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第一次见面,谈的当然都是摄影。1995年,他在台北中山纪念馆开画展,行前特地从纽约给我写了封信,希望见面。画展开幕那天,我虽然忙到不行,还是专程赴会。在会场匆匆离去前跟他说,我会找时间来静静地看画,他却说:“过两天我专程来你办公室拜访。”
那天晚上,我们在《摄影家》杂志社附近的馆子吃饭,我点了厨师最拿手的菜,他却很少动筷子,时时陷入沉思。多年后我问他,那天的菜是不是不合胃口,没想到他回答:“是没心吃饭,想把握所有时间跟你谈摄影。”
第二次见面是2004年,在北京的“紫禁城国际摄影大展”会场。展览很不错,之后却没办第二届,但我很高兴自己的摄影能跟特别佩服的萨尔加多(Sebastião Salgado)的作品在两面古城墙上互相对望。
有天晚宴结束后,陈丹青拉着钟阿城和我到一艘船上去喝茶。那天我的话可多了,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如何救了两千多张本来要丢掉的黑胶唱片,将发霉的它们一张张清洗到完好如初。
记得阿城当时有些不以为然,说真正的发烧友不是这么听音乐的。黑胶唱片每听一回就磨损一点,考究的人会先把音乐录在录像带上再播放。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但阿城无论讲什么、关于那个领域的事都会令人信服,感觉遇到难得一见的行家。
又过了好多年,陈丹青应一个文艺营的邀请来台北讲课。我打电话给他时,他说在中山北路访友未遇,正不晓得要去哪里。于是我叫他找间咖啡馆坐下,立刻过去把他带来新店我家。
一进门他就诧异地笑:“你怎么有办法把家打理得这么干净?”
“我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扫地。”
“啊,朱子家训!”
坐下来聊了两句,我问他想听什么音乐。他有感而发:
“你有没有莫扎特的《第四十号交响曲》?在我最艰难的时候,这首音乐给了我很大的力量。”
这可有点考倒我了,我听音乐一向随性,除了特别钟情的那些,平时很少去记作品的几号几号。望着墙柜上的几千张黑胶唱片,愣了几秒,顺手一抽,竟然就是他想听的那首!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话不假!
陈兄听得专注,过了一会问:
“你这是什么喇叭?这么小,音色音质音场却这么好,尤其是中音!”
“你果然耳朵厉害,这对Rogers LS 3/5跟了我三十多年,同时期买的功放、唱盘,甚至后来添购的CD播放器都换过好几回了,它却随我搬了好几次家,质量始终维持不变!”
聊起音乐,他说最近常听海顿:“他的每首曲子都好听。电影《泰坦尼克号》沉船的那一幕,四位乐手在甲板上演奏的音乐那么凄美动人,观众都印象深刻,可是很少人知道,那就是海顿的弦乐四重奏。”
我也是年纪愈大愈喜爱海顿。刚接触古典音乐时最被贝多芬、舒伯特吸引,对海顿、莫扎特比较疏离。倒是巴赫,从不曾过热,但始终有他相伴。
近十年,每回淘黑胶,只要看到海顿的名字,无论谁演奏的,哪种曲式、什么版本、品相如何,我都照单全收。这位老兄又实在是多产,作品光是抄谱就会累死人。
好久以来,每进暗房我就先放上海顿的音乐,把美艺三重奏的那套钢琴三重奏,从第一张听到第九张。照片放得不过瘾,继续放,想换换胃口,就选奥尔贝茨(Walter Olbertz)演奏的钢琴奏鸣曲全集。
2016年,我邀请陈丹青担任阮义忠摄影人文奖的终评,他不但慨然应允,还提供木心美术馆的空间让我们举办颁奖典礼。他越来越忙了,除了创作,馆务也十分绑人。评审、颁奖,人多、事多,我们单独聊天的机会不多,但记得最有意思的,就是听他提起,阿城现在也迷黑胶了,为了一根新唱针,会特地从北京搭飞机到广州去淘……
最近读马尔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的《活着为了讲述》,450页中只有两页谈到古典音乐,看法十分有见地:“所有声音都是音乐,包括洗碗池里锅碗瓢盆的声音。只要它们能满足幻想,让我们看到生活正往何处去。”
其中一段话挺有意思:“自从脑子里冒出个怪念头,认为莫扎特并不存在,优秀的莫扎特是贝多芬,蹩脚的莫扎特是海顿,我便多年不听莫扎特。”
他说不听莫扎特,却没说不听海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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