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半两粮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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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保存了一张粮票,面值半两,当时可以买一只小馒头。它的年龄,最少也在三十岁以上,因为废除此物也这么久了。当时并无什么深意,只是过去常听说全国唯独上海有面额半两(二十五克)的粮票,而这张证明此话不确,就顺手夹在一个小本子里。现在三十岁以下的人,大多不知粮票为何物了。即使听说过的,也很难想象这样一张小纸片,能直接关系到中国人的生命。

    五十年代前期,国家实行粮油统购统销,规定口粮标准,开始使用粮票。但与其说是一种限制,毋宁说只是一种手续。绝大多数家庭的口粮总定量,大人扯小孩,每月吃下来,一般都有节余。节余部分可以留在家庭购粮证上,也可以换成地方粮票(限本省范围内使用)自存。出差省外,就要带着购粮证去市粮食局换全国通用粮票。各类人口的月定量,大致记得是:机关职工男廿九斤,女廿七斤。城镇居民男廿七斤,女廿五斤。儿童分年龄段,数量失记。工人根据不同工种划分,高于机关职工,劳动强度越高,定量越多。农村人口买不到这种商品粮。他们生产的粮食,首交公粮(老话叫“皇粮”),再卖余粮(视年景和当年产量浮动),余下就是自己的口粮。如遇青黄不接、天灾等等原因,口粮不够吃,又由国仓返销一部分给农村,农民称为“吃回销粮”。这套制度,应该说相当周密完善,但执行制度的是人,而人是最大的变数。特别在“余粮”数额上,往往诛求过度,造成大小问题。我到过很多农村,没见过一处常年吃得上饱饭的。

    我第一次意识到身边有“粮食问题”,是一九五九年秋天。首先觉得新中国成立十周年(时称“十年大庆”)庆典远不如想象的那样隆重热烈。几天后到郊区参加秋收(机关职工每年要参加一个月生产劳动),一改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传统,我们自立食堂。每次开饭,总有不少老人孩子围着看我们吃饭。我非常不自在,私下请教省音协的杨大姐,她在经办伙食。她悄悄说:他们吃不饱。我愕然不解,这怎么可能?她迟疑了一下说:总是青黄不接罢。回城后,又发现我家外面的大江苏面馆早餐卖白粥,正餐卖光面,原有品牌如大排面、白汤馄饨、烧卖、肉饼等都消失了。不久,有肉票无肉卖了。接下来连口粮也减了。说是因天灾歉收,全民每人每月节约定量两斤。一时之间,许多家庭按各人定量分饭。有位朋友出差去成都,回来说,那边似乎更严重,他到饭馆吃饭,满满一大厅客人,坐候一个半小时,才吃上一碗现熬的白粥。舍妹明缘所在的省级剧团,有一位遵义小伙子小刘,曾来过我家,活泼开朗,大家对他印象很好。此时获得假期,回乡探亲;回来后神情异常,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久竟然完全崩溃,送精神病院了。全团上下,惊诧莫名。他一位最贴心的朋友,忍不住把谜底告诉给另一个贴心朋友,很快就私下传开了:小刘回去后,才知道家乡饿死人,他家族亲友中就有许多。他大受惊骇,回来一点不敢表露,只私下说给那位好友,终于把自己憋疯了。我听了不能不信,又不敢相信身边真发生了这种古书上才有的严重事件。这位小刘一年多后病愈出院,回到剧团,寡言少语,并且害怕电灯,别人一开灯,他就惊跳开去,更不敢摸开关,据说是受电疗吓的。小刘回团后,又活了七八年。

    快到年底,农村问题终于浮出水面了。从中央到地方组织庞大的农村工作团队,到基层“整风整社”。我们单位抽调王鼎名和我参加。恰在这时候,我发觉走路有点头重脚轻,脚颈处按下去起个小凹,要恢复原状很慢。这是营养不足引起的浮肿,当时很常见,还有个专门名称叫“八号病”。那时候人们见面,常常自己或互相按按脚颈。这样下乡,甚是可虑。妻子到黑市(地下市场),十元钱买了十个鸡蛋,恰是我四分之一的月工资。每天吃一个,到工作团出发时,还好症状消失了。我和鼎名参加的省宣传文化系统分团,分在黔西北地区。第一期先后进驻毕节燕子口公社和撒拉溪公社;第二期驻大方县坡脚公社。总共在农村第一线待了十来个月。首次入村,发现实情远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我们贵州省中苏友好协会,在中苏交恶时已名存实亡。我们经常参加省委宣传部布置的基层调查研究工作,对“三农”状况并不陌生。特别是对马不停蹄地改变农业所有制的过程,我基本算得上亲见亲历。先是把土改分给农民的土地集中起来,办初级合作社;紧接着办农具耕牛都集中的高级社;立即又改为“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农民吃喝拉撒睡都被管起来。而且都是前一种体制尚未成形,就被后一种体制挤掉,一个套着一个来,农村干部步伐踉跄,农民从吃不饱到没饭吃。全民大炼钢铁运动,我在土高炉边熬过夜,吃饭不要钱的公社食堂我吃过,最后是在整风整社中亲聆农民(当时叫社员)和村干(当时叫队干)的揭露和诉说。因此,我确知“三年困难时期”的来龙去脉。概言之,有三个主要原因:其一,五八年秋熟时,农村劳动力全部集中去“土法炼钢”,任凭粮食烂在田里。在整风整社会上,有个老农说他见庄稼熟了不收割,把人都调去“喂土高炉”,心里着急,找队长反映:庄稼烂在田头,明年不吃饭了?队长回答:你只要把钢炼出来,包你三年吃饱饭。其二,实行公社食堂吃饭不要钱,开流水席,不论什么人,坐下就吃,吃了就走。虽时间不长就制止,却已吃空了本就不多的家底。其三,干部争相“比干劲”“放卫星”,制定高不可攀的增产计划于前,捏造子虚乌有的增产数字于后,导致余粮任务过大,把社员口粮也赔进去,农民当然要饿肚子。有一位老队干回忆燕子口公社(相当于区委)书记薛燕飞召开管理区、大队、小队三级干部会,以“大跃进”精神修订生产计划的场面。他说:“薛书记作动员报告,要大家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破除迷信,敢想敢干。他敲着桌子问:人家××公社已经把计划改到多少多少(忘其数字)了,我们怎么办?大家就喊:超过他!接着就喊各人报计划。头一个就报得飞高,接话的又还要盖过他,我赶紧麻起胆子报了个捏把汗的数。再往下,一个比一个胆子大,简直要吹翻山。薛书记很满意,回转来要我们先报的另外报过。我只有再加了一点。他不满意,说我保守,是小脚女人,逼着我再加码。我说:书记,实际这个数我都完不成,实在不敢再加了!这时候会都开到半夜了,他气鼓鼓领起大家去吃消夜,丢我在会议室。吃完他去睡觉,叫我在他床面前站起。我站到挨边天亮,看他睡得吹扑打鼾,实在熬不住了,我把他推醒说:薛书记,我想通了。他跳下床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这就对了嘛!”这位小伙子,其实比他大了许多岁。当时为了创高产,想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花点子。如有一个队,把全村的狗都杀了,熬大锅狗肉汤给稻田进大补。各地响应“深耕密植”号召,深到五六尺,密到如贮粮。到“验收”时,把几块田的稻子拔起来挤在一块田里,把桌子抬到田中间,四面用稻子围住,桌上站几个小孩,远远拍照,作为密植高产的证据。这类花头,层出不穷,自欺欺人(老百姓称为“捏起鼻子哄眼睛”),骗取荣誉,结果闯下滔天大祸,让千千万万庄稼人食其恶果。

    全民大炼钢铁怎么回事,现在知道的人可能也不多了。其起因是在未加论证的情况下,轻率宣布一年内钢铁产量翻一番。一研究,不可能,想起群众运动这个百用不爽的法宝,把炼钢当政治弄。于是全民上阵,土法上马。其后果不言自明。至今有的农村荒坡上,还会偶然发现一坨黑乎乎的烧结铁(农民叫它“铁狗儿”),就是当年全民大炼钢铁的成果。

    我们入村整社,碰上的首要问题是:既不准饿死一个人,又要坚持公社食堂。公社食堂是大饥馑的根子之一,又是当下社员反映最强烈的焦点。他们远远近近、有气无力地走到食堂,接过那二两熟苞谷饭,两口吞下去跟没吃一样。我在的那个队,有一户社员(其实就剩了他一人),住得远,又是坡上,五六天不见来打饭。队干怕他是死了,派顺路的去看。人没死,来打饭了。他把几天的饭装在油渍渍的帽子里,没走多远就吃光了。大家当成笑话说。另有一家,也是几天没来打饭,听说住得很“单吊”,路又难走。我怕出问题,叫找个人带我去看一下。没人肯去,说是“吃的还不够走的”。我只好问清方向,独自前往。这家人住在一座小松林坡上,不很高,也就五十来米,但所谓的路,是一条山洪暴发冲出来的一条沟,又深又陡。我手脚并用,先抓牢树干,再跨出一步,半筒雨靴被一次次拔脱。敲开门,一家大小紧紧围着大土灶坐着。灶火正在煮一大锅黑乎乎草叶似的东西,扑鼻子一股怪味。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打饭,回答说下不去坡。其实,社员、干部、工作队都明白,如果把生粮按定量发给社员,带回家与生菜和各种代食品煮成稀粥,就会大不一样。农民有丰富的度荒传统,食堂的一斤粮,在家里能抵五斤粮吃。人人知道这是唯一正确的办法,也是最容易操作的办法。但谁也不能说,因为集体食堂被称为“农村的社会主义阵地”,没有红头文件,谁说谁“犯错误”。果然,不几天,我这个小组的姜组长很严肃地宣布:史副领队(省出版社的副总编辑)犯了思想错误,已停职检查了。后来才听说,他的错误是在一个小会上试探着说:食堂是否可考虑暂停开伙,口粮发给社员自己安排。不久,中央文件下来了,宣布农村集体食堂“可根据实际情况,自行决定继续或停办”,实际就是一纸解放令,又决定发还社员房前屋后的蔬菜地。有这两项措施,农村才开始复苏,才“大地微微暖气吹”。顺便说下,史副领队并未因此解除处分,一直在给其他几位领导成员做饭。

    我还清楚地记得,次年一个冬夜,我躺在一间小土屋靠墙而搭的门板床上,远处传来谁家石碓舂苞谷的声音。这本是黔西北农家主妇的日课,人人熟听无闻,当时却是久违重闻,真有点动感情,仿佛听到一群“风雪夜归人”冉冉走近的脚步声。

    “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已被说滥,久已引不起什么反应。今天捉笔写这篇短文,又重新感受到这五个字重逾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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