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中学重视学生全面发展,包括独立生活能力。“SP”(校警)、打钟报时、厨房采买等劳务,都让学生轮流担任。人人巴不得快轮到自己,理直气壮享受一天特权:采买三个人吃一桌菜,“SP”挂着红袖套围着宿舍区转悠,打钟则可以公然迟到早退,向全校师生发号施令。特别是手提一只木盒闹钟,更是与众不同。学校转为公办后,事事专业化,学生只管读书考试了,打钟成为老赵的专利。老赵是个白胖无须的中年人,有点尼姑相。据说是四川人,但没人听过他说话。一个人住在体育室另一端,敲钟才钻出来,敲完就钻回去。衣裳邋里邋遢,屋里可想而知。学生私下传说:老赵抽鸦片,半夜摸到镇上的地下烟馆去过瘾。传说而已,不知真假。老赵被公认为最枯燥无味的家伙,谁也不搭理他,他也不搭理谁。早先规矩很严:全校集合钟限敲十次(“当当当”三声连击为一次),钟声一停,人人原地站定。人在操场以外,即为迟到。公办后渐渐松弛下来,拖得老远的学生,居然边跑边喊:“老赵打慢点——”不知是哪个调皮鬼开的头,后来成为大家喜闻乐见的游戏。老赵开始不敢犯规,后来竟也胆大妄为起来。有一回竟多敲了近一倍,直到最后一个同学跳进操场才停手,创下纪录。一次,一个捣蛋鬼边跑边喊:“老赵当和尚不当?”老赵不能停手,只得连声:“当当当!当当当!”操场上笑成一团。
尽管如此,老赵仍然是枯燥无味的孤家寡人。有一次,传说老赵结婚了。有人真见到了他小屋里的女人。但是没过几天,又传说那女人跑了。
开水房老潘有趣多了。男生喜欢他,女生恨他。广东人,矮而壮,头皮永远刮得青光闪闪,门牙有一半突出唇外。整个一尊苦行头陀。他管辖一个大煤灶,灶上并列两只汽油桶,一只装冷水,一只装热水。我们端着大茶杯去,见桶上木牌是“已开”,就放水沏茶,是“未开”就稍候再来。老潘用一对特大木桶挑山泉水,用一只特大海碗吃饭,堆得小山似的,一顿三碗。窗友李必雨最爱逗闹,一去就笑嘻嘻问候:“老潘吃狗肉!”老潘气得跳起来要揍他,因为老潘素食。次数多了,装不听见。后来居然能回敬一句:“李必雨吃狗肉!”必雨倒是巴不得真有狗肉吃。学校开始招女生,老潘开始痛苦,因为女生偷开水洗头。这桶开水,本来只供办公室暖瓶和单身教师用水,喝茶学生如我等没几个,老潘应付裕如。女生洗头就不得了。反映给学校,领导很为难:女生用热水洗洗长头发无可非议,老潘承受能力也是实际问题,另建供水设施又一时办不到。不能明令禁止,也不能宣布开放,于是形成拉锯战局面:前哨探得老潘不在,女生就三两而来,迅速取水。一听老潘来了,立即落荒而逃。前面逃的边笑边骂“死老潘!”后面追的咬牙切齿,大骂听不懂的广东话。人多为王,老潘终于认输。女生公然当他面洗头,他只能装作不见,只在水沟尽头贴告示,歪歪斜斜四个大字:“倒水在处”。这才知道老潘识字,而且造句独特。二十余年后,几个老同学久别重聚,结伴游母校,见到老潘,简直没什么变化。必雨问:老潘,还认识我吗?老潘凝视一番,开口道:李必雨吃狗肉!我们开怀大笑,夸他好记性。老潘也笑,几瓣门牙凸出得更厉害了。两年后,我与妻子去花溪,在公园通道上碰见老潘,端着一大碗馒头。他说,已改在民政局领退休工资了。我指着馒头问:一顿能吃几个?他伸手笑道:六个!这是最后一次见到老潘。
比老潘更有意思的校工是罗大爷。四川人,大名青山,但同学当面背地一律称罗大爷,校长老师才叫他老罗。他是什么工作也不干的校工,还常常对着空气声色俱厉地骂人,很有点红楼梦里焦大的味道。精瘦黝黑,小眼睛藏得很深,小脸挤满皱纹。常年穿一件藏青色粗呢大衣,左襟缀二十来枚杂牌“勋章”,宛如朱可夫元帅标准像。嗜好读书,尤喜《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最崇拜卡尔。他经常捧巨册据人多处,朗声而诵。但宜观不宜听,因为不成句读,听不出所以然。一次我在厨房轮值“小采买”,罗大爷挟了教程来诵,学长“大采买”颠兑他:罗大爷,卡尔和马克思谁厉害些?罗大爷答:当然是卡尔。学长道:卡尔和马克思不就是一个人吗?罗大爷傲然曰:当然是卡尔!他去图书室借书,谌姐给他推荐几本工人读物,罗大爷鄙夷说:这是老赵他们看的!同学们不知罗大爷来历,颇有点敬而畏之。不料他晚节不终,自己把神光褪了。学校来了一位年轻女会计,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这位丁会计是我班于世雷同学的堂嫂,新近死了丈夫,想离开伤心之地,才调到花溪来的。不几天,同学们在操场上体育课,常见罗大爷带着小姑娘上街,又吃着零食回来。大家都以为孤老头喜欢幼儿,是常见的事,不料真相传开,竟是罗大爷在镇上宣称丁会计是他的“未婚妻”。世雷气得暴跌,宣称要杀了这只老狗。接着教工会真的开会处理这事了。我们跟世雷一起去窗外偷看,看见丁会计在哭,工会主席孙老师在叫老罗讲讲清楚。罗大爷清清嗓子,开言道:“工人阶级为领导,工农联盟为基础。”孙老师大喝:“老罗你不要装疯卖傻!”罗大爷说:“当然是工人阶级为领导,工农联盟为基础。”丁会计哇地大哭起来。这时候孙老师发现我们在偷看,挥手把我们撵走了,不知道会议结果。但想必只有不了了之。丁会计不几天又调回城里去了。前些时候听一位老老师说,罗大爷后来也是调往别的学校,不知所终。
有一年校庆,会场设在篮球场。校友们面对实验楼就座,主席台设在大楼走廊上。主持人介绍台上领导贵宾等人,其中一位仅存的老校工,正是敲轮圈校钟的老赵。大家热烈鼓掌,他很拘谨地站起来再坐下。这肯定是他这辈子得到的唯一一次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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