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一九八七年前后,我回了一趟安顺。一个晴爽上午,同几位乡友走在一条窄狭的石巷里,慧明忽然几步跑到一座古旧门廊下,大声问:“你们看不看好花?”一边就推开了半边大门。我看她孟浪,阻止已来不及,里面有应答之声了,只好跟了进去。
实在难以想象,这道黑漆剥落的木板门,竟关着绚烂之至的一片秋色。
小小石院大约三十来个平方米,高高矮矮地挤着几十只花盆,墙边又栽着花树。我们就站在窄窄的甬道上。盆里全是菊花,五彩缤纷地浮动在凝重的墨绿色叶片之上。一位清瘦老人从花叶中直起身招呼我们。青明似是熟角了,上前介绍,老人姓吴,名字当时没记住。容长脸,大口厚唇,一头斑白短发,袖口裤腿挽得高高的,露出黝黑结实的四肢。穿一身灰色泛白的对襟服,蹬一双军便鞋。我们小心翼翼地在花的夹缝中移行,转着身子看那些炫目的深紫嫩黄,看那些难以形容的宽瓣窄瓣管瓣针瓣和袅袅地垂下去又卷回一个弯弧的如意型长瓣。同时听老人念出一个比一个典雅华贵的花名:海天露,懒梳妆,陶然醉,绿云。这种是北京花友赠的,那种是向广州函购的,那一种又是与上海花友交换的。各有自己的身份档案。
浏览一通,还来不及道谢告辞,老人又邀我们看后园。跟着他上石阶,穿正屋,来到后园,见几株花树,一些残损的石桌椅。过正屋时,我看见房舍很敝旧,墙壁斑驳脱落,过厅角落立着些发黑的旧木料。
这些都看完了,老人仍不让我们走。于是列坐在高高的檐阶石台上。老人沏了清茶,抱出几本照相册给我们看。照片有两种内容,一类是各种花卉的特写,旁边贴着小纸片标出花名:绿云、温云、温玉、麦浪、鹤顶红、玉触龙,等等。另一类是人在花丛中。人物六七个十来个不等,大都是老年人,穿戴得整整齐齐,郑重其事地排排坐,菊花簇拥在身前身侧。也贴着小纸片,标明:××年人花同影,××年兄弟人花同影。此外还有些押韵的顺口溜,浅显直率,“白”得有趣。我边看边念,老人立刻跟着背诵,还额外朗诵了许多首,全都滚瓜烂熟,神情像个得意的孩子。他说,这样的俚句,他写了好几十本。说着走进内室抱了一摞出来。都是巴掌大小的册子,打字纸手工装钉,上面写满了不常动笔的老年人那种拗犟稚拙的铅笔字。我浏览了一下,发觉这简直是一部韵文体的日记。封面左下角标着番号,头一本第一面的四句,似乎是总序或题旨的模样,文曰:
读过古书并不多,偶然有感必记着。
逐年月日不断写,自然风物来会合。
这些韵文记载了老人栽芍药的经历:“栽芍药花是七载,先后三年赏花开。每年花开独一朵,虽独朵花也可爱。一年一度赏花香,特拍彩照花常开。”记录了他培植菊花的过程:“一九五八栽菊花,白的先开花,花瓣已初闪,两窝各开一朵花。中秋佳节夜,赏月又赏花,高空悬明月,菊栽盆内佳。寒霜侵袭花不怕,菊花名为晚秋花。”有一阕词,竟是用二十多种菊名缀成,结尾说“京展名菊各地传,永久留光辉”。我向青明讨了纸笔,信手抄下几首,老人就硬要请我们进内室去看那另外几十本。卧室小而幽暗,老式床架的横板上,果然堆着许多小本和几本旧书。老人跪在床上,取下一些小册来,但时间不让我们细看了。
在喝茶看照片抄诗中,同时进行着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谈,得知老人年轻时是店员,退休前是漂染厂工人。微薄的收入,都花在养花和拍彩照上。这是他最大的赏心乐事。说着又背诵起一首抒怀的诗,内中说:“岁月增,骨既硬,心想很多事能做,岁增骨硬不由人。退休在家七年多,种植花木花养花,绿化园林。春夏秋冬,四季花卉,各自有春,各吐芳菲,助我神怡。”我由衷地感觉,这真是美好的退休选择。青明忽然问我:曾经一起喝过茶的金鱼茶社,还记得不?那就是吴老的哥哥开的。
当然记得。那座茶社也在这条小巷里,但在另一端。我头一次慕名而去,正是它的全盛时期,大约是一九五七年吧,我在这里开了一周的会,然后去晴隆出差。房舍的格局与这座菊花院一样,但规模大一些,记得是三个小院,两进房屋。园子和过厅摆着黑砂缸、白石缸和黄瓦缸,大大小小,养着各种金鱼。还有些假山盆景之类,都是鱼的陪衬。鱼缸树石之间,错落地摆着椅凳茶几,式样不一,以躺椅为多。人们就躺着聊天,坐着喝茶,踱着看鱼,尽够你适意半天的。在这里喝过一次茶,再不会忘记它。全然是一种家庭式的气氛。后来听说,在“文革”中毁了,彻底砸烂了。主人被戴上“金鱼权威”的桂冠游斗,金鱼们摔地上再踩一脚,发出啪啪的爆裂声。后来听说平反了。再后来听说赔偿了。赔了两百多元,还不够买一条名种金鱼。不过重要的是允许恢复了。青明和我一道喝茶,就是在恢复之后。但景象很萧索,看去什么都像是代用品:鱼缸、茶具、几椅,首先当然是鱼。主人说,勉强凑了两三缸,全是庸种凡品了。我虽不懂鱼,也知此话不假。但凡庸的红鱼黑鱼在砂缸里游来游去,总比名贵的绒球虎头在古瓷缸外爆炸,使人心里踏实一些。容许物类(包括人类自己)尽其天年,在我们就是了不起的进步。我安慰主人:恢复起来就好,名种会有的,珍品会有的,五十盆一百盆也会有的。他笑笑,摆手说,我没有力量了。
记起这些,我问金鱼茶社的近况。乡友们说,主人过世了,茶社也关了,子女们兴趣不在这上面。
谈话间,老人的女儿下班回来,捧着大碗在厢房前吃午饭,边听边说些父亲爱花入迷的笑话。她衣着饭食很简单,大约也是老人玩花的资助者。
实在要告辞了。老人送出来,口中介绍着沿墙的花树,说那株蜡梅是磬口的,约我们隆冬飞雪时来赏玩。走到大门口,慧明指着墙壁说:戴老师还以为我是乱闯民宅嘞,你看这是什么?我一看,是张红纸写的大海报:“盆栽秋菊五十四种,内有数种正在茂放,多种含苞正待怒放,欢迎同志们欣赏”,下面是街道门牌。老人说,这样的海报他写了十多张,熬了糨糊贴在大十字小十字闹市街头,让更多的人来赏玩他的菊花。
走远了,我几次回头看那座敝旧不堪的门楼,想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老话。现在时兴把晚年生活称为“散发余热”。就我所见闻的,这位吴老人的余热是最可爱的了。它不像某些人的余热那样炙人、灼人甚至毁人,也不像另一些人的余热只是自温或自肥。五十多种菊花不算稀奇,那些似通非通的顺口溜不算高明,但这是一种襟抱,一种操守,一种境界。老人的小本上有这么四句,可谓夫子自道:
种植花木缓慢过,社会主义新世境,
人生寿数有一定,年年百花共生存。
我正想着,同行的一位朋友说,那株蜡梅不可能真是磬口的,听说我们省的磬口梅数不上三四个手指。我说,不见得,如果没有慧明,我们怎么知道那扇破大门里住着这样一个可以入诗入画的老头呢?
几年十几年二十几年过去了,我忘不了这位清贫的老人,他那份辉煌得流光溢彩、富裕得要分溉全城百姓的财富。后来陪两位中欧朋友去安顺,特别带他们去造访这位老人。虽然没有赶上老人炫耀宝贝的季节,但那灰白石院中层层叠叠的肥厚绿叶,仍然招惹德查克嚓嚓地揿了无数次快门。
本文是一篇旧作,文末标明写于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七日深夜。今天只改动了几个字。老人的名字也问到了,叫吴智仁。我想:这名字没取对。他怎么会是“无智人”呢?他是个“大智人”。那位开金鱼茶馆的吴谦如先生,我也知道,他是泰丰字号董事长帅灿章先生的大徒弟,后来师徒失和,另开门户。用住宅开茶馆,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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