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咖啡岁月&黑胶年代-忆天琴咖啡屋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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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服兵役之前,有一度我几乎把天琴咖啡屋当成了我的办公室。位于西门町西宁南路巷子里的这家咖啡屋,也是一群文艺界人士最爱泡的地方。原因很简单,不但宽宽的桌子能写稿、画画,厚厚的沙发可坐可躺,最低消费额还特别低,只要十块钱茶资就可打发一天。

    咖啡屋当然卖咖啡,可价钱是茶的两倍,而且喝完就没了。茶就不同了,无论点乌龙或香片,店家除了一杯浓茶,还会奉上一支热水壶,水没了再加。茶淡了,大伙儿就从包包里取出自己带的茶叶添上。老板是个大好人,没有顾客不夸他,年纪大了,还把咖啡屋留给当时念医学院的儿子继续经营。父子俩不可能赚到什么钱,只是特别支持文艺界的朋友。小老板直到念完书、服完兵役,才把咖啡屋生意结束,在原址开起了诊所。

    天琴咖啡屋每天早上十点开张,可九点半就已经有人在门口排队了,也不是急着喝茶,而是专门来占位子的。大家洽公办私都约在这里,坐倦了,想去附近那八九家戏院看场电影,只要桌上还有茶杯和书,沙发上还有包包,就没人动你的位子。咖啡屋位于地下室,没什么特殊设计,但座位摆法特别有意思。一面墙边安置着整排带桌的双人高背沙发,就像火车厢那样全部面朝前方,人人各有一片小天地,不会互相干扰。另一面墙的沙发则都是面对面,中间摆个茶几,适合聊天。视心情、工作内容而定,要静要热闹都有适当角落。爱来的人愈来愈多,座位却有限,共座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两个并肩而坐的人,之前从未谋面,之后却可能变成死党。

    大家一早就来天琴咖啡屋,仿佛赶上班打卡,其实却个个是闲人,尤其是画家们。那个年头,作家多少还有点稿费可拿,画家却是心血乏人问津,连展览机会都少。天琴的老板特别够意思,不但把墙壁免费供他们挂画,后来还渐渐形成固定展览,每个月一档,展出画家的当月消费全免。当时,就连画家自己也不会相信,十多年后,靠画画就能过起阔绰的日子。

    这家咖啡屋不卖吃的,就连瓜子、花生米也没,幸好对面就是一排川菜馆,全由退伍老兵掌厨。道道地地的家乡味,一份客饭十元,菜一盘、饭免费。在天琴喝茶的人经常在各家馆子碰到,大家挺有默契,无论先来后到,都尽量在同张大圆桌上用餐,每个人点不一样的菜,同样十块钱,有时竟可吃到七八道菜!那可是打牙祭啊,被苦哈哈的我们视为乐事。

    在天琴经常碰面的,有两个人我印象最深,一位是家道殷实的马姓画家,一位是暂时落脚台湾的美国人林海利。马君的父母留给他几间房子,让他靠租金就可悠哉度日。我从没看过他在这儿画画,甚至没见过他身边有速写簿,可大家都知道,他的写实功力一等一。在新写实主义还未风行时,他那有如照相般犀利的画风,就已让不少人对他有所期待。喜高谈阔论的他,有一度时常与我唇枪舌剑,彼此惺惺相惜,可后来他却迷上了围棋,改跑棋社,慢慢从天琴消失。台北文化界如今已少有人提到他,但他始终是我心目中的才子。

    中文流利的林海利几乎天天来,简直是以天琴为家了。也不知他到底从事什么行业,居然会看手相,还对我特别感兴趣,有次硬要帮我算命,捧起我的手掌端详之后,说我是少见的奇才,将来一定会令人刮目相看。他送过我两张用原子笔画的速写,画风敏感、纤细,将古老传说及科幻世界结为一体,相当有意思。天琴咖啡屋结束营业后,我们失去了联络,也不知他在地球的哪个角落继续漂泊。

    在台北工作的短短一年间,我在天琴咖啡屋埋首画了不少插图,其中包括爱乐书店出版的那套《交响乐欣赏解说全集》,里面有一百多首曲子。我为每首都配了一幅抽象线条画。退役后,我跟这家咖啡屋的因缘依旧深。由于在海军舰艇当讯号士官,我整天跟信号旗为伍,对那些熟悉的旗子特别有感情,总觉得它们是很好的设计。一面旗代表一个英文字母,不同字母连起来就能在汪洋大海里传递讯息,对进港、出港作业尤其重要。我一直认为这些旗子可以用在室内设计,退役后,便试着以此创业。

    23岁的我跟父亲借了一笔钱,向专门做解体船生意的商家买了一堆各国国旗、讯号旗,以及其他零星用具。把东西弄回台北后,我却不知如何展开宣传。好心的天琴小老板便建议我在咖啡屋里开个旗展。我兴致勃勃地把一大面一大面五彩缤纷的麻布旗洗过、烫过,包扎、铺设、悬挂在咖啡厅的每个角落,甚至把天花板都变成了一道道旗海波浪。旗展轰动一时,却叫好不叫座,因为定价太高,一幅都没卖掉。现在回想起来,我却格外庆幸,因为若是一举成功,说不定我就变成生意人了。

    好多人冲着展览来消费,一个月的展期结束后,小老板希望我再延一个月。我不但足足喝了两个月的免费茶,还喝了很多杯平时舍不得点的咖啡。匆匆已近四十年,天琴咖啡屋的咖啡到底是什么味道,好不好喝,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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