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贝壳,本来只是一件普通赠品,起超突然病故后,就升格为纪念物了。
起超聪颖过人,上贵阳一中时就以善制生动的小泥塑,受到省美协主席王树艺赏识,受动员辍学到美协,并立即送到昆明师从袁晓岑先生。袁先生是贵州普定人,国画大家,画孔雀尤其有名。但做动物小雕塑也极精彩,在全国都有影响。起超学得很好,袁先生一家都喜欢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学成归来,却移情于文学了。起因是他到农村参加短期劳动(这是当时的机关制度),一切感觉新鲜,写成散文发表,兴趣来了,一发而不可收,后来索性调到《山花》编辑部去了。
我与起超年龄相若,当时也是《山花》的作者,又同在一个大院里上班,就相识相熟起来。他的才气,我所不及。那时代文学的定位是“革命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小说成了政策的图解,写小说成了一种观念化的标准件生产,第一标准是政治正确。于是有点文化的作者就在标题上下功夫,力求既能点出主题思想,又不直白,还要新鲜而有余味。起超特别善于此道。他有一篇小说,写一个老农满足于现状,不求先进再先进。他苦苦想篇名,终于得了“山外青山”,文友尽都悦服。多年后,写重逢暌别多年的老师袁先生的散文,起名“又见龙门,又见龙门”也很好。
“文革”期间我在大方当中学教师,文学梦不做了,对关门打内战的文坛也敬而远之了,与起超也就多年没有接触,只知道他已娶妻生子。“文革”收场后,《山花》复刊,作协恢复活动,见面机会又多起来。他不编刊物了,写社会影响最大的报告文学。他很适合写报告文学,文思泉涌,新作不断。他根据一桩社会丑闻采写的《带血腥味的街头闹剧》,发表在《花溪》月刊上,在某县引起地震式的反响。据说当地正在大礼堂开会,有个与会者带着刚收到的《花溪》到会场里看,一读就识破机关,边读边笑,引得旁边的人凑过来一起读。后来你争我抢,抢到手的干脆跑进卫生间去。邮局进的这期刊物被一抢而空,又向编辑部紧急追加数十本。当然,很快引来盖公章的质问、义正词严的抗议、谩骂加威胁等,一时间惊动不少“有关方面”,但渐渐也就不了了之,没酿成多大风波。放到现在,可能真会诉诸法律,对簿公堂了。
我与起超曾经朝夕相处者半个多月。一九八五年五月份,省环保局受命组织一支小队伍考察梵净山,成员包括科考、摄影,文学、国画各二人。文学找到起超和我,任务是写一个电视脚本。我久闻梵净山神秘莫测,立刻同意参加。一九六五年我在省电台工作,曾到铜仁地区采访,在江口登记住店时,服务员见到我们的记者证,就怂恿我们上梵净山,说是山里的树是五颜六色、浑身披毛的,猴子蟒蛇娃娃鱼上百种。我问他是否亲眼见过。他惊异道,这是老辈人传说下来的,一般人哪里敢上去!当时我也觉得不可能有机会。现在不但机会来了,而且是十分专业的进山条件,机不可失。起超开始拒绝,经我一劝,也决定同去,并且回来后承认不虚此行。那时梵净山还是真正的自然保护区,一派蛮荒景象,十分迷人。我们从印江境入山,在管理区接待站过夜,第二天日落时分抵达金顶,眼前真是气象万千。在承恩寺废墟上撑起帐篷,住了整整一个星期,早出晚归,领略了此山独特的壮丽神奇。真见到了长毛(裹着亘古苔藓)的树,五颜六色的大杜鹃花,白鸽翩跹般的珙桐,金丝绒一样的九龙池,角怪,大鲵,云海,只差邂逅金丝猴。晚上则围在篝火边,听独臂猎人讲蛇的神话。山雾变魔术,让高达百米的金顶巨崖,在我们眼皮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下山时则取道回香坪千道石梯,下到江口县境。现在到梵净山旅游的人,都是从回香坪直上直下,金顶那一面的奇景,如剪刀峡、鲤鱼背、万卷书、蘑菇石映衬下的红云金顶等奇妙景点都看不到。入宝山而空手还,也算是玩过梵净山了。
下山后,我和起超到安顺虹山宾馆住下写脚本。我不习惯住在按日计费的地方写东西,趁印象鲜活,第二天把我那部分写出来扔给他,就先回贵阳了。他家里两个儿子吵闹,正好躲在这里安心写作。我俩合作的这个脚本,后来环保局邀请科学家座谈。专家们专业不同,见解各异,重点歧出,方案众多。我们好像置身于中心广场,一圈儿辐射出七八条路线,要求一一走到。散会后主人苦笑说,请示领导再说罢。我们只当是交了旅游费,也就不再过问,不了了之。
起超散文写得好,风格华贵,洋洋洒洒,有汉赋的味道。他有一篇报告文学的标题叫“白芸豆、红芸豆、玛瑙般的花芸豆”,很能象征他的文风。我也写散文,却是很平淡。省作协把我们捆在一起开了一次讨论会,会后约社科院文学所张劲兄写了一篇《瀑声琴韵两相宜》,带点总结的性质,各给五十分。我趣味狭隘,觉得他太繁缛了些,在梵净山中,曾当面开玩笑说:花腔女高音唱咏叹调,中间有一个华彩乐段;你写文章,通篇都是华彩乐段。他哈哈大笑,不以为忤。有一次,一位文友过访,闲聊中说到起超开朗可爱,才华过人,我又开玩笑说,起超的才气不仅“过人”,而且“横溢”了,所以辞藻这么丰赡。后来看到他写起超的文章提到这事,误为我对起超其人有微词,其实那是一句善意的玩笑话。我和廖公弦、余未人二兄曾经想诱骗起超来贵阳市文联任专业作家,但当然没有成功。
后来忽然听说起超决定去南方“下海”,我不感意外。他从来是个特立独行、敢为天下先的人。在那个“蓝蚂蚁、灰蚂蚁”的五十年代,他就敢身着红白条纹的衬衫,一路引吭高歌,旁若无人地穿行于我们大院,引得坐在办公室的小公务员们相顾失色。但我内心不赞成他投身商海。起超艺术气质很浓,商场不是他的天地。他去后不久来信,说是在为一个什么企业编刊物,想举办一次散文大赛,要我也凑凑热闹。我遵命寄了一篇短文去,就再也没了音信。大约一两年以后,又才得到他的信息,说那个刊物很快就停办了,他也早就离开了。这以后就失去联系,直到三年前,余未人兄来访,说是刚与省文联同事们去医院看望了起超。当时我因骨折躺在床上,这才听说他竟患了绝症。未人说,起超不知实情,说是等病好了,还是要回过头来做点小雕塑,写点东西。我听了很难过,觉得他这些年一定忙得很寂寞。这只美丽的七星贝,被晾干在海边了。我一直为他舍弃了文学而惋惜。爬格子看上去孤独,心里是丰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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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校阅此文,记起与起超在梵净山中时,聊天谈及当时盛行的“下海”(即辞掉公职去经商)现象,我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接口道:“外面的世界很无奈。”随即放声大笑。这两句歌词当时也广为流行。我是信口用典,他却真的去了。“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暗流涌动、潜规则多多的战场。你战胜了它,它就精彩;你被它战胜,你就无奈。起超是个艺术气质的人,那里没有他的跑道。
二〇一四年春节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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