的里程也许会不置可否地一笑,这只是他们热身的一个距离。

    但对于像我这样第一次骑行的人来说,400多公里已经是个很大的挑战,全程走完,已觉得很圆满。因为无论距离远近,我已对这项身心相结合的户外运动或行走方式充满了热爱。有了这样一次经历,以后我就能骑车抵达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哪怕是4000公里、40000公里,也一样充满信心,毫无畏惧。

    那只不过是一个时间周期的差别而已。

    并且它让我第一次亲身体会到,原来骑行不仅仅是马路上一场依靠体力的青春路过,还有对沿途人文存在、自然生态的重新探寻和灵魂唤醒,以及对世界实相和自我空间的全新审视、倾听、接纳,是毫无节制地展开另一个从未预知的自己。然后让奔于公路上的疯狂身体停下来,褪掉心理束缚,回归安静和纯净微小的自己。

    原始的脉动与血流

    很久以前,曾看过一个纪录短片《生命周期:山地自行车之旅(LifeCycles)》,那是一群永远融在山川大地里的年轻人,用青春的姿态面对人生,讲述人与自然、生命与体悟。

    影片开头是一段非常哲学和寓意的独白:“生命就是一条河。

    在河流的开始与结束之间,有千万条路线。我们会用一生时间去关注河流在哪里停止,又在哪里开始;在哪里流动得快速,又在哪里变得缓慢;哪条河流动得长,而哪条河流动得短;却没有注意到重要的一点——无论如何,河水永远在向前流动……也许,这就是生命的秘密。”

    真理往往就在我们身边的微观世界里,万事万物都能与我们的生命巧妙地联系起来。就像河水永远向前奔流一样,人也在属于他们的时光隧道中老去。对于某些群体来说,在路上用自己的方式前进着才是他们奔腾生命应该有的状态。

    这是属于他们的河流。

    正如片中所说:“生活就是一种自杀行为”,我们往往在创造生活的同时,也在毁灭自己。“终有一天,河流汇入海洋,从此它不再是一条河。它尝遍的各种经历、故事、冒险,终将结束。”

    人的一生是否也是如此?

    所以,影片在我心底留下了一个潜在的向往。我也渴望有机会尝试一下这样的方式去亲近自然,走过河流一样的人生。用脚亲自征服每一座高山,跨过每一条小溪,感受大地的每一寸肌肤;亲眼看到每一次流星划过夜空、日落月升;闻见每一片金黄色的麦田,和正在收割庄稼的农民们打声招呼,感受他们的喜悦之心;在路过的每一片绿色森林里听鸟叫,生慈悲心,闻树叶的味道;站在某处山坳对天空大声呼喊……不过影片最后,热血沸腾的他们从悬崖上翻下,美妙的抛物线背后是人被车体抛离。只留下一些残存在大地上的自行车碎片,天空一如既往地安静……我知道,他们这一生的骑行完美结束了。河流也融入了大海。

    但车轮依然还在转动,他们存活着的气息还依然停留在每一个人的心间。

    触摸外面的天空

    终于有了一次亲自出发的机会。

    不过这个决定来得有些意外、唐突、慌张甚至茫然。因为在决定出发的头两天晚上,我才得知一位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雕塑系的艺术家朋友在预谋一次长途骑行。他将从杭州穿过安徽,去江西婺源和景德镇。

    刚好那天有他组织的一个饭局,聚会者是一群来自全国的设计师,他们在上海参加完某创意艺术展后,集体跑到杭州来游玩。我被叫去陪同吃饭。

    在餐馆包厢里的酒杯碰撞间,他召集着大家响应他的骑行计划。但无人回应,只有我决定跟随他。想着无非是挑战一次自我,跳出固有的生活状态让自己再青春一次,用骑行的方式接触并敬畏自然。而此前我却没有任何的骑行经历,也没拥有过一辆山地车。

    在我过往所有依靠自行车出行的记忆里,最远的一次也不过10公里。那是大学时从汉口买了辆二手车骑回武昌。

    内心里,我还渴望着让自己的生活充满惊喜和意外,还有着很浓的流浪情结。

    因此我决定去。何况与世界隔绝得太久,都快宅出焦虑症,早已想触摸下外面的天空。

    如佛陀所说:“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靠走,是走不到的。”要到达任何地方,只有心念先抵达。因此,在决定参加骑行后,刻意又将那部纪录片找出来重温了一遍,以给自己补充一些内在的精神能量。让那些潜在的向往能够真正生根发芽。

    那位艺术家朋友常留着一脸“金斯堡”式的胡子,有着丰富的骑行经验和一次非凡的骑行经历——沿318国道从上海骑行到西藏,一路宣扬着他所倡导的“竹理念”绿色环保文化。总共70多天的骑行生活让他对世界有了新的认知。回来后创立了自己的竹文化工作室,专注于一些竹艺设计和竹制品的推广开发,寻找到了自己愿意为之奋斗终生的热爱。

    其实我之所以能和他结识,他那次骑行西藏的经历在我心里占了很大的诚信比重。我觉得一个人能跳出生活之外坚守这么长时间的孤独之旅,内心一定有着别样的信仰所在。而这种信仰能支撑着一个人走到更远大的地方。

    就着微弱的光去尝试

    在纯粹光明中就像在纯粹黑暗中一样,看不清什么东西。

    ——黑格尔

    坚持着去尝试未知

    预知困难,体验苦,是做任何一件事的前期心理准备。

    次日,突然接到艺术家朋友的电话,说是为了安全起见要提前考察下我,带我去西湖山脚下的盘山公路上先适应两小时。也许那时在他心里,已经预知我可能会是个路途上的累赘。或是他看过《转山》那部文艺电影后的自我臆断。

    我顿时心生怨绪,心想,骑行应是一次放松的漫游,有这么紧张吗?何况第二天就要出发,还不趁早节省点体力好蓄势待发?而且,我上午还要满城去找骑行装备专卖店。

    找了各种借口,其实本源就是生怕吃苦,是对苦的一种心理上的逃避心。

    一本关于修行的书上告诉我,苦,是我们整个人生的根基,无处不在,未曾稍停。必须认清它,并坦然面对它。这是我们成任何事的基本。在我从城西买了一堆装备回来后,虽然内心里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直接跟随他去了西湖龙坞边的盘山公路上练习。

    练习中,一想到第二天就要开始真正的骑行,那种期待之心又盖过了当下的苦闷。两个小时的试骑,很快就在各种新鲜感的探索之中埋没过去了。我此生第一次穿上骑行装、戴上骑行帽,似乎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自己,一种全新的角色形态。

    虽然在几段弯曲的上坡路段也曾轻微地有了退缩和怀疑的念头,意识到这样的骑行对我确实将是一次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考验。不过,这不足以引起我心的波动。

    我还是要坚持着去尝试未知,从心出发。

    “出发,凌晨四点半就出发。”我还没来得及答复,艺术家朋友继续说:“要体验骑行,夜骑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最刺激的一部分。”

    好吧,就这么定了!

    由于时间紧迫,出发前来不及做任何其他准备,也没有时间在网上搜集一些骑行常识或经验。甚至连一辆山地车都是从一个驴友那里借来的。

    当然,这辆车同样有着非常坚韧的故事。它也曾亲历过川藏、318国道等多趟艰苦的长途之旅,车身上沾满汗水与苦诉。所以,我对这样的自行车充满了崇敬和信任,坚信它一样能带我到达任何想去的地方,唯一的限制在于心。

    回家收拾行囊的时候,艺术家朋友一再强调:“你是第一次体验骑行,一定要减轻重量。背包里只需带两条换洗的内裤就够了,其他物品一律不带。”

    我选择了听信他,好吧,减轻负担从外在开始。

    背包里真的没有放其他东西,哪怕预知到未来可能将面临一周没有衣服可换。除了一些必要的证件和一个小单反相机。而且在带这个相机时还犹豫了很久,因为它是我整个行囊中最重的物品。但对于我这样一个摄影爱好者,相机是远行时的必备品。

    趁着热切的心

    如果还未开始,我可以放弃吗?

    由于出发的头天晚上又是一个属于聚会的夜晚,结束后回家都已凌晨2点。那一刻,我有点想爽约,因为离4点30分的出发时间不远了。

    又开始潜意识地给自己寻找一些散漫的理由,想着旅行就是一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凭什么起床时间还要这么备受煎熬呢?人为地制造一些急迫感,促使自由的概念变得狭窄,对苦的感受加深,这不是适得其反吗?

    但我深知艺术家朋友是一个很有规划、做事严谨的人,必须观照他的内心想法,尽量遵从他的计划。何况我明白不能总是因一点小事就轻言放弃,把一个尖锐的棱角丢给对方拾取。在不失自我主见的时候更多地顺从别人,也是一种施舍,是心与外在一切融合的基本素养。

    经过一个短暂的自我说服过程,4点30分,我在手机闹钟第一声还没来得及响完时,就起床装备好自己。背上简单的行囊,在黑暗中推着那辆山地车直奔而去。

    出小区大门时,执夜勤的保安很迷惑地看着我和我身上的骑行装备,几度欲言又止。我来不及理会保安的迷惑,微笑着出发了。

    凌晨四五点的街道上空旷而安静。天还没有彻底明亮,只有偶尔路过的清洁工人在忙碌。

    我借着马路微弱的灯光,赶赴与艺术家朋友约定的会合地——西湖龙坞。这里也就成了我们实景中的出发点。

    待我到达指定地点之前,远远地发现他早已整装待发地站在那里等我。

    无需过多言语,趁着热切的心,上车走人。

    我们穿过一个隧道,沿着狭窄而荒无人烟的留泗公路一直向西。此时,仍然只能依靠着昏黄的路灯前行。沿途已经有早起的大货车从身边鲁莽地奔过,车体带动的风吹打在我的脸上,感到一丝的恐惧。这种无明的紧张感缠绕着我,让我骑得小心谨慎。

    大货车能带来我们想要的明亮灯光,同时伴随着潜在危险。我们深知,不能把希望寄托于危险的东西。

    从逃离城市开始

    太阳在我的背后升起。

    慢慢的,马路上的车流已不再熙熙攘攘。人们追赶着去办公室构筑他们的欲望。我顾不了偶尔传来的汽车催促声,一路朝西奔去。

    在这个九月的尾巴上,一切从逃离城市,也逃离被社会或世俗烦恼污染着的心开始。

    清晨的风和一缕缕刚刚穿越地平线的阳光,透过耳边,洒落在我运动着的双腿上,然后折射到自行车前轮钢圈边沿。时隐时现,像指引我方向的佛光。内心不免惊叹,这才是大自然生态与人类工艺最完美的结合时刻,它们总能不经意间给予我视觉之外的启示和感应,让我肃然对平时生活中看似简单的一件物品多了份敬意。

    很快我们就穿过了西溪湿地公园。西溪自古就是隐逸之地,被文人视为人间净土、世外桃源。大隐隐于市的绝佳居所,类似于一个城市中的绿色氧吧。我曾在这个公园读完了克里希那穆提的《生命之书》。每读完一段文字,就现场按书里的某些指示安详地坐着,训练自己的静心冥想。

    西溪尽头遇到一个早餐摊,停了下来。俩人用最大食欲度点了些食物。

    平时,我有个很不好的生活习惯,经常不吃早餐。但那天,我强迫自己生硬地往嘴里塞东西,生怕能量储备不够。因为我们一路经过的不再是城市,很多时候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原。毕竟我们还无法做到对生理禁欲的真正控制。

    记得有意思的是,这顿早餐让我吃了很久。一点儿也没有赶路人应有的对于时间上的紧迫感。我甚至想和旁边同在吃早餐、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们聊聊天气,感受他们的苦乐,以及听听他们对这个城市的幻想。我发现,当我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去探索一件事物时,自己的心是松开的,是不带任何束缚的。往往与“我”有关联时,心就容易忧伤。

    这似乎说明,人大多数时候的烦恼始于私心。

    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独特的舞步

    人活着,是要实现自我,而不是为了依附于任何人。所以,不要去模仿与揣测他人。应如同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般时常为身边的事物增添光彩。

    ——法顶禅师

    他一心执迷于目的地

    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独特的舞步和色彩。

    当我还在早餐桌上“静心冥想”时,艺术家朋友似乎有点等不及了,不时发出强烈的催促声。在他那焦急而又迫不及待的肢体语言下,我仿佛觉得他把这趟骑行弄得像一场革命似的。某种“追寻”在操纵着他,抑或是爱情,抑或是其他“心之所盼”之物。总之,他被骑行之外的念头所控制。

    而对于我,不过是尝试着换张面孔生活,在城市之外开阔的地方晒晒太阳,享受这份孤独,像一头永远在开阔的草原、灌木林或沼泽地等大自然中漫步的独居犀牛。

    同时,心安之时观照下自己内心的七情六欲和真实感知。至于目的地,一切随缘而进。

    但那个艺术家朋友,是有着强烈目的地意识的人,至少外在形式上表现得如此。他要去景德镇,一心想赶路,不能在路上浪费任何时间。

    或许只有完成这个目标,他才觉得这是一趟完整的骑行。也或许他和其他大部分骑行者一样,之所以把骑行当一场革命计划,是为了享受征服山地和战胜自己本身。因此他第一天制定的目标是骑行200公里到安徽歙县,他必须先战胜它、征服它。

    当然,无论选择什么方式,都无关对错,这只是每个人的阶段性哲学观或自在观的差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体验标准和入世方式。遵循自己的想法,听随自己内心的声音就好。

    生活中,我们很多的计划往往只有缘起。这次骑行也一样。

    本以为我会和艺术家朋友一起同行,回过头来发现,自始至终都没有同路。他给了我动机和缘起,一切过程却不再与他有关。

    我们吃过早餐,转过一些杂七杂八的立交桥路段,骑过杭州最西边的一片区域,寻找着城市出口。在还没彻底出城的时候,艺术家朋友一心执迷于目的地,选择了独自前行。

    那时正路过一片绿色花园,我停下来拍照,并蹲下身子去闻那些植物的味道。几张相片摄完,发现艺术家朋友早已不见了。此后,我们再也没有碰到。

    觉察心中的排斥活动也是一种禅修。一个不能在路上浪费任何时间的人,和一个总在路途中享受时间的人,自然无法同路。

    特别是当我知道艺术家朋友前进的动力,是源于目的地一个正在等待他的姑娘时,终于明白,原来是一场还不太明媚的爱情迷惑住了他,让他失去了作为一个旅者应有的心境。

    而此前对他猜想的一天骑行200公里是因为某些心理上的崇高信仰或者是身体上的极限挑战等等敬佩之情,也暗淡了下来。

    爱情,或许是愉悦而令人满足的,但是它不会凭空独立地出现,必须依附很多的事物或条件。那么,你会被这些事物或条件所绑捆。它总会在某段时间障碍住一个人的智慧,给你一种无形的内心力量,让你绕进某个港口。

    因此你被束缚住。

    然后每天期盼、想象、送花、赔笑、物质迎合、获取对方欢心。而那个对象也会有思想、情识、决断等,并不会绝对性地被我们所掌控,因此是不可预料的无底洞情绪深渊。

    一种生命常态

    我们每个人的出生就预示了终极目的——走向死亡。在这个过程中,每给自己硬性设立一个目的,都不过是一条长长绳索上一个细小的点。

    只有当自己看不透远方时,才那么拼命去奔。

    城市的出口就是走完留下片区后,转到浙江通往安徽的S102省道。至此,我也开始一个人孤独前行。有时,真的仅仅是一个闪念,我们会动摇全盘计划。既然我一个人了,难道还要追随艺术家朋友的足迹?

    不,我要跟随自己的节奏。

    好比每次鸟鸣都有自己的振次与频率,每首音乐都有自己的调式和音高。人也一样,树木花草、山川田园、石头、蝴蝶都是如此。

    那些急于赶路的人,随他们去吧。我索性第一次放慢了脚步,不想做自行车的奴隶,于是偶尔将自行车停靠在马路边的杨树上,驻足、观风景、拍照、听鸟叫。

    又想起了我的出发初衷——只是离开这儿,向前走。如同从出生,就意味着必须要经历各种成长,直到最终老去。每一条小溪、河流都始终在向前流动,我也理应如此。

    一个人的骑行,独立自在,完全属于自己。我享受着这种一切由自我做主的感觉。

    要让独行成为一种生命常态,用属于自己的节奏一路奔放地喊叫着各种公路之歌向前:

    当我决定放下所有/走上去自由的路/我要像梦一样自由/像天空一样坚强/在这曲折蜿蜒的路上/体验生命的意义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梦想在不在前方/滚动着车轮滚动着年华……花鸟树虫都在听我歌唱。我将喜悦情绪传递给大自然,瞬间遗忘了身体上的疲累,注意力纯粹转移到了享受本身。

    这时,有三个骑着公路车的年轻男子从身边嗖地飘过。他们装扮新潮,背着双肩包、塞着耳机,用最极限的力量追求速度带给他们的刺激。偶尔甩开车龙头,双手伸向天空尖叫着做飞翔的姿势……那张扬的青春,一如十年前的自己。

    居无定所,身心即是世界

    自从上了省道,我就一路沿着它往西行驶,只需偶尔看看路旁的里程碑。

    我没有刻意去探寻这条公路的历史。只知道它经杭州过临安,穿过山脉富饶、峡谷丛林、海拔起伏不断的浙江西部山区地带和安徽东南部,一直向西延伸。道路多为蜿蜒盘山之势,像绿山之中一条曲折的白色腰带,是江沪浙一带骑行必选的黄金之路。

    在中国这样一个不太注重路途文化的国家,路,大多数时候并没有让人忆起它的精神象征,仅仅是个交通要道而已。但其实,中国辽阔的地域差异和丰富的民族特性,孕育了世界上最发达的公路文化,以及关于路的远方象征和艺术表达。

    沿这条公路没走多久,经过了杭州城郊最偏远的一个小城镇——老余杭。

    突然,我想起正是这个小城镇,成了无数城市青年最后的归宿选择地。仅仅是因为它房价相对便宜。而主城区的高房价还在一步步逼退着年轻一族们的生存底线。他们找不到容身之地,只能慢慢地退缩到城市边缘。

    这是属于所有城市年轻人的无奈和心酸。

    为了一场活着,每天要浪费至少三四个小时在上下班的路上。

    消费掉自身无数时间不说,还有无底洞的汽油成本,让每个年轻人还在本该青春的脸上,看到的却是满脸厌倦与疲态。

    我们很多人的青春,就被埋没在了这一堆房子里,并且就算你买了房子,也不会真正属于自己。所以,身心即是世界,无论住到哪,最终我们都不过是一个漂泊的人。

    有时,我喜欢前方充满未知

    自然界中,蕴藏在一个人身上的力量是全新的,除了本人,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而且,不经过尝试,甚至他本人也弄不清自己有什么本事。

    ——爱默生

    认知到退缩的根源

    收拾了短暂的情绪,继续上路,从老余杭经过一个小时左右的骑行,到达了青山湖。青山湖为大型人造湖,位于杭州西郊38公里处。出发了将近五个小时,才逃离城市这么短的一点距离。看来,要以人类的力量与大自然抗衡,还显得太过渺小。

    青山湖风景独特、绿树成荫、环境寂静、四面环山,正所谓“树在水中长,船在林间行,鸟在枝上鸣,人在画中行”。我甚至渴望能在这里拥有一处住所,每天面朝湖面喝茶、写作、晒太阳、浇花、阅读。偶尔参与攀岩、骑行、徒步等野外活动,在湖光山色和丰厚的人文景观中亲近自然、回归本源。

    但这一切只是幻想。

    身体上的苦很快就把我从这种幻想中拉了回来,并且“过往的经验”时刻跳出来怀疑现在的骑行状态,与自我坚持的信念做着斗争。它告诉我,苦行只会让你麻痹知觉,怎能从中获得开脱?另一面,我又极力抗拒这种认识,明智地告诉自己,从苦中解脱哪有这么容易?

    如果不需要对任何事抱持希望,就没有任何欲求。纯粹没有欲求和目标,同样会失去节奏和动力。在我对自己的耐性还没有一个准确的认识时,曾不断地给自己设立一些短途目标,以强化自己某一阶段的前进动力。比如某个瞬间,心里暗自将骑行终点定在了青山湖。总想着,要给自己的心一个完整的交待和结束。

    至于最终能走到哪里,充满未知。

    我知道,这只是提前为自己不想长途前进做好的一个潜在退缩借口。

    在我们的工作或生活当中,也常常如此。当我们要攻克一项任务或完成一个梦想时,往往不是给自己最大限度地打足力量,而是先预留够退缩的空间。那是一种对自己的不信赖,而这种不信赖的根源也许是懒惰。它培植着放弃和失败的种子,每当自己的意志力稍微一退让,这颗种子就萌生。

    但成功的机会,只给那些懂得坚持的人。所以,我必须要克服掉自己人性里的懒惰面。

    让心性也充满绿意

    正在我的意志力准备退让时,遇到了第一个捡我的人,他来自苏州。到达青山湖时已骑了两天。

    也差不多是从青山湖路段开始,路途中骑行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总不断地被路遇的各种陌生骑友热情地捡走。由于每个人有着不同的出发点,也有着不同的目的地,更有着不同的前行节奏,所以我不得不短暂地融入他们,然后再脱离,以此循环。如同我们漫长的一生,和某些人只是在特定的一段路途中彼此相交着同行。

    他们都很友好地与我打着招呼,询问我的目的地,教我一些节省体力的骑行方法。不求任何回报,最原始的人与人之间的给予。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来自舟山的独行者。在我们同行的那段路程中,他给了我满满的关于他的经历故事和骑行哲学。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没有目标,也不试图从别处寻找希望,只是让一切顺利地发生,检验一下自己的忍耐性。

    继续往前走就是我此刻唯一的目标。

    青山湖的下一站,是拥有“中国书画艺术之乡”“杭州后花园”等美誉的绿色生态之城——临安。它地处浙西北,东邻杭州,西接黄山,是距离上海、杭州等都市最近的山区市。新石器时代人们就在这里繁衍生息。

    除开风光独特、山川迷人的地貌,临安还有着丰厚而悠久的历史文化底蕴。昭明太子、李白、白居易、苏轼、郁达夫、周恩来等众多名人墨客曾在临安留下他们的足迹。

    临安的佛教文化同样源远流长,西汉佛教初传中国时就有印度僧人入天目山传教,历代高僧辈出,在东南亚尤其是日本影响深远。

    湖光、山色、巨树、溶洞、峡谷、飞瀑、温泉等形成了临安独特的自然风光。因此,102省道从临安开始,仿佛变成了一条绿色观光带。山道曲折、落差较大、车辆稀少,让行走在其间的骑行者们心情豁然开朗。同时,反复曲折蜿蜒的山路也是考验一个骑行者心理承受力和耐力极限的最大阻碍。

    人在这种绿意和心性之间碰撞,也许只能靠近一个。

    人生总会路过一些黑暗

    路过田园,路过小镇,路过湖泊,路过洞隧,脚下做着麻木的机械运动。可是发现自己并没有过多的心思去欣赏这份美境,整个思维意志已被牵引到另一面痛苦感知上。

    由于我是第一次长途骑行,到达岳山隧道时,已经在路上骑行了长达六七个小时。每当注意力松懈下来,身体上的疼痛就会盖过意志来找我麻烦。前面通过临安街头的某处草地时,我就曾有了想睡下来的冲动。但我强忍着劳累和心理上的退缩,只在一个小商店买了瓶纯净水,喝完又立刻上路了。

    走在最干净而绿意的马路上,却没有心思体会美景,我必须得休息一会儿。

    于是,在进入隧道前,找了个空地很粗暴而随意地将自行车倒在马路旁,自己一下子瘫坐在水泥路面上。此刻我才意识到,前几晚积攒在身体里的疲意,在长达几个小时的有氧运动后更加严重了。后来竟然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这个隧道较长,没有路灯,里面漆黑一片,并且坑坑洼洼的还有些积水。一阵莫名的恐惧感油然而生,犹豫着迟迟不敢进入。

    这时,我发现前面同样有三四名骑行者,他们一直停留在隧道口,并不急于前进。我努力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怎么不走。其中一个说:“我们没有灯不敢盲目进去,先等别人过过看。”

    原来他们是在观察,在对某件事情不足够信任或有掌握时,先等待别人去试验。

    是的,人生总会路过一些黑暗,靠自然光是无法前行的。后来我们依靠着偶尔路过的汽车灯光,在无明的黑暗和冰冷的隧道滴水声中结伴摸索着走过。

    隧道的另一头,是一段让人无比享受的长下坡路段。也许大自然是在良苦用心地让现实物景来启发我们:只有经历过黑暗和恐怖,才能收获享受和光明。

    而这一趟向西奔行,将穿过无数的黑暗、光明、绿境、诗意,是用身体和青春敬畏自然。

    那些遥远的故事,总是讲不完

    追随你的命运,灌浇你的花草,疼爱你的玫瑰。别的都是在属于别人的树荫下。

    ——费尔南多·佩索亚

    着迷于那片金黄色

    到达藻溪镇时,太阳已快跑过我的头顶。

    我孤身奋战地骑行在公路上,总有迎面相遇的反向骑行者隔很远就冲我大声喊加油,于是疲惫的心会瞬间被融化。

    但我不知道能对他们说点什么,每次都是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像个孤独的孩子一样默默前进。偶尔会和不同的骑行者交叉、同行、再脱离,彼此并不打探过多。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总是对那些金黄色的稻田充满好感,甚至着迷。每路过一片,都不由自主地将自行车扔在马路上,停留下来。久久地观望、拍照,有时还走到它们的中间去抓起一把放到嘴边,感受它们新鲜而成熟的气息。特别是每当我把自己的身体埋入稻田之中,看到它们的一生只有充满生机的绿色和代表成熟的金黄时,会瞬间击起感官上的敬畏和哲学上的思考。

    想起父母,他们每天在田地里忙碌,每天亲近大地,用双手在土地上工作,是对土地有着深层依赖和特殊理解的“哲学家”。土地是他们唯一的生存之源和希望渴求。

    我也喜欢和田地里的农民聊天,只有在他们面前,我才显得不那么自闭。他们会传递给我久违的真诚和最淳朴的关怀。

    远处有正在准备收割的人群和拖拉机,这对他们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我走过去,融入他们之中。一个农妇很主动地和我聊起了她的儿子。她说:“他跟你一样大,在城市一个工厂上班,去年不小心被机械绞断了一只手。”

    我说:“后来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后来就被单位辞退了。”

    少年时期的境遇

    我的记忆库里储存着很多对田地的回忆,一旦触碰到相同的景物,它们就被击醒,重新活跃起来。我们的一生中,有太多这样的记忆,并不断累积,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记忆库容量到底有多大,每一个记忆因子对人的行为意识又有多大的左右力量。身心灵导师胡因梦也曾在她的书里追问过一个人的童年经验到底对人的一生有多大的影响,但这些无形的意识次元很难拿到现实层面来科学分析和理性解构,所以无法获得具体的数值或真相。

    总之,我就是被父母放在田头长大的。

    他们一边劳作,一边让我独自在田埂玩耍。遇上天气冷时,他们在田头生起一个大大的火堆,并挖来一些土豆放在火堆里烧熟。

    过去,土豆和玉米是我们土家人的主食。

    只有家庭特别富裕的小孩子能够吃得上大米,大部分家庭并没有钱买。后来,一些平原地带的商人慢慢发现了一个办法,每到土豆成熟的季节,他们就用货车拉着大米让农民拿土豆来交换。八九斤土豆换一斤大米。

    那时村里并没有公路,人们要把土豆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换回大米又背回家。于是每年夏天一到暑假,我就开始帮父母们背土豆去换大米。劳累和营养不良压缩着我正在发育的身体,但心灵上的空白和环境上的贫瘠让我并没有过多的怨恨,反而会因换回了大米而喜悦。

    所以直到今天,我最喜爱的食物还是土豆。

    妈妈的声音总在我最脆弱时出现:“广,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去远方……”

    那时,远方对我还并不具备任何象征寓意,仅仅是我们渴望改善生活的唯一方式。如同非洲球员踢球的最初动力一样。

    因此,儿时哪怕是看到一名长途货车司机,都对他们充满艳羡。

    初中毕业,从此离开了家乡。我成了村里唯一还在继续读书的人,去了外面的城市,开启了另一种人生,也成了他们眼里唯一的文化人。

    关于那些遥远的故事,我总是讲不完。但每个人的生命,只有自己去体会冷暖,自己去孤独地远行。当然,我感恩这些少年时期的所有境遇和记忆细胞,它们是促成我人生成长和蜕变的养分。

    相同的内心渴望

    又是一个多小时艰苦的骑行,我到达了一个无名小村庄。

    很多农民将丰收的粮食晒在马路两旁。让人心生恐惧的黑色大狗在烈日下追赶着路人狂叫。偶尔能看到一些外国背包客在向当地农民打探路情或是寻找住宿。

    此时,太阳已彻底地跑到了我的前面。而早上出发时,太阳还远远地在我身后没有升起。我盲目着向前,早已分不清中间路过了些什么地方。

    不过到达於潜镇时倒是记清楚了,因为这个名字比较特别。第一反应是这个地方常年有泥石流。也因为实在忍受不住饥饿,沿途都在寻找一家可以吃饭的餐馆,注意力集中在探索每一个希望。

    这时,身体早已开始酸痛,汗水布满整个脸颊。骑行服的表面甚至已露出一层浅浅的白色粉粒——身体里流出的盐分累积。

    终于在一个拐弯处碰到一家简易小卖铺,冲进去泡了碗方便面充饥,然后麻木地瘫坐在那里。如果继续在路上,我也许还能坚持,可是人一旦在某个极限处放松下来,整个意志会在突然间垮掉。

    缓过了一阵,身体在慢慢恢复希望。一个声音在潜意识中催促我:不要停止,继续前行。那是基于内心的一种自觉,我已能感受到内心深处的这种变化。

    我走到店门口扶起自行车,远远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微笑着向我奔来。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好奇和某种向往。如同自己小时候羡慕那些货车司机能去远方时的表情。

    他站在自行车前不说话,很羞涩又很有礼貌地微笑着。我主动拉着他站在车前和我合拍了一张相片。

    不料小男孩却跑进屋子拿出一个红薯送给我。顿时有几分感动,虽然他依旧羞涩着没有说话。当我骑出去很远时回头,发现小男孩还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盯着我离去的方向。

    我再次向他挥手。迎着风,仿佛看到了我那遥远的成长。也许,每个人的童年都有着相同的远方渴望。在他小小的心里,同样种植着一片希望的田野。

    在最得意时摔倒,对太阳失望

    最好的出路永远是朝前走完全程。

    ——罗伯特·弗罗斯特

    接受优美的意外

    蓄满了能量,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力气都洒在路上。

    加速利用惯性上冲的方法翻过一座又一座的上坡,飘过一个又一个美丽的乡村弯道。正当我塞着耳机,得意忘形地单手握车龙头跟着音乐节拍一路飞扬之时,车头陡然一摇摆,我没来得及抓住,车身旋即在马路中间来了个360度急转弯。

    我摔倒了。

    如同电影里那些年轻人的技术表演——在加速前行的奔流中,戛然而止,突然提起车头一个转身跳跃。

    我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倒躺在空空的水泥公路上。耳机、背包、相机、自行车散落一地,除了摔掉的相机保护镜碎片将我的胳膊划得鲜血直流外,膝盖上也摔青了一大片。

    此刻远方正有一辆农用卡车急速驶来,我顾不了身体上的疼痛,慌张地将物品捡回,然后自己狼狈地爬到马路边上坐着。

    同时,我似乎听到了远处一个乡村候车站传来的嘲笑声。

    前面说过,人都有旁观者心理,当他们以局外人身份出现时,心是放松的。仿佛他们对于在公路上这样的摔倒故事习以为常,或许每天都在他们眼前发生。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群离他们遥远的、闲来无事的年轻人在玩弄时间和生命,摔倒是对这些年轻人最好的教训,反正一切与“我”无关。

    我没有携带任何户外必备药品,就那样趴坐在马路边,任由身上鲜血直流,将一切心理状态放下,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着。

    偶尔撕掉几片大的树叶擦拭伤口。我知道给予伤口过分的重视只会让心理承受力和意志力自我削弱。这时一个开着白色奥迪车挂苏A牌照的女车主路过给了我一盒牙膏,她说敷在伤口上可以止血。虽然只是路途中的匆匆一遇,碍于羞涩没能留下她的名字和信息,但人性的本能善良却感化着我。

    休息片刻,还得继续前进。

    站起身,身体上的劳累和疼痛已经强烈地抢占着我的思维注意力。我推着自行车步行了很长一段路程,才又重新投入骑行。想起从出发到现在,在路上已过了十个小时,可从里程上来看,还没有走出去多远。虽然我并不是一个执着于赶路的人,但当我亲身应验后才发现,那些总说自己一个小时能骑二三十公里的人,也许都是躲在办公室里的幻想。或者根本就不是长途骑行。

    浙西的道路不但曲折蜿蜒,还全是顺着山脉高低起伏不断,一会上坡一会下坡地反复变幻,挑战着人们最大的心理耐性,牵引着我们的心性和情绪随之变化多端,没有定性。很多人在这种没完没了的高低变幻中,变得异常情绪化,滋长着暴躁,让人无法冷静。但,这就是此刻最真实的自己。我们只能接纳这个事实,正视这个自己。

    让光芒正常散开

    早已落在了太阳后面。整个下午,我都在像夸父一样追赶着太阳。

    在有些路段,可能很长很长的时间碰不到一户人家、一辆车或一个骑行的人。正当自己以为一切变得寂静时,他们又蜂拥而至。不停地从身后赶超过来,彼此叫唤一声,然后目送他们远去。

    我坚守着自己独有的节奏。

    十个小时的骑行让我的体力已明显下降,更何况我还摔跤附带着腿伤。每路过一段上坡路就要将车子停靠在路边,蹲在山坡上休息一阵。

    有时会听几首歌;有时会专注于看一看过往的车辆;有时会帮助从山间劳作而归的农民们将板车推过山坡;有时会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张白色的纸片,随性记录一些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文字。

    只有在这时,我才表现得像一个时刻在做着心灵记录的旅行家或写作者。

    每当我拿着一堆白色纸片蹲在路边写作时,总有一些过路者投来好奇的目光。当然,我并不在意这一切。然后将满满记痕的一叠硬纸片像书一样装订起来存放。我热爱这种比印刷品更原始、更具有独一性和私有性的文本。

    不光在公路上,在火车上我也喜欢如此记录。长长的旅途中,一个人趴在卧铺上,忘掉时间的追赶,独自清净。

    行走是属于每个人自有的方式,用私有的方式探索自己热爱的光明。

    我甚至偶尔还会将相机架在远远的山坡上,给自己来几张自拍。有些路过的群众误以为我在做着某种试验或道路勘测。其实只是想将自己与自然融为一体,这是独一无二的时刻。

    又路过一个小镇,它有着能让我记住一辈子并充满虔诚向往的名字——太阳镇。

    太阳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是一个非常圆满的寓意。早上从东方升起,日落西方,暗合着每个生命体一生的轨迹。

    曾无数次幻想将来要逃离地球,去一个叫太阳的地方定居。

    这种在现实物景中的涅盘能让人短暂地处于一个静止并超脱的状态。一直追逐着太阳,原来地球上还真隐藏着一个太阳镇。它坐落在浙西天目山脚下,因距此南30公里处的浪山上有一种在太阳光照射下能放出亮光的石头,人们称之为“太阳石”,镇名因此石而得。

    幻想终究只存在于想象中。

    如同我到达的此刻,太阳镇并没有太阳,乌云遮蔽着一切。马路上尘土飞扬,长长的货车带过浓烈的噪音,穷苦的农民正在田间辛苦地开着收割机。而我的耳机里也正好迎合此景,播放着PinkFloyd那张着名唱片《月之阴缺面》。

    这个太阳镇,真的是我向往并幻想的吗?也许,唯一的美感来自于距离。所以我放弃了在太阳镇居住一晚的冲动,不想再去打探和了解。就让我对太阳镇这种朦胧而未知的美好幻想停留在距离上吧。

    或许,太阳镇真的是一个美好的小镇,只是它没有我想要的光芒。我们不能以自我主观去先入为主地否定或轻视掉任何事物。对任何物体失望,是源于我们心理的不完美。

    那颗要出行的种子再次发芽

    生由死而来。麦子为了萌芽,它的种子必须要死了才行。

    ——甘地

    一切境遇自然地发生

    “花谢的时候已没有力量,飘落的树叶像你的脸庞,我不愿看到你枯萎的模样,我只想看到你眼里的倔强,抬眼望去那大雁飞过,忙碌的它们要飞向南方,我看着他们总有自己方向,明天的我他又是在何方。”耳机里已从PinkFloyd放到了西北民谣,那首来自布衣乐队的《秋天》。我一边用力蹬踏,一边跟着费劲地哼唱。

    全身酸痛,双脚触在地上似乎已失去知觉,屁股也早已磨破了几层皮。过往经验告诉我,只要在路上坚持着不停,它就不会太过疼痛。一旦松懈下来,心垮掉了,然后身体上的疼痛会更加牵引住我的注意力。

    在某个时刻,我甚至想扔掉所有东西,包括背包和相机。是啊,我们总在远行时带过多的东西,其实负重都是自找的。

    在不同的挡位变换和拼尽全力地蹬踏中,爬完一段长长的上坡路段,气喘吁吁地躺在最顶端一块石头上休息,等待着接下来的下坡享受。可是这一躺下,尽然在很短的时间里又睡着了,而且还做了一个杂乱冗长的怪梦,梦见自己在一片沼泽湿地上怎么也站不稳,腿陷进了泥里,越动就越陷越深,旁边一个留着脏辫儿的年轻女孩在沼泽里洗手。她看了我很久,想扶我又有些羞涩,最终转身离去,孤独地留下我一个人在那挣扎……醒来,立即拿出随身携带的白色纸片,在上面随性记录一些句子。记录,是我沿路一直没有停止过的事。

    收拾好纸片和笔物,远远地看到后面来了一整个骑行队。他们路过我身边时,其中一个领骑者冲我大声喊道:“最艰难的上坡路都走完了,你还在这休息?前面都是下坡了。”

    还没等我来得及回答,他们已飞奔在下坡路段。

    或许,按叔本华哲学论,我一定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总是将最艰苦的时光度完,将苦的东西先征服掉,轮到享受轻松愉悦时,却迟迟不肯或有些舍不得去碰。一直想将即将到来的那段美好留到下一次。

    可有些东西就在这个过程中流逝掉了。最好的办法也许就是让一切境遇自然地发生。我们不去改变它的规律性,也不抵触它。

    不懂得享受当下,或许就永远再也没有当下。如同小时候,老家附近的山上有一棵很大的樱桃树,每年它都会结满厚厚的一树樱桃,颗粒又大又红。待到成熟的季节,父母们都舍不得吃,总是站在远处看一看,然后想着留给我们放假回家再去摘了吃。可是,就在我们放假前一天,突然一夜大风夹杂着雷电雨袭来,所有的樱桃一夜之间全掉落在泥土上,就连那棵高大健颀的樱桃树也被齐腰截断。

    面对此境,父母们追悔莫及,无数次地感叹:“早知道这样,提前给你们摘下来存着就好了……”可是,我们的人生中,有多少早知道?

    你问过自己吗

    此后每次继续上路,我还是继承着我的悲观主义,习惯于将起点放在一段上坡的终点。这样,每次起程都能感受片刻的美好惬意和希望。

    经过一个又一个安详的村庄,赶在太阳落山前,终于到达了昌化镇。此时却没有任何征兆地来了一场大雨。

    如果不想再继续前行,这里和青山湖一样,是另一个在我心里预设好的终点。因为它是浙西很重要的一个交通枢纽和旅游聚散地,杭徽公路横贯东西,从此地返杭相对比较方便。

    我被这阵大雨淋醒了,准备在昌化镇结束整个行程。

    一想到返程,又有些沮丧,心想辛辛苦苦地沿着山脉奔波了一天的路程,从高速坐汽车一下子就被超越。

    我在雨中以最快的速度向前骑去,试图找个旅馆停留下来。穿过整个昌化街道,也没有发现一家适合的旅店。长达十几个小时的骑行,身体早已坚持不住。

    可是当我想着结束时,心情反而轻松了起来,身体上的痛感也随即消失。或许,当筋疲力尽地期待着结束一件事时,情绪点会陡然冲到一个新高。

    莫名中又点燃了新的期望。

    于是我不想再多犹豫,先随便找家餐馆吃饱肚子再说。坐进一家小餐馆,自行车和背包依然随意地扔在大门外,顾不了那么多。

    旁边桌子上坐着三个从徽杭古道徒步回来的女孩,晒得黑黑的。在这种场合,看彼此的装扮就能轻易分辨出来。

    她们主动和我闲聊了几句,亲切地问候了一些路途中的情况。

    缓和了下,我让餐馆老板给我炒了两个刻意加辣的重口菜吃了起来,以补充能量和白天随汗液流失的盐分。

    还没吃完时,三个徒步女孩就走了。我一边吃一边向老板打听周边旅馆和返回杭州的车次情况。老板是个重庆人,他并不熟识这一切。他随口问了句:“你们这样骑行有什么意义吗?”

    念头是随时萌芽的种子

    餐馆老板的话激起了我对这次骑行的重新思考。

    美国着名谈话类主持人奥普拉说:“我们所做的每个错误决定,都是因为没有倾听内心的声音。如果心里感觉不对,就不要做。”

    那我,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虽然身体上一直在拒绝前进,但才出来坚持一天就放弃,心里多少还有一些不甘。也许,我需要更多地去面对自己。

    正当我在心里纠结时,餐馆冲进来一个年轻人。我一眼便看出了这个年轻人也是一个骑行者,他同样也认出了我。由于我们特殊的骑行装扮,在人群中很容易辨识。而且人都有一个惯性意识,当我们在做着某项事情时,总会无意中去寻找我们的同类,并表现出多于常人的一份亲近。这也是沿途总会遇到热情的骑友要捡走我的原因。

    他和我一样,将自行车和行李随意扔在餐馆门口,急匆匆地跑进来找饭吃。在那同一家餐馆,我们点了一样的菜,喝了一样的东西。

    谁也没有主动先开口说话。

    直到他吃完买单时对老板说:“把旁边这桌一起买了。”并顺手指了指我桌上。我立马阻止,于是就在这份客气之间,打开了彼此的话匣。

    他叫阿lee,来自上海。我也不知道他真实名字叫什么。这次脱下西装出来骑行,是带着全单位人的梦想,似乎冥冥中有一种任重道远的使命感。因此他每到一站都做很详细的攻略记录,以带回去给那些整日宅在办公室里的人看。

    这是我在路上碰到的第一个和我一样喜欢随时做记录的人。

    骑到昌化时已经是他行程的第二天。第一天他从上海骑到杭州,第二天从杭州出发骑到了昌化。并且他设计了环形路线:上海-杭州-临安-黄山-宏村-千岛湖-杭州-上海。

    在骑行路上我们的心理总是会随着现实情况的发生而反复变化。他也因为遇见下雨,也因为一整天的独自骑行身心疲惫,走到昌化时有了放弃的念头。

    源于几乎相同的遭遇,我们在此遇见。

    也许是工作性质或职业特征所致,他说话总显得彬彬有礼,亲切地称我为兄弟。他并没有过多地打探我现实中的一切,这是路途中相遇的一种纯粹,也更多了一份自在。因为我们不用背负过多的现实层面,彼此之间仅仅是一个驴友。

    我喜欢这种纯粹,也喜欢将自己隐于陌生群体之间的感觉。如果不是他主动说,我也并不会去关心他的身份、工作和现实一面。

    我们要走的路,有着太多的不确定。

    “心无时无刻不在产生各种念头。它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心与事物碰撞产生第一个念头,之后是念头产生念头。”不太记得是哪本书里说过的话,此刻却有了真实的感受。“他人的一句劝诫、自己的一个闪念,都时刻在改变着我们心里的走向。”

    路遇新的伙伴,让彼此心理上又多了一丝动力。那个要出走的心念,像一颗要生长的种子,又插在了我心里。

    于是,在遇到阿lee后,我决定坚持骑下去。和他一样,一路骑到宏村。

    我们简单地商量了下同行计划,然后又向周围人打听了去往下一站的路途距离。得知昌化离龙岗只有15公里左右时,决定再坚持一把,骑到龙岗住宿。

    待我们重新上路时才发现,大自然总会预留一份特定的惊喜给那些勤劳而坚持亲近它的人。这时雨也停了,临近黄昏的天空,是一片红色的彩霞,这是特属于在路上的人们才能观赏到的美景。

    我也在这段黄昏中,重新拾起了那份初发心。离开这儿,继续往前走,我的眼里依然还有倔强。

    日落之后,我的天空染上色彩

    我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所以我燃烧,因冷而烧成灰烬。

    ——卡夫卡

    结束是另一种开始

    落日金色的光线搭配着红色的云朵,映衬在每个人的身上。

    我和阿lee一路在黄昏的红色彩霞中向龙岗奔去。太阳已掉落到快要与公路平行,远远望去像是前方树上结着的一个成熟金瓜。日常生活中的我们往往荒废了大自然赋予的这份神秘。

    至少,我是第一次这样正视日落。

    中途太过迷恋这样的景色,两次停下来拍照。并且它让我想起了印度诗人泰戈尔的诗句:他日飘进我生命的浮云,不再带来雨滴或暴风雨。而只会为我落日的天空染上色彩。

    我又暂时忘掉了身体上的疼痛,新的期待正在灌注我全身。阿lee比我骑行经验更丰富,上坡路段常常比我骑得快,但他明白驴友同行其实是路途中的一种相互帮助,并不是一切以自我为中心,只顾自己前行,也不是盲目地比拼速度。

    我感动于他的真诚和友好,但我坚决不能让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

    世间万物,无论制造得多么完美,它都会慢慢离开我们。

    彩霞被渐渐黑暗的天色淹没,落日彻底不见了。忘却的疼痛只是暂时的,每遇一个坡点都在唤醒身体的劳累。而且一整天的骑行,让我仅用最后的一点新鲜感支撑着赶路。对意志力的探索,引领我回归对身体劳累的重视与观察。

    真的走不动了。

    公路周围的狗叫声击起我的恐惧感,生怕它们会不经意地从哪个黑暗中蹦出来追赶我。直到终于抵达了龙岗镇街道,心才松懈了下来。

    总算看到了一天结束的希望。这时天早已彻底黑了,偏僻的小镇街道上并没有什么人。偶尔的几家酒店都被去浙西大峡谷的旅行团给占满了,不过我们还是快速在一个很不显眼的街道角落找到一家有空房间的小旅馆,70块一个房间。

    当然,对小城镇的住宿条件不能有太多的挑剔,而且穷游也要懂得适应一切环境。

    我们将背包、自行车等行李放在简陋的旅馆。脱掉骑行服和帽子,顿时感觉到一种解脱。本以为至少可以有热水冲个澡,最后也失望了,只能强挺着用冷水冲洗沾满汗液的身体。阿lee不但用冷水洗完澡,还用冷水洗衣服,一看就是个勤劳持家型的男人。我早已懒得动,躺在旅馆的床上一遍一遍翻看相机里的沿途记录。待他忙活结束,我们相约着去街上吃宵夜。走到楼梯口,又碰到旅馆住进来两个看上去很稚嫩的骑行者。

    老板将他们的自行车和我们的放在一起。

    随意地问候了几句,得知他们是来自杭州下沙大学城的大二学生,准备骑车去浙西大峡谷。按当天出发点来算,他们至少比我们多骑行了20公里。我在感叹他们青春勇气的同时,想到了自己那遥远的大二时期。一个自卑、孤独而迷惘的成长期,一个躲在自己的世界与世隔绝的时期,一个靠收音机和足球陪伴自己的时期。

    我本想请这两个大学生和我们一起去吃宵夜,但转眼就不见了他们的身影。每次在外旅行,只要遇上同行的有学生群体一起吃饭,我都不会让他们分摊任何费用,并不是因为富有,而是和他们比起来,我至少花的是自己的钱。

    夜晚的龙岗街道很冷清。走遍了整条街才寻找到一家饭店,并且我们是唯一的一桌顾客。常年在外旅行被宰的经历让我无论在做什么时总是很谨慎。哪怕老板给出的菜单上明码标价,还是先详细地向老板再三确认了才敢下单。

    阿lee满腔热情地点了个鱼火锅,以及几个炒肉和一盘花生米。

    我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就随他了。其实私底下,我是不吃鱼或海鲜类食物的,而且我曾经做过很长时间的素食者,后来因为身体上的种种原因没能延续下去。

    未来,我还是可能会选择素食。

    那天,阿lee喝了很多酒。他说,从来没有这么爽快过,平时都是为了交际或应酬,只有那天才纯粹是因为酒和自己本身,也只有在路上时他才能这样放松。

    回到旅馆,这一天的行程就这样结束了。算上从家里去找艺术家朋友,以及骑出城区的距离,我第一天骑行了140多公里。但这不是终点,新的历程又在等待着我们。

    落日每天都在发生,我们也每天需要新的出发,和升起新的感知。

    属于年轻的公路之歌

    在龙岗旅馆的那一晚,即使隔壁房间麻将声吵翻天,我依然睡得很安详,甚至劳累得连梦都懒得做。

    醒来时,阳光已从窗外照射到旅馆并不干净的墙上。迟迟地不愿起床,一直到八九点,我才站起身,透过旅馆窗外的阳光,看到白色的云朵和绿色的大山。它们相互干净着不干扰彼此。

    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瞬间精神饱满地撕开了新的一天。

    这时,我才发现阿lee早已收拾好行李,随时等待着出发。而且他还一边不停地翻看着手机里的沿途相片,一边得意地说:“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虽然很辛苦,若等到六十岁再来回忆,会充满敬畏和感动。”

    我坐在床沿系着那双早已有些残破的球鞋,使劲地点着头。

    出旅馆,取自行车时听老板说“昨晚那两个大学生骑行者清晨六点就出发了”。我暗自赞叹他们的坚持与毅力。所以说,艰苦的旅行是最能培养人内在自觉的方式。在旅馆楼下,我们吃过早餐,买了备用水背上,跨上自行车走了。

    一路上,不断地有背包客和徒步者经过。我们彼此微笑着点下头,再不说过多的话。语言成了多余,大家都心知肚明,彼此理解对方的世界。

    蓝色的卡车停在街道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在公路上印下深深的阴影。我逆向着它们飞奔而过。将相机藏了起来,想更多地用眼睛去观察大地。少了一份刻意记录,让一切只在体验里。从出发时,我就大把大把地吃进阳光和新鲜空气,并且将阿lee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想就这样一路孤独地前行下去。

    我还是时常会不自觉地热爱自闭和孤僻。

    幸好自己年轻的身体总是能从一夜安睡中恢复如初,犹如我那充了一夜电的MP3。路过一段像从岩山缝隙中劈开的公路,我远远地看到落在后面的阿lee停在那里拍照。

    我没有停下来等他,而是一意孤行着向前,并对着大山再次喊唱着各种歌曲。开始后悔没有背上一把吉他和一个手鼓。要不然,随便找个路口就可以叫上一群徒步的户外客,一起歌唱真正属于年轻的公路之歌。

    去他妈的盲目追赶速度,去他妈的为了减轻重量而轻装出发。

    如果可以,我要带上所有的家当在路上。而我们真正需要减轻的,是心理上的负重,并非物质上的简单割舍。

    有句网络流行语叫:“如果不阅读,行万里路也不过是个邮差。”同样,在骑行中,如果不能将当下心境与即刻自然风景融合起来,并用心去感知它、向往它。那骑万里路,也不过是磨坏几条轮胎。

    至少,我不想放弃路过的每一片金黄色的稻田、每一片山川、每一个有缘之人、每一声热诚的招呼、每一种鸟叫、每一条溪流中奔流着的瀑布、每一片云朵漫过山头……它们都能在我心底击起某种轻微的回响,这是我与大自然之间的元次共鸣。

    它不在相机里。它,在路上,在灵魂深处。

    每当那成熟的稻谷清香飘到我的身前,我都会为它们而驻足停下。像《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中那个拿着CD唱机的少年一样,孤独地站在稻穗中间听着音乐,让自己心灵深处那些最软弱最自卑的懦性,找到一个属于它们的安全角落存放着。

    阿lee也时而像个孩子般惊叫着,并热爱在稻田边拍照。

    他说小时候他也曾在稻田里长大,那时要帮父母们插秧,光着脚卷起裤腿站在水里,总渴望着早日插完,但每到天黑还看不到田间的尽头。

    也许,每个人的记忆里都填满了各种成长,都有着那些翻越不过去的少年感伤。只是在他如今的脸上,似乎已看不到那些过去。

    因为他明白,自己早已成为男人,身上有着新的责任和担当。

    两个男人的同行,沉默是大多数。即使在相同的轨迹行进,脑海里却装着各自的大千世界。流水不知道船的心事。我们就这样在一会他上前一会我上前的交叉行进中,骑过一座又一座山。想赶在日落之前,那些为了粮食的奔波就让它掉落在路上吧,做一个真正的净身。

    年轻的人们都向往远方

    我们要做的只是让自己在路上,至于路上会碰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就要看老天爷了。

    ——凯鲁亚克

    遇到别人的故事和经历

    从临安往西,要路过无数个小镇。我最讨厌路过小乡镇,人杂车乱,还家家户户放养条狗在公路上。有时,那些狗会一路狂叫着追赶自行车跑很久,让我们将未知的恐惧感一直背负在身上,常常不自觉地回头观察身后,甚至会在心里产生恐慌联想。

    但穿过清凉峰镇后,这一切不复存在。唯一可做的就是一直在村庄或森林中穿行,不停地上坡再下坡。有时是宽敞的坦途,有时是狭窄的村庄,有时是陡峭的上坡,有时是破旧的桥洞。它们极端地耗费着每一个骑手的体能,和勾引内在的怨恨心。

    骑行的途中,我总期待着下坡路段,延伸着的潜在需求是一种对享受的渴望。其实,有下坡就意味着有上坡,它们总是相对成立的关系。如同我们生活中的苦与甜、黑与光。它们从来不会单独地存在于某一面。

    清凉峰镇是临安市境内最后一个小镇,地处浙皖交界处。我们飞快地穿过镇街道,在各种三轮车和载满客的巴士间穿梭。转过两个90度的弯道,我停在一家由孤寡老人照看的小商铺前买饮料。临走前,看那老者较可怜,还刻意多给了她五块钱。

    走出商店,看到两个年轻骑行者从身前的公路上飒然飘过。本欲向他们打听下骑行路线,可待我反应过来时,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和驮在自行车后架上的大帐篷袋。

    我开始追赶他们。

    就在我以极限的速度踩着脚踏板时,脑海中浮现的却始终是第一天在路上的所有画面——那些不断与我打着招呼的所有热情的面孔。他们像胶片般地从我眼前一张张闪过,变得清晰,再定格。这种强迫性记忆复新,是由身体的某个动作不经意间唤醒的大脑印象。

    印象最深的是,在我暗自将目标定在青山湖并成功抵达后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时,用他的旅行观感染着我前进并同行了一段的那个舟山骑友——我正升起了想要放弃的念头时,他从身后追赶了上来。当时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骑行服,在还离我很远的地方就热情而大声地打着招呼。似乎他也独自骑行了太久,遇见我这么一个同是独自骑行的人,瞬间看到了不再孤独的希望。

    他说,他是辞职出来骑行的。每年他都至少要出去长途骑行两次,土耳其、西班牙、巴西、印度、尼泊尔等国家,以及非洲大陆、欧洲都去过,即几乎跑遍了世界各地。然后边打工边骑行,体验不同的人类文化和生活方式。

    我问他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他说,是开一家全球性的青年旅社,然后成立一个旅行基金,专门用来资助那些在旅途中受困的人。同时,待他在陆地上骑行完各大洲以后,他还想开着一艘小船环海岸线旅行,就从舟山开始。

    这在很多人看来是多么不切实际的一个梦想,可他正在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也许,这种走着本身就是一种梦想。

    “当你一个人身处异地时,你看到的一切,和你在熟识的群体中看到的视角完全不同。那时,你是另一张面孔。人生就是用来体验和感知世界赋予我们的一切。”和舟山骑友同行的那一段,我成了一个纯粹的倾听者。

    他继续说着:“工作时,你仅仅是一个人,但骑行时,你就是整个世界。你不停地遇到各种人,遇到他们的故事和经历,并试着融入和接纳他们。在这个过程中,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改变自己、剥夺自己旧有的世界观和认识。只有这样,你才能接收新的一切。所以,那句话是对的,骑行时你不仅重新认识了自己,也重新认识了大地。”

    我想,他一定是个生活阅历和感知世界丰富的人。在他那并不成熟的面孔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波折的内心故事呢?

    与我不同的是,他成了一个开阔性的游历者,我成了一个沉默着走自己路的人。一切只写在时间和心里。后来,因为不同路而分开。一直到分开的岔路口,他还似乎有很多话没有说完:

    “骑行,好像每个人的生活哲学。有的人在意马拉松式的长途奔跑,有人的在意速度型的短暂燃烧。你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完全在于你自己。”

    直视我们所惧怕的事物

    在我的奋力追赶下,并没有用太久的时间就追上了那两个年轻骑行者。

    一看他们就是负载过重。背着大大的行囊、相机、水壶和帐篷等。穿着早已湿透的T恤、迷彩裤和户外徒步鞋。两辆自行车在他们行李架上堆满的各种杂物映衬下显得格外破旧。

    他们同样是两名大学生,宁波人。其中一个学摄影专业,背着一个大大的尼康单反相机。这已经是他们长途骑行的第三天。第一天从宁波骑到嘉兴,第二天骑到了太阳镇,第三天还未知,天黑时能骑到哪就准备在哪扎帐篷住下。三天的骑行已经到了他们体力和耐性能忍受的极限,所以他们沿途想得最多的就是放弃。

    他们也不明白这样骑行下去到底有何意义,最初的出发只是想打探一下新鲜好奇。可真正上路后,感觉一路都是强迫性地让自己向前,无从逃避地面对自己的懦弱,给“自在”套上了一层枷锁。

    从他们稚嫩的脸上很容易就看到了浓重抱怨情绪和孩子式的性格。我追赶上他俩时,他们相互之间还在吵架,原因仅仅是其中一个嫌弃另一个走得太慢,拖了他的后腿。

    据说,他们就是在这种争吵中一路走过来的,有时甚至想将自行车停在路边相互打一架。

    好在彼此都不记恨,总是三分钟热度,争吵完依然继续同行。

    我在关怀他们的同时,又不免为这种青春式的纯真感到好笑。

    也许若干年以后,当他们各奔东西在各自的生活里打拼,偶尔回想起曾一路争吵着同行的那个兄弟时,也会为年轻时的行为感到好笑并充满怀念吧。

    遇上这两个宁波学生后,我们开始了四个人的同行。队伍似乎越来越庞大,浩浩荡荡地路过每一个村庄和人群。

    以一个群体前进时,会莫名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这样会减轻身体上的劳累感受。同时也会失去一部分自我,懂得接受别人的意见。

    那两个宁波学生根本走不动,恨不得在每一个上坡点都休息。

    清凉峰路段走完,将翻越整个102省道最艰难的一个长上坡点路段,据说长达10公里。这让很多人一听就想放弃。两个宁波学生自不用说,就连阿lee也做好了搭车走完这一段的心理准备。

    但我不想莫名地被他人的危言所吓倒。

    没亲自经历过10公里的上坡,怎么知道会无比艰难?是的,想象永远比现实恐怖,美国二战时期知名大将麦克阿瑟用他在战难中的亲身经历告诉过人们这句真理。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被自己的想象和预设的困难所吓倒,是自己的心志先打败了自己。总是提前根据自己对恐怖的判断来做出最终决策。

    每一个骑行者在跨上自行车时,其实就是一场修行。而对于修行者而言,要面对和忍受的东西很多——自然界的寒热、生理上的饥饿负重、意志上坚挺与退缩等等。

    勇敢地面对我们所惧怕的事物,永远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方法。

    接纳行走和活着的全部

    上坡路段还没走出多远,两个心志并不牢固的宁波大学生选择了退缩掉队。

    两人又开始争吵了起来。他们将车子扔在马路旁,坐在一片稻田边生彼此的闷气,彼此都觉得对方是神经病,不可理喻。

    对两学生规劝无效后,阿lee有些等不及,加之他体力最好,从这里开始他选择了独自先行。我随后。

    在长上坡路段骑行,单纯依靠体力是最愚昧的,得配合骑行技术、经验、身体的合理运用、挡位变换控制、瞬时的路线判断等等。这无形中开拓了我们对事物的思维方式。那两个一路在计划着放弃的宁波学生,其实是他们的骑行坏习气所致。

    固执地懒得变换挡位或坚守旧有习惯,踩踏的频率总是高于我们,迫使腿部付出更多的紧张运动。

    当这样的坏习惯持续三天,不累垮身心才怪。因此,骑行除了需要坚韧的心理意志外,还必须具备良好的外在技巧运用,是一场心理与外在智慧的双重修行。

    其实我也总会生出放弃的潜意识。

    最后我还是一个人慢慢地往前挪动。遇到最陡峭的路段,只能下车推着自行车前进。阿lee有时会在某个艰难的上坡点等我一段,甚至说让我将行李放在他车子上,或者他帮我推车。

    我能看出他说话时的真诚。这是难得的人与人之间的一种无私,也是他们给予我的最大鼓励,所以我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坚持走完。

    于是我就不断地在介于骑一段又将自行车推一段之间埋头前行。

    长久地不说话,目光只注视着前轮的滚动,尽量让自己的心处于凝固状态,不过多地重视痛苦。当一些情绪生起的时候,我也会追问自己:这样纯粹耗费体力的上坡骑行到底有什么意义?甚至汗水都埋没了眼睛,不断地心生怀疑,这场类似于肉体自囚的所谓环保运动,真的能促使人向内探索吗?

    我不知道答案,只是往前走,后退同样要耗费掉自己。或许,勇敢地去感知世界赋予我们的一切,包括苦难,才正是全部的行走和活着本身。

    暗藏在心底很深的秘密

    心脏是一座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间住着痛苦,另一间住着欢乐,人不能笑得太响。否则笑声会吵醒隔壁房间的痛苦。

    ——卡夫卡

    回不去的感伤

    在我将头埋向地下,专注于盯着自行车前轮在陡峭的上坡路段滚动时,思维跳到了我此生拥有第一辆自行车时的画面。同样是在上坡上推动,而少年时,即使在没有公路的山林中推行,心里也充满着喜悦和期待。

    时光要回到很久以前,应该是我十一二岁。

    当时我那贫穷封闭的家乡还没有公路,不通水电。一辆自行车和一台用干电池播放的双卡录音机是富人家的象征品,也是新婚夫妇们的安家标准。每次去镇上上学,看着那些会骑自行车的同学,无比艳羡,同时孕育的还有一份妒忌心。

    所以,渴望拥有一辆自行车是一直暗藏在心底很深的秘密。

    特别是看到和我一起长大的邻居小伙伴也会骑自行车时,心里那种欲望越来越强烈。当然,父母不可能有钱给我买,我也从来没有滋生这个奢望。只能不断地厚着脸皮往小伙伴家跑,然后借他的自行车一起学着骑。

    记得那是一辆最老式的永久牌自行车,不知道他家是从哪弄回来的,已经破旧得到处生满锈,一推上路就吱吱嘎嘎响个不停,像随时要散架似的。每骑一次,我们都要先用各种钉子锤子修理一番,再用绳子牢固着整个车身才行。

    那时正逢暑假,我每天帮父母干农活时的唯一期待,就是趁天黑前跑到他家旁边一段斜坡泥巴路上学骑车。哪怕摔得鼻青脸肿,屁股上磨出大大的茧也从不声张,身体里充斥着的那股对事物的拥有欲流,远远超过了疼痛本身。

    我就在那条泥巴小路上学会了骑自行车。但我却没有自己的自行车,即使是破旧的。

    直到有一天,在邻居小伙伴的怂恿下,决定去姑妈家“借”。

    姑妈家住在清江河边,与我们所处的山顶相距一二十公里。但一想到能拥有自己的自行车,我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他们家,甚至都来不及告知父母。

    可是,真到了他们家,我却什么话也不敢说,满腹心事地木讷着。

    姑妈家有三个儿子,他们从小就没上什么学,冒着高度的生命危险在一家煤矿打工,经济上相对富裕。我的小叔也曾在这家煤矿打工,年纪轻轻就因为一次瓦斯爆炸事故而离开了人世,留下一个出生才两个月的孩子。

    姑妈家大儿子结婚时,购买了那辆自行车。

    同样苦于没有公路到家,他们只能将车扛回来,轮流在小小的稻场上骑着转圈子。那时,我还乐此不疲地要坐在后座上,让他们轮流载我。

    认同并习惯生活中的变故

    直到第二天要离开时,我才终于说出了那几个一直到现在想起都还能脸红的字。后来表哥还是勉强答应了,他将自行车从房间里推出来送给了我。

    他也知道,这样的“借”是不太可能再还了。于是,我推着那辆自行车蹒跚地走了接近20公里的山间小路回家,并且全是陡峭的上坡。一路坎坷,穿过树林、草丛、石间,有时要从悬崖边的沟壑或瀑布里钻过。

    但当时那种拥有后的兴奋劲让我忘掉了身体上的艰难。

    正是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承载着一个又一个年轻人的最初梦想。后来,堂弟、表弟、邻家小男孩们都是在那辆自行车上开启了属于他们的初次骑行人生。如果没有那辆车,也许至今,他们都还不会骑车。以至于多年以后的青春期,我一个人躲在电影院里,看着《十七岁的单车》那部电影时泪流满面。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底层成长情结,有着城市人永远无法知晓的隐形渴望和对拥有的珍视。

    当初怂恿我去借车的儿时小伙伴,他早早辍学,19岁时曾因多次偷盗抢劫被劳教。出来后散乱到全国打隧道求生存,后来因为一场爱情的打击,导致心理脆弱的他喝农药轻生。

    其实所有的伤害,来自于对内在情绪的漠视和积压,最后将自己逼到一个残酷的局面。

    他的坟墓就在我们当年学骑车的那条泥巴路边。

    如今那里变成了一条村级公路,我每次回老家经过时,都会将车停在那里,然后给他烧一刀纸,在坟头给他点上一支烟。时常也会在梦里见到他,以及当年一起骑车的那些场景。

    我不敢想象,如果当年自己不选择去陌生城市读书,不在十六岁时离开那个小山村,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这同样是一个暗藏很深而永远无法解开的秘密。

    唯一的限制,只是你的想象力

    心灵与自然相结合才能产生智慧,才能产生想象力。

    ——梭罗

    见心,见行,见未来

    很多人自我酝酿一场苦行,尝试先战胜自己,欲用自行车来探索世界。

    我也一样,不知道在疲累痛苦中前行了多久,接连不断的上坡让人窒息,仿佛看不到希望。快到山顶时,在一块用巨大石头做成的路标前,遇到一个50多岁的骑行者,来自金华318车队。他不厌其烦地大声纠正着我的骑行姿势,让我将座位调高,然后踩脚踏板时要用脚尖。

    爬行的最后时刻,我感觉身体像虚脱了一般,摇摇晃晃。似乎是自行车将我拉了上去,而不是我在骑着自行车。当终于到达山顶关口时,紧绷着的意志力一下子松塌了下来。

    直接扔下车,让它随意倒去吧。

    失去车子的支撑,腰再也撑不直了,双腿麻木着不想再挪动半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声喘息。这时我才开始意识到,赶路也是骑行很重要的一部分。在享受每一个当下和自然风光的同时,也必须探知到自己的心理和身体极限。不让自己随意而为,不轻言放弃,不花气力把心与客体分开,只高度专注于某一点,对心理耐性的磨砺和隐忍是一次很好的练习。

    通过它,可以更加认知到自己的心性到底有多大。

    心撑大,世界自然就大。司马懿曾在教导习武的儿子时说:

    “为人者,有大度者成大器也。”即作为人,胸怀宽广的人往往会成为天地良才。能忍辱负重、心能撑船、宽容乐观看待挫折和失败,这才是成功的必然品质。

    山顶叫昱岭关。依山势用块石砌筑的皖浙两省交界关卡,已寻摸不到它历史的沧桑。关口延伸出去的两条绿色山脉,与蔚蓝的天空融洽地连成一片,将人的身心瞬间拉回绿色大自然本身。

    人身处其中,显得渺小而卑微。

    山顶慢慢聚集了很多骑行者,他们都是如此珍视被自己征服过的公路和高山。每个人都贪婪地坐在山顶放空自己,迟迟不愿离去,敬畏地看着天空。忘掉时间,忘掉还需前行的路。或许,当我们学会用脚一步一步地踩过去时,对世界的认识会不一样。那是坐在汽车上和写字楼里永远也不能体会到的一种珍视。

    这一切只有自己亲自去体验。如同我们活着本身,吃饭、呼吸、死亡等都必须自己参与,任何人无法代替。

    当我也站在山顶最高处俯瞰着走过的路途时,脑海中想起电影《车轮不息》里的台词:

    “站在群山之顶,你可以有360度的路线选择,唯一的限制,只是你的想象力。我们总是用自行车来探索世界,一切都始于车轮上。”

    山顶的这一边,是我们曾亲历过的汗水和苦难;山顶的另一边,是美到极致的自然风景,和未达的预知。只有付出达到一定极限,才可能触及我们梦想的结果。

    一切都始于车轮上。是的,我们都在试图去探索大地、探索自己。最先在公路上,然后是森林里,最后是天地间。见心,见行,见未来。

    回想着那些自由山地车手在新疆戈壁、在阿根廷、在尼泊尔秘境等让人敬畏的地方奔腾着,挑战自己的极限和大自然,挥洒热血生命与青春激情。我们心底那颗用脚丈量世界的心,怎能不被击醒?

    源源不断的后来者

    也许正是这些初发心带领很多人上路。尽管走得还并不远,但心早已飘出地理范畴。

    关口的人群越聚越多,有了二三十个骑行者。彼此都不认识,大家来自不同的方向,也去往不同的目的地。大家会站在山顶对后来者大声欢呼和鼓励,会相互拍照并问候,会为任何一个坚持到山顶的骑友感到愉悦。每一个陌生人在那一瞬间变得不再陌生,像是久违的一群老友相约着来此聚会。

    公路上还源源不断地有一些后来者。

    其中两个年轻女孩在坚持骑到山顶后,立马趴在公路边呕吐不止。看到此景,我瞬间有一丝莫名的心疼和感动。不过骑行,就是要尝试面对各种困难,以及面对突发困难时的心智调整。

    又过了很久,发现那两个一直喊着要放弃的宁波学生也跟了上来,正在向山顶靠近。我依然发自内心地为他们的坚持精神而高兴,并站在最高处远远地向他们挥手鼓励。

    在山顶停留了很久很久以后,所有的骑行者才慢慢分批散去。

    昱岭关的另一面将是一段超长距离的下坡。因为上坡的反面必然是下坡,黑暗背后是光明,苦难过后是享乐,这是人生与自然的共同规律。

    付出的所有汗水也许是为了背后这一面的刺激享受。

    在大家散去之前,有经验的骑行者一直在提醒着,不要得意忘形而摔倒,并一遍又一遍地强调骑行常识,慎用前刹。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伤口,它们已被我遗忘。

    至此,我、两个宁波大学生、阿lee,四个人又重新聚到了一起,继续着新的路程。

    在路上时,他们是另一张面孔

    我是孤独的,我是自由的,我就是自己的帝王。

    ——康德

    灵魂随时出窍

    单车出游,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仅仅是对大地的心诚,通过苦行在路上探知一场关于生命的直视,跳出往日的常规来追问自己,寻求无我之境。

    自行车在那段长下坡路段以极限的速度飞奔着。我保持着高度的警醒状态,头脑中不敢生出任何杂念,生怕摔跤。摘掉耳机,头发随风飞舞。每个人酷得像颗流星,从一片绿色丛林中一划而过。

    到达半山腰时,我们忍不住又停下来,对着山脉和连接山脉之间的桥梁一阵狂拍。桥下是我们正在走的公路,惊险、弯急、陡峭。不过路面空空荡荡,无其他车辆干扰,是无比宁静的一段路途。我们甚至都不忍心去破坏大自然的寂静和野生动物们的安乐,一路都没有人唱歌。

    山中有一条溪流湍湍而下,沿着公路一直延伸到山脚。我们几个脱掉鞋子,像孩子似的跑到溪中去戏水。

    然后躺在溪边的石头上晒太阳。仿佛对继续前进失去了欲望,愿意将身体和灵魂都丢在山里。

    如果不是身体感到饥饿,我们不会那么快离开溪流和山林。

    但万事万物总归是需要向前的,因此我们骑到了安徽境内的竹铺乡,准备在这吃顿饭。对于这个偏远的小镇,我一无所知。

    街上的人们都在剥着山核桃和做茶叶。茶叶叫顶谷大方茶。外观扁平,叶片略大,颜色鲜绿。相传,早在宋、元年间,老竹岭山上有座古庙,住着一个叫大方的和尚,他为了招待烧香拜佛的客人,自种自制茶叶供来人饮用,大方茶就以此而得名。

    竹铺街上没几家餐馆,我们挨家挨户地问了过去。但那些本该淳朴的店主,一看我们都是外地游客,立马变了一张脸似的喊出一个超出我们预想的菜价,甚至高过上海、杭州等城市的高端餐馆。

    于是默默放弃了在竹铺吃饭的打算,决定奔赴下一站。

    群体行进时,我总是怀念一个人独行的状态。

    那样我可以任意到一个地方,就盘踞在路边的石头上,拿出纸片记录一些东西。也可以任意在一座桥下发呆、静坐或溪边听音乐。

    有时,我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听别人说话。时常热爱幻想,介于沉寂和疯狂之间。

    我想将自己像放风筝一样,随时可以出窍飞向天空,又随时可以收回到身体里安住。但,我始终没有找到那根可以控制它的线。

    从竹铺乡出发以后,我的思维就一直心猿意马,飘于公路之外。双腿麻木地踩着,路过一个又一个村落,观照一切心境升起的状态,无论是平静还是焦躁,空虚或者琐碎的烦恼。阿lee带着两个宁波学生骑在前面,我始终掉在离他们几百米的地方,保持着这份刻意的独立。道路情况也变得恶劣起来,到处在翻修,尘土飞扬。

    在一个僻静处,我拿出背包里最后一捆经幡,挂在了一棵树上。然后顺着风吹动经幡的方向,逃出那片颠簸之地。

    不同路途的收获

    然后一路到达了三阳乡。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人、狗、三轮车、箩筐和麻袋。我们不可能真正地活在唯心之中,所以无法忽略掉这些现实之物,以到达所想之境。

    但在这里,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给身体补充一些能量。

    依然是从东往西沿街道一家不落地搜寻了过去,仅有的几家餐馆被我们找了个遍。终于选定了一家感觉还算靠谱的坐下,点了一些食物和饮料,阿lee还跑去买了一堆熟食。四个人坐在简陋的餐馆里,狼吞虎咽般地吃完了。

    待身体里的饥饿感消失后,那两个宁波学生又生起了放弃的念头,探讨着搭顺风车的可能性。如果骑行途中,不能忍受任何困难和挫折,那在生活中同样只能是个懦弱的人。一直给自己传输放弃的心理暗示,心怎能坚持?

    大多数人的失败,只是不愿意再多忍耐一下,在达到目的前,自己先输给了自己。所以,我必须在任何时候都试图去战胜自己的懒惰心。

    从餐馆出来后,他们见空货车就试图去拦一下,一直没有成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我和阿lee继续朝前走,向歙县的方向。

    三阳乡的街道尽头,有一个三岔路口。右手边是正规路线,翻新过的省道路面平整,所有人会选择沿这条路走;左手边是狭窄而颠簸的一条沙石小道,顺着溪流曲折蜿蜒而下,几乎没什么人能注意到它的存在,甚至狭窄到连三轮车都无法通过,也极少有人愿意去尝试。对我来说,随大众走过的路,虽然很安全,但没有新鲜感。

    我们不喜欢走寻常路,毅然选择了冒险。

    圣严法师也曾说过:“当大家都在盲目争夺之时,你最好选择另外一条路走。”

    因为道路上很拥挤,人群里也很嘈杂,在群体中很容易失去独立主见。而生活中的成功者往往属于热衷于独木桥并远离群体意识的人。

    骑行也是如此。当大家都挤在同一条路上,感觉更像一场公路表演赛,而非对大自然的个体亲近和孤独体验。如果真的能够懂得享受孤独,那是难得的一种能力。

    走着走着,我们开始庆幸自己选择了那条乡间小路。它有着非常安静的环境和山谷外貌。一路穿过乡村、小溪、私人花园、田间稻场、静谧的坟场……在蔚蓝的天空和半山间飘着几个白色的村庄,一座座绿山又将其包围,如此安详。

    有着油画的质感。

    村庄与道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让人产生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感,仿佛在召唤着人们的出尘或归隐。到处留有典型的徽派建筑与现代文化相碰撞后的痕迹。山坡上的羊群偶尔会跑到溪流中喝水,与人保持特有的亲近关系。

    我们就这样游走着,像是回到了童年,充满无忧与喜悦。那两个宁波学生的脸上也有了笑容,甚至大家都开始高歌了起来。声音划破了村庄的宁静,引得一阵阵的狗叫声。

    但,我们真的找到了通往快乐的蹊径吗?

    没有余力之时,专注一个方向

    没有一定的目标,智慧就会丧失;哪儿都是目标,那儿就没有目标。

    ——蒙田

    我们的自然之道

    凭时间上的预估,在偏僻的乡间小道上大约行走了15公里,又与省道会合。在充满美景的路上,我们时常会忘掉时间。

    一到省道,过往的长途大货车开始增多,公路上变得异常吵闹。沿途也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风景,唯一的风景也许就是公路上成群成群的年轻骑行者。

    我们只能再次专注于埋头赶路。

    到达杞梓里小镇,我和阿lee再次将那两个宁波学生甩在了身后。后来,当我们骑累了在一条河岸边休息时,发现一辆大货车狂按着喇叭从我们身边驶过。车厢里放着两辆自行车,两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驾驶室里远远地向我们挥手。他们终于如愿放弃了,搭上了顺风车。这是他们一直在计划着的事。

    人就是这样,当我们经历了前面小乡村的美景洗礼后,就再也懒得看这些路边的平凡。一颗复杂的心很难回归到简单。暂时关闭向外窥探的欲望,一路驶过霞坑镇、北岸,后又转入S215省道。最后到达了至今已有2200多年历史的徽州文化发祥地歙县。

    它地处皖南山区,属于中亚热带与北亚热带过渡区。境内河溪纵横,森林茂密,生物多样。宋代活字印刷术的发明家毕昇就是歙县人。

    据悉,歙字的另外一读法“Xi”,吸气,意指生命的起源,又指古山越人的发源地。古山越人说话被称为鸟语,并以金乌为图腾,在我国古文化中,金乌是太阳之神。因此,这让歙县在我心里多了一份美好的意象和隐深文化符号。

    我开始喜欢上这个名字,如同我一直喜欢仰光这个城市名。

    关于灰白的那些建筑群落已经无须我再去多说。我们的初步计划是在歙县过夜,结束这一天的行程。

    住个舒服的私家旅店,吃顿丰盛的徽菜大餐,然后再找个从窗口望去满是水田的古朴茶馆,放几首奥地利森林民谣……过灵修般的生活,宁静地沉睡一晚,让劳累了两天的身体复活。

    可后来,我们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只在一个水果摊前买了个昂贵的西瓜。因为到歙县时天色还早,加之两宁波学生搭了段顺风车后体力恢复,完全有力气和时间再赶往下一站。另外顾及到学生的经济能力和穷游心理,所以没做过多的停留,大家一致决定再继续向前走。

    穿过徽州古城,拍照留念。当我们集体身着骑行服从街头走过时,人们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一个小女孩甚至还跑来跟我合影。

    然后继续走了,继续我们的自然之道。路过了很多的水,穿过了很多的桥,看到了很多的灰白建筑,拍了很多的相片。一直到天黑暗了下来,还没停止。

    激发出强大的能量

    天黑前,我不知道从哪来的力量,将他们三个甩下,独自一人疯狂地朝前骑去。

    就在这种以最大的极限速度疯狂前进的过程中,我发现,一旦自己对某件事情变得专注起来,那种力量和潜能会变得无穷大。哪怕自己一直认为早已耗尽的东西,依然会有惊奇的余力。

    直到天黑得我什么也看不见,才迫使我停下,躺在公路边休息,等待他们三个人赶上我。然后一起就着过路的汽车灯光,饥饿着身体,在黑夜中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到达屯溪。

    我们必须停下来结束这一天,再也没有力气走了。

    屯溪是黄山市市政府所在地,也是大部分外地游客去黄山景区的必经之地。由于我们正好赶上黄金旅游季节,几乎所有酒店都爆满。沿街找了将近两个小时,无法找到一个安身的住处。偶尔在火车站附近一些小巷子找到有空位的私人旅馆,可那简陋得用布隔起来的房间和七星级的报价瞬间惊呆了我们。

    阿lee他们一边抱怨着屯溪的消费,一边用手机搜索各种备选。

    后来我们决定先去吃饭,身体快饿坏了。于是在一条美食街找了家川餐馆,大吃了一顿。饭后两个宁波学生决定不住旅馆了,找空旷地方搭帐篷过夜。我和阿lee还得接着去找酒店住宿。深夜里差不多跑遍了屯溪每条街道,在我们即将彻底绝望时,碰到一个中年妇女说她有栋私人别墅有房间。无奈之下,也就选择了听信她。

    于是又满怀希望地推着自行车,跟着带路的她一路穿过各种黑暗小巷,到达了她所谓的私人别墅。

    到现场一看,无法言语地失望。“别墅”在一个偏远的小村子里,根本就不是一个能住宿的房间。

    我本来就是农村出身,一直对这些底层的生意人充满包容态度,不会过于苛求奢华条件。因为我的祖辈、我的父母都是淳朴而贫穷的乡下人。但那一刻,我还是不忍心地违背了她的热情。

    这时,她突然变脸了,一边试图将我们锁在院落里,一边急忙打电话找帮手来试图强行将我们扣留在那,并开始张口索要带路费。我幌然醒悟,原来这个“别墅”只不过是他们用来绑架游客索财的一个道具。

    我们迅速推出自行车冲开院落大门,往黑夜里逃跑了。

    我和阿lee对屯溪产生了一种极端抵触情绪,这种情绪促使我们在早已无体力的情况下,晚上12点从屯溪一鼓作气地摸黑骑行了两个小时到达安徽休宁。

    一路彼此都不说话。因为心里都有情绪,也因为心里专注。

    我偶尔通过他自行车后座闪烁着的一个小红灯感受到他的存在,知道暗夜里还有一个人与自己同行。到休宁时,接近凌晨两点。整个人都快瘫痪了。脸上轻轻一摸就能掉下大把白色小颗粒,似乎身体里所有的盐分都随汗液流失了。

    又是一轮挨门逐户找旅馆的经历,终于在一大片私宅构成的巷子里找到一家客栈。

    身处黑暗中,也熟悉阳光

    我投射自己的影子在我的路上,因为我有一盏还没有燃起来的明灯。

    ——泰戈尔

    去游历自己的身心

    次日躺在休宁旅馆的床上,接近11点才懒散地醒来。这里离西递、宏村已经非常近了,三四十公里。所以我们不那么紧张赶路,心理上彻底放松了下来。

    退房出旅馆,然后在附近街上吃东西。临桌一个女自驾客主动和我们攀谈了起来,并一再劝阻我们不要去爬黄山,说人多得挤都挤不动。其实,我们也没有任何兴趣。

    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个还在屯溪搭帐篷的宁波学生。关于他们后面的一切,我已不再关心,甚至连彼此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旅行就是这样,在我们前行的过程中,总会不断地有人与你同行,又不断地有人离开。有人同行的路程长,有人同行的路程短,没有定数。

    沿休宁北上,正午的阳光直直地浴在身上,皮肤有些刺痛。

    路过几个铁路口,我果断地扔下自行车跑了上去,无休止地蹲在那里拍铁轨和火车。我是一个很迷恋铁路的人,同时喜欢听脚踩在那些碎石上的声音。

    从休宁县城大概走了15公里,到达了齐云山。齐云山为着名道教名山之一,以山奇、水秀、石怪、洞幽着称。在齐云山脚下,我们看到一对因自行车爆胎而只能推行的父女。阿lee主动跑去帮他们修车,并欲拿出自己的备胎送给他们。我不知道此刻阿lee是对那个年轻女孩心动,还是纯粹因为热情友善。

    路过齐云山,我们在当地百姓的指引下,选择了一条通往西递的捷径公路。那条捷径是一条破烂不堪的乡村公路,坑洼不平,沙石成堆,并且沿路都在整修。推土机、大挂车、铲车等弄得浓灰扑面,在强烈的太阳光和汗水交织下,瞬时脸上积聚着一片片黑斑。很多时候根本没办法骑行,只能一路推着甚至扛着自行车往前走。

    自行车和人一样,它偶尔也有情绪。

    阿lee的车在这路上没走出多远时,就被颠坏了。然后停在公路边拿着各种工具修车。中途若干次,我的耐心超过了我的忍耐,与自行车赌气,想扔下它一走了之,或是埋怨自己怎么选择了这样一条烂路。这是三天骑行以来我从来没有过的烦躁心情,心里的所有堵塞和冲突被集中爆发了。

    或许,世界上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捷径可走。在距离上偷懒,意味着在其他方面会有更多的付出。

    整整两个多小时,我们才逃出那条烂路。

    烂路尽头,突然出现一个安详的村庄和一段极其清新的公路。

    路面上那白色的分界线,像是用水洗过一般的洁净。我们选择了在这条清新公路上发呆、晒太阳。用手机外置音响大声放着《大悲咒》。那里山美,水净,天蓝,车少,寂静。

    隐藏在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环山临水而居,像白云深处的禅家。公路两边是如画一般的农田和古朴的建筑。置身其中,瞬间抛掉了所有的罪恶和肮脏念头,立地成佛般地回到最初的纯净。

    大自然永远只接纳一个懂得欣赏它的人,整个下午我们就在那条公路上消遣过去了。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恋恋不舍地收拾起行囊继续行走。

    然后到达了西递。

    那里太热闹了,对于逛景区,我似乎从来就不太感兴趣。我想要的,却恰恰是远离热闹,抑或只是静坐在大门口看看池塘里的荷花,或旁观下各种行人。

    西递的人群中同样有很多骑行者,目光对视中,已了解了对方大半个世界。因为一个旅者,他的世界就随时带在他的身上。我们都不是追逐景区的游客,我们追逐的,是去游历自己的身心,公路也许才是我们该回归的根本。

    继续在公路上点燃心灯

    在公路上,当我们独自面对自行车时,可以更专注地去聆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了解自己的习性,调节内心的焦躁。那时,我们只是世界的旁观或过路者,听不进其他的声音,也不用为任何面子而活。

    没在西递花太多的时间,接近黄昏时我们到达了黟县,离宏村似乎还有很远的距离。

    此时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赶路了,要不然在这样僻静又没有路灯的公路上夜骑将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而且此前我们已经尝到了夜骑的苦头。

    路过一座白色的小桥,站在桥上远看南屏村仿佛是用山体筑成的一座围城。人们被圈在围城里,乐观的人觉得像寄生于与世隔绝的天堂;悲观的人认为像井底之蛙,有永远也逃不出去的窒息感。

    正在我们对众多山峦好奇之时,一个从县城摆完摊的农妇路过,热情地给我们指路。我看到她拖着的板车里是没卖完的甘蔗,于是决定将它们全部买下,以便让她收获圆满的一天。

    很快,我因为甘蔗吃不完而烦恼。

    带着,觉得重;丢掉,又觉得太浪费。似乎正如沃伦·巴菲特说的那样:“人性中,总有些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的偏执因子。”

    走吧,天色已暗,路面上只有彩霞的余晖和汽车远去后的尾灯。我背起背包,装起相机,决定一鼓作气骑到宏村,彻底完成这段苦行。

    由于从休宁出发时过于自信,以为40公里是件太简单完成的事,所以沿途怠慢,以至于到南屏村时就彻底看不见了。路面一片漆黑,森林密布,自行车上也没有夜行灯。

    阿lee骑在我的前面,车前加装的一个小警示灯闪烁着。他说:

    “你就跟着我的影子走。”

    事实上,我什么也看不见。

    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凭借自行车前轮接触地面的声音和经验来摸索着盲骑。那一刻,自己好像成了真正的盲人,只在心里给自己安了一盏灯,依靠潜意识的心路指示,然后再凭着感知顺着这条心路而行。一旦公路遇上弯道,我就常常因为太过于依赖某种已熟谙的经验而摔倒在路边。

    最后,我们花了两三个小时才完成这短短十公里的路程。原本以为最简单的东西,却成了最漫长的征服。夜晚九点多,终于到达了宏村。此次骑行已结束,但我还需要继续在公路上点燃心灯,让它将我从无尽的黑暗中拉出来。

    能让自己平息的,永远是觉醒

    一个不曾用自己的脚在路上踩下脚印的人,不会找到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周国平

    你的心变了吗

    宏村,古取宏广发达之意。在皖南众多风格独特的徽派民居村落中,素有“中国画里的乡村”之称。

    进宏村后,我和阿lee选择了住不同的地方。离开骑行,我们的生活不再那么有同质性。

    安顿好住宿,相约着一同去街上吃饭,深夜还同去了一家静吧。坐在吧台边,阿lee又一次喝了很多酒,然后很认真地说,如果不是在昌化遇到我,他那时就已直接打道回府了。

    其实我也一样。一开始出发时,并不知道会骑到宏村,只是想着往前走。

    也许正是如此吧,在前进的路上,我们总是一边给自己找好退缩的潜在理由,又一边不断地给自己预设一些短小目标,以试探自己能否预期到达。一段段的短小目标诱使着自己不断向前,等我们回头时,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走了很远。如果我们一开始就给自己设立一个远大的目标,也许很多人会选择直接放弃。

    所以,前行和成功,很多时候都是一个又一个短小目标的累积。

    宏村的巷子像迷宫,每一条路都似曾相识,很容易让人迷失其中。

    我决定暂时在宏村休整几天。在那几天时间里,我每天都在重复着昨天,又每天在寻找新鲜。不停地换旅馆,体验着不同的民宅,又似乎总在做着那么几件固定的事——吃饭、逛巷子、旁观人群、找旅馆、喝咖啡、走夜路。

    直到某个午夜看到一个与我有相同状态的女孩,于是开始和她一样,在巷子深处静坐。当时她独自席地坐在一条很深、很黑暗的巷子里借着路灯阅读。昏黄的灯光照在她的头发和白色的书纸上,内敛地挡住半个脸,似在宣照着她的特立独行或清心自性。

    周围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切像电影中的画面。

    我从她的身边悄然走过,不忍惊扰她的这份宁静。尔后,我也干脆选择在另一条黑暗的巷子坐下,孤独地凝视着对面的墙和树的影子,深刻地感受着身处热闹而不被传染的疏离感。

    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清晨,我被旅馆窗外飘来的音乐声和阳光唤醒。

    那是在宏村之外的一个村庄,旅馆大大的窗户正对着蓝天。旅馆主人放起了摇滚,从TheBeatles放到了TheVelvetUnderground,又从Radiohead放到了窦唯。

    就在那头天晚上,我还在宏村街头和一群陌生的乌克兰人用哑语、手语交流着足球。在吃晚饭的餐馆里,结识了《南方周末》一个女记者,她说中午吃饭时就坐在我们邻桌,没想到晚上又在餐馆碰见。细聊之下,发现她办公室的邻桌也是我曾在武汉时的兄弟。世界就是这么小。

    无论我们逃到哪,其实都是同一片天空。

    而在村中那家名字取得充满禅意的咖啡馆,还碰到两个中石油的女士。她们仅仅因为渴望一次爱情上的艳遇,就上路了,并且每年来一次。来了哪里也不去,就静静坐在咖啡馆等待、发呆、幻想。

    结束宏村之行,我将自行车带到黟县,然后找了家快递托运打包。自己直接坐大巴返回了杭州。当大巴在高速公路上飞奔时,我透过窗户去观察被我们骑过的那条路,很多时候它都与高速平行。

    我发现,那些路途、天空永远都没有变,还是原来的样子。而我的心呢?

    时间总在向前流动

    关于人生的那些迷宫和道路,我们永远也走不完,只能不断地舍弃。

    人回到了杭州,自行车还在路上。这一段的旅程结束了,但对于我的骑行人生来说,也许才刚刚开始。正是这样一次并不太长的骑行经历,开启了我人生的另一面生活视角。

    我决定去选购一辆更好的山地车。

    它能带我更接近动态着的生命,在绿色自然里绽放无量光明。

    虽然一直到今天,我也始终无法回答路途中那个问题:“你们这样骑行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

    正如《达摩流浪者》里说的:“沿着这条路一直朝前走,在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路口,你可以向左转也可以朝前走,但是你不能停留。”也正如那些河水、溪流、时间总在向前流动一样。

    至于意义,没人知道。

    不光河流不会停止,时光依然,人也都在苍老……阿lee本打算从宏村再骑行千岛湖返回的,但他放弃了,和我一起坐大巴到达了杭州。我请他在浙图附近吃完饭,然后约上一位女性朋友一起去曙光路某茶馆聊天。坐在茶馆角落,他突然变得很脆弱,情绪开始崩溃,向我们吐露心声地坦言着他的生活压力和作为一个男人所要承重的生活负担:他要养活无工作的老婆和家庭,要照顾已离婚的姐姐和侄子,要养活家乡已年迈的父母,还要在上海这座物欲横流的都市生存、供房贷车贷等……每当这样的时刻,他总是一个很真诚,毫不隐藏自己的人。

    这种真诚让那个女性朋友和他很快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相投感。

    然后,她就给他讲起自己在非洲的旅行灾难。被当地居民拿着枪支指在头上,抢走她身上所有的财产。但她依然乐观地回来,一贫如洗地重新面对一切。

    她总是说:“旅行中怎么可以没有故事?”

    那天,他们一直相谈甚欢。她最后对阿lee开玩笑说:“你一直不知道,你这些天都和一个作家在一起。”

    阿lee说:“这不重要,我不关心他是谁,与我没有任何利益纠葛。我们只是纯粹的驴友。”我坦然一笑,这或许就是能让我们一路同行的原因吧。彼此陌生,不带任何现实身份的相识。因为我们都懂得,在路上,需要跳出现有的生活。不但是遇到的他人,就连我们自己,也都是一次重新认识。

    在我记述这篇文字的时候,得知了一个让人悲痛的消息。

    曾陪我同行了一段的那个舟山骑行者,在最近一次尼泊尔户外探险中,坠下悬崖,永久地失去了他年轻的生命。在迈向死亡的路途上,他也一个人身处异处,用身体践行着自身哲学。

    他带着他的山地车一起离开了。

    我还记得他的相貌、他的梦想,以及他那热情的笑容,甚至微信相册里还有他骑在山地车上的各种记录瞬间,以及耀眼的签名:

    生命就是一场归于宁息。

    我瞬间想起了电影里的那些镜头、那些画面,生活怎么总在重复着电影?

    我们不是真正的精神流浪者,还不能彻底放下世俗实相。阿lee回到了上海,再也没有联系。我知道,他又重新回归到他熟识的生活轨迹和城市欲念。也许,真的只有在路上和骑行中,我们抛弃掉各自现实中的面具和身份,才能彼此同行。但人终究要回到他们惯常的生活,所以,他从那段时光中彻底消失了。

    我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一段骑行中,我们是否还能偶然遇见。也不知道在他六十岁时,翻看那些相片是否真的会充满敬畏和感动。

    艺术家朋友同样回到了杭州,那场爱情已变得明朗,最终一拍两散。他从那场追逐中抽身,各自开始了新的目标。

    地球还如昨日一样运动。宁静的时间包容着世界的一切生命。

    我依然习惯一个人上路,寻找独立、智慧和自由。在路上丢掉压抑自己的负担,让那颗疲惫不堪的心,掉落在身后,以让自己获得某种解放。活在时间之外,横跨过去、现在、未来,时刻与世间万物沟通。生命,就是一场归于宁息的修行。

    公路延伸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场所,车轮不息。而鲜活生命的轮回,也真的永无止境。我们对未来的恐惧,来源于自身的浅显认知。

    能让自己平息的,永远是觉醒。

    走在公路上时,有着宗教般的热情和向往。这,就是我的一条解脱之道,也是我继续前行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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