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是一次翻天覆地的大变革。北京解放至今已将近半个世纪,那时我是一个37岁的中年人,现在已是85岁的老者。往事如烟,已多模糊不清。现在只就北平解放前后的一些真实想法做一简短的回忆。
共产党接收了人心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随当时的山东省政府主席何思源先生由乡村进入城市——山东省会济南市。一个月后,当时的山东最高军事当局,第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李延年也来到了济南。此后,从大后方,天上飞来的,地上走来的,各色人等,纷至沓来。抢官做,抢接收,各种反面现象充分暴露。人民很快感到失望了。那时曾听到有“惨胜”一词。抗战八年,我们胜利了,但胜得很“惨”。我这时期开始感到苦闷,徘徊,信心动摇。当局如此,政风如此,整个大局如何?国家前途如何?我个人又将如何?有希望吗?
1946年10月,何思源先生调北平市长,我随同来平,担任何先生的秘书。1947年2月山东莱芜战役,王耀武以6万之众全军覆灭,李仙洲被俘。某军事大员“几个月消灭共军”的豪言壮语,完全破产。曾对山东局面一度抱希望的我,此时感到山东也很难有什么希望。1947年秋,我因个人私事曾到过一次济南。行前何先生曾嘱我到济南后去见一见靳鹤声。他是不是中统,我不大清楚。但知道他与中统的关系比较多,当时的公开身份是某税务局的局长。我和他并不熟识,平日也没有什么来往,见面本无话可谈,因为听他说他刚从南京回来,便以此为话题,问他:“你到南京见到一些高层人物,这些高高在上的先生们,对于目前这种困难局面,究竟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呢?”他不假思索地说:“我见过不少人,哼,对于现在这个局面,他们哪一个也说不出一个有效的办法。”我说:“这不是很糟吗?”他说:“够糟的!”这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回到北平,我对何先生谈了靳鹤声的这一段话。他听后默然。然后低声缓缓地说:“也还不能那样说。”音调低沉,大异于他平日那种坚定自信的气概。
1948年7月,何先生被免去北平市市长职务,我调统计处。当时本来不想在统计处待下去,但形势发展之快,出人意料。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下一步如何,北平很快紧张起来。不仅军事上的失败引起人心浮动;另外一些社会因素如七五事件的发生,恶性通货膨胀,货币严重贬值,物价一日数涨,金圆券货币改革失败,种种现实使人人头上似受到一种沉重的压力,透不过气来。我想,贪污腐败势力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任何改革救时的措施,一到他们手里,他们都能使之化为乌有。不但不能起任何应有的作用,而且他们都能从中捞钱,损公肥私,得到好处。一切现实,说明这个政权已毫无希望,似乎只有一场狂风暴雨才能解决当前的危机。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我只有25岁,十年碌碌,一事无成,时至今日,已是公私交困。若不改弦更张,再过20年,此生岂不完全报废。从个人出发,也必须下决心改变。我决心留下来,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这期间曾有人从青岛来信,要我到青岛去。因我意已决,就连信也没有回复。
当时有我这类思想的人,不是个别的。记得有一天在一位朋友家里吃晚饭,大家高谈阔论,对现状发些牢骚,对未来讲些看法。一位60多岁的老太太在一旁听了这些话,慨叹说:“唉,你们这些人呀,共产党还没有来,你们就叛变了,变心了!”我当时想:说什么“叛变”,我们从未把自己出卖给任何人,我们是为国家工作。当国主政者应该是贤者,今日环顾宇内,谁为贤者?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有作出判断和选择的权力。解放前后有几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第一件,北平和平解放已成定局,解放军就要进城的某一天,派出所一位警察和一年轻军人来到我家。那时我住在西交民巷平安胡同。他们大概平日已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是旧市政府的人员,在这政局大变之前,特来打个招呼,以免发生什么麻烦,当是一番好意。他们见到我后说:“明天解放军就要进来了,希望注意一些。”我很坦然地对他们说:“没有关系,一切我已经知道了。我还在工作岗位上,天天还照常上班。已准备好了,等候接管。”他们看我坦然的样子,似乎有些放心了。最后那年轻军人不无感慨地说:“国民党政府最后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是无可避免的,必然的,咎由自取,无话可说。这几年各方面也实在闹得太不像话了。”我说:“不错,彼此同感。”他们告别而去。
第二件,财政局被接管后,军管会的领导要旧人员每人写一份简单的自传。那时我所在的统计室和视察室同在一间大办公室。内有一小套间,视察室主任老孙住在里面。视察室人很多,是一个安排闲人的地方。这些人大多年岁较大,级别较高。有的过去当过科长或主任,甚至有的曾在其他地方当过县长、处长之类的官,后来落拓失势,流落到这里任视察闲职。每月拿钱而无事可做。不一定按时上班,来去自由。内中有一老唐,福建人,原为科长,现调为视察。他写好一份自传,拿来交给主任老孙。于是大家一齐拥进老孙的小套间里,来见识一下这份新写的自传。大有“奇文共欣赏”的情景。有人看到文内用了“国民党反动派”一词,不禁脱口而出:“喝,骂上了!”而老孙则安详地坐在那里,用舒缓的语调,似乎颇有修养地说:“我们不说它(国民党)好;但也不必骂它。”这时老唐猛地把桌一拍,大声说:“怎么,为什么不该骂?把国家搞成这个样子,是谁的责任!”满脸通红,态度激昂。说罢,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掉头大步走了出去。其他人都默然无声,看着他愤然而去。
第三件,市政府统计处统计长肖振凯南去后,第二科长李崑生(中统)成为统计长,耿聿膺成为第二科长,似乎统计处已完全处于中统控制之下。和平解放大局已定,末日已到,李崑生跑了,耿聿膺登上统计长的位子。有一天上午,警察局统计室主任宗寿乾到财政局对我说:“中午下班后各局统计室主任都到统计处开个会,你一定要去。”说罢匆匆而去,没有说明开什么样的会。中午我去了,宗寿乾正在发言。我听几句便明白了:因为解放军要进来了,各局统计室应表明态度,和中统划清界限,以免被误解,受牵连。他正在说着,耿聿膺走进屋里,他似乎还不知道屋里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人理他,于是他悄然坐下来听。宗讲完了,一时无人发言,他便说话了:“你们大家都不必担心,我还在这里,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他拍拍自己的脑袋:“有我这一颗脑袋够了,你们不用担心。”大家悄然无声。这时地政局统计室主任杨某发言:“我们不过是大时代里的小人物,算得了什么,用不着顾虑。”说罢,大家起立走散。
宗寿乾开这样的会,可能和其他某几个统计主任事先商议过。但却没有找一个适当的处所,而偏偏在耿聿膺的办公室。有耿在场,大家不好表态。若不是这样,可能有更多的人发言。结局可能是另一个样子。
解放以后,在许多场合,或在各种报刊文章中,常有人讲:“我们接收了国民党这个烂摊子。”我当时想:不错,是一个烂摊子,但是,更重要的,是你们接收了人心。人民望治情殷,把未来寄托在你们身上。人民处饥渴之中,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对于从政、治国临民者来说,这未始不是一种大展宏图的机遇。
叶市长的讲话稳定了人心
北平解放前夕靠工薪生活的一般公教人员,所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就是解放后是否有工作,是否能生活,其他都是次要的。记得有一天在李仲勋(同伟)家闲谈(他原是何思源先生任市长时期的人事处长兼新闻处长,此时早已离职),彼此谈到将来作何打算的问题,我说:“我已决定留在这里,等待共产党解放北平。”他说:“共产党不会杀掉我们,但人家也不要咱。我们要工作,老婆孩子要吃饭……”他好像在担心这些问题。我说:“人家不要你,那要看你想干什么。若你想当官,还想当处长,也许人家不要。我的想法比较简单,不论怎样变化,不管什么样的政治制度,什么人当权主政,社会上有许多事情,总需要有人来做。我们不是无一技之长、不能工作的人。以教书来说吧,教大学我们不够格。若当一个中学教师,还是可以的。教师也是一种职业,不是也可以挣饭吃吗?”我当时所以说这话,就是听说在抗日战争以前,仲勋曾在一所中等学校任过教师。
解放后的第一任北京市市长是叶剑英同志。他接管市政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市长办公室门外的平台上对旧人员讲话。我和大家一起站在平台下,看到他从办公室里慢慢走出来,穿一身灰布棉军服,脚上一双布棉鞋(就是农村妇女手制、供解放军士兵用的那种所谓“军鞋”),髭须和头发好像很久没有理了。但态度从容,精神很好,说话轻松而有风趣。有些话已不能完全记得了,只有他所说有关旧人员的一些话,还记得很清楚。他说对旧的公教人员共产党要完全包下来,安排工作,保障生活。但有两种人不行,不能包下来。一种是有中统、军统特务身份的人,叶说,对这些人是不是都抓起来,杀掉?不,一个不抓。我们知道,大特务都跑了。剩下的,都是腿子。有的连腿子也够不上,是爪子。听到这儿,台下有笑声,气氛活跃起来。叶市长接着说,对于这些人,不能包下来,也不抓,不杀。要他们自动到指定的机关去登记。他们需要受一点特殊的教育。经过教育以后,也会给予一定的出路。另外一种是外事处的人员(那时市政府有外事处这一机构)。这些人过去是和帝国主义分子打交道的,现在我们还不能完全信任他们。这些人也不必去登记了,自动解散,自谋出路。除了以上两种人以外,其他公教人员都完全包下来。接着,他又讲了共产党的知识分子政策,他说,中国是一个大国,人口众多。但相对来说,知识分子却很少。将来建设国家,更需要大量的知识分子。所以要振兴教育,培养更多有文化的人,提高国民素质。旧公教人员都是知识分子,现有的知识分子,都是宝贝,我们必须重视。又说,你们和我们的同志们不同。我们的同志都早已参加了革命队伍,他们的家属也都参加了革命工作,享受供给制待遇,生活都有保障。而你们的家属平日都是靠你们的工薪收入来维持生活的。所以旧公教人员还要保持原来的工薪制不变,每月按原来的规定发给工资。提到蒋介石,叶市长态度严肃起来。他说,蒋介石这个东西很可恶。他把中国革命拖后了20年……叶又微笑着说,我现在对你们骂蒋介石,大概你们听了还很不习惯。不过我们经常骂他,骂惯了。台下又有笑声。
叶剑英的这一讲话非常重要,一切都已明确起来了。以他的地位,等于代表共产党明白宣布了对待旧人员的政策。对于将来的工作生活保障等问题,已不只是个人的揣想和猜测,而成为明白宣布的事实了。从这一天开始,大家思想情绪基本上稳定下来。我更自以为我的一切想法和判断都对了,没有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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