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人看历史题材电视剧,常觉过分戏剧化,真实情况要平淡得多。但是,当我回忆起这段往事,却发现电视剧里的那些情节,居然真的应有尽有。
当时我在花溪上私立清华中学。最先让我们感觉巨变将至的,是公园里出现了很大的反共标语,什么“××来了,家破人亡”之类吓人的话,用斗大黑字写在刷白了的墙上。校园里窃窃私语,说是从城里来了许多特务,在贵大清中一带游荡,动不动就会抓人甚至黑杀,大家不要再去公园闲逛。说也凑巧,就在这种氛围里,我的好友魏运贤一支派克钢笔,被王姓同学借用遗失了。对一个小孩,这是很贵重的财产。他很着急,我们也帮着乱侦察,随即得了个线索:午睡时间王同学用派克笔做英文作业,教室里还有一个人,王同学把笔放进抽屉离开的时候,那个同学还留在教室里。于是商量了一个方案:午饭后约那个同学一起到公园散步,以探明情况。参加的除运贤和王同学两位当事人,还有提供线索的同学、我以及那位受怀疑的同学。我们一直爬上麟山,坐在亭子里,才开始谈那件事。运贤好言启发,王同学诉苦,那位同学矢口否认。谈了十来分钟,没有进展,却发现一个穿风衣戴鸭舌帽的中年人也爬上山来,站在亭子边,一边四顾观景,一边掩饰不住地打量我们。那位提供线索的同学小声说,从进公园起,这人就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我们一听,心里明白,真的是“那话儿”来了。运贤一向比我们干练,就提高声音说:这支钢笔很贵(当时值十二块大洋,在大十字亨得利眼镜行买的),我弄掉了要遭大人打,王××也不敢跟大人要钱赔我,请你再好好想想,如果在你那儿,希望还给我们,这样大家都好。说完下山回校,幸亏那人也就没有再跟着,想是见我们年纪小,不像会参加政治的高班学生。多年后读《红岩》,有两个学生散步误经中美合作所附近,被抓去终身监禁的情节,联想起麟山这一幕,还真有点后怕。
这期间,还接连发生过几件大事:一是贵大学生的“反饥饿大游行”,从花溪一直游行到省政府。那是周末,我们中饭后步行进城,一路看到大学生们写在公路上的石灰大字“我们要吃饭!”等等。一是贵大进步学生史健被暗杀。他是去安顺参加好友范永发的婚礼,被跟踪的特务下手的。还有一天,我们一觉醒来,听说特务深夜突袭我校,梁燕老师和几位大同学(真正的地下工作者)已然消失,而我们的班主任肖醒球老师被抓走了。大家惊惧莫名,又没地方打听去。十多天后,肖老师保释回到学校,全班举行欢迎会,他轻声唱了一首狱中学来的歌,只记得最后一句是“为什么不让我们说话”。此外,从家乡安顺传来消息,我所熟悉的昌明和敏觉两位大和尚,居然在汽车站被特务公然枪杀了。以上几件事的准确日期和先后顺序,记不准确了。清华中学校史室里,现在陈列着这段历史的有关图片和说明文字。
回忆起来,这次深夜抓人,与此前不久的一次文娱晚会似有直接关系。晚会上有一个叫《茶馆小唱》的歌曲联唱小品,以小茶馆为场景,墙上贴着“莫谈国事”的纸条,陆续上场的茶客们,却各唱一首讽刺抨击国民党统治的进步歌曲,如《古怪歌》《你这个坏东西》《薪水歌》等等,开场和收场则用《茶馆小唱》的首尾做框架。茶客们唱完了,茶馆老板出来打躬作揖,唱道:“诸位先生,生意承关照!国是的意见千万少发表。谈起了国是容易发牢骚,引起了烦恼你我都糟糕!”这以后我想睡觉,就回寝室了。第二天听同学们议论,昨晚除了这个节目,后面又演了一个针锋相对的“党国人士”抓共产党的节目,还学那些人行动前大喊“对表!”(即统一时间)的动作。排演这个自创节目的同学,父亲是当时省市的高官。消息灵通(接近地下组织)的同学还说,这两个政治味很浓的节目,气得训导主任大骂,说是“一群大浑蛋带着一群小浑蛋胡闹”。近年读到当年编演此节目的老学长们的回忆文字,承认是幼稚病导致的错误决策,于大局毫无意义,只起了暴露自己的作用。
解放大军势如破竹的进展,也由隐蔽的学长们悄悄传播到同学中间,都知道改天换地的一天就要到了。大约是十月中下旬吧,一个周末,我进城走到老贵惠路口(河滨公园大门附近)的小坡时,眼前的景象和心里的反应,至今清晰得像才是昨天的事。大街成了一条浊流滚滚的河床,浊流就是热锅蚂蚁般东突西钻的市民。抗战时期难民汹涌的画面又出现了。当时我心里想的是:要是能有一颗什么星球向地球撞过来,大家一起消灭,那就好了。我害怕会打巷战,觉得那会比立刻死掉还可怕。走到文化路附近,又见街边张贴着刘伯龙署名的大幅告示,开头是“查黔东并无严重匪情发生,本司令官坐镇在此,凡尔军民人等,务须……”下面文字,是安抚之后列举了种种立即处死的罪名:造谣惑众、扰乱市容、妨碍执法等一大串。刘伯龙的官衔很多,都听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这种《水浒传》式的告示,令人更加心惊胆战。
这时我父母家人都在安顺。大姐明端和我来省城上学,落脚处是中华南路中段的科学路跟与市场路之间的表姨家。这幢三进老屋是我父亲的产业,原驻新业公司,公司结束后,除了姨母家和明端的住屋外,其余空房租给几户人家居住。我进城就与表兄刘诗一在门脸房三楼上打地铺。两个铺面,靠北一间租给一家电器店,靠南一间由姨父与人合伙开了个香烟店。我这次回来,大姐说什么也不放我回花溪,担心打起仗来失散了,无法向父母交代。我们学校多为省内各地来的学生,时局乱成这样,自动辍学回家也不算个问题。我于是夜夜同表兄打地铺,白天则听姨父和表哥他们成年人谈时局。表兄从贵州高等工业学校毕业一两年了,一直失业在家。没人谈时,我就看《东周列国志》。有一位金老先生,上海人,三天两头来找姨父聊天。他似乎渊博得很,国共两党、三民马列、政治经济,无所不通,一切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我们也都很愿意听一些眼看即将来临的新奇事物,对他佩服得不得了。但表哥私下对我说,他请教什么是“辩证法”,金先生说:就是问答式。根本不对。可见老金也不那么有学问。我听了怅然若有所失。我姑父的侄子霍霖,长期失业,三十多岁还打光棍,寄食在同样拮据的姑父家里。霍表哥有几天忽然阔起来了似的。刘诗一表哥对我说,霍霖是当了特务组织招募的临时工,领了钱收集民间动向,并且当着我面点醒他:这种钱拿不得。霍表哥默然不语,也不否认,也不承认。另有一位不速之客,姓郑,是姨父的堂妹夫、安徽老乡。黑瘦矮小,很和气。接连来过四五天。表哥悄悄告诉我,郑叔是工兵,此行是奉命去黄平炸毁重安江索桥,这几天就是在贵阳待命。但郑叔突然不来了。表哥说,计划取消了,桥不炸了。从近些年陆续发表的回忆文字看,当时的贵州当局确实奉有破坏多项重要设施的命令,但一方面执政者都是黔人,不愿“背儿孙债”;另一方面是共产党地下组织主持的大规模保卫活动,结果除了刘伯龙对贵阳的一些局部破坏,其余都没有实行。
接着到了所谓“真空时期”,即国民党军政机构撤离一空,而解放军尚未到达的那几天。当地成立了由耆宿士绅出面组织的市民自保团体,叫临时治安委员会。四条大街上的店铺,每家都要牵出一盏电灯来照明,并有一人轮流坐守。那时中华路和中山西路的店铺,都有很宽的过街楼。深夜我和表哥坐在宽宽的街廊下,看着空旷无人而灯光逶迤的街道,感觉非常奇特。一天早晨,听说临时治安委员会的主持人,著名的辛亥革命老人卢焘先生被刘伯龙杀害了。我和表哥挤在成群结队的人流中,到卢家“慈母园”去看现场。地址好像就是后来的妇幼保健院。我们当时看到的只是有名的“慈母园”。这是卢老太君(卢焘之母)的坟茔,大石墓像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那样,每块墓石都刻着赠献者的姓名和官衔,当时已被挖得东倒西歪了。卢老先生从这里被劫持,在二桥附近被杀害,现在立有纪念碑亭。当晚就传闻解放军已到南郊驻扎。第二天,准确的日期是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傍晚,听说解放军要进城,商铺都把空空的货架尽可能装满,店门大开。大约九点钟以后,大军列队进城。在灿然的灯光中,见得军容非常整齐严肃,口令声不时起伏。街两边挤满了市民,肃然瞻仰,一点私语声咳嗽声都没有。我只见到队伍从大南门方向往北行进,不知道进城式的总体线路。
贵阳的历史,从此揭开新的一页。这一页之前和这一页之后的差异太大了!真正的改天换地,一个社会的整体转型。如要说最鲜明的特点,那就是之前离芸芸众生远天遥地的政治,之后成为同食衣住行一样,甚至更加切身的人生要素。
二〇〇九年九月廿三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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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记:那位号称杀人不眨眼的刘伯龙军长,在贵州党政军领导班子向云南方向逃跑途中,被省主席谷正伦诱杀于晴隆县城。当时传闻是:谷宣布年老体衰,无能任职,要把几个职务正式移交给刘。刘去赴会,就在会场外被狙击身亡。此案一直令人百思不解:已经全线溃逃了,这几个职务还有争夺的价值么?直至三十余年后,我才亲闻此事真相于当事人之一的张法乾老先生。当时掌握贵州省军政大权的谷正伦、韩文焕,以及任剿匪司令部参谋长的张老,都是安顺人。当时为了执行撤出贵州的命令,张老为刘伯龙部征集了一百辆公、商汽车在马场坪,几次发电报催促,刘总以各种借口推诿,迟迟不动。因刘是蒋介石嫡系爱将,谷韩张商量对策,决定向蒋如实汇报,请示处理办法。蒋回电称:伯龙不从调遣,兄等可自行处理。于是策划上演了民间称为“晴隆(擒龙)杀龙(刘伯龙)”的活剧。张老说,当时我们也猜不透刘伯龙一再拖延的道理,直到两岸通航,赴台亲友带去一些文史资料,从一篇文章引用的解密电报中,才找到了答案。原来当时刘伯龙已与进军西南的解放军首脑机关秘密联系,表示愿意起义,条件是保留他的部队关系。有关回电称:欢迎起义,可享受湖南陈明义部起义同等待遇。张老说:原来他是想取代谷正伦的职务以后,增加与共产党讨价还价的本钱。张法乾老先生是中将军衔,在二战中指挥收复桂林,为此获得美国一种专门颁发给二战中收复城市的将领的勋章(名称我不记得了)。晚年从台湾回贵阳定居,年余后病逝。我们两家是世交,所以有过几次见面的机会。有一次听他回忆在日本上军校时,偶入麻将馆,技压群雄;有一次叙说谷正纲先生有讲演癖,晚年在家庭年夜饭桌上发表长篇讲话,都很有趣。可惜他遽尔谢世,没能多听到一些重要掌故的第一手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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