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王松年《墨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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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顺王松年先生,从农村少年自学成为国画大家,与《儒林外史》楔子中的王冕非常相似。安顺明清以降,出过一些画家,有的也享一时之大名。以艺术成就而论,袁晓岑、王松年二先生断为其中翘楚,但两位的遭际和处境,却有天渊之别。

    我第一次知道王先生,记得是在一九六三年前后。我回了一次安顺,住在一位朋友处。老宅借给地方机关使用多年了。晚上与族叔走过东街,见县人民医院的招牌大字写得很好。二叔说作者叫王松年,画比字还好,是熟朋友,以后可以为我求张画。回到朋友宿舍,提起此事,他说那是一位农民画家,原先在文化馆搞美术辅导工作,“三年困难时期”精简机构,就解聘回乡了。当时这种情况很普遍,一九五八年“大跃进”运动,提倡全民搞文艺,涌现出许多新民歌之乡、农民画之乡,各地文化部门大量选拔民间文艺人才到专业部门。不久,大饥馑紧跟“大跃进”来了,又把这些人大量退回原地,以减少吃皇粮的人口。我以为他也属这种情况,加上当时未见其画,就只记住了王松年这个名字。不久,虽然农民刚发还了自留地,城里人刚恢复“被节约”了很长时间的粮食定量,“四清”运动和“文革”又接踵而至,开始新一轮的、更凶猛的折腾。此时我意外地因祸得福,去到了一个远离政治漩涡的乡村中学。小舢板泊在了避风港里。一九七二年,副统帅摔死,局势略见松动,走亲访友自动恢复,这时才从老乡口中听说了王松年先生遭遇奇祸的详情。

    一九六四年春节期间,旧州中学教导主任胡石波在家中“请春客”。约的既是几位画友,少不了即席挥毫一番。王松年先生画了一只站在岩石上的公鸡。众人合作了一幅梅石,主人胡先生用篆书题《报春图》,行书作跋:“公元一九六四年,岁次甲辰,春正月,久雨放晴,聚众友于一室,能画则画,能书则书,合作此帧,以为纪念云尔。”“文革”闹腾起来后,学校造反派师生抄胡先生的家,发现了这两张画,用它们做出了匪夷所思的大文章。这些人挖空心思、发挥想象,把普通常见的《报春图》分析出了“反革命”的含义:公鸡头向西方昂,是“向美帝国主义求援”;公鸡尾巴向东飘,是“暗指西风压倒东风,与毛主席‘东风压倒西风’的论断唱反调”;公鸡精神抖擞,是“配合帝修反污蔑中国为‘好斗公鸡’的反动叫嚣”。作者不署原名“松年”而用谐音字“嵩严”,则“更说明作者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胡先生的跋文,也被解释为:“久雨放晴”是影射政治气候,意在污蔑“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聚众友于一室”是“纠集一伙对社会主义不满的牛鬼蛇神”;“能画则画,能书则书”则是“牛鬼蛇神要以各自的书画为刀枪,向党和社会主义发动进攻”。这种荒谬的罗织诬陷,只应引起正常人发笑,像听侯宝林说“关公战秦琼”相声段子。然而在那年月,却造成了骇人听闻的后果:作为国家专政机构的“公检法”,就按这种分析,逮捕了王、胡二位。胡先生在关押中不断写申诉书,绝无反响,足足等了四年多,才等来两纸文书:一张是逮捕证(迟到了四年多);一张是宣判书(从未审讯过一次的判决),以“恶毒攻击”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逼着他签名盖手印。王松年先生的“罪行”更严重,足足判了十年!但其间具体情况,松年先生从来不讲,想必大致相同。

    我见到松年先生,已是国人亲历小沧桑的一九八六年。时过境迁,他不仅已是自由之身,而且刚从南京举办个展,载誉归来。他在六朝古都办展,起因于南京艺术学院一位教授到黄果树旅游,路过安顺,偶然见到松年先生的画,大为惊叹,热心地一手操办了这件事。展览在艺术界引起强烈反响。艺术成熟到只剩技巧的名都大邑,久已没见过这样生气勃勃的绘画了。他画的鸡和牛尤其大受赞赏。擅画公鸡的陈大羽先生握着王先生的手说:你画得比我好!后来松年先生谢世,南京画界的唁函誉为大师。展品从南京撤回后,在贵阳黔灵山展出,我才真见到了松年先生和他的画。人是温蔼谦和的儒雅君子,气度高华;画是地道的传统笔墨,神清韵永;与“农民画家”的概念全不沾边,他是地道的文士,只是居住在农村而已。耕读传家是中国的传统,陶潜、陆游、王冕都住在农村。按是否吃商品粮来概括人,有时会很搞笑。这么说并无重文轻农之意,只因须弄清楚这点,才能理解其人其画。

    在贵阳的展览同样很轰动,省市报纸发表了不少评论文章。画家晓三写道:“走进‘王松年书画展’展厅,我惊讶不已,竟然我们省有这样一位年逾古稀、艺术精湛的老画家,而我这个学画二十多年的人对他却一无所知。”那天我同晓三在一道,画界朋友们转来转去地看,碰面交谈,都发出同样的惊叹。这以后,我算是与松年先生认识了,但各居一地,见面的机会极少。他赠过我一帧墨竹。我应命为他刻过两枚小印,一为“愚山”(自述曰:“我因想凭自己一股蛮劲把心爱的绘画艺术学好,故自号‘愚山’,取愚公移山之义。”),另一方的印文忘了。后来有关方面计划为他出画集,嘱我写一篇序言。我却之不恭,要写又知之甚少,深感踌躇。后来小心翼翼地写出交卷,听说松年先生阅后不满意,希望少说人多说艺术。于是我想找一批他的作品照片,认真看了再重写。但后来画集没出成,因为王先生希望由出版社正式出版,而书号问题一时解决不了,这事就搁置下来。二〇〇〇年秋,松年先生谢世,次年春,忽然收到刚出版的画集,一看用的还是我那篇应当废弃重写的短文,深感惭愧和抱憾,对不起松年先生。这本画集从装帧设计到作品编排,都难以令人满意,理应重新编印一本够分量的大画册,充分展示松年先生的艺术成就。

    王松年先生的家世,我是在他身后才稍知大略。他生在一个乡绅家庭,父亲是清末秀才,他儿时即在父亲开设的私塾念书。父亲见他喜欢看图学画,给他购置画具和画谱,表示支持,还把画得好的习作给亲友传看。后来见他越来越入迷,就不许他学画了,对他说:古来许多丹青妙手,多是穷愁潦倒或招灾惹祸,成不了大器。但他嗜之已深,常用书本做掩护,偷偷描画。中学毕业后,因系独子,父母不让出门升学,他就决心在家自修。一面遍读家中藏书,一面搜求名家画谱,悉心临摹。前人“与其师人不如师自然”之论,特别给了他很大启发和信心,乃着意观察处于自在状态中的各类家畜野禽的形神,努力体现于纸上。公鸡健硕华丽、气宇轩昂,是他常画的题材。有父执辈讨了一帧,挂在壁上,引来真鸡寻斗;此事一经传开,亲友邻里争相索求,还奉上个“王大公鸡”的称号,如白石之虾、悲鸿之马,成了他的“品牌”。抗日战争期间,大批文艺家和艺术社团流亡到贵州,王先生有机会观摩到众多的名家原迹和精印品,眼界大开,艺技精进。新中国成立初期,参加文化馆工作。困难时期,机关精简,不仅让他回乡,连个人成分也从土改时划定的“自由职业者”变成了“漏划地主”。以后,就是画鸡惹出的十年无妄之灾,直至一九七九年才得恢复自由。哲嗣王翀回忆,他们兄妹六人从小半饥半寒,小学三年级时,隆冬仍无鞋穿,被同学呼为“赤脚大仙”。后来他连学也上不起了,与大哥为人放牛,一年给家里挣几斗谷子;王先生则陆续变卖藏书,补贴家用。有一次王翀的表姐从西安来探亲,见表弟辍学放牛,不禁大哭,临行将所带衣物留给姑母,又替两个表弟交了学费,王翀和哥哥又才得以复学。以上种种,松年先生从不提起;实在需要回答时,不论口头笔下,也是淡淡带过,点到即止。一九八六年王先生画展在南京举办,香港《文汇报》发表作品照片和评论文章,引起本省关注,省报派记者赴安顺采访王先生。陪同前去的我表弟帅学剑(时任地区群艺馆馆长)回忆,对那些不该发生而发生了的事,王先生回答得很简略,话不多,声不高,不怨天尤人,不愤世嫉俗,淡而化之,一笑而过。谈毕请他作画拍照,他画了一只展翼摩空的苍鹰,学剑领悟:这是王先生在用另一种语言,对有关人生际遇和艺术生涯的提问作答。“王先生住在安顺市郊的一个山村小寨——王家庄。一栋石墙瓦房,别致而整洁。屋后是座石山,山脚有口清泉,沿清泉而上小山半腰,有一个六七平方米的平台,布满了先生种的菊花、芍药、佛顶珠、美人蕉……万年青顺岩攀爬,满目青葱。一股小小的泉水在花间汩汩地流着。山脚那口清泉边的一棵沙特橄榄树,枝叶繁茂地伸到‘小花园’,互相映衬着,真是一幅美丽的山水画。”(引自杨宏广等《山村老画家》一文)王先生不仅是国画艺术家,而且是能使日常生活诗意化的艺术家。

    一次乡侄王慧明来访,说起她去王家庄拜访松年先生,无意中从老夫人口里挖出一段旧闻,一段温馨的罗曼史。王先生年轻时,有一年跟随一支商队去云南玩,中途在一个叫巴铃的小地方过夜,投宿在一家小客店里。女店主有位千金叫辜慧敏,人如其名,秀外慧中,令王松年一见倾心。他以留下写生为由,不随商队去昆明了,继续住在小店里,制造接近的机会。一个多才多艺的英俊青年,自不难赢取女郎芳心,于是终成眷属,数十年相濡以沫,白首偕老。王翀在回忆文章里说:

    在生活上,父亲一直很俭朴,从不置多余衣物,从不求精美饮食。每日粗茶淡饭,深居简出,从不作无聊应酬。也不喝酒,不打牌,早年抽旱烟,晚年因病戒了。他日间作画,夜里观书。每遇画作称心、家人齐聚,则喜形于色。兴致来时,唱几段戏曲(父亲爱唱京剧《萧何月下追韩信》和《甘露寺》、川剧《周大爷赶冷场》和《夜归》等)。饮食起居,全赖我那饱经风霜、贤达善良的慈母服侍。多年来,母亲对父亲从来是百依百顺,操持家务历尽苦辛。特别是父亲晚年病中,母亲形影不离,日夜殷勤护理,任劳任怨。

    一九九九年,松年先生作七律赠老伴,跋曰:“老妻辜慧敏自结婚以来,历经五十四个春秋矣!无论在任何人所难堪的艰苦条件下,其坚强意志始终如一。尤其是余老耄病缠,赖其伴随医护,幸得存活于今,为难能也!”诗句是:“患难相依五四年,义同甘苦世称贤。身遭屈辱情弥笃,腹饱辛酸志更坚。和睦亲邻恒友善,管教儿女免愚顽。护持病叟恩尤重,景色光明夕照天。”并嘱儿女,将来母亲百年后与他合葬。去年我去安顺,经过王翀的画店,听说老夫人恰好在里面,即进去致候。友人甫通姓名,她就连连感谢大家的关心帮助,令我汗颜。

    要评论松年先生的艺术,同学老弟黎培基(晓三)画家说得很到位:

    我仔细拜读王先生作品之后,试把他的画分为两个类型:一是文人画,例如墨竹,墨色干湿浓淡的变化,随意挥洒,毫无做作习气,颇有大家风度。属此类的尚有松、梅等。另一类是重彩画。它吸收了民间年画的设色特点,用色浓重艳丽,对比强烈,富于生活气息,如鸡、孔雀等。这是就表现形式而言。至于作品内容(题材),那瓜藤下的小鸡,浴牛背上的牧童,好斗的公鸡,松树上的雄鹰,风雨中的竹子,紫藤花上的孔雀等,无不体现了画家对大自然、对生活的热爱,具有浓郁的生活情趣,给观众以美的享受。难怪南京行家这样评他的画:“路子宽,功力深,生活气息浓。”十分中肯。

    松年先生终生不离乡土山民,十分看重老百姓的喜闻乐见,认为必须是广大群众所能理解、接受、认可的艺术,才有真正的生命力,不取孤高自命、荒寒傲世的态度。所以他既画寄托襟怀的梅竹松石,又画(更画)富于日常情趣的鸡牛牡丹,达到了雅俗共赏的理想。画集中有一帧《对垒》,画二鸡对峙,一黑一白,一低一高。不仅神态生动,我尤喜王先生画这两只鸡的笔墨删繁就简,设色素净,恰于似与不似之间,味在着意刻画之上。王先生也在画上自题:“余旧作曾有此构图,今试用此法为之,颇有奇趣。”孔雀中的一幅《默语》,也以笔墨疏朗深惬我心。

    王松年先生辞世于二〇〇〇年,享年八十四岁,一生从未获得过以资温饱的正式职业。直到南京和香港大力揄扬,名播海内外,又经多位热心人的多方努力,始以七十二岁高龄,得到一个群众艺术馆顾问的安排,担任了地区美协主席的社会职务。后来又评了个副研究馆员,还是“破格处理”。

    松年先生留给我的最深刻印象是:活得有尊严。大书家萧娴也给我同样的印象。人处逆境而能活得有尊严,固然不容易;处顺境不一定就能活得有尊严,往往会忘乎所以,言行失态,令旁观者替他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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