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那些补丁不过成了装饰,那些破烂不过成了炫耀。
小青叮嘱我,离预产期两个周左右的时候,要腾出一个周末专门用来浆洗葫芦娃的衣裳。
九月十三日,天气出奇地好,高温已经远去,早晚二十多度,天蓝得让人发疯,阳光稠稠的,风凉爽得有些醉了。早上六点多,窗外响起了老人们晨练的舞曲《好日子》。平时觉得有些吵闹,如今却成了很好的背景音乐。我随着伴奏轻手轻脚地爬起床,把阳台与房间的窗户全部打开,把外边的阳光与风请进来,然后喝了一杯牛奶,准备开始清洗葫芦娃的东西。
我问小青,要洗的衣裳呢?她指了指沙发说,不太多,就这么一堆吧。我朝沙发上看去,上边摆着四个大箱子。一个绿色的,两个红色的,一个蓝色的,把葫芦娃的衣裳分门别类地装着。我吃惊地问,都是葫芦娃的吗?小青说,是呀,这才几件呀,我们同事还没有怀孕呢,准备衣裳、鞋子和围巾,早就花了几万块了,我们相比之下哪有做父母的样子?
除了小清疯狂地给葫芦娃准备的生活用品,自从小青怀孕的消息被不断地扩散,许多朋友同事亲戚都松了一口气。随着我头发不断地苍白,牙齿一颗颗地脱落,脸上皱纹不断地加深,脸上的表情日益地疲倦,他们对我的繁衍能力失去了信心。有位朋友还安慰我说,做丁克很时髦的。如今突然听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我老婆怀孕了。这种意外与冲击力,不像我射出了一枚小蝌蚪,而是在这个世界上投放了一颗原子弹。
比我大的,已经抱了孙子,比我小的都已经为人父母,有的已经是儿女双全了。为了表示祝贺,他们一波波地快递礼物给我,开始送一些育儿手册和怀孕须知,前前后后达到了二十多本,最厚的竟然有六百多页。他们后来就会提着大包小包给我,全是孩子的衣袜鞋帽,而且全是新的。这些新东西,极少数是刚刚花钱买的,大多数是自己孩子当年剩下来的。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样样艳丽;西装唐装旗袍裙子,款式样样奇特;绒的毛的线的皮的,面料五花八门;一月半岁三岁五岁,各个年龄都适合。
丈母娘有个一起跳广场舞的朋友,让人从新疆捎了几十斤上等棉花,撕了几丈全棉的布料。布料上印着天鹅、企鹅和北极熊,专门给葫芦娃做了两床被褥。之所以要棉花的,而不要蚕丝的,据丈母娘介绍,桑树都见不到一棵,哪里会有蚕呢?蚕怎么会吐丝呢?所以那蚕丝全是假的。选个黄道吉日,我开车把被褥拉回来的时候,用手摸了摸,哎呀,那个绵呀,那个软呀,是我这辈子感觉到的最暖和的东西了,超过了四月的阳光十月的火苗。
其中有人送了两双鞋子,都是半岁前穿的,一双米黄色的,一双黑色的,比一只肉包子还小。小青看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竟然是真皮的,那么光亮柔滑,应该不是牛皮,而是狐狸皮,或者是兔子皮。
那两双皮鞋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回忆。我拥有人生第一双皮鞋是十八岁。十八岁之前我穿着的,全是姐姐一针一线给我纳的布鞋,更小的时候没有布料纳鞋底子和鞋绑子,我穿着的是用葛条或者玉米衣子编成的草鞋。有一年,我考入城里一所学校读书,学校对面是一家皮鞋厂。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工厂,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大那么漂亮的院子。房子一排一排的,多得几乎看不到边,都用红砖砌成的,房顶不再是倾斜的,神秘得像一个童话城堡。每次放学后,从皮鞋厂经过时,我都会使劲朝里看,对两个门卫肃然起敬,觉得天下最了不起的人,不是老师,而是门卫了。我常问同学们,皮鞋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皮鞋的皮子真是从牛呀羊呀身上剥下来的吗?
我放过牛喂过猪,也杀过牛杀过猪,觉得牛皮与猪皮,不像肥肉那么油腻,又不像瘦肉那么干巴,嚼起来是味道最香的。我想象不出来,这么香的东西怎么会做成皮鞋,那么光亮,那么漆黑,形状那么漂亮,而且是臭兮兮的。如果真用牛皮猪皮做的,岂不是可以煮着吃了?这事儿,从几本关于万里长征的书中得到了答案,说革命前辈在爬雪山过草地时,太饿了,把皮鞋和皮带放在锅里煮了。
当时除了我还是布鞋之外,同学们脚上基本都是皮鞋,每天晚上他们脱掉皮鞋,成双成对地摆在架子床下边,尤其是有月光透进来洒在皮鞋上,感觉像两只停泊着的小船。我想,皮鞋穿在脚上应该很舒服吧?所以晚上起夜时,有意无意地踢踏着别人的皮鞋,试一试。来这所学校之前,我是没有看到过皮鞋的,或者说已经有皮鞋了,也许我们老师就有皮鞋,但是除了作业本与课本,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包括女同学踢毽子,穿着绣花鞋还是什么鞋,我一点都不清楚。
天天从皮鞋厂经过,看到从皮鞋厂进进出出的男女,我真是羡慕极了。那年夏天,有个穿着一双暗红色高跟鞋的女孩,每当她从我们宿舍外的小径上悠悠穿过,我的心就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我给她写过信,信中表达了爱慕之情,也表达了对她那双高跟鞋的赞美。我说,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用她的皮鞋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我发誓要买一双皮鞋穿穿。有一个周末,我像一个小偷似的,拐进皮鞋厂门外的门市部里,问一双皮鞋多少钱?一个女服务员说,你要多大的?我伸出手比画了一下,意思是两砟长吧?服务员说,三七的?还是三八的?要不你先试试吧?我不明白这个数字代表着什么?所以又问了一句,需要多少钱?服务员说,十二块左右吧。听到“十二块”这个数字,我几乎有些崩溃了。
第一次逛鞋店,也可以说是第一次逛商店,我几乎没有敢正眼打量里边,碰到那些出售的东西眼睛就挪开了,真像一个小偷被识破了似的,一下子溜了出来。
十二块,在如今几乎算不了什么,顶多一盒档次不高的快餐,一包不上档次的红双喜香烟。但是在那个年代,尤其放在一个放牛娃出身的穷孩子身上,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举个例子吧,我们村的孩子大部分因为交不起两块五毛钱的学费辍学了,我之所以还能继续念书,全靠着自己放学后砍柴与采药。从山上砍下松树枝子,以每一百斤三毛钱卖给镇上的人,烧砖烧瓦盖房子;能采到天麻那些名贵药材,得挖遍半座山,运气不好的时候,恐怕连天麻籽也见不到几粒。常规情况下,夏天采五味子,秋天采柴胡与苍术,应该一两毛钱一斤吧?我考上的那所学校是国家供应的,每个月三十二斤饭票,女同学吃不完,会拿着去小卖部换卫生纸——那个年代还没有卫生巾。我也不明白什么是卫生纸,擦屁股少数时候用的是作业本,多数时候用的是树叶子。
有几次回家,见到父亲吃不饱穿不暖,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拥有一双皮鞋的梦想并没有就此破灭,而且越来越强烈,因为马上要恋爱了,严格意义上说是暗恋了高跟鞋。她是我的学妹,属于同县的老乡,家住贺家村,所以姓贺——如今已不知长相的一个漂亮女孩。最后我下定决心,要靠着自己挣一双皮鞋回来。
那年暑假,我留在了学校。父亲左顾右盼,见我没有回家就十分担心,骑着一辆自行车翻了几座山,趟过了丹江河,来回一百八十里,撵到了学校里。晚上,父亲住在宿舍里问,你为什么不回家呢?是嫌弃家里穷吗?我说,不是的,是想挣钱呢。父亲说,城里要柴没有柴要药没有药,你一个孩子能挣什么钱?
我确实茫然极了,放假时学校已经停伙了,连开水也不供应了。我白天借了个煤油炉子,自己下一点白水面条,晚上则像兔子似的,摸入学校外边的庄稼地里,偷吃生的西红柿与卷心白。碰到有月光的晚上,认得哪些西红柿红了;如果没有月亮,只好黑灯瞎火地挑一些比较大的,不管青红枣白地坐下来啃。
父亲在学校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又骑着自行车走了。临走时,父亲说,我明白你想买一双皮鞋,但是我只能给你十块钱。父子两个在学校外边推让了一阵子,我趁着给父亲绑裹脚布的时候,把十块钱悄悄塞到了他的裹脚布里。我明白,在一百八十里路上,父亲口渴了会扒到河边喝生水,肚子饿了会跑到地里啃几根玉米秆子,十块钱应该是好不容易节省下来的。这样的钱,我怎么可以用来买皮鞋呢?
父亲走后,有位老师找到我问,有个累活愿不愿意干呢?我问,什么活?老师指了指对面说,皮鞋厂里边有个烤胶厂,专门制造鞋底子的。有一大堆的橡胶渣,对他们来说是废物,对学校来说是宝物,可以用架子车拉回来,等到开学后给学校烧锅炉。我听了,两眼放光,这有什么累的呢?所以什么也没有问就答应了。
正值三伏天,气温很高,橡胶渣刚倒出来还冒着热气,所以就特别不容易。从皮鞋厂到学校又是一个斜坡,那年暑假一个月时间,我一个人在这条倾斜的道路上挣扎着。老师要给我开工钱的时候,我说,给我一双皮鞋吧。老师当时十分吃惊。不明白是工钱不值一双皮鞋,还是这个学生的要求有点怪。九月开学,我就穿着一双皮鞋,敲门撞进了高跟鞋的宿舍。我不明白从哪里来的勇气,也许正是人生中拥有的第一双皮鞋吧。
那双皮鞋我穿了三个学期,鞋绑子就裂开了,鞋底子磨出了洞。有一次回家,干脆扔在了家里。随后又被父亲补了补,穿在自己的脚上——同样是父亲一生中的第一双皮鞋。
除了皮鞋之外,在我身上还发生过许多有关穿戴的故事。比如在衣裳方面,一岁之前,基本是光着屁股的;十岁之前,我穿着的总是别人淘汰下来的,已经补丁加着补丁;十七岁之前,我只有一套衣裳,每个周末回到家,换上大人们的衣裳,把自己仅有的一套衣裳,拿到河里洗干净,晒干了再穿一个星期。缝到阴雨天,晒不干,只好连夜烧火烘干。
最让人痛苦的是裤带了。小时候没有裤带,穿的是开裆裤子;长大了比较雄壮,懂得羞耻了,就得用裤带系着。那时候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有皮带,清一色的是麻绳子,好一点的是用旧布搓的。麻绳子好处是摔跤呀干活呀不容易断,坏处是难解开。有时候想拉屎撒尿了,一慌乱就拉成了死结,扯又扯不断,脱又脱不掉。因此尿湿裤裆是大有人在的,光我身上就有三五回吧。
我第一条皮带,是带扣环的那种,是我大姐夫送我的。在我进城上学的第三年,大姐夫去韩城煤矿挖煤,带回来两条皮腰带,把其中一条送给了我。那条皮带两指宽,一头是亮晶晶的扣环,一头打着四五个眼眼。我系着皮带上厕所的时候,一脱下裤子总是磨磨叽叽,舍不得系上,专门等着让其他人看的。晚上睡觉时,我就把皮带解下来,挂在宿舍的床头上,有几次吓得同学以为挂着一条蛇。而且在我屁股后边总要露出那么半截,像一条尾巴。有几个同学见了,都羡慕地问,是不是牛皮的?我会拉过尾巴说,当然是牛皮的,黄牛皮的。
那天,连午饭也没有吃,一家人一起清洗葫芦娃的衣物。直到太阳落下的黄昏,才把葫芦娃的生活用品全部清洗了一遍。包括婴儿床、儿童椅,还有几十个尿片、几件毛巾、浴巾。看着阳台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裳,有裙子,有褂子,有短衫,有长裤,真像一面面生活的小旗帜。我在想,这些衣裳,葫芦娃每天换一件,起码能穿半个月吧?恐怕有些衣裳还来不及穿,葫芦娃就长大了,长高了,长胖了,不合适了。有些衣裳是五六岁孩子的,等葫芦娃长到五六岁会不会褪色呢?会不会过时了呢?葫芦娃会不会又有一大堆更新更好的衣裳呢?
对比那个贫穷年代,有关衣裳真是刻骨铭心。有些是伤感的,有些是欣慰的,有些则是心酸的,让人忍不住直掉眼泪。但是这种记忆,其实与衣裳的款式、花色没有太大关系,现在能够记住的已经不是穿了什么,而是怎么穿的,冷不冷,热不热。
不管是衣裳、鞋子,还有裤带,它们之所以诞生,从树皮草叶,到布,到皮,再到披金挂银,原本是为了遮羞的,保暖的,护体的。无论发展到什么时代,衣裳的本质应该不会变的。当物质生活发展到富足甚至是过剩的年代,人们对孩子是爱得起的。但是衣裳穿在孩子们身上,对于孩子而言,除了保暖、干净之外,赏心悦目的应该不是孩子。小青看着阳台上滴着水的大大小小的衣裳,对我说,葫芦娃真是太幸福了。
孩子生活的富足,或者说是过剩,是幸福还是负担呢?谁也说不清楚了,只有等着孩子长大了,把这些衣裳都穿过了,再一件件地抛弃了,也许才会有答案的吧?
说实话,葫芦娃选择小青投胎作为他的母亲,应该前生是做了很多善事的,没有救过几只狐狸的话,应该也是救过几只兔子的。
其实,比起准备衣物,小青在没有怀上葫芦娃之时,早就在不经意间开始准备礼物了。
第一个礼物比较普通,是从狗嘴里抢回来的一只纯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熊。有一天小青参加一个聚会回来,是带了两样玩具的,另一个是橘黄色的布娃娃。那时候葫芦娃不明白在哪儿云游,还没有想要投胎转世的意思,更没有葫芦娃这个代号了,但是有一只进门不久的取名范二的泰迪。小青一进门,从包里兴冲冲地掏出一只玩具,说是太对不住范二了,人家原来住的大别墅,坐的奥迪,到我们这个穷家来受苦了,所以聚会的时候顺便就买了两个玩具。小青说,可怜的范二还没有一件玩具呢。于是她把一只布娃娃朝着范二扔了过去。范二迅速地跳了起来,从空中叼住了布娃娃,送回到了小青的脚边。小青坐在地板上,再远远地抛开,范二又扑上去,再次叼了回来,像一场奇怪的垒球训练。玩了几圈,范二就改变了玩法,不断地又扑又咬,像对待一只濒死的猎物似的。见布娃娃丝毫未动,它站在不远处叫上几声,然后扑上去使劲地撕着,不一会儿就把布娃娃的两只胳膊撕了下来。
小青从范二嘴中夺过了布娃娃,一下子扔进了垃圾桶。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扔掉呢?小青说,你没有看到已经烂了,范二吃下去的话是会生病的。我一直在旁边观看着,开始被她们的欢快感染了,有时候也参与其中。但是随着布娃娃被撕烂,露出了里边的棉絮,我感觉这不仅仅是一只玩具,而是有血有肉的长期蜗居我心间的一个生命。
我从垃圾桶里捡出这只受伤的玩具,有点忧伤。范二瞬间撕掉的,不是一只玩具,而是我童年的一个愿望。连一只狗都有玩具了,而我这个四十多岁的人,至今还没有真正地拥有过一件自己的玩具。童年时,我曾经试图为自己制作一个玩具,用柳枝做成了一个弹弓耀武扬威地挂在胸口上,却因为没有一条橡皮筋,所以发不出一颗石子;用梨木做了一把手枪别在自己的腰间,却因为没有一根火柴,所以从来没有听到枪响;在放牛的时候,从一头老黄牛身上一撮撮地收集着夹带着腥味的牛毛,揉成了一个球,但是它软乎乎的,拍在地上根本没有办法弹起来。
从我六七岁起,家人交到我手中的永远都是放牛的鞭子和上山割草的镰刀。父亲已经年近八旬了,母亲去世三十年了,两个姐姐已经远嫁他方,在他们的概念里永远就没有玩具,只有生活的工具。
小青没有发现我内心的波动,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只纯白色的小熊,朝着范二开心地抛了过去。这一次,我抢在范二的前边,一把接住了小熊,然后抱在了怀里。小青说,快点抛起来呀。我没有说话,带着这只小熊进了房间。小青说,你多大了?还和一只狗抢东西?好意思吧?我对小青说,不是我要玩的。小青问,我们家除了小狗,还有谁?我说,我要把它留给我们的孩子,等你怀孕了就有孩子了,孩子应该会喜欢这个小熊玩具的。小青听了,摸着自己的肚皮笑了,好像已经怀孕了似的。她把撵过来的范二一脚踢开,拿来一个塑料袋子把小熊封了进去。
自从葫芦娃意外地拥有第一件玩具之后,小青就接二连三地为没有任何音信的孩子准备玩具了。她有意识为孩子准备的第一个玩具是千纸鹤。她从外边买回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彩纸,每天一下班就开始折叠千纸鹤。她叠得很专心,不放过每一根线条,不放过每一道工序。每迭出一只,她都会把它轻轻地放入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我问她,孩子要这些千纸鹤干什么?是送人吗?还是拿到风中自己放飞?
小青问,孩子出生了,第一眼看到的是谁?我说,看到的当然是你了,你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呀。小青说,这是当然的,接下来呢?他会看到什么?我说,接下来就是我了,我是他无比丑陋的父亲呀。小青说,真笨,除了人,还有这个世界,我们家宝贝一睁开眼睛,你想让他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我抓着头说,如果是春天,应该让他看到蝴蝶,如果是夏天应该让他看到蜻蜓,如果是秋天应该让他看到萤火虫,如果是冬天只能让他看到满地落叶了。小青很不满意地说,他出生是在医院里,哪里会有蝴蝶和蜻蜓呀?所以说,我叠的这些千纸鹤,到时候串起来挂在他的床边上,让他一睁眼就能看到千纸鹤在飞,赤橙黄绿青蓝紫,应该多好呀。
小青到底叠了多少,我已经不清楚了。突然有一天,她不再叠千纸鹤了,把剩下的彩纸全部扔进了垃圾桶。问她什么原因,她愤愤不平地说,你闻闻,这纸是不是有味道?电视里已经说了,这种彩纸是用化学药水染的,挥发出来的气体有致癌作用,我们不能让这些颜色欺骗了孩子。
千纸鹤本来是装在玻璃瓶子里边的,但是在小青查出怀孕之后,她竟然把自己辛辛苦苦叠出的东西全部倒掉了。我有些不解地问,在瓶子里装着,气味又不会出来,还是可以摆着看看的吧?倒掉了多可惜呀!起码留到孩子出生,让他放到小河里去。小青又愤愤不平地回答,你真是什么都不关心,我们家的孩子属什么的?我说,今年是蛇年,孩子属蛇的呀。小青问,那不就对了!小青平时爱看动物世界,明白蛇是仙鹤的美味,仙鹤是蛇的天敌。仙鹤在空中盘旋着,一旦发现了蛇的行踪,就会俯冲下来把蛇吃掉的。
在葫芦娃出生前,为了迎接这个新生命,我们把家里的花花草草,修剪和清理了一下,好多可疑的苦命的植物,比如绿萝,比如滴水观音,有几棵枝繁叶茂,都长到我们家的屋顶了。小青总害怕它们有毒,让我统统搬至门外的走廊。走廊不仅没有一丝自然光,还被野猫们当成了自己的乐园。
有一只猫来路不明,把花盆当成了它的厕所。我清理过一阵子,今天清掉了,明天又有了,怎么也弄不干净,尿骚味熏得人头晕眼花。小青说,好不容易弄走一条狗,如今又来了一只猫。况且猫是有九条命的幽灵,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对孩子是十分不利的。
有邻居装修,扔了一块三合板,两面席子那么大。我用它,把整个楼梯堵住过,不清楚这猫哪来的能耐,还是一如既往。我怀疑不是野猫,是谁家养的宠物,挨家挨户敲过门,在楼道里张贴过“告同胞书”,可是没有一位邻居承认。那阵子,我天天爬楼梯,从一楼爬到十八楼,再从十八楼走到一楼,想捣毁这只猫的老巢。每爬一次楼梯,都出一身汗,累个半死。后来,我改变了策略,凌晨三点在走廊里守着,有一天果然发现了肇事者。它是黄色的,体形较大,走路威武雄壮,像一只微缩版的老虎。我提起一根棍子便追,哪能追得过一只畜生。从一楼追到顶楼,眼看着走投无路了,但是它一个折身,便从我脚下溜掉了。我折身追至一楼时,连个影子都没有了。大门是紧闭着的,唯有电梯上上下下。我喘着粗气走进电梯,发现搞清洁的阿姨,在电梯里低头拖地。
我说,有一只猫你见过吗?阿姨说,没有啊。我说,猫会乘电梯吗?阿姨说,应该不会吧?我气急败坏地回到家,丈母娘已经起床,正准备下楼买菜。我说,猫会乘电梯吗?丈母娘说,你以为她是猫王吗?我说,它不会飞,如果不坐电梯,不可能逃走啊。
万般无奈之下,我终于下了一系列的狠招。第一招,是在花盆里埋进了油泼辣子。油泼辣子是朋友送的,我平时享用的时候都被辣得直翻白眼。我心想,它用爪子刨坑的时候,不辣它个泪流满面才怪呢。但是我埋了这个花盆,它换到那个花盆,我埋那个花盆,它换到这个花盆。最后,干脆直接方便在地上。
第二招,撒上琉璃渣。我们家阳台打碎了一块琉璃,我便把琉璃渣全撒在上边。玻璃碴十分锋利,还没有弄好呢,把左手就扎破了,流了一些血。若是猫站上去,应该能把它的屁股扎烂。但是猫似乎天生就练了轻功,是武林中的高手高手高高手。或者它不怕痛,根本挡不住它。
第三招,用粘鼠板。在上海多年,真没有见过老鼠,有阵子以为老鼠在城市活不下去,所以灭绝了。有一天,听同事大喊大叫,说有一只小动物,坐在一张椅子上模仿她。她照镜子,它便照镜子,她伸个懒腰,它便伸个懒腰。那阵子,她正追捧《精灵鼠小弟》,我以为她走火入魔。不想,第二天我上班早,走进办公室果然看到有两个小东西,躺在我平时休息的折叠床上。它们还尿床了,把我的折叠床尿湿了一片。
我终于明白,乡下老鼠会四处乱窜,而城里老鼠是养尊处优的。我跑到外边一问,杂货店与超市里均有粘鼠板出售。我买了三张,回到家,放在一条必经的通道上。第二天,粘鼠板上果然留下了一串脚印。丈母娘说,听到过猫惨烈的叫,恐怕被粘住过,不过还是让它逃掉了。我本不想置它于死地,逃掉就逃掉了,哪里明白第二天,它避开了粘鼠板,仍然痴情地来此如厕。不就撒个猫尿拉个猫屎吗?不理解它为何要冒生命危险。
第四招,老鼠药,也就是投毒。虽然据传猫有九条命,我还是纠结了好几天,犹豫要不要痛下杀手。最后,这畜生似乎在故意戏耍我,不仅仅拉屎撒尿,抱几根骨头来此享用,而且从老鼠那里偷师学艺,把几棵植物的皮也啃掉了。我恼羞成怒,便打电话向物业求救,物业经理嘿嘿一笑,在我耳朵边说,一包老鼠药不就解决了?我说,要是人家养的宠物怎么办?物业经理说,谁知道你干的?
我跑遍了外边的超市与小卖部,竟然没有老鼠药出售,因为无证销售属于违法行为。并非生活在法制社会,老鼠就是侥幸的。在小区里,碰见了居委会阿姨,她告诉我说,老鼠药可以免费提供,只要到居委会登记一下。领到两包老鼠药,我先用卫生纸和报纸,再用塑料袋,把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即使如此,回家的路上,我感觉身上装着的,是两颗沉重的原子弹。
我向小青汇报了自己的投毒行动,并交代丈母娘买两条鱼,要新鲜的。丈母娘说,一个畜生要新鲜的干什么?但最终带回来的还是活蹦乱跳的。一切就绪,只等天黑。小青历来心善,开始一言不发,后来慌慌张张,端茶杯子的手不停地发抖。
我说,杀只猫,又不是杀人,你怕什么呢。小青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尤其是猫,它东不去西不去,偏偏跑到我们门外,到底意味着什么?你再看看它们的眼珠子,是蓝色的,是深不见底的,谁明白会通向何方?所以当天晚上,计划并没有实施。不过,第二天十分神奇,第三天更加神奇。第四天,第五天,花盆里再没有见到屎尿了。我相信我要投毒的消息,不是物业或者居委会传出去的,那么这个消息是谁吐露出去的呢?我恍然大悟,要么是神灵,要么是我们自己。当我们在家里大声议论之时,有意无意地其实是在向它传播着福音。
人猫大战,不战而和。几盆放在楼道里的植物,原以为能给他人带来一点美,由于长年不见光,如今已经残败了,放在公共空间里,只会让大家不舒服,所以被我清理掉了。恐怕也是那只猫的初衷吧?
忙完这个有趣的插曲,我们把家里的木地板、书桌饭桌、被子衣裳、窗子阳台统统擦洗了一遍。添置了一台新冰箱、一个消毒碗柜、一个水曲柳的书柜,还有一个迷你型的洗衣机。新冰箱专门给葫芦娃储存奶粉和冷冻食品,比如水果泥和稀饭。小青说,与大人的东西混在一起容易串味;消毒碗柜是改装上去的,主要用来消毒,怕有什么病菌传染;书柜放我那些杂七杂八的书刊杂志;迷你洗衣机专门洗葫芦娃一个人的衣裳。
之外,我们决定把家里认真地布置一下,尤其是光秃秃的墙上要挂一点书画作品。我们对葫芦娃未来的规划,就是让他写毛笔字,他有兴趣的话可以再画点画。这种规划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不想让孩子的人生太累,二是实现梦想时的代价不要太大。一台钢琴恐怕要几万块吧?而毛笔仅仅十几块钱一支。再说了,我连钢琴有几个琴键都不明白,要学的话得请老师,据说一小时也得几百块。但是毛笔字,我写不好,起码会写,万一不行,十几块钱就能把“二王”请回家了。
我家里字画倒是非常多,有长安城的大作家书写的一副对联,有老诗人洛夫来上海时给我的题字,有在同觉寺禅修时方丈曙提法师为我写的“佛”。另有一幅是卞增年的漫画“对酒当歌”,卞先生已经失去联系近二十年了;一幅是福州画家许廷干的“秋收图”,画了一个大大的南瓜,因为当年我有一个网名叫南瓜;一幅是中西融汇的油画“贵妃醉酒”,是画家刘令华的代表作,市值有八千万元了吧?我这一幅当然不是原画,而是一幅乱针苏绣作品,八年前拍卖价已经五万元了,如今又值几何了呢?无论是哪幅书法,还是哪幅绘画,都可以当成我们陈氏的传家宝。
请装修工人来的时候,小青东也不行西也不行,偏偏挑了一幅来路不明的“荷塘”要挂在客厅里。我问,为什么要挂这幅呢?小青说,你傻呀,你看看画的是什么?我说,是荷叶、莲蓬和池塘呀。小青说,上边还有什么?我说,似乎是败了的荷叶。小青说,你站远点看,是不是有两只青蛙?我离开一米再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并没有看出两只青蛙,如果说真是两只动物的话,有可能是两只被撕碎的蜻蜓。为了不打击小青,我连连头头说,是青蛙又能怎么样呢?小青说,蛇爱吃青蛙呀。原来她把这幅画当成了食物,不是能吃的那种食物,而是能给人带来吉祥命运的食物。这幅不足一米的无名画,从此挂在了客厅里,有人问起来历,她说是北京一位著名画家送的。我天天看着,慢慢发现那上边确实有两只青蛙,神似而形不似的青蛙。
离葫芦娃预产期还有一个月,有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与往常一样趴在小青的肚子上,来感受一下葫芦娃的存在。小青问,孩子还缺什么呢?我想了想,似乎什么都缺,又什么都不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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