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高碑小学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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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夜灯下读废名的《桥》(百读不厌的文字)。史家奶奶留小男孩程小林在她家多住几天,顺便教小孙女读书,好打发时间。孙女叫琴子。小林写了张“印本”,叫琴子照着写。写的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写完瞥见墙上有幅国画,就仿照那画的款式,在纸尾添一行小字:程小林写意。琴子不依,说:“我的印本怎么写你的名字呢?要写‘学生史琴子用心端正习字’。”

    这场景,真比得上《红楼梦》中,小探春把宝玉拉到一边,把积攒下来的零花钱交给他,絮絮叨叨嘱咐买小锅小灶那一段文字。我想象俩小孩爬在桌上弄笔墨画面,忽然从琴子联想阳河高碑湖一个叫端子的小姑娘。当时她刚及学龄,可是她同大孩子们坐一间教室,而且回答提问比他们更有把握。

    第二天,儿子下班,捎来一个大信封。信封上写着省检政治部周,里面是几张光碟和一本《施秉文艺》。省检和施秉都与我从无干系,不知怎么回事。老伴发现杂志封二有我的照片,我接过一看,正是我和张端子在高碑湖边照的。说曹操曹操到,真巧了。莫非确有“心灵感应”之存在?

    我于是想起,曾经在一篇《东线之旅》中写过张端子。找出一看,是这么写的:

    好容易挨到高碑湖,我们就舍舟上岸,登石梯,过古树,走进高碑村。

    小傅把我们带到一列新修的小砖房前面的土坪上。一对青年夫妇微笑着过来招呼。他俩是小学教师,这一列三间平房就是他们的住宅,但头一间借出来做教室,因为校舍正在修建。说着,他把第一间的房门拉开,我们惊讶地发现这间小屋里满当当挤着好几十个小学生。根本放不下课桌,条凳就成了桌子,坐则坐在巴掌大的小矮凳上。孩子们看见外国人,又惊又喜,但居然沉得住气,在张老师的指挥下为客人表演了齐诵、答问等等。最出色的是一个小女孩张端子,就是张老师的女儿。她自小就整天生活在教室里,不知不觉跟班读了上来,年纪比同班的小了好几岁。张老师提前下了课,我们就同这群快活的麻雀玩了很久,听了许多由他们介绍的情况和泄漏的秘密,直到土豆蒸熟,面条煮好。告辞时,大人小孩一大群把我们送到河边。已成了好朋友的张端子眼睛红了,噘着嘴不许我们走。

    我们雇了两只打鱼船,划向诸葛峡。

    那次去阳河,是陪两位奥地利朋友:摄影家德查克和汉学研究生罗曼斯基(汉名罗爝,普通话说得不在大山之下)。一九八九年元月,我与作曲家蒋冰杰奉命访问格拉茨一个月。三月份他俩来做回访。我作为地主,当然希望让他们倾倒于贵州风光,认真安排了一番。然而玩了黄果树,玩了龙宫,似乎反应都很平淡。于是寄希望于黔东南。凯里至镇远途中,顺便看飞云岩,罗爝在洞岩侧一个幽静小院云在堂,对着一角青翠峰峦如痴如醉。只说:太美了。汽车等了很久,催了几次,才依依不舍地上车。罗爝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宗教感情很浓。我想,对云在堂如此喜欢,青龙洞之行注定大成功了。谁知到了青龙洞,那儿正在拍一部武侠电视剧,人头攒动,电缆纵横,一个穿戏装的小矮人在道具里钻出钻进。德查克还看了两眼,罗爝简直是掩鼻而过。我大觉扫兴,又把希望放在阳河,那里是绝对清静无尘的。

    不料又错了。我们上游船时,前面船头已被几个四川游客占据,却不看风景,只大说小笑地打扑克。我们只好坐在轰鸣震耳的机舱外面。不一会,德查克陷入沉思,罗爝干脆掏出大厚书钻研起来。我沮丧之至,赶紧与旅游公司的小傅密议,决定船到高碑湖就弃舟登岸。于是有了前引旧文所写的情景。

    张子明老师与小傅相识,热情接待我们。当他宣布提前下课,去厨房为我们准备午餐后,我怕学生乱跑出事,就权充代课教师,把孩子们留在座位上,信口提些问题来引他们讲话。村小学都是“复合班”,一个教室里坐几个年级的学生,坐前排的一个小女孩,明显要年幼得多,却是各种问题都难不住她。问她姓名,同学们争着说她叫张端子,张老师就是她爹。我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施秉县高碑村小学学生□□□。”让全班一起念,念到三个方框的地方就念自己的姓名,娃娃们非常兴奋,拖声曳气地唱。那三个框把精通中文的罗爝给难住了,指着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他恍然失笑。同行的侗族作家刘荣敏拍了些照片,有教室里唱名的,有土坪上告别的,好几张至今留在我的相册里。

    临时决策的高碑之游,获得意外的成功。德查克摄影的兴趣在人群不在风景,乡村小学令他手脚不停,不知拍了多少卷胶片。罗爝则在石碑鳞鳞的墓地徘徊,一脸的虔敬和庄严。简单的煮洋芋和汤面条也吃得很香甜。十里归舟,坐的是两条打鱼小船,无机声之聒耳,有鸟影之怡目,手伸进起伏轻荡的绿波里,有点凉凉的,有点腻腻的。舞阳河我游过几次,也是这一段最难忘记。

    转眼近二十年过去。我早已倦于旅游,满足于从电视中以眼代身。两位老外,罗爝如期归国;德查克游兴未尽,又独自在贵州待了一个多月,满街吃小摊小店,到处拍照,邀了我再访黔东南。张子明老师与我通过一些信。他曾有往省城调动的想法,以便端子能有更好一些的前途。我理解他的心情,也希望这样出色的小孩能得到更好的成长环境。但人事调动何等复杂,岂是我辈草民所能置喙。后来他来信告诉已调施秉三中,我回信祝贺,以后就各忙各的了。这段偶然的因缘际遇,只下留几张静的照片和动的记忆,作为尚可追忆的萍踪鸿爪。

    这次看了《施秉文艺》,才知道四岁上学的端子,从贵州民族学院音乐系毕业后,就瞒着父母跑厦门打工去了。在那里先后考进了联通、湖里区、厦门市的合唱团,还获得中央电视台“星光大道”优秀歌手等多种奖项,已是厦门有知名度的青年歌手,且在演唱生涯中与汉族歌手谢春相爱,经常联袂演出。封面上的张端子,是一个清秀飒爽的大姑娘,要是街头擦肩而过,我肯定不会联想起高碑湖那个表情严肃的小孩。

    端子的命运令人欣慰和感慨。“文革”时期,我在乌蒙山区教过几年中学。教学环境比高碑小学要好得多,山民学生中也不乏聪颖的孩子,然而他们要想改变处境非常艰难,几乎是无望的。男孩只有参军、招工两座独木桥,女孩除了出嫁,别无他途。

    万幸,国家选择了改革开放,把自己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还给了老百姓。高碑湖小姑娘的故事,不过是沧海之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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