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母娘,就是葫芦娃的外婆,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原住在静安寺附近的愚园路上,据说那边拆迁的时候家家都是一夜暴富。丈母娘是知青,下乡到了南通,退休后回城的时候,属于她的那份遗产早就不明白被谁继承掉了;我的岳父,也就是葫芦娃的外公,原是南通第一大户,范氏花园亭台楼阁,如今成了南通有名的古代园林。范氏家宅堪比宁荣二府,如今似乎是中山路或者人民路,解放之后就全部被收为国有了。
即使不计算这些,岳父去世之后我们去查户籍档案,发现小青的爷爷当年在上海一家医院工作,住在陕西南路靠近南京路的地方,可惜岳父从小被南通的姑奶奶领养了。南通的姑奶奶,我去串门子的时候见过,老太太一头银发,行事十分优雅,一看便知是大家闺秀,门对门有两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全部归了她的亲生女儿。这些枝枝叶叶,根根蔓蔓,单从法律角度讲,都是有合法继承权的。
我有些好奇,问过几次小青,小青要么不语,要么就两个字:算了!
我在西安时,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住在城墙附近的农宅里,每天步行上班下班,都要穿过小北门。那时没有自行车,更没有小汽车,一个单程要走半个小时以上。但是那时候并不觉得烦,感觉自己不是在上班下班,而是唐朝一个文官在上朝下朝。出租屋很破,是二楼的一个阁楼,上下是要搭梯子的。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连把椅子也没有,平时写个东西看个书,只能坐在床沿上。也没有厕所,好在那时年轻,膀胱特别能憋,一晚上不上厕所一点问题也没有;更没有水龙头,冬天一月洗次澡,夏天一两个周洗次澡,都是去澡堂子,至于洗脸,已经忘记了,不清楚自己每天到底有没有洗脸,反正牙齿是几天刷一次的,也许连牙齿也不刷了吧?
这么个破房子,推开窗子,能看到城墙,如果从这里纵身一跳,就会跳到城墙上去。所以,我对这个房子特别敬仰,感觉自己像是电影里演的,直接住在城墙下的掌管城门的卫兵。房东是一对夫妻,男人老家是河南人,女人据说是我的老乡,他们是我最最崇拜的。崇拜他们,就因为他们两个外地人,凭什么弄到了这套宫殿一般的房子。
早上或者是黄昏,我上班下班的感觉非常奇妙,一直顺着城墙根子走,再从小北门拐进拐出就到了。觉得像是巡城的卫士一般。每每碰到在城墙下打太极或者是跳舞的老人,我都会笑着打个招呼。一九九九年的夏天特别热,整个西安城谣言四起,说是要地震了,大家疯了一样向外逃难,其实这个谣言的根源就是我。有天早上,我和一个打太极的老人打招呼,这个老人自言自语地对我说,西安要地震了。回到单位,我每遇到一个同事,都重复一遍说,听说西安要地震了。没有想到,到下午下班时,每碰到一个同事,他们都对我说,要地震了你明白吧?第二天,有些同事就不来了,有的说是去上海出差,有的说是到杭州旅游。不几天,这条消息就上了报纸,是地震局出来辟谣的。
在西安城里,我换过几套出租屋,不在城墙边上。换房子的原因是自己拿了工资,想住得宽展一点,有一室一厅的,也有两室一厅的,基本有一个可以半夜三更有事没事敲门蹭口水呀借把刀呀的女邻居。但是再没有城墙根下那个小阁楼住得自豪了。后来,重回西安,故地重游了几次,没有找到当初那栋房子,原地上已经盖起了一座大厦。一问才明白,房东已经搬迁了。大厦的保安说,那个房东呀,早就发大财了。
十几年间,我在多个城市租过房子,总共租过十二次房子,有两次租得有些豪华。二〇〇一年在广州工作,开始住在五羊新城,每个月是八百块。有一次,西安几位老同事到广州玩,大家坐着轮船一起游了一次珠江,同事们被珠江两岸的景色给镇住了。他们看着江边被打上荧光的绿树,看着江中的波光艳影,特别是两岸直入云霄的高楼大厦上,一盏盏探照灯晃来晃去,像一只只巨大的手电筒,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
有人问我,这光从哪儿来的?他们在照什么呢?会不会是在抓坏人呀?有人羡慕地对我说,广州真漂亮,你来广州真是选择对了。坐完船,大家从江边的石板路返回。看着从附近的小区里,有人推着童车,有人牵着宠物,还有一些少男少女,手拉着手在凉爽的江风中漫步。我当时就想,如果我也住在这里,窗户朝着珠江,大门直通江堤,应该是多么浪漫啊。
这个梦很快就实现了,单位搬到了广州大桥南边,我在五羊新城的合同也到期了,于是下了血本,以每个月一千四百块钱的价格,在广州大桥西南侧租下了一套两室一厅。房子在三楼,装修得十分古朴,家具全是暗红色的。厨房与客厅之间有一个吧台,我那时候还不明白温酒或者煮咖啡,就坐在吧台上烧开水。客厅里有一个米色的沙发是布的,坐在上边很软很暖和,当时也不明白是什么材料,反正从此再买沙发的时候,我对真皮沙发就很蔑视。
朝南的一个房间直接通向一个大露台,上边种满了各种植物,有美人蕉,有月季花,也有栀子花。朝北的那间房子以及客厅,窗子外边是没有围栏的花园,花园边上是石板铺成的江堤。珠江的大堤与地面是齐平的,除了小小的栏杆与铁链子之外,与珠江之间是没有任何遮挡的。这与上海有些不同。上海无论是苏州河还是黄浦江,大堤都是高出路面很多的,人走在路上根本看不到河水。所以苏州河与黄浦江就成了旅游的一部分,而不是生活的一部分。
坐在这间出租屋里,能清晰地看到珠江上的游船,直接面对对岸的星海音乐厅,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能听到演出散场后的喧哗。即使躺在床上,也能透过落地玻璃窗子看到江面细碎的波浪,感觉自己就躺在珠江中间一般。这么一套房子,在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中出现的房子,当时险些就变成了我自己的房子。
房东是一个生意人,开了几十家超市,据我所知,他在广州有五套房子。他见我住得十分满意,而且又是一位诗人,所以就对我说,你喜欢的话,我把这套房子卖给你吧?我问多少钱?他说,三十万吧。我每月的工资是七千块左右,是人们普遍羡慕的天文数字,我在银行里的存款是两万多。我怎么买得起这样的房子呢?房东却说,你可以按揭呀?在青春时代,一切都是无知的,我还不明白什么是按揭,所以从此不再过问这套房子了。
后来,单位不再为我补贴房租,自己实在心疼每月一千四百块钱,又舍不得离开这如梦如幻的房子,便又找了一对刚刚结婚的小夫妻与我合租。我出八百,他们出六百。再后来,我前往北京工作,就由他们独自负担。再再后来,他们是搬走了还是买下了,已经不再联系了。只从广州的老同事嘴里知道,这套房子应该值五、六百万了吧?关键是房源稀缺,有钱也买不到了。
没有想到的,上海成了我漂泊人生的最后一站。娶了上海女人,将有一个上海孩子,自己的名字已经雕刻到了上海的墓碑上——虽然是以生者的名义雕刻在岳父的墓碑上,同样是再也抹不去的,所以我必须在上海定居。
开始还是租房子,第一次租在延平路,一室户的老石库门,二十平方米左右,二〇〇三年底的时候,一月一千四百五十块。房子里有一张床,是用木头打的,被子褥子是自己带的,没有书桌,也没有书柜,有一个坏了的小电视,还有一只老式电话机。没有专门的厨房,也没有专门的厕所,厕所与洗浴间是在一起的,可以一边淋浴一边拉屎撒尿。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小隔间,放了一张钢丝床,床上堆着房东自家的破铜烂铁,散发着霉变的气味。第一天,一位朋友,也是一位老板,进来看了看,原以为能喝个茶,还没有进门呢,便捂着鼻子退了出去。
虽然简陋了点,但是地处静安区,到康定路的单位步行也就半小时,坐公交车的话也就两站。背后是静安区体育场,站在走廊里,透过一扇窗子,能看到有人踢足球,有时也有几个老外,带着孩子在扔飞碟。每到周末,清早开始就有人挥着拍子打球,不是羽毛球,也不是皮球,有点绣球的样子,是十分时髦的网球。后来才明白,这是中产阶级的运动,不是我们能打得起的。我们连羽毛球也打不起,羽毛球不贵,拍子也不贵,但是没有地方打,马路上风太大,车来车往也太危险。
有个周末,一时兴起,翻出一套短衫短裤,想去体育场跑跑步,顺便在人造的草坪上打几个滚,但是刚进去跑了一圈,就有人过来收费。说体育场是要收费的,每人每小时十五块,这让我翻了半天的白眼,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界,学着小狗小猫打几个滚,也得留下买路钱。
出租屋对面是自然美大厦,是生产自然美化妆品的蔡燕萍女士盖起来的。天天在这栋几十层的大楼下边生活,仰望着一块块蓝色的玻璃窗子,仰视着金色的尖尖的楼顶,我一直十分好奇,在我们老家磨一袋子面粉,也会弄得红尘四起乌烟瘴气,心想没有一台机器,没有一个烟囱,没有穿着蓝衬衫的工人,出入的皆是花枝招展的美人,那一盒盒的胭脂红粉都是怎么生产的呢?我借机溜进去过一次,仅仅允许在大堂转了半圈,从保安那里得知,这个大厦并不是什么工厂,而是最大的美容院。保安说,进去做一次美容,要消费几百块几千块,简直吓我一大跳——顶得上十袋子面粉钱了。这是我对美容的第一个昂贵的感受,大姐用的蛤蜊油,才多少钱呢?即使这样,她只有出嫁和走亲戚才涂过几次,其余时间都是素面朝天的。
出租屋周围除了自然美,朝南拐几个弯子,穿过几个巷子,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了静安寺。第一次出门,在南京西路上碰到了金碧辉煌的静安寺,同样觉得十分稀奇。在我们老家,方圆几百里寺庙很多,全部都建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也都是在偏僻安静的地方。山越大庙就越大,山越偏香火就越旺盛。在上海这么繁华的文明的不讲迷信的不信鬼神的大街上,却有一座寺庙,寺庙对面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百乐门舞厅。
我朝北摸索了一阵子,竟然来到了苏州河。一来到苏州河畔,我的心态就乱了。原来别人问,你住在哪里?我说住在延平路的自然美,人家不明白我住的是石库门,以为我住的是高楼大厦的蔡燕萍。别人再问,你什么时候买的房子?我只要不言语,人家以为我住在自家房子里。有一天黄昏,也许是农历十五吧,我来到苏州河边的梦清园,这是一个开放的亲水平台,有片竹林和一只大水车,还有几座小木桥,桥边系着木舟。登上木舟,可以坐着欣赏苏州河两岸的景色。
苏州河北岸有一个小区,后来知道叫中远两湾城,有几百座高楼,有几万户人家。华灯初上之时,临河的窗户一扇扇次第打开,就把整个苏州河也点亮了。低头看波光粼粼的河水,也是万家灯火,一滴滴清明的河水,在水下复制了又一个灯火辉煌的世界。那天晚上是有月亮的,而且是一轮圆月,与人间的灯火一比,显得有些猥琐和消极。我数了数窗户,最低的有二十二层,最高的有三十二层。特别是三十二层的窗户一开,感觉直接能够抓住天上的那轮圆月,起码是可以撩到几片白云的。
中远两湾城的大门口,有一辆红色小车缓缓驶了出来,在一个亭子边与保安争论着什么。能清楚地看到,开车的是个留着长发的女孩子。我身边,有一对男女,应该是专门到梦清园约会的吧?他们相依着坐在木桥上,呆呆地仰望着对面。一个带着河南口音,一个带着安徽口音。女孩子迷离地问,你看那辆小车,是啥牌子的?男孩子说,应该是奔驰吧?女孩子说,奔驰前边是个十字,我们老板就有一个十字。男孩子说,难道是奥迪吗?女孩子说,奥迪是四个环,比奥运标志少一环。男孩子说,那应该是宝马了。女孩子点了点头。男孩子说,等我有钱了,我也买个宝马给你,你喜欢啥颜色的?女孩子说,我也喜欢红色的。两个人说着,他们似乎真拥有一辆宝马,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我在心里想,等我有钱了,第一件事情不是买辆宝马,应该是在这样的小区里买一套房子。这么个小区,这么多房子,这么多窗户,却没有一个是属于我的,所以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到那时候,我就不是坐在河边数窗户的人了,而是打开窗子、拉开灯的人了。我在延平路的出租屋,窗子玻璃碎了一片,心想不是自己家的,所以就没有及时补一片新玻璃。有一天晚上,小偷从这里钻进去,偷走了我的电脑和手机。手机里有无数朋友的电话,电脑里有我多年写下的诗歌与小说,没有发表,也没有备份。我痛苦万分,拥有一套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图进行修修补补的房子的决心更大了。
我拥有第一套房子的时候还不认识小青。当时我们单位进了一位新同事,他除了上班之外,整天都在密谋着投资。他给我的第一个忠告就是,如果一个人身上的现金超过八千块,人生就是很失败的。而那一年,我银行的账户上有二十八万元的活期存款。这不是失败,简直称得上败类。我问,投资什么呢?他说,买房子呀。我说,钱不够呀。他说,按揭呀。我开始问,什么是按揭呢?他说,就是银行贷款呀。我说,银行贷款不是欠债吗?他说,欠债有什么不好?用银行的钱来买房子不是很好吗?我才知道,他在上海买了一套房子,在重庆买了一套房子,当时正在考察北京的房子。
二〇〇四年五月,我们共同看准了北京东二环的一套房子。他对房子的周边环境以及房子的配套设施做了半个月的研究,而且在一个周末,专门带着老婆去北京实地进行了考察。他回上海后下决心说,值得投资。这个小区叫米罗公园,位于北京东二环,对面是龙潭湖公园,离天安门广场打车仅要十五块钱。房子是精装修,有两室一厅的,有一室一厅的,二〇〇六年交房,平均单价是五千八百元一平方米。我糊里糊涂地跟随着他,把两万块钱的定金打到了开发商的账户上。房子是通过公开摇号销售的,我也不明白什么叫摇号,反正现场气氛十分高涨,与彩票开奖时是一样的。摇到号的人高兴得直流眼泪,没有摇到号的人则痛哭流涕。我当时还没有下决心,但是很快被这个场面感染了。当我被摇到之后,选了一个十二层的九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
在这个世界上即将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既非常奇妙又十分恐惧。购房手续都是售楼小姐帮着办的——首付了十二万元,从银行贷了四十多万元,每个月还银行本息两千六百块。之所以说有恐惧,是因为父亲一直都在存钱,每有五十块或者一百块钱,他都会拿到银行存起来,有时候缺个十块八块的,就千方百计卖一根木头,凑齐一个整数再存起来。我自己从小到大,也是在存钱中长大的,从来没有想过要贷款。如今,每个月三分之一的工资要交给银行,并且一直要持续三十年,交到我六十岁——我一直怀疑自己能不能活到六十岁。
似乎从那年起,北京的房价开始节节上涨。两年后房子交到手中,我专门买了一套乳白色的家具,安装了乳白色的窗帘子,在里边睡了两个晚上。那种不需要花钱就能住在北京城的感觉是伟大的。晚上的夜色都是为自己而来的,早上推开窗子看到龙潭湖的景色,感觉每一根小草都是为自己而绿的。
三个月后,房子以每月三千二百元租给了一个云南女人。她做茶叶生意,也很漂亮。她说自己喜欢这种乳白色的很干净的基调。我不但不用还贷款,而且租金还有节余。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做上房东。做上房东之后,便被中介公司,特别是我爱我家给盯上了,不停地打电话问,房子卖不卖?我每次都开一个很高的价格,先是每平方米八千,后是每平方米九千,后来干脆翻一番,直接开到了一万二千元。
二〇〇七年,也就是奥运会开幕之前,我有一个计划——买两张跳水比赛的票,住在自己家的房子里,去欣赏穿着比基尼的美女运动员。可是,同事给我的说法是,北京房价之所以暴涨,是要举行奥运会的原因,奥运会结束之后,房价应该会跌下去的,投资应该转向二线城市。很快,他以九十三万元处理掉了北京的房子,我以一百三十万元也处理掉了北京的房子。
买我房子的是一个在银行工作的河南女孩,我们在中介公司会面之后,她一会儿递杯水,一会儿抛个媚眼,有种迫不及待的样子。我并非帅哥,也不是慈善家,于是感觉到了不妙,立即就反悔了。当时,她父亲陪着她。她父亲是位老干部,说闺女要结婚呢,结婚证都领了,人得讲诚信,大家以后还是朋友,我给你留个电话,说不定还能帮你一把。在中介的提议下,我加价三万元,心一软就成交了。
如今回想起来,这个老干部简直就是个感情骗子。房子成交后,他一个电话也不接了,有一次想办北京暂住证,打过几次电话都被他按掉了。其实真正要怪的话,只怪自己天生太善良,把这套房子弄丢了。
关于我的第二套房子是发生在成为房东之后,其实这才是葫芦娃可以实实在在继承的第一套房子。当成为房东之后,我在上海世纪公园旁边又考察到了一套房子,一百四十平方米,三室两厅,精装修,总价一百万元。北京的房子还没有出手,我还没有那么多的资本,希望与另一位同事合资的时候,他却遭到了鼠目寸光的老婆的反对。但是我并没有停止自己的计划,很快就中环与外环之间相中了一套,房子位于上海西边,一百多个平方米,随后成了我们的家,也是葫芦娃的家。葫芦娃将在这个家里出生、长大,或者还会一直到老。
在五套房子中,最不值钱的是位于陕西丹凤县塔尔坪村的三间平房,祖先遗留下来一间,父亲先后续接了两间,除了合抱粗的大柱子,房梁上并没有雕刻龙凤,屋顶上也没有铺盖琉璃瓦。如今里边住着父亲一个人,隔个三年五年就得翻修一次,每逢下连阴雨还会漏水,山墙裂开了一条一指宽的缝隙,父亲用一根柱子顶了起来。每次回家,父亲都要提起盖房子的事情,说是他出两万块,我出五万块,就能盖起一层的青砖大瓦房了。但是这个计划遭到姐姐们的反对,说是盖这么个房子有何用呢?父亲一走,就空了,不就成了别人的了?房子前边,原来种了两棵桑树,因为不养蚕就死掉了。房子背后,原来有一棵梨树,因为山上大树都被砍光了,已经没有什么打棺材了,就被叔叔给砍掉做了棺材。如今叔叔已经去世,睡的就是这口梨树的棺材。
第三和第四套房子,在江苏南通市港闸区塘闸镇,属于小青的出生地。这里是个古镇,因大生纱厂的张骞而有名。丈母娘是上海知青,跑到南通与岳父结婚。岳父原在南通造纸厂工作,单位分给他们两间房子,在通扬运河岸边。房子有一百多年历史,是需要保护的古建筑。在这两间房子里,小青一直生活到高中毕业。我抽空去看了看,一间房子隔成了两层,是供亲戚朋友来住的,还有一间算是小青的闺房。房子的窗户外边,搭着一块木板桥,直接通到一大片屋顶,摆着很多花盆,种了许多青菜,还栽了一棵树,当时正在开花,白花散发着清淡的香味。
小青说,这是栀子花。从此我认识了栀子花,有点像白玉兰。
塘闸古镇近年开发,岳父家那栋房子,是古香古色的小楼,计划要建一个博物馆。搬迁时,小青一家回上海已经八年,两间房子空了八年,岳父也早就去世多年。在收拾东西那天,我从老房子里翻出一个大茶壶,彩绘有一幅松鹤图;一对青花瓷的棋罐,各绘了贺知章的《回乡偶书二首》。在他们上海的家里,有一对太师椅,有一只方桌子,有一个茶几子,有一个梳妆台,全都是红木的,重得像铁疙瘩,上边雕着栩栩如生的龙凤图,都是从南通搬运到上海的。
这就是大户人家,虽然经历了几度飘零,底子还在那儿摆着,你不信都由不得你。
南通两间房子搬迁,拿到了两套安置房,一套一百平方米,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是跃式的阁楼。房子是期房,办手续时只有一块荒地,还没有房子的一点影子,不久就建起了一片小区。在南通这样的小镇,住着的多是农民,更是顺民,并且十分讨厌平房,大多数人盼望着住楼房。镇上有位亲戚,家里住着一栋三层的大别墅,别墅后边是一条小河,前边是一块菜地,春天的时候金黄的油菜花把一条小路都给淹没了,关键是有一个大院子,可以养花花草草和小猫小狗。但是,他们看到我们要拆迁了,显得十分羡慕,总是念叨着问,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拆迁啊?
他们心里盼望的,是一旦拆迁了,就可以住楼房了,也就是住到空中去了。
在这里拆迁没有钉子户,也不会讨价还价,政府让什么时候搬,大家就什么时候搬。所以,我们拆迁的时候,每套房子只补偿几万块,大头必须自己掏腰包。说是动迁,与上海没有办法比,在上海动迁是发财的同义词。而这里,只给你一个买房子的资格。拆迁办的人说,这个不在限购范围,不然你就没有资格在南通买房子。
小青说,还是算了吧,这么贵的房子,与市价差不了多少,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呢?我说,这是你的根,没有一间房子在这里,你的根就断了。我们咬着牙,签订了两份不平等条约。至葫芦娃出生,房子盖到什么程度,我们一概不知,也没有任何消息。所以,对葫芦娃来说还是虚幻的。
第五套房子,是岳父在世时为了回上海而购置的,几乎掏干了一生的心血。他从住进新房子起就患病了。不得不说,他一辈子,开过船,跑过码头,当过造纸厂的采购,最终落下这么一套房子真是令人敬仰。虽然只有八十个平方米,却是真正的坐北朝南,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窗户。所以,阳光充足,通风透气,养过蜡梅、吊兰和绿萝,长得都十分茂盛,成了小麻雀最好的零食;还种过丝瓜、朝天椒,都得到了大丰收,丝瓜吃了好几顿,朝天椒摘下来制成了一瓶子辣椒酱,夹馒头吃真是十分爽快。尤其是小区外边,有一个宽大的绿化带,里边不但树木参天,还有几个湖泊,湖泊里长着芦苇,常常能看到三只野鸭子,一只大的,两只小的,在芦苇中间游来游去。
这套房子属于嘉定区,我自己的房子在普陀区,但是属两区交界,仅仅隔着一条马路,叫祁连山南路,来回只要十多分钟。我买房子的时候,还不认识小青。两家安得如此之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大家都说这是缘分,也是我能与这么漂亮、贤惠的上海姑娘结婚的动力之一。小青是独生子女,所以近在咫尺的这套房子,随着葫芦娃的出生便改朝换代了,成为我陈氏财产的一部分。
在衣食住行方面,食是有限度的,吃得太好会营养过剩,得高血压脂肪肝之类的疾病;穿也是有限度的,再好不过金项链银手镯,何况人们衣裳越穿越薄越少,用不了多少布料。只有房子好像是越大越好,住着更舒服,心情更开朗。房子多了,不但可以出租,还可以换着住,山里住得腻了,换到海边去住,海边腻了就换到乡下去住。比如我吧,在农村时,想进城,进城了想房子,有了房子还想别墅。别墅现在是我现在最大的梦想。想要别墅,其实想有一个独立的大书房,可以站着写字,卧着看书,不受外人干扰;写字看书累了倦了,到院子里种种萝卜白菜西红柿,如果可以再养一头小马驹,清晨的时候骑着在马路上遛一遛,也算过上了田园生活。
大家的房子全是葫芦娃的,但是葫芦娃的房子应该也是我的。现在年龄大了,不管好坏大小,房子有了这么多,基本花去大半生的精力。我带小青到医院产检,去时要从陕西路的马勒别墅经过,回时要从东湖路的大公馆经过。那座漂亮的童话城堡和那栋富丽堂皇的公寓,如今全是喝酒吃饭的地方,出入的有谁还是当初的主人?
不由得不想一个问题:这些房子还在,但是大亨杜月笙与犹太人马勒的后人今何在呢?
我在塔尔坪的几间土房子,父辈们为了一点地界,为了一堵院墙,为了院外一棵桑树,争来争去,你的我的,你死我活的,再过几年就不明白是谁的了。传到葫芦娃头上,父亲在世的时候,顶多每年回去一次,住一晚的可能性都很小。父亲一旦离开了,我们还会回去吗?在南通的两套房子,不仅离得远,谁明白盖好后会是什么样子,我们还有钱买下来吗?上海的两套房子,小青说,其中一套必须拿出来,等我们老了病了,无依无靠了,得用来吃药打针。如此算来,传给葫芦娃的,仅剩下一个安身之处——他未成年之前一家几口住着,他成家立业之后还能继承多久呢?这是商品房,合同写得明明白白,土地归国家所有,我们只有七十年的使用权,也就是说,葫芦娃不到七十岁,房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前几天,与一位姓叶的同事争论,是生儿子好还是生女儿好。我说,还是生儿子比较划算,因为你生个女儿,节衣缩食买来一套房子,要还大半辈子的贷款,但是很快就不再姓叶了。说得同事一阵悲怆。
随着斗转星移,房子会破旧之外,最终又是谁的呢?还会是我陈氏的遗产吗?
面对时间,一切都是一个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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