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早年间，有一位知府，姓董名少卿。董少卿不贪财，不好色，唯独一个嗜好，就是酷爱美食。不管哪个饭庄酒楼，只要出了新菜，无论多少银两，他都要去品尝一番。
董少卿自己府里也有一个厨师，名叫贺满堂，擅长药膳养生之道，手艺绝佳。
这天，本地一个名叫鲁升的富商来拜访董少卿。鲁升平日与董少卿并没有多少深交，只是因为汛期修筑河堤，他捐了不少银两，为董少卿解了燃眉之急，所以今日登门来访，董少卿便吩咐贺满堂精心准备。
说话间，饭菜上齐，八菜一汤，四荤四素，四凉四热，色香味俱佳，董少卿便请鲁升入席。
菜过五味，董少卿指指中间那盆热气腾腾的汤，给鲁升介绍说：“此汤名谓五神汤，用的原料是荆芥、鲜茶、苏叶、生姜和红糖。现在正值隆冬时节，此汤虽不华贵，却可解毒散寒，鲁兄请尝尝。”
丫环随即舀了一碗放到鲁升面前，鲁升轻轻呷一口，赞叹道：“厨师的手艺甚是了得，果然名不虚传啊！不过……”他突然话锋一转，欲言又止。
董少卿好奇地问：“不过什么？但讲无妨。”
鲁升拱拱手道：“这桌菜肴好是好，不过过于平和，少了新、奇、烈三味儿，还称不上极品啊。”
董少卿一听，立刻来了兴趣：“哦？何谓新、奇、烈三味儿？”
鲁升摆摆手，说：“大人，具体我说不出道道来，不过我家新来的厨子精通此道，尝过他的菜便知个中意境。如果大人有兴趣，明天我不妨带他来府上露一手，如何？”
董少卿一听，当下点头称好。
第二天，鲁升果然带着他的厨子来了，随行还有两架驴车，三五个随从，车上也不知装的啥，用布蒙着，如小山一般高。
鲁升给董少卿介绍说，他带来的厨子名叫罗开城，随后就让罗厨师借用董府厨房开始做菜。
半个时辰后，罗厨师做出了三道菜，可端上桌后，董少卿一看都是普通菜式，并没有什么新奇可言，不免有些失望。
但第四道菜，就不一般了。只见罗厨师走到院子里，吆喝伙计将两架驴车上蒙的布掀了，董少卿定睛一看，车上装的竟是鸟笼子，清一色的百灵，足有上百只。
罗厨师让随从逐一打开笼子，抓出百灵，捏住它们的嘴，用锋利的小刀将舌头生生割下，取其舌尖放入盘中，然后他自己亲手加料烹饪。董府上下所有的人看到此景，都惊得唏嘘不已。
此道菜上桌，鲁升给董少卿介绍说：“大人，这就是罗厨师的拿手绝活，名曰‘百鸟争鸣’。因为百灵善鸣，舌尖乃其精华，百灵未死，菜已出勺，夺天下第一鲜也！”
说着，鲁升又让他的随从端上一壶酒来，打开壶盖，立刻香飘满座。鲁升斟了满满一大杯，捧到董少卿面前说：“大人，此等菜肴，需好酒佐之，才更有味道。我这酒壶里装的，可是百年老酒啊！”
董少卿虽爱美食，却很少动酒，但今天一看鲁升拿出百年老酒，就忍不住开了戒。他饮一口酒，夹一片舌头放入嘴中，细细品味一番，禁不住直点头：“妙，实在是妙啊！此菜真是应了新、奇二字，可这烈……”
此话刚出，忽听堂外传来驴子的蛮叫声，众人出去一看，个个傻了眼。
只见那拉货的驴子已经被固定在了院落当中，旁边架起一口大锅，里面是烧沸了的汤水，罗厨师挽起袖子，手持一把快刀，迅速将驴子的脊背划开，用纯熟的刀法将驴的里脊肉剔出，驴子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众人无不看得心惊肉跳，几个丫环吓得捂起了眼睛。
董少卿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血腥的场面，但他还是拼命稳住神盯着看。只见罗厨师将驴子鲜红的里脊肉剔出后，并没有割下，而是将其挑起，然后让随从将老汤浇在上面，等把鲜血滤净后，换了新汤再浇，直到将驴肉浇熟，才将其割下，改刀入汤，装碗上桌。罗厨师做这道菜的工序是一气呵成的，可看那驴子的惨状真是苦不堪言，简直让人目不忍睹。
董少卿虽然也觉得残忍，但抵不住美味的诱惑，吃了驴肉，尝了鲜汤，一拍桌子道：“好一盆烈汤，真乃鲜香无比。罗师傅果然不俗！”
这一切，董府的厨师贺满堂都看在眼里，他眉头紧锁，走到董少卿身边说：“大人，罗师傅的‘百鸟争鸣’实在是名不副实，百灵被割了舌头，还如何争鸣？活浇驴肉的做法更是残忍无比，乃厨师之大忌，还望大人明断。”
可鲁升却在一边打哈哈：“贺厨师言重了。‘百鸟争鸣’只不过是个菜名，取其喜庆之意罢了；活浇驴肉的做法虽有些不仁，但唯如此才能尝到最鲜美的味道。再说了，畜生本就是随人而来，现在为人所用，又有何不妥呢？”
董少卿一听，微微点头道：“是啊，今天罗厨师的手艺可是让我大开了眼界，一饱口福啊！”
鲁升立刻不失时机地讨好：“大人若是喜欢，我可让罗厨师留下，天天为大人烹制美味。”
罗厨师也赶紧跪道：“承蒙大人看得起，小的愿意终生服侍大人！”
董少卿一听，正中下怀：“罗厨师愿意留下，我正求之不得。不过，我这是夺了鲁兄之美啊……”
贺满堂在旁闻听此言，急忙跪道：“大人，罗师傅的菜肴属旁门左道，他若留下，对大人不利，我也不便继续留在府中。望大人三思。”
董少卿听贺满堂如此说，不禁将脸沉了下来：“你们两人的厨艺各有所长，你怎么好说他是旁门左道？莫非是你嫌我府小，容不下两位大厨？那也好，你好自为之，去留听便吧！”说完，一甩袖子便走。
众人于是陆续散了，屋里只留下贺满堂跪在那里发愣。话已说出，无法收回，贺满堂当即收拾行囊，出了董府大门。
不过，贺满堂虽然离开了董府，但并没有出城，而是用自己平时的积蓄，在城门口开了家小酒楼，主营药膳。由于经营有方，酒楼人缘越来越旺，生意越做越好。
这一日，贺满堂上早市采买，碰见昔日在董府共事的一个伙计，两人聊了一会，贺满堂得知董府自打罗厨师留下后，董少卿越来越钟情于那些奇奇怪怪的菜肴，而且自那日喝了百年老酒，酒量就出奇地大了起来，而且一日不喝便如坐针毡，脾气也变得暴躁，动不动就大发雷霆，下人们见了他，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
贺满堂闻言，脸上不禁泛起阵阵愁云。
春去秋来，一年光景转眼已过。这日，贺满堂忙活完一个晌午，正要坐下喝杯茶歇歇，此时四五个衙役走进店来，落座后，贺满堂听他们口中之言，似乎在谈论董少卿，便上前将一个他似乎有些面熟的衙役拉到一旁，问其究竟。
那衙役叹了口气，说：“贺师傅，你有所不知，董知府审错大案，严刑逼供打死人啦，有人报了吏部，不日便要将他押京查办。不知为何，知府大人如今办案不像以往那么上心，动辄就用大刑，冤假错案迭出。此番皇上得知，丢官不说，只怕知府大人连性命都难保呀！”
贺满堂闻听此言，直愣愣跌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道：“大人啊，以您的资质，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啊……”
几日后，董少卿果然被差人押解出府门，走在街上，竟没有一人来相送，寒风凛凛，冷的却是心。
快出城门的时候，迎面走来了鲁升与罗厨师。
鲁升拱手道：“大人，你我相识一场，如今大人遭此厄运，真让我伤心不已，今特来为大人送行。”
董少卿感动地说：“鲁兄一片真诚，我心已足。”
说着话，一行人走过城门口贺满堂的小酒楼。
只见门帘一挑，贺满堂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自酒楼走出，来到董少卿跟前，说：“大人，天寒地冻，喝一碗五神汤暖暖身子吧！”
董少卿闻言不禁泪如雨下：“满堂啊，我把你赶出府门，难道你不记恨我？”
贺满堂说：“老爷，现在还提什么恨不恨的，您还是快把汤喝了吧！”
“好，我喝！”董少卿端起汤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贺满堂随即拿出一包银两，暗地塞给两个差官，道：“二位差爷，今日我家老爷蒙难，友人前来相送，总要喝一碗别离酒，望二位行个方便。”说罢，便引了董少卿、鲁升和罗厨师三人走进店堂。
四人同桌坐下，贺满堂亲自安排，不一会儿，酒菜上齐。
贺满堂端起一杯酒，对其余三人道：“我当年蒙受冤狱，是董大人清正严明，为我洗清冤屈，所以我才在府中尽心服侍大人。这一年来，我虽然离开了董府，但时刻不忘大人当年之恩，今日请几位干了此杯，一来为大人送行，二来嘛，以前的恩怨也该有个了结。”说完，他将杯中酒喝了个干净。
其余三人也随即一一把杯中酒干了。
鲁升叹了一句：“贺师傅真是义气之人啊！”
贺满堂没有接他的话，抹了抹嘴，又斟满一杯酒，对罗厨师道：“自那日领教了罗师傅的新、奇、烈，我一直记忆犹新，今日我也准备了一道此等菜式，请罗师傅指教。”
“哦？”罗厨师一愣，“没想贺师傅也通了此道？好……”他话刚说到这里，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脸上青筋暴起，“噗”嘴里随即吐出一口鲜血，溅得满桌都是。
鲁升见状，赶紧上前搀扶，不想嘴一张，他自己竟也满口鲜血喷了出来。
这时，贺满堂自己嘴角也淌下血来，可他却笑道：“怎么样，鲁老爷，罗师傅，我这‘一口鲜’如何？可新？可奇？可烈？”
鲁升脸色煞白，说话已没了底气：“酒……酒……这酒里有……有毒！”
贺满堂正色道：“不错！不过酒再毒，也没有人心歹毒啊！”
董少卿大惊：“满堂，你恨我可以，为何对鲁老爷和罗厨师下此毒手？”
贺满堂踉跄着站起身来，对董少卿说：“大人，您不必惊慌。酒中是有毒，但您喝的那碗五神汤便是解药，保您无事。”他说着，又指指鲁升和罗厨师，“大人今日之难，全由这两个蛇蝎小人而起，他们早该下地狱了。”
董少卿不解：“此话从何说来？”
贺满堂道：“大人想过没有，您这一年中审案不再那么用心，而好动大刑，喜见犯人痛苦屈服，这是为什么？原因就在于大人您每天吃的那些奇烈之菜，加上饮酒无度，脾气哪有不暴躁之理？暴躁者就容易出错，这才丢了多年的清誉啊！”
一席话，说得董少卿茅塞顿开，顿时瘫坐在椅子上：“人常说‘祸从口出’，我这是‘祸从口入’啊！”
他问鲁升：“满堂说的，可是实情？”
鲁升“扑通”一声跪倒在董少卿面前：“大人，满堂之言，句……句句是实，请大人饶恕……饶恕小人，为小人求……求……求一剂解药。”
董少卿又惊又怒：“你……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鲁升不敢隐瞒，只好坦白：“只因你……只因你为官清正，挡了……挡了我的财路。我……我通过各种渠道……渠道想打通你，可是你……你……你又不贪财……不贪财，又……又……又不好色，我……我……我没办法，想来想去……想来想去，只有投你所好，用美味来引诱……引诱，每天让你……让你看见……看见牲畜惨死，改变心性。”
董少卿听了，如遭雷轰：“你真是……真是用心良苦啊！”
罗厨师在旁边憋不住了，爬到贺满堂跟前，哀求道：“贺师傅，这都是鲁升的主意，求您……求您看在同行的份上，发发慈悲，赐一碗……赐一碗五神汤，救小弟一命吧！”
贺满堂朝罗厨师摇摇头，说：“罗师傅，实话告诉你，我就怕自己下不去狠心，所以已将全城可以用来做五神汤的主料尽数买下毁了，就由我陪二位到阎罗殿理论去吧！”
说罢，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店堂门口，朗声道：“两位差官大人，各位父老乡亲，我贺满堂的命是董大人救的，如今用此命虽不能换得大人清白之身，但为大人报了仇，也算死有所值了……”
言罢，他一头磕在地上，就再也没有起来。
董少卿双腿一软，“通”一声在贺满堂身旁跪了下来……
（李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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