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上帝-被改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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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熬过了十月怀胎,上海从冬天进入夏天,再由夏天进入秋天的时候,葫芦娃终于想和我们见面了。

    我提前设计了一个见面方式,要待在产房里做“导乐”,见证葫芦娃一点点的降临。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像外国元首访问一样,在他必经的道路上全部铺上红地毯,并且奏乐,鸣放礼炮。奏乐就奏《葫芦娃之歌》,礼炮要鸣放二十一响。

    我想,待在产房里握着小青的手,亲眼看见葫芦娃先是一个光头,然后是一个光屁股,最后是两只光脚丫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入这个世界,而我则像他检阅的士兵,那应该是幸运而自豪的。其实出生,像元首访问一般隆重,更像太空旅行的返回舱,定会有一些眩晕和不适,我要站在他第一眼能看得到的地方,一伸手就可以抓得住的地方。我要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把头发剃光,把皮鞋擦得锃亮,神气地去迎接他。

    我想把结婚的时候添置的一套西装拿出来再穿一次。小青问,穿西服打领带,不怕热吗?我说,举办婚礼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个温度。小青问,那么她进产房的时候,是不是也可以穿上婚纱?

    但是人生之中,除了上天之外,其余是自己设计不了的,生儿育女更是一样。好多事儿看似顺理成章,是可以一一推断的,也是可以设计的,比如根据生辰八字算命,根据人的面貌看相摸骨,遇到了灾难要向神灵祈福,但是结果往往充满了未知。在葫芦娃出生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神秘的不可预判的现象,我相信都是一个个预兆,只是不明白这些预兆会印证在什么时候、印证在什么地方罢了。

    葫芦娃预产期是国庆节左右,我与小青开始考虑过剖腹产,最后还是放弃了,原因是不想有违天意。在哪天出生,在什么时辰出生,生在什么地方,是下雨还是刮风,这都是上天提前布置好的。而且我们希望这个小生命是瓜熟蒂落的,凡是瓜熟蒂落的东西都是健康的。我种过南瓜,如果提前摘下来,肯定水叽叽地,如果等到秋天,南瓜蔓枯了黄了,南瓜便会滚落在地。把这样的南瓜抱回家切开,瓜子是饱满的,是成熟的,是可以当种子的,而且蒸出来,不但是面的,还是甜的。瓜熟蒂落,其实就是顺应自然,都蕴含着命运的逻辑。一旦剖腹产,一刀下去,其实是切断了他与上天的联系,不就辜负了上天的一番美意,或者是有意吐露出来的天机吗?

    我出生在陕西省丹凤县塔尔坪村,那间屋子成了我们家生火做饭的厨房,降落的地方现在安着一口大锅。我每次回去,父亲都会烙我喜欢的锅盔,他一边翻着锅盔一边对我说,你就在这里出生的。我看着那口被烧得火红的铁锅,发现自己真像那个被翻来翻去的锅盔。有一次,我借机问了一下我的生辰八字——因为遇到迷茫的时候,经常有占卜的欲望。父亲想了半天,然后告诉我,应该是九月二十二日,应该天刚黑下来,应该是酉时。面对一个“应该”连着一个“应该”,父亲解释,那个年代家里没有日历,也没有钟表,整个村子也没有钟表。父亲说,应该不相上下吧。我说,不相上下是什么意思?说明我的生日是不准确的。

    所以这辈子,遇到许多算命先生,有免费的,也有收费的,有瞎子,也有智者,有说我是土命,有说我是金命,有说我大富大贵,有说我一生穷困,我都是一笑了之。我唯独相信的是看相,上天造人时,想造个尖嘴猴腮的小人,还是想造个耳大目慈的善人,提前是打过草稿设计过的。不管是麻衣相术,还是摸骨术,我均偷偷地试过,在同事身上试,在朋友身上试,在公众人物身上试,我看不出在某年某月,具体有何灾何难,但是能看出命运的大趋势,等个三年五年基本都应验了。

    有一位朋友,我在心里给他看过相之后,等了不到三年时间,他果真就出事了,从一个处长被降为庶民;还有一位朋友,我感觉他的寿命不会太长,几年过后再打听这个朋友,说是早就得绝症去世了。听到这些消息我被吓了一跳。还有很多案例,与我看的基本八九不离十,我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突然就失明了呢?好在我仅限于放在心里,从不泄露天机,上天罚我一个近视眼而已。

    我不是剖腹产的,在那个年代全是顺产的。我有一个堂弟生在一个碾盘上,所以他叫石头;还有一个堂妹生在山路上,所以她叫小路。也有生在厕所里的,只能起个乳名叫狗子。那个年代没有医院,也不用人来接生,孩子一旦落在炕上,自己拿把剪刀,放在灯焰上烧一烧,算是消了个毒,然后咔嚓一下,把脐带剪断了事。大家还相信托梦,我母亲托了什么梦,没有人告诉过我,葫芦娃临产那几天,家里一直很忙,也很累。小青说,倒是做过梦,不过每次眼睛一睁开,就把梦一干二净地忘记了。

    对于葫芦娃的生日,我们希望上天最满意的一个安排,是九月二十二日。即使我的生日是不确定的,我还是特别希望葫芦娃生在这一天,起码我们两个的身份证号码比较接近。小青说,你又不记得自己生日,葫芦娃生在这一天有什么用呢?我说,起码可以与他一起过生日了。

    正在这个时期,有一个同事添了新丁,他给我发来的喜讯是,八月二十八日早晨八点二十八分。八月二十八日,又是八点二十八分,按照中国人对数字的迷信,他孩子的生日是多么吉祥。接到他的喜讯后,我当时也心有所动,立即向小青汇报,九月二十二日恐怕不好。小青说,为何呀?我说,看看我的命,四处漂泊流浪,吃过草皮树根,简直太苦了。

    我建议,在预产期左右,我们还有几个日期可以选择,一个是九月二十六日,有一个“六”预示着一生顺利;一个是九月二十八日,有一个“八”预示着一生不会太穷困;或者干脆拖到十月十八日,用上海话说,就是“又灵又发”。事后才明白,同事那个八二八,是花了几千块钱,找了算命先生查出来的。查好了黄道吉日,再把老婆推进手术室,在肚皮上开了一刀。

    我不明白,倒过来走路的做法是否有效。

    如果这么一颠倒,就可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那还是值得的吧?

    可惜命运是不可支配的,如果命运就这么简单,那真是太好办了。岂不是不用办医院,不用盖寺庙,养一帮算命先生,世界不就没有任何苦难了吗?

    家里准备妥当了五大件,只等葫芦娃一声令下。第一件,婴儿床是同事送的,上边配有蚊帐,四周设了床围,高低可以调节,不仅是全实木的,而且被用过一次,油漆味全部散尽了,剩下一股子树木的清香。第二件,婴儿手推车是朋友送的,他在江西有个几万亩的果园,全部种着上等的脐橙,已经是位千万富翁了,手推车是他富二代的儿子用过的,跟新的一样,能推,能躺,还有刹手,我们对比过,简直算得上是婴儿车里的劳斯莱斯;第三件,有一只大提蓝,是交了三百块押金租借的,我起初不明白用它做什么,还以为是装婴儿用品的,后来才明白是专门提婴儿用的,仅仅从医院回家用过一次;第四件,包婴儿用的布单很特别,是用丈母娘的床单改造的,无须剪刀,轻轻一撕,就撕成了四块。这蓝色的床单是她结婚时做的,上边印着一朵朵荷花,经过几十年时光的打磨与搓洗,不仅已经褪色,而且十分柔软;第五件,在房间里重新安了窗帘,原来的窗帘有些薄,透光,因为婴儿不能经光,产妇也不能经光,光线太亮会伤害他们的眼睛,于是把丈母娘家的窗帘子全部卸下来,安在了我们这边。

    丈母娘很心疼地说,还没有出生呢,就开始抢我东西了。

    我则笑着说,包括你家的房子,终究不都是他的?

    有一天吃完晚饭,小青把我与丈母娘叫到一起,拿出几张银行卡与一张纸,纸上写着许多数字,是银行卡的密码。小青说,葫芦娃快出生了,我得给你们交代一下。我说,交代什么?小青说,交代后事呀。我说,这是生孩子呢,又不是上战场。丈母娘抹了眼泪说,你们男人不清楚,生孩子比打仗还危险,我养了这个小囡一辈子,还没有真正进过医院呢。小青也哭了,对我说,万一医生让你决定,要大人还是要孩子,你明白怎么做吧?

    我说,当然要大人了,只要兔子在,还怕没肉吃?小青说,错了,我们都一大把年纪了,怀个孩子多不容易啊,而且在冥冥之中,左右都是高门大户,他不嫌弃我们家,投胎到我们家,这多么了不起,所以首先要保孩子。我说,你就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儿的,上天把葫芦娃交给我们,一定会保佑我们的。小青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有一个要求,你明白是什么吧?我说,你有什么尽管说吧。小青说,我父亲不在了,我妈就我一个女儿,希望你能够好好对待她,不要因为没有我了,你们之间就散掉了,希望你把她赡养到老。

    小青说着,把银行卡与那张写着密码的纸交到了我的手中。

    九月二十四日,按照医院要求,是去做胎监的日子。那一天,似乎下了一点小雨,是时有时无的太阳雨,所以雨是金黄色的,像小金鱼一样游来游去。吃过午饭,我开着车,陪着小青去了医院,排了一个多小时,做完第一次胎监之后,数字显示十分不好。我不明白这之间的利害,但是小青通过十个月的怀孕,她已经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她说,靠着胎监,看子宫内是否缺氧,判断胎儿的安危,现在检查下来的情况,说明葫芦娃在肚子里不安全。

    根据医生建议,两个小时后重做一次,大意是胎儿也会睡觉,一旦他在肚子里睡着了,胎心率与胎动次数肯定不达标。在休息的时候,小青让我去买几瓶红牛。我说,红牛里有兴奋剂,还是喝橙汁吧。小青说,你别那么小气,不是给我喝的,是给你家葫芦娃喝的。我说,那更不能喝这个,他上瘾了怎么办?小青说,喝红牛,又不是吸毒,你就养不起了?小青指了指等候在一边的孕妇们,说喝了红牛,葫芦娃一兴奋,数据就正常了。

    我放眼望去,很多孕妇在喝红牛,有的在喝可乐。小青喝了两瓶红牛,一边在楼道走动,一边摸着肚皮,说葫芦娃呀,你个贪睡的家伙,快点醒来玩会儿吧。但是胎监的结果更差了。天很快就黑了,医生换班了,根据新医生的建议,为了胎儿的安全,先在医院住下来,一是方便继续监测,二是有什么情况也好紧急应对。我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住进了医院。那天晚上,小青全是在胎监室里度过的。她被绑在一把椅子上,旁边连着一台打印机,像一只怪物不停地吐着曲线。产房正好在胎监室对面,门口的人在焦急地张望着。有的等候了三个小时,有的等候了十个小时,有的已经等候了二十个小时。一个夜晚,一个属于睡觉的时间,但是每个人无论等候多久,脸上都没有一点倦意,反而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

    在人生的任何时候,都无法与迎接生命的到来充满了期待。

    楼道没有为等待的人们设置座椅,也许等待本身的姿态就是站着的,只有站着才有利于张望,才有利于缓解紧张,才能在第一时间冲上前,给生命一个迫切的拥抱。

    到后半夜的时候,胎监室已经空无一人,医生让我坐到了胎监室内。当我看着那只怪物吐出一根根线条,意识到这不是绘画的曲线,是一个小生命的生存状态,是我们家葫芦娃在说话。他在以另一种方式,和我做着静静的交谈。我的心,随着打印机左右摇摆着,我明白上边每一条曲线的意义,代表的是胎儿的心跳和生命力。于是我紧紧盯着打印机,像盯着葫芦的嘴巴,期待那吱吱啦啦的诉说,弧度再大一点,弯曲再多一点。

    我默默地在心底说:加油,加油啊葫芦娃!

    九月二十五日,我已经不清楚这一天还有没有下雨,还有没有太阳,阳光是否把小雨镀成了金黄色的,像一条条小金鱼一般在空气中游动。

    九月二十五日这一天,我不在乎全世界,只在乎那一条曲线。

    医生对整个晚上的数据进行分析之后,建议尽快进行剖腹产手术。上天造人的时候,原本只给了一个通道,那就是母亲伟大的阴道,那就是生命的出口——这个世界的入口。但是随着科技的发展,我们用一把刀子改变了这唯一的通道,在母亲的腹部切开一条口子,成为生命来到这个世界的另一条路线。

    顺产与剖腹产,如果说有差别的话,一个是从器官里出来的,一个是从伤口里出来的。从器官里出来的,会是自然而自由的,从伤口里出来的,只能是疼痛而无奈的。这好比一间房子,原来是安了一扇门的,从门里出去是天经地义的,而我们从墙上开了一个窗子,如今把他从窗子里揪了出来,这种情形似乎发生在偷盗者身上,或者是侠肝义胆者的身上。

    我和小青进行了商议,决定还是听从医生的,接受剖腹产手术,而且手术定在了当天下午两点。

    我们的预想落空了,我们的葫芦娃没有能够从门里走出来,而要从一个窗子里被揪出来。他的生日不是二十二日,不是二十六日,不是二十八日,不是子时,不是丑时,不是寅时。而是未时。

    公元二〇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农历八月二十一,癸巳年,辛酉月,甲午日,属蛇,长流水命。忌:开仓、出货、伐木、纳畜、开市、上梁、造屋、破土、启攒、栽种;宜:嫁娶、祭祀、理发、进人口、作灶、移柩、冠笄、会亲友。

    这么个被迫的日子,竟然成了“进人口”与“会亲友”的黄道吉日。

    恰恰就是这一天的这个时间,我预订了一张从上海飞往青岛的机票。我在一个月前就接到了通知,我的诗集《艾的门》获得了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这个奖是由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家乡设立的,颁奖典礼就在九月二十六日早晨。工作人员说,在电视剧《红高粱》开机仪式上,将有一万元奖金会直接放在我的手中。我想,这种被迫无奈的选择,这种双喜临门的巧合,不就是天意吗?

    何为天?天应该由芸芸众生组成;何为意?就是一种顺其自然的愿望。

    靠着我们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的事儿,其实就是一种天意。

    小青是八月底的生日,我和葫芦娃是九月的生日,丈母娘是十月中旬的生日。小青说,以后我们家在夏天的时候,每个月都有好几个生日了。我表态说,从现在起我要改生日了,改在九月二十五日,起码要与葫芦娃一起吃蛋糕、吹蜡烛。小青说,那么以后她的生日也要推迟。我说,推到哪一天?相差一个月呢。小青说,自然是葫芦娃这一天了。

    其实靠着我们自己的力量可以改变的就是一种爱。我们把自己的生日,统一改到九月二十五日来庆祝,就是为人父为人母对孩子的一种迁就。人一旦来到这个世上,仔细想想生日与其他任何一天,都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天天都是生日,天天又都是祭日,又何必那么斤斤计较呢?

    怀上葫芦娃的那天,我要去鲁迅的故乡绍兴;葫芦娃出生的这天,不左不右遇上了我要去莫言的故乡山东高密。去绍兴领奖晚到了半天,错过了欢迎晚宴;去山东高密领奖又放弃了一场晚会。我在心里盘算,是葫芦娃给我带来的幸运,还是他的命与我的命相克了呢?不管多么曲折,我得到了应该得到的,至于一顿晚宴与一场晚会,不过是浮华与云烟而已,摒弃了又何妨呢?

    一个生命的诞生才真正称得上是盛宴与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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