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上帝-月子房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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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子房是个什么样子?

    准确点说是个病房,但是我不喜欢病房这个词。因为生孩子根本不是病态的,反而是天大的喜悦。原以为人生的第一站,天使落脚的地方,像春天的一个小花圃,小苗苗们从泥土中露出个头,惊疑不定地摇晃着。四处都是为他们敞开的胸怀,四处都是他们吮吸的小嘴巴,生机盎然、温情而静谧。可事实不是的,倒像个鸡飞狗跳的农贸市场。

    小青说,你确定这里不是农贸市场?

    我说,当然不是,而是一个屠宰场。

    我终于明白,月子房的反义词就是屠宰场,月子房的同义词也是屠宰场。虽然它们一个为了生,一个为了死。但是,它们的用途与过程是一样的,我们看到的生与死那只是结果,与这个空间是毫不相干的。

    我们的那间月子房是利用走廊隔出来的。它位于二楼的尽头,不到三十平方米,摆着八张月子床,一张连着一张,仅仅用帘子隔着。有个小小的窗户,还开在厕所里边。要想打开窗户透风,就得把厕所打开,屎尿味会夹带在风中,气势汹汹地灌进来。正是火热的夏天,室外已有三十多度,里边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丈母娘说,不用空调电扇,是为了保护产妇。产妇为了生孩子,已经耗尽了气血,都是最为虚弱的,不能受凉,也不能经热。受凉会落下一身的毛病,太热以后喝口热水都会牙痛,而且这些疾病是一生的。

    我想起自己读到过的一篇文章,考古专家从地下挖出一堆骨头,立即就能辨别男女。如果是女人,还能判断这个女人,有没有生育过孩子。如果她还没有生育过,那么她的骨头是黄色的,而且密度很高;如果她已经身为人母,那么她的骨头就会是苍白的,而且十分脆弱。因为经过十月怀胎,孩子已经抽干了母亲身体里的精华。

    按照原来的设想,我在月子房里,哄哄葫芦娃,陪陪小青,中间还可以写点诗,生活应该是浪漫而温馨的。前几个小时,初生儿要通胎便,是不用吃奶的,我只需喂喂白开水,给他换几回尿布;在他醒着的时候,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哼哼歌,当他睡着了,静静地看着他,欣赏他的眉毛,欣赏他的嘴巴,欣赏他的小手。小青刚刚做手术,麻醉很快就会失效,疼痛要重新回到她的身上,我可以给她熬碗粥,给她削一个水果,在微波炉里转一圈,一口一口地喂给她;还要扶着她去上厕所,盯着她及时吃药和喝水;在她睡着后,悄悄地躺在她身边,给她掖掖被子,帮她翻个身,甚至给她按摩一下手脚。在丈母娘照看他们的时候,我可以悄悄地溜出去,逛逛北边的马勒别墅,逛逛南面的淮海路,顺手给小青买一杯果汁,给孩子买一个气球,如果有灵感——我相信,这时候应该文思泉涌,就找一家麦当劳坐下来,写诗,甚至是写小说。万一没有灵感——人在幸福而快乐的时候,灵感这个小东西很容易溜走,我就坐在马路边的梧桐树下读书,我已经预备好了马尔克思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和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但是,现实的一切毫无浪漫可言,都是之前的美好想象罢了,告诉我也在告诉葫芦娃,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煎熬,我们得学会忍耐和坚守。在月子房里,也可以说在屠宰场里,别说什么浪漫,别说什么温馨,连基本的生存都难以保证——无论是产妇还是陪护人员,不管几天几夜都是没有办法睡觉的。

    首先是没有床。一张三尺宽的钢丝床,小青一个人都有些勉强。于是大家以每天三十块的价格,从外边租来一张折叠床。折叠床是帆布的,半仰半卧的形式,半条腿悬空,不能翻身,稍微动一动,就会吱咛吱咛地响。其次是没有空间。在难以招架的时候,把尿盆子屎罐子推了推,又请人家让了让,好不容易支好折叠床,头是顶着厕所的,半夜三更总有人从头上跨过去。我在月子房第一个晚上,就是葫芦娃出生后的第二个晚上,有个小伙子把尿盆子一下子扣在我身上。大家都是初为人父,也不能失了和气,只能笑着安慰别人说,好兆头,要发财了。三是吵闹声。除了磨牙声,呼噜声,产妇的尖叫声,主要是婴儿的啼哭声,一个接着一个,一片连着一片,似乎啼哭是他们最重要的生活。

    其实大多数婴儿哭起来基本是一个腔调,有几次听到哭声,以为是葫芦娃,赶紧摸过去一辨认,纯属是一场误会。婴儿的哭也比不得大人。大人是有情绪的,要么为疼痛哭,要么为悲伤哭,还会为喜悦哭。你竖耳一听,立马明白他到底为什么哭,可以上前安慰几句,也可以给他倒杯水,吃上几粒药片子,那疼痛或者悲伤便化解掉了。但是你根本不明白婴儿他到底为什么哭。我们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护士听到抱怨,说这能怪谁呢?这些孩子为什么睡得这么香?我四周环顾一下,不仅每个孩子睡得香,还有两位阿姨也睡得很香,几乎一觉可以睡到天亮。孩子睡得香不稀奇,恐怕他们还没有听力,或者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吵闹;两位阿姨又是为何呢?仔细一打听,她们既不是孩子的外婆,也不是孩子的奶奶,更不是什么亲戚,她们的身份是保姆,保姆是她们的职业。孩子与保姆其实一样,他们之所以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唯一的态度就是不在乎,唯一的方法就是忽视。

    而我们,刚刚新晋的父亲母亲,让我们如何不在乎?让我们如何忽视呢?每次葫芦娃哭起来的时候,我一会儿觉得他受凉了,一会儿觉得他太热了,其实冷冷热热,我是根本猜不透的。比起在小青肚子里肯定是无常多了。小青的肚子是恒温的,世界无论多冷多热,她都会为他调节成恒温的。

    而我很无奈,根本调节不了这个世界。我只能用毛巾,把他从头至尾包裹一遍;我一会儿觉得他会不会哪儿不舒服?一会儿觉得从娘胎里出来经历的就是刀光剑影,会不会把他给吓坏了?他总以为这个世界是不安全的。如果他哪儿不舒服,我只能给他喝白开水。喝了水还是不起作用的话,就四处缠着值班的护士。

    护士都是爱理不理的,她们习惯了在哭声中泡着,把哭声根本不当哭声。有一次,我忽然发现葫芦娃哭的时候,小手抓着婴儿床的栏杆。他用这个小小的体态语言,似乎在告诉我他不踏实。在小青肚子里,世界是有限的,是极度踏实的;如今那么柔弱,那么娇嫩,像一滴小水珠,却给了他这么一个无边无际的地方,像是给了一滴小水珠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

    我理解了他的不安,于是无论躺着还是坐着,我都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中,希望给他一点依靠和信赖。不到半个晚上,我摸索出了一些葫芦娃的脾性。民以食为天,在婴儿身上体现得最为突出。不管他为什么哭,给他喂点奶水,基本就止住了。无论是婴儿还是成人,靠什么维持生命呢?是遮羞布吗?肯定不是——不穿衣服是不会死人的;是房子吗?肯定不是——上无片瓦下无草席,照样可以生存下去;是虚荣心吗?肯定不是——没有哪一头牛哪一头猪是靠荣誉而活着的。尤其对于婴儿,本是赤条条来,还不明白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还不明白什么是房子什么是家,还不明白什么是荣耀什么是羞耻。他什么都不需要,什么都不在乎,他唯一需要的,在乎的,只有吃,天性就是吃。生命的本质意义其实就是吃。

    除了吃,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可以阻止生命的自然延续。

    在医院里,奶都是统一供应的,问是什么品牌的时候,护士告诉我是营养师根据配方专门调制的,每三个小时供应一次,每次都是固定在三十毫升。深夜两点,凌晨五点,早上八点,中午十一点,下午两点……就这样循环往复着。供奶点在月子房外边的走廊里,没有人提醒你,也没有人等候你,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大多数人是错不过的,大家会带着奶瓶子,提前半个小时站在走廊里排队。供奶后一个小时,才有片刻的安宁,像战争之后的间歇,会传出大人们的欢笑。那笑声是疲惫的,是左顾右盼的。

    葫芦娃恐怕天生容易饿,每次刚刚喝完奶睡上一小会儿,就会继续参加啼哭比赛。我是挨过饿的人,排队等奶的时候,是最令人期待的时光,每次都要掐算好时间,提前一小时就跑出去。每次取奶,我都会讨好护士,有时候是笑一笑,有时候是夸奖一下,说他们服务态度真好。有护士在玩手机,我就说手机屏幕好大啊,像个小电视一样,是不是男朋友送的;有护士在抄写门诊日志,我就说字写得太漂亮了,是不是练过书法的。

    夸奖使人容易相处。每次夸奖完了,我就会说,能多给点吗?护士就问,为什么呀?我说,我儿子比较卖力,比赛得了第一名。护士说,什么比赛?我说,还能有什么比赛,哭鼻子大赛呀。护士基本都笑喷了,一边笑一边说,第一名?谁给评的。我说,他外婆。护士一高兴,小手一倾斜,会稍微给加个十毫升。

    当个勉强的奶爸,先得学会几门技术。有包孩子的技术,有抱孩子的技术,工序最为复杂的是洗奶瓶的技术。起初听了,势必会嗤之以鼻,自己五岁就会穿衣戴帽,六岁就会生火做饭刷锅洗碗,七岁就会替人家照看孩子。但是一旦做了父亲,面对脆弱的儿子,不亚于拆解一触即发的定时炸弹,没有技术那是束手无策的。我的几项技术,是从我们月子房的一位阿姨处学的。阿姨四十多岁,各科室怎么走,热水在哪里灌,医生护士叫什么,她都一清如水。我问她,是不是抱过几个孙子了?阿姨笑着说,有个闺女还在上大学。后来才明白,她就是传说中的月嫂,每月工资一万多,遇到了国定假日,还得翻上几番。

    我对阿姨说,你猜猜我是干哪行的?阿姨说,听你丈母娘说了,是个文化人呀。我说,你猜猜我这个文化人一月多少钱?阿姨说,三五万应该少不了吧?我说,不瞒阿姨笑话,我一月还没有你拿的多。阿姨说,你叫穷干什么?这次去山东领奖,是诺贝尔还是奥斯卡?诺贝尔有一千万奖金,我们这些下人侍候多少人能赚这么多啊?

    我听了,一阵羞愧,正给孩子喂水呢,手一抖,奶嘴就扔地上了。我从地上捡起奶嘴,甩了甩,在衣袖上擦了擦。这个小动作,被小青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小青气愤地说,你就是这样对待儿子的?我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多喝水有好处呀。小青说,水能这么喝吗?把你远远地叫回来,还是指望不上啊。小青说着,就哭了。她哭着说,我伤口痛,起不了身,不然就自己来。我觉得莫名其妙,一瓶开水一慌张,又洒在自己身上。

    阿姨看我一把年纪,如此笨手笨脚,便点拨我说,地上不脏吗?我才意识到,要用开水把奶嘴冲洗一下。阿姨无奈,让我带上奶瓶随她出去。阿姨把我带到小卖部,买了一个大玻璃缸,一个小锥子,一把小刷子,一只大镊子,都是抗高温的。阿姨又把我带到一楼,那里有个开水间,正热气腾腾地排着长队。第一道工序是清洗,把奶嘴取下来,用小锥子把奶嘴的小孔捅一捅,用小刷子把奶瓶边边沿沿的都刷一遍;第二道工序是消毒,把奶瓶奶嘴分开,放入大玻璃缸,用开水浸泡着,塞到微波炉里,高温转上十分钟,充分煮沸之后,再用大镊子夹出来,把奶瓶奶嘴安装好,放在玻璃缸中,干净地密封起来,就算完工了。

    我问阿姨,这个工序是谁设计的?阿姨说,书上写的呀,别以为月嫂没有文化,我们也是有教科书的。我说,每次你都这样认真吗?阿姨说,当然了,那些小不点,那么娇嫩,那么可爱,我们哪敢不仔细啊,万一染上病什么的,一辈子不就毁了?

    阿姨一番话,让我有些感动。凭着她的这个良心,一个月赚那么多钱真是应该的。世界从来就是污秽的,面对一尘不染的小生命,我们能做的,最为重要的,就是为他们把世界清洗清洗,让他们尽量少受一点污染。

    接下来,一天两天,一月两月,半年一年,每次给儿子喂完奶,吃完饭,无论是他吃进肚子里的,还是他用的餐具和衣裳,我们都是这样给他消毒的。开始都是纯手工的,用刷子刷,用水冲,用微波炉煮,我、小青和丈母娘三个,都有被开水烫伤、蜕过几层皮的经历。小青后来干脆花了血本,专门给他置办了一套餐具,玻璃碗,银筷子,铁勺子,尤其是买了一台消毒碗柜,一台专门的高温消毒器,一台专门的小冰箱,一台专门的可以杀菌的洗衣机。就连儿子吃饭,都是单独做的,不和我们混在一个锅里。

    不是我们太过小心了,是因为我们对世界真是太恐惧了。

    阿姨照顾的那个孩子,第二天下午就吃上了母乳,而小青一点迹象都没有。临离开之前,她过来帮忙揉了揉,发现无济于事,就笑着告诉小青,吸一吸就出来了。小青问,是孩子吗?他这么小。阿姨说,最好让大人吸呀。小青说,我自己够不着啊。阿姨又笑了说,孩子他爸怎么样?让他用点力,保准见效。

    我与小青相视一笑,这么小个空间,这么多人,当众之下自然是不方便的。当小青拉上帘子,躺了半天,发现我并没有什么动静,便瞪着眼睛问我,你什么意思?我说,哪有什么意思呀。我在想,万一我吸了,会不会有问题啊。小青说,都是为了孩子,你以为干什么?以为是那个啊。我说,我怕你。小青说,你怕我什么?怕我忍不住了?你脑子能不能单纯一点?我说,我不是怕你,是怕我万一有什么病,这不是污染吗?小青听了,一时没有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小青笑着说,这倒是有点道理,你老在外边混,万一有不三不四的病,不就害了咱们儿子了吗?

    直到我们出院时,小青依然没有一点奶水。阿姨就说,你们是不是害羞啊?没有孩子的时候你们怎么办的,现在就怎么办呗。我开玩笑说,我们做了啊,好像没有效果。阿姨说,你使的气力不够吧?我说,我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

    最后,阿姨给了我一个开奶师的电话。几天之后,我打过这个电话,竟然是一个还没有开过怀的姑娘,上门给小青按摩了半小时,收了五百块钱就走人了。发现什么效果都没有,再打电话过去,人家说,这不是家电维修,还有个保修期的,如果再上门,得再收五百块。此都是后话了。

    月子房是没有秘密的,家长里短的比较多,仅仅隔着个帘子,多数时间为了透气,都是敞开式的,之间说个什么话呀,基本是清清楚楚的。

    我陪护的第一个晚上,半夜住进来了一个产妇,闹腾了整整一个通宵,天空泛白了还不得消停。产妇自己介绍说,怀孕前只有一百来斤,腰围也就两尺,如今已经两百多斤,翻个身呀什么的,把床压得要散架了似的,一家人担心难产。但是子夜一点推出去,几个小时就回来了,抱回来一个大胖小子,九斤八两。她逢人就嘻嘻哈哈地亮出个小鸡鸡让人看。

    丈母娘听了,似乎有点不高兴,之前我们葫芦娃是这里的唯一。

    在这个繁殖也按计划进行的年代,生个小鸡鸡是光荣的,生个小辫子是焦心的。葫芦娃还没有出生时,我们一家讨论过生儿生女之事。我的意见是希望有个女儿,如果是女儿的话,可以给她穿上小裙子,梳着一个马尾巴,让她漂漂亮亮地跟在我的屁股后边。有一次,丈母娘或许是开玩笑的,说如果生个丫头,哪有养她的劲头呀,与朋友跳舞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带着了。

    我以为丈母娘不高兴,是关于婴儿体重的,人家一出生,比我们凭空多了两斤多的肉,于是安慰丈母娘说,郭晶晶刚给霍启刚生了个儿子,和我们一样是七斤二两,肥大儿其实是不健康的,爱得心脏病与糖尿病。丈母娘听了,情绪还是不高,说她已经尽力了,坐月子的时候,鲫鱼汤肉丸子地侍候着,母子两个吃了,就是胖不起来,不能怪她了。

    小青贴在丈母娘耳朵边说,都长着个小鸡鸡,那是不一样的,我们家葫芦娃出生才两天,都预订了好几个小媳妇了。小青俯下身子亲了一口儿子的脸蛋蛋说,葫芦娃,你快告诉外婆,要娶个局长的千金呢,还是要个大别墅呀。丈母娘一听这话,顿时高涨地说,乡下的不要,丑八怪不要,阿拉就挑两个,一个有权的,一个有钱的,一定得是上海小囡。

    月子房里还有两个人,一个产妇很神秘,一个男人很神奇。

    神奇的男人是个新疆人,起初我以为他是陪母亲来生小弟弟的,虽然留着个小胡子,但是走路有时候还哼着歌,蹦蹦跳跳的。我感觉他就十八、九岁的样子。随后证实,他果然只有二十岁,不过人家和我一样,当爸爸来的。有天晚上,医生来给他媳妇做检查,很严肃地警告他说,这次生完了,你们要放慢一点。那个男孩顽皮地说,怎么慢啊,你教我吧。医生说,你这样下去,会要了她的命的。医生告诉丈母娘,别看这个小男孩,前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这次是生第三胎来的。我问,为什么不能生第三胎呢?是超生吗?医生说,少数民族可以放开生,但是要讲个间隔,前两个孩子间隔都不到一年,子宫还没有恢复,怀孕会有危险。小男孩凑过来得意地说,前两个,也都在这里出生的。

    另外一个产妇就住在我们的床头上,她看上去年龄也不大,不到三十的样子,人长得挺淑女挺娴静的,感觉不像刚刚生过孩子,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痛苦,也看不到一点身为人母的喜悦。说她神秘,是因为在她住院的这段时间,没有一个人陪着她,也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她,期间有人打过电话,似乎是她的姐妹,她接电话的时候,也是平平淡淡的,没有一点凄凉的情绪,仅有一点点孤单。她把孩子哄睡了,就盘腿坐在帘子里玩手机,玩一会儿手机就安安静静地睡了。我们也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出院的,出院的时候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接走的,总之我们和她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听她和其他人说过什么。

    她的安静与平淡,加上一点点孤单,让人一点也无法判断,她是以什么样的名义生出这个孩子的。是爱情?是婚姻?是交易?还是单身妈妈?什么都像,什么都不像。但她的身份是可以肯定的,就是一位母亲。对于孩子,还有什么身份比这个更重要呢?没有了!一个孩子,一个生命,唯一需要的,唯一无法舍弃的,只有母亲。

    第四天的时候,以为还得继续待在医院里,住满一周时间,但是早晨的时候医院就开始催着出院。我说,爱人的伤口还没有好,还不能动弹呢。医生说,不能动弹我们可以提供轮椅。我说,我儿子还没有睁开眼睛呢。医生说,让他睁开眼睛干什么?这里又不是公园,有什么好欣赏的吗?我说,爱人还不能经风,外边在下雨呀。医生说,哪里会没有风雨?你不能把窗子关上吗?下雨你不会给她撑把洋伞吗?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望那破烂的不起眼的大门,我突然意识到,我对这家充满着喜剧色彩的医院、对含着无限期待的月子房的理解,过去都是不准确的。那一间拥挤不堪的、有点野蛮意味的、嘈杂而无序的落脚地,它既不像一个生命出发时的火车站,也不像混乱的农贸市场,甚至都不如屠宰场的痛快和果断。它更像是一口熬粥的大锅,也可以说是熬药的大锅。我们都在这口锅里,被汗流浃背地熬了那么一回。

    我的思绪从医院又回到了塔尔坪,回到了塔尔坪那间房子,落在原是一个土炕如今支着一口大锅的地方。此时正是午饭时间,我的父亲如果在家的话,正是生火做饭的时辰,他会在一口锅里,翻来翻去地烙一种美味——我喜欢他也喜欢的美味,它的名字叫锅盔又叫生活。

    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想问问我的父亲他在哪里,按说他应该已经抵达了上海。

    他在几天前已经动身,要来上海看望他的孙子。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唠叨着想抱一抱孙子。

    这是他的希望所系,是他的血脉所系,也是他活着的最后一个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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