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上帝-第一次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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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票是九月二十五日下午四点。

    小青劝我说,你还是乘飞机去高密吧。

    正是葫芦娃降生之时,我怎么可以离开呢?我没有再关注航班的信息,而是预备各样东西,迎接葫芦娃来这个世界。先是办理入院手续,预约手术时间。办理入院手续的时候,一会儿要挂号,一会儿要交钱,一会儿要去准备一些药品。碰到每一个人,我都十分开心,主动和人家说,孩子要出生了,人家都会笑一笑。在交款的时候,我对着前边排得长长的队伍说:孩子要出生了。前边有个少妇,挺着大肚子,脸上洋溢着即将做母亲的幸福,说恭喜啊,你要做爷爷了吗?

    放在以往,我会十分生气的。但是现在,即使有人过来无缘无故地扇我一巴掌,我也不会计较的。看在我即使出生的孩子的面子上,我要原谅所有人,原谅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过错与误会。我笑着回她说,你误会了,我要当爸爸了,我四十多岁了,工夫不错吧?少妇尴尬地笑了笑,以为我要插队,主动把我让在了前边。

    以往经常去医院检查身体与抓药打针,也因为感冒发烧在医院住过几次,觉得医院这地方是十分恐怖的,到处都暗藏着不散的阴魂和无孔不入的细菌。所以在医院里的时候,不敢去比较僻静的角落,不敢接触医院的任何东西。按电梯时,会用其他东西戳一下;上厕所时,会拿餐巾纸垫着水龙头。也难怪,除了医生护士与工作人员之外,不是有病的人,就是病人的家属,大家多多少少也是带着病态的。

    恐怕没有人无端地跑到医院来玩耍。所以,到处都是呼救声,到处都是呻吟声,到处都是阴暗的情绪。即使是那些病愈出院的人,也都带着被药物疯狂浸泡之后的萎靡气息。还有一些人,自从踏进医院那天起,再没有机会离开了,从这里直接走向另一个世界。其实,大多数人走向另一个世界的出口,不是殡仪馆,也不是火葬场,而就是医院,他们的灵魂是在医院里与肉体进行剥离的。

    没有生过孩子的人,或者没有来过产科医院的人,是万万没有另一种体会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肯定对应就有一个明亮的地方;有一个悲剧,肯定应对就有一个喜剧。并不是所有医院,都是那么恐怖的,都是悲剧色彩的,比如我所处的产科医院,在这里出没的人,他们的呻吟多数是快乐的呻吟,他们的尖叫多数是喜悦的尖叫,甚至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也是幸福的血——说明有一个新生命孕育了出来。

    办完了手续,我急急地回了一趟家,拿一些生孩子的东西。在整个回家的路上,我不撞红灯,不按喇叭,不超车。我不停地礼让三分,遇到了一个乞讨的妇女,主动招招手给她投去了五块钱。在我们家楼下,我倒车离开的时候,不小心撞上了一辆面包车,如果是以往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因为我也多次被人撞过,都没有找到肇事的人。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撞在一辆车上,也不想追究这辆车是怎么横在路中央的,反正在这个时候,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我都要一一承担下来。

    我主动跑到了大门口的保卫处,告诉保安们,我把人家的车撞坏了,这完全是我的责任,我现在要去医院,我的孩子马上要出生了。我留下了一张条子,条子上是我的电话号码与一声“对不起”。我没有把撞车的事儿告诉小青,也没有告诉丈母娘,我觉得这些都无关痛痒。我怕她们听到这个消息,会影响了她们美好的心情,甚至会以为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反正我感到这个世界如此美好,我对这个世界十分满意。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吉祥,这就是所谓的黄道吉日。原来幸福是一种感觉,吉祥同样也是一种感觉,是可以自己去营造的,就如听到喜鹊鸣叫的时候,我们认为它是一种喜讯一样。

    终于接到通知,手术定在了下午两点,为我们做手术的,是一个姓刘的女医生。我开始四处打听刘医生的下落,找到了门诊部,又找到了住院部。有人说她在开会,有人说她去了另一个分院,有人说她正在手术室里。我包好了两个红包,每个红包里塞进了一千块钱。社会上流传了很多信息,要给主刀医生与麻醉师包红包。我还打了一个电话,问那个刚刚生了儿子的同事,他吐露说,这个当然需要呀,医生刀子稍微给你偏一偏,麻醉师稍微给你多注射一点,那还了得啊,即使人家没有那么缺德,但是我们送个红包可以图个心安。

    我认为他说得有些道理,于是我一直守在住院部的楼下。每进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我都会拦住人家,问是不是刘医生。直到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刘医生,她是我见到的医生当中最美的——其实她穿着宽松的白大褂,根本看不清身材,除了她喜气洋洋的笑脸,根本看不到别的,但是我仍然以为她是天下最漂亮的医生。我匆匆地冲了上去,吞吞吐吐地对她说,刘医生,是你给我爱人做手术,我找你想说点事儿。

    刘医生说,不是已经约好了两点吗?还在犹豫是顺产还是剖腹产吗?我看了你们的胎监报告,还是尽快手术吧。我说,不是这个,是我下午还要出差,能不能麻烦你照顾一下。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其他人在场,便像个小偷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提前预备的红包。刘医生视而不见,低垂着眼帘,喜气洋洋地跨入了电梯,算是把我给拒绝了。

    在小青进入手术室之前与之后,我都试图找到刘医生,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但是再也没有遇到她了。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据护士们告诉我,那天她一连要做七个人的手术,也就是说她要用自己喜气洋洋的笑脸,一连把七个孩子安全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小青是下午一点半前进入手术室的,既然自己不能像顺产那样随着“导乐”陪着小青,是否可以亲自把她扶进手术室呢?问下来的结果是让我失望的。一点多钟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彪形大汉推着一张床,来到了我们的病房里,把小青给带走了。我问,我能做点什么吗?他说,你去外边买一条止痛带吧,如果胎盘你们要带走的话,还要在小卖部里买两个专用的塑料袋。我不明白这个止痛带是干什么的,还是挑了一个最贵的最好的带了回来。当我回来的时候,小青已经不见了。丈母娘说,已经进去了。我着急地敲着手术室的门,但是一直没有人应声,门一直紧紧地关着。有两个产妇又陆续被推了进去,我借机从门缝中向里边钻,护士训斥我说,这是手术室,你以为是菜市场?我说,我老婆在里边,马上要手术了,我要送止痛带进去。

    我希望自己能够混进手术室,我甚至后悔没有借一套白大褂假装成医生,如果这样的话也许就可以陪在旁边了。

    护士收下了止痛带,扔在一张桌子上,又把大门给关上了。手术室外是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涌满了守候的人,有的席地而坐,有的靠在雪白的墙上,还有人在吃着泡面。不管是站着还是坐着,眼睛都是死死地盯着门缝。而手术室十分安静,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手术。我们守着的就是一个出口,类似于有一名宇航员在太空行走,其他人都在地球上做着无谓的苦苦的张望。

    时间是有长短的,有时候一秒钟是一分钟,有时候一分钟是一秒钟。时间就像一根橡皮,人在受难的时候,会被无限地拉长,人在喜悦的时候一松弛,就会被缩短。我站在走廊里,想象着一把刀子,在小青的腹部划过,像拉开一条拉链一般,同样会发出滋啦一声,随即腹部会裂开一个口子。只有这个口子足够长,足够宽,足够深,才会成为一条路。而这条路,其实就是一个伤口。

    任何一个伤口都会流血,即使是不小心划伤的,都会流出红色的血液。我相信小青的伤口,此时正在流血,红色血液漫过她的腹部,漫过她的腰,染红了她雪白的皮肤。有一只大手,伸进这个伤口,穿过皮肤,穿过肌肉,与五脏六腑擦边而过。在一片温热中摸索着,抓住了一只小手,或者抓住了一条大腿,然后把一个小生命给拽了出来。

    这一幕像什么呢?像在河里摸鱼吗?像在池塘里采莲藕吗?像在抢救一名溺水儿童吗?还是像宇航员在太空中漫无边际地走着,最后终于抓住了另一个星球?

    这个小生命从时光的泥淖中冒出个头,扭扭脖子,伸伸懒腰,肯定也有血液,一点点滴下来。他肯定会发现天地不一样了,不再那么踏实和狭小了,于是他开始放声大哭——这是他带来的秘密武器之一。他的哭,或许是对世界的控诉,或许是对世界的赞叹。

    走廊里的光线是暗淡的,不明白经过了多久,一扇门被推开了,一张床终于被推了出来。有个人虚弱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白色床单,由于全都是白色的,很容易忽略人的存在。我一时认不清她到底是不是我的小青。床上的这个人,用游丝一般的、有些悲怆的声音对我说,儿子,我给你生了个儿子!我给你生了个儿子!七斤二两的儿子!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感人肺腑的表白。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我感到整个世界一阵颤抖,忽然长出一棵参天大树。有树的世界不再空洞,不再单调而苍茫,不再停留于洪荒时代,人类开始有了花红柳绿的四季,有了仁义礼智信这样的知觉。

    我哭了,泪流满面地哭了。那一刻,我告诫自己,无论如何,此生也不能伤害她,要好好地疼爱她,因为她是最伟大的人——人类的母亲。此后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能把一个女人生育的过程,拍录下来制作成纪录片,不停地放给女人自己看,放给孩子自己看,关键是要放给男人看。这应该是最有效的最生动的教育课。我相信看到这种场景的男人,灵魂与肉体都会深受洗礼和净化,教他们不要误入歧途,不要忘恩负义。

    我们没有拍下纪录片是遗憾的,但是每当看到小青肚子上那一道五寸左右的伤疤时,我的心就会感受到她当年遭受的疼痛。

    跟随着小青,一位护士抱着一个婴儿,悄无声息地从我身边走过。我在楼梯上拦住了护士,说让我看看他吧,他是的我儿子。护士稍微停顿了一下,让我看了一眼。红彤彤的脸,稀薄的头发,松弛的皮肤,既像个老头,又像一只猴子。原来,一个人的老是天生的,随着慢慢地成长,我们用时光抹去了皱纹,再用时光恢复了皱纹,重现了当初的老。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轮回吧?

    我没有看出这个生命有什么特别,有什么不一样的标记。一旦把他放在一群孩子之中,我恐怕再也认不出他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确实像小青曾经比喻的样子——一只巨大的正在做梦的虫子,或者是一块刚刚割下来的肉,七斤二两的心头肉。我不敢要求抱他,我明白他刚刚到来,还十分脆弱和纯洁,还经受不住我的拥抱。因为我的拥抱是不得要领的,是慌张的,是粗糙的,甚至是肮脏的。

    他现在只适合躺在一个天使的襁褓中。

    我犹豫了一分钟,还是匆匆地离开了他。虽然我不想离开他,不想离开他半步,我要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像一个奴仆对待他的主人,像一个保镖对待他的元首,像一个影子对待他的身体。但是我还是离开了他,我要去照看另一个人。我不能因为有了他而抛下了她。不到两分钟,当我返回手术室外的走廊,已经看不到我的小青了。我很慌张,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点点时间,让我陪着他就错过了她。

    仍在守望的人们告诉我,她已经上了电梯。我不明白一个产妇生完孩子,还需要不需要检查或者打针,我顺着台阶追下去,从二楼追到一楼,从一楼追到院子,从院子返回病房。小青已经躺在了床上,麻药还没有过去,还处于麻醉之中,所以她感受不到她的疼痛。

    她说,看到你儿子了?

    我说,看到了。

    小青说,他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啊。

    小青说,那你再去看看他吧。

    我说,我要陪着你。小青说,有妈妈在呢,你赶紧去找找小家伙吧。我不舍地离开了病房,向护士打听着孩子的下落。初生的孩子都被抱到另一座楼上的育婴室洗澡去了。我终于找到了育婴室,门上贴着一张告示——不允许任何人入内。但是我还是敲了门,敲了很久的门,门被打开了。我对护士说,刚抱上来一个孩子,我是他的父亲,我想看上一眼。护士说,在给孩子洗澡,洗完澡就会还给你们。我说,我马上要出差去了,在去机场前求你让我看上一眼吧。我说着,自己已经哭了,不明白为什么要哭。护士看到我哭了,莫名其妙地问,多少号?我说,刚刚出生的那个,还不知道多少号。护士折回身查了一下,然后对我说,已经洗好了,给你们送下去了。

    我又错过了。

    等我回到病房的时候,儿子果然好好地躺在了他的小床上。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次次错过,一次次错过又会预示着什么呢?里边有什么天机存在吗?是不是所有人都会错过呢?如果我一直守着小青,或者是一直守着儿子,是不是就不会错过其中一个呢?不错过其中一个是否意味着就会一直错过另外一个呢?这两个人,可是我一生中最最重要的、最最需要珍视的两个人。

    儿子入睡后,我静静地坐在小青身边,心疼地问着手术的事儿。我实在不明白这么大个婴儿,是如何从一个伤口里掏出来的。小青的描述是这样的,进去之后,先打麻醉,打完麻醉之后,什么知觉都没有了,当刀子从自己腹部划过,除了有丝绸被撕裂的声响,其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感觉到一点冰凉——按说刀子经过的时候是冰凉的。小青说,大约过了几十分钟,医生平平淡淡地问,知道是男还是女吗?小青回答说,是个儿子。医生于是笑了笑,捧着一个赤条条的婴儿,送到小青的面前说,你亲一口他吧。

    小青描述这一切的时候,是十分缓慢而平淡的,似乎在回忆又似乎无法确定,或许平淡就是麻醉的状态。我没有问她,是怎么亲吻儿子的,亲吻了额头还是亲吻了小手,当她的嘴唇接触到他的皮肤之时,有没有闻到一丝血腥味?会不会也是麻木的呢?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麻醉的只能是肉体,永远无法麻醉一个人的精神,永远无法麻醉一个人的灵魂。小青说,那一刻,她泪流满面,不明白为什么会泪流满面。

    新生儿出生后,靠自己体内储存的营养,一段时间是不需要喝奶的。我给小青带了一些外买,又租了一只躺椅,一切安排妥当后,在小青的催促下,我便启程了。我要乘坐前往青岛的航班,再转车赶到高密去。在那里,有一场盛典正在等着我。

    当我赶到机场,已过航班起飞时间,但是由于天气状况不佳,受大风与雷暴的影响,那趟航班仍没有起飞,不仅不需要改签,每人还领到了两百块钱的补偿。我在机场等待的时候并不着急,因为航班会不会起飞,对我来说都是同等重要的。航班起飞的话,我会顺利地参加颁奖,如果航班不能起飞,我就留下来,回到医院陪我刚刚出生的儿子。无论是什么结果,对我来说,都是幸福的。

    我坐在机场,开始编发儿子出生的喜讯。我是以儿子的口气说话的,大意是,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我乳名葫芦娃,大名陈不旧,于九月二十五日下午两点向你们正式报到来了。我群发了这条短信,无论朋友还是同事,无论有仇的还是有恩的,统统都发了一遍。我相信有葫芦娃的加入,会给我带来好运的。从他怀胎腹中之时,我就一直好运当头,万事十分顺心。我把这个功劳统统都记在他的名下。让我意外的是,没有任何人回复我的短信,于是我开始打电话,接到电话后他们说根本没有收到我的短信。

    这事非同小可。说小吧,芝麻大一个事儿;说大吧,关乎是否吉利的问题。于是我拨打了中国移动,咨询的结果让我目瞪口呆,他们把我群发的短信当成垃圾给拦截了!他们口口声声表示,我的短信像是推销喜蛋的,或者是推销婴儿用品的。

    到晚上十点的时候,飞机终于起飞了。当我打着出租赶到高密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二十六的早晨了。在走下领奖台的时候,我看到了莫言,他坐在第一排。他用孔子一般的面目,冲着我点了点头,似乎是鼓励,似乎是祝福,似乎向我喜添新丁而道喜。

    按说下午还有一个关于莫言的研讨会,晚上还有一个大型的颁奖晚会,但是我接到了小青的电话,她一边哭一边对我说,你赶紧回来吧。我说,出什么事儿了吗?小青说,反正你赶紧回来吧。当我回到上海的时候,夜色已经深沉,儿子仍静静地躺着,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他不知道他的父亲离开过,如今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小青说,你看看孩子吧,身上都出疹子了。小青急急地把我催回来,原来是孩子出疹子了。他满身都是红红的大片大片的疹子。我不知道它的严重性,但是小青告诉我说,严重的话会引起哮喘,哮喘发作的话会造成窒息,邓丽君就是因为哮喘而丧命的。我的儿子,刚刚出生的儿子,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是我们太疼爱他,给他盖得太厚了吗?还是因为我有脚气和其他的疾病,已经传染给了一个初生的生命?

    总以为我这个父亲的不干净,使我的内心陷入深深的自责。

    我隐隐地预感到,随着生命旅程的启动,有一场磨难同时铺开。

    或者说,磨难是构建生命的元素,生命本身就是一场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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