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客堂的时候,万籁俱寂了。
只是一瞬,周身毛孔收拢,汗水锁闭,我不由自主地心头一沉、眉头一皱。
尾随而来的暮色被阻拦在门槛儿外,轻飘飘的,如一枚鸟羽,从窗棂缝隙间斜斜漏进来,将这间客堂浸入到沉沉的肃穆当中。
人呢?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一路上,我不停地追赶,没有半刻停顿,也没有丝毫犹豫。我听到空山幽谷连绵不绝的回音,看到天空中剥蚀的黄土沙沙地坠落——难道这些都是幻象?是我的错觉?
记忆是可以折断的,而我不能,我宁愿把时间随手丢弃在路上,铺展成脚下绵长的道路——我已经错过了沿途的风景,因此,我必须到达目的地。
可目的地在何处?
我站立的地方,是否也曾有人站立过呢?我不知道,我所能感受到的是我踩痛了向前的足印,这些叠加的岁月之上,那一丝隐隐的慌乱是真实的。
客堂是朝山者休憩的地方,摆设简单、古朴,却自有一种穿透力,让人无来由地变得很虚弱。
我嗅到了满室茶香,却找不到茶香的出处,是谁把它撤走了呢?
环顾四周,我的目光停留在客堂正中一幅对联上:一苇渡江何处去九年面壁等人来不知所云。若有所示。
寂寂长夜如刀,钝刀,一次次撕割孤独,疼痛尚未出现征兆就已遍体鳞伤。
在特定的时刻闻到来苏水味道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堵在心口,说不出来,总之是想让人亲近的那种,但产房的一道玻璃门却把门内的忙乱与门外的忐忑隔开了,气息无法相通,且又总被墙上的挂钟凝滞。
新生命的降临是何其漫长且艰难啊。
就在神经即将麻木的一刻,产房里忽然传来婴儿一连声的哭叫,嘹亮、有力,撞击着窗外的夜幕。夜幕多么广大、深重,却也禁不住微微晃了一下。
夜行人一个趔趄,他无法判定绊倒自己的是石头还是什么。
我再无法入睡。我的居所,窗外黑黝黝的城市,包容着万物的成长以及苦难,只是现在都隐没在黑暗之中了,你感觉不到它的质地与温暖,但它却真实地存在着。
婴儿的哭声是我多年来所听到的最亲切的声音,它是最贴近血肉的呼唤,是一种力量传承。在它面前,连星辰都惊飞了,我们应该庆幸生命最初的岁月是多么任性妄为、毫不掩饰。
很多习惯于夜晚失眠的人其实是最警觉的,他们同我一样睁着双眼,屏住呼吸,等待着迎接新生命—一当然,离天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2
下雨了。美好的季节,雨水总是很充沛。
孩子抓住了雨水,赤脚在雨地里欢快地奔跑、践踏,他的喜悦显而易见,无视淋漓的雨水打湿童稚的喧哗。
那条古旧的巷子也被雨水淋透了,顺着长满薄薄一层青苔的院墙不住地往下淌,然后汇成涓涓细流,涌向巷外。
我站在巷口。隔着一片雨帘。
孩子不会被雨水带走,他只可能被巷外的雨水吸引——巷外有更大的雨,有更多杂沓的脚步声。
孩子没有看到我,也可能并不想理会我——我打着雨伞,周身干燥。因此,他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肯定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与我在某处相遇。
我手中的伞不可能把未来点破。
3
记忆中,这里原该有一处摊棚,我每天早上经过的时候,总会看到一个满脸皱褶的老人在卖豆浆、油条。清新的豆香和油烟味混杂在一起,隔老远就能闻到。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沉浸在这种平和的日常生活中不能自拔。
可是有一天,我却没有见到那位老人,而且自此以后也再未见到。
孩子不知道缘由,他为再喝不到豆浆、吃不到油条伤心:老爷爷怎么不见了?
父亲告诉他:老爷爷死了。
死是什么?
死就是没有了。
我也会没有了吗?
后来,每一次经过那里的时候,我都会停下脚步,我想知道的是,在老人“没有了”的地方,那个手里攥着五角钱的孩子哪儿云了呢?
4
一枚新叶轻轻掩住城市的伤口。
春风从第一声粗重的气喘开始,浩浩荡荡向山野开拔。
清晨,我和一群雪白的山羊搭伴爬上山坡。冬日的饥馑终于过去了,我坐在草窠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顺便晾晒有些发霉的思想;山羊们四下散开,隐入草丛,悠闲地啃食多汁的青草,常常会禁不住笑出声来。
有时,我们也说说闲话,彼此都记得去年的模样。
此刻,再没有什么能打搅我们,浅浅的露水汇聚成一团,轻巧地从草叶上滑落,向下的弧线折射出我们共同的生活,清澈、闪亮。
5
一只外出觅食的蚂蚁匆匆地赶路,它很好奇,为什么总有一座大山紧跟着自己?
它并不知道我是故意的一一它向左走,我伸出右脚;它向右走,我伸出左脚,处处封堵它的去向。
几番折腾,我终于听到了蚂蚁的不耐烦,它犹豫再三,放弃了绕道的心思,索性爬上鞋面,顺着裤缝再爬上肩头,稍作停留时,它看到还有高度,竟然兴奋地沿着裸露的脖子爬上我的脸。
我感到一阵酥麻,禁不住轻轻摇了摇头,于是,小小的蚂蚁惊叫着从我脸上跌落下去。
好悬!它说。然后翻个身,白了我一眼,匆匆地走了。
我看到自己弯下腰、迈开脚步,却怎么也追赶不上蚂蚁的速度。
6
长久以来我总感到口干舌燥。
刚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生理机能出了差错,因此常常去讨水喝,但后来发现,这根本与水无关,我的焦渴来自内心,来自与血脉相关的质地——离家越远,我的焦渴越强烈。
这种发现让我无能为力。
我忍耐着,努力把在路上的一天变成十年,把十年变成一天,我知道只要攥紧岁月不放手,就一定能攥出水来。
那天,路过一座被绿阴覆盖的村庄,我打算趁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找地方睡个囫囵觉。这是件容易的事,多年来我所遇到的乡民都是好客的,他们从未顾忌过我旅人的身份。
循声音走去,三拐两拐,走到了一间老式木匠铺门前。
锯末香应该是最贴近地气的气息,这令我感到久违的温暖。我径直走进去,却转不开身,狭小的空间到处堆放着木料,好几个人正在各自忙碌着,或把木料锯开,或刨刨裁裁,还有人“丁丁当当”地敲打,一棵树很快就变成了家具。
家具没有根。
起风了,屋外的树叶“哗哗”地响成一片。
我咽下一口口水,沙哑着嗓音问: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们能把我也做成家具吗?
7
每到年关,道路都要轻轻推鞋子一把,这很重要,否则鞋子就会失去方向感。
习惯成自然,我顺势让鞋子带着自己走——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穿穿旧鞋、走走老路。
回到家,恰逢小弟的孩子出世,是个胖乎乎的丫头。她看到我,“吭吭叽叽”地在包裹里四肢乱蹬,皱皱的小脸上洋溢着天使气息。
父亲满是喜悦,说:今晚我们好好喝一杯。
母亲说:我去给你们炒几个菜。
小弟说:我去买酒。
这个场景曾经在我睡梦中出现过一次,我以为自己把它忘了,却不知它已深深地植入到我身体的某处神经之中,即便遇到琐碎的温暖,都立刻会有力地弹动起来。而我付出的,是无法兑付的记忆利息。
我开始相信,漫天寒霜不可能真正把我冻结。
那一刻,我的内心溢出了泪水。
8
一座古刹。两段对话。
你从何处来?老者问。
从来处来。书生回答。
到何处去?
到去处去。
老者微微一笑,随手掐下一朵花。
何为生?老者问。
是一朵花?
何为死?
是一朵花。
那么,花是什么?老者又问。
书生一凛,那些鲜艳的花朵、沧桑的落红瞬间幻化出无数或年轻或衰老的面容,在他眼前不停地飞舞、沉浮。
谁能不露声色,在岁月长河中沉着地面对一朵花的生长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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