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似乎不是行驶在地上,而是行驶在飘飘的白云生处。
我从没有这么小心地开车,也没有把车开得如此缓慢。当我慢下来,任何事儿都变得相当美妙,舞蹈便是慢下来的结果,得道成仙也是慢下来的结果。我在想,如果人世间的路,都这么好好走的话,还会有意外吗?还会有灾难吗?
我又一次想起自己坐过的第一趟车。那是十多岁的时候,随着哥哥去河南灵宝淘金,汽车在清澈的小河边飞驰,四周的玉米林在向后倒退着,两岸的柳枝不时地拂过我的脸面。看到一群喜鹊擦过头顶飞过,我正想指给哥哥的时候,突然之间,小河倾斜了,玉米林倾斜了,柳树倾斜了。在七百二十度的倾斜之中,哥哥被埋在了车轮下,再没有爬起来了。他在最后一刻把我推下了车,救了我一条小命。事故原因就是超速,加上司机注意力不集中,当时在听收音机播放的小品。
从医院出发前,我把车清洗得干干净净,去做了一次系统地保养,换了机油机滤和刹车油,换了几个灯泡子与一个水箱,连四个轮胎我也换了新的。说实话,我把接儿子回家,当成了一个仪式,生命开始的某个仪式。我一再提醒自己,必须把这条路走好。第一,小青毕竟还未痊愈,她的腹部还有一道伤口,经不起任何的折腾,儿子是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头顶天空接触大地;第二,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回家,这条路也不是一般意义的路,它是儿子漫长一生的起点,起点本身都是一个预兆,都有无尽的天意夹杂在里边,我不想因为自己一不小心,让这个预兆变得不安和颠簸起来。
其实这条路我走过好多年。这是小青上下班必经之路,她在过去十年间,从周一至周五,早上九点穿过这条路去上班,下午五点再穿过这条路回到家里。她对于这条路熟悉的情形,可以说是闭着眼睛,也明白哪里长着一棵银杏树,哪里长着一棵法国梧桐,哪里是长乐路,哪里是常熟路,哪里是武宁路。而且她随便瞄一眼,就明白是否到达了芸芸众生顶礼膜拜的玉佛寺,哪一扇窗户是张爱玲当年眺望过的常德公寓。
如今,这条路对我来说如此陌生。
丈母娘已经提前回家了,她要去一趟菜市场,像对待重大节日一样,神圣地准备一顿晚宴,起码得炒两荤两素,熬一锅热气腾腾的排骨汤,温一壶上海石库门老酒。按照她的意思,得让柴米油盐动起来,让锅碗瓢盆跳起来,这关系的不是一顿饭,而是人丁兴旺的家庭。她还要把门外的地毯铺上,把婴儿床上的被褥铺好,把每一盏灯都要打开。提前一天,我已经在阳台上挂起了大红灯笼,在窗户上贴上了福字,在大门上和电梯口贴好了对联,在有些地方还挂了彩带。这是一个全新的日子,我们要营造一个吉祥而火热的氛围。
父亲、小姐姐、小姐夫三个人,坐了一天一夜的大巴,带着玉米、木耳和核桃已经千里迢迢从陕西赶到了上海。父亲与小姐姐从未出过远门,他们出没的地方无非是山林、庄稼地和小河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们一辈子还没有到过西安。他们不会坐公交车,不会坐电梯,甚至还没有弄清楚红绿灯是干什么的。他们一边搓着手,一边在电话里问我,要给他们找点事儿做做,比如让小姐姐洗洗尿片,让父亲挑挑水。他们以为这是陕西农村,只有农村才有尿片,乡下才要挑水。我不想说破这些,我笑了笑说,你们在家里待着,一旦我们进小区的时候,你们到门前负责放炮吧。
小姐夫长年在外边漂泊,山西的煤矿,陕西的工地,河南的金矿,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果然自己倒了两趟公交车,很快就找到了医院。
把小青扶上车之后,我再次返回月子房,把葫芦娃严严实实地包好,轻轻地放进提篮里。在过去的岁月里,提篮对我一点都不陌生。我打猪草的时候用的就是提篮,装着挂面和红糖走亲戚的时候用的就是提篮,无论是掰玉米、挖土豆的时候用的也是提篮。还有村子的大嫂子和小媳妇回娘家的时候都会挽着一个提篮。那时候的提篮与现在的提篮形状没有太大差别,不一样的是质地,过去是自己用山藤编的,如今全是塑料的。
我感觉自己提着的,不是一个婴儿,而是一个炫耀夺目的奖杯。
穿过走廊,步入电梯,走出院子,我一直面带微笑,给每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点头致意。对于那些让道者,我一一弯腰鞠躬;对于每一个祝福者,我不停地说着“谢谢”。我走出大门时,天上又下雨了,还是一样的太阳雨,小水珠还是金黄色的,像一条条小金鱼在空气中游动。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季节喜欢下雨,喜欢下金黄色的太阳雨。我记不起来,在这个地球上还有什么地方,上天把气候安排得如此协调。
我在想,是我的眼睛不一样了吗?是大地与天空的颜色不一样了吗?颜色不一样的地方它的反光就不一样。我不想追究下去了,我不单独喜欢下雨,也不单独喜欢太阳——在夏天单独下雨太潮湿阴暗了,单独出太阳有些炎热。反正我喜欢又下雨又出太阳的天气,反正我喜欢这种金黄色的小水珠,它是富有生气的小金鱼。
我们的车,首先要经过长乐路。这家产科医院就位于长乐路。凡是在这个城市长期生活,他本人,他的兄弟姐妹,或者他的儿女们,总会有人在这里出生。所以这条路的名字,已经融入了生命之中,成了生命地理中的重要坐标。只要提到这条路的名字,人们马上就会联想起这家医院。但是,并不是谁想在这里出生,他就能在这里出生,据说早在一年前,就被预订一空。在这里,关系已经不起作用,钱财宛如粪土。你必须从几年前开始,在这里调理身体,在这里检测卵泡,在这里戒烟戒酒,然后直到怀孕。
因为有这家医院的存在,长乐路天天拥挤不堪,不过这里的拥挤与其他地方不同。其他地方一拥挤,大家就会烦躁,容易出车祸,还会打架和动刀子。在这条路上行走,大家之间很少有摩擦,偶尔有人着急,把车停在马路中央,也没有人按喇叭或者是骂娘,倒是交警不时过来贴罚单。大家一般不太计较这里的罚单,不就是两百块罚款吗?
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这里是长乐路,在这里出没的,大多数都是为了迎接小生命。尤其从这里经过的女人,别在意她们走路缓慢,也别斤斤计较她们不守规矩,无论什么情况大家都会尽量避让一下,不仅因为她们撞不起,还因为她们不是一个人,她们身体里怀着的是幸福与希望。
我紧紧地握着方向盘,目光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瞄一眼放在后座上的儿子。车开得十分缓慢,几乎是寸步难行。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我突然有了写诗的欲望,我不能停下来写诗,不过我把这首诗静静地记在心中。
从这条街经过,尽量慢点
像穿过一朵雏菊
尽量小声说话,注意用词
不要冷冰冰,更不要带脏字
因为这里一个人长着两双耳朵
如果可能提前洗洗手,理个发
有必要擦点唇膏最好不过,因为
这条街随时都有一双新生的眼睛睁开
长乐路,这个城市的人都明白
有个巨大的卵巢在流血
有个腹部在隆起
呕吐不是病态
哭声不是悲哀而是喜悦
女人从这条街开始拐弯
变成一个个乳汁充盈的母亲
从这条街走开之后在其他任何地方
再碰到一只蚂蚁
也会把它当成一个孕妇
葫芦娃并没有静静地躺着,而是哇哇地大哭起来,整整地哭了一路。
我明白婴儿的哭,不是大人的哭,不能代表什么。我的内心十分宁静,在即将进入小区的时候,我给丈母娘打了电话,让她通知父亲与小姐,准备好鞭炮,下楼迎接我们。但是丈母娘说,他们还没有过来,应该还在另一套房子里住着。
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他们的行事方式不会这么平淡。因为另一套房子里没有电视,没有任何娱乐性的设施,他们待在那里做什么呢?何况他们从来不看电视,也无任何其他嗜好,在他们过去的眼睛里,没有什么东西的分量会超过我,如今没有什么东西的分量会超过葫芦娃。
我提醒丈母娘,父亲与小姐姐如果在楼下,可能连门铃都不会按。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门。在老家会有一对门环,根本没有什么门铃。所以我让丈母娘下楼,去找找他们。丈母娘下楼后,并没有看到他们的影子。他们也不会乘坐电梯,他们会爬楼梯,也许早就爬上了楼,蹲在某一层的楼道里。所以,丈母娘又在楼前楼后找了一圈,连整个楼道上上下下也找遍了。
丈母娘告诉我,他们不见了,任何踪影也不见了。
在车上不能开空调,又不好开车窗。开空调太冷,开窗后风会灌进来,吹着弱不禁风的人。葫芦娃或许是太闷热了,或许是感觉到了异样——一个婴儿,往往像一片雪地,白茫茫的干净的雪地,他们总是敏锐而神秘的,似乎可以接收任何与亲人有关的信号,甚至是上天发来的预示。葫芦娃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他竭尽全力地哭着,像最后的一团火苗,稍不注意就会立即熄灭。
太阳还在,雨不明白什么时候走了。我把车靠边停了下来,尽量停在林荫里,让梧桐树的影子把小青与葫芦娃身上的阳光挡住。
与小青相识之前,我几乎看遍了上海比较像样点的小区,不满意浦东的偏僻,不满意宝山的尾气,不满意闵行的土气。有一天,下着大雨,我的同事告诉我,可以去普陀区某某路上的某某小区看看。我赶到这个小区的时候,雨更大了,而且起雾了,几栋大楼像是握在护士手中的一支支注射器,深深地插进了肥硕的天空,显得十分气派而朦胧。尤其是合抱粗的银杏树,形成了一个金黄色的林子,林子中间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小路,而且是五颜六色的,路边竖着形态各异的雕塑,有蟾蜍,有袋鼠,还有大象,不停地吐着水珠。大门外有个广场,中间有个池子,池子里有个喷泉,大门建成了海盗船的样子,有着十分浪漫的艺术气息。我一下子想到了法国威尼斯,其实整个小区就是按照威尼斯风情设计的。不到半小时,我就选好了房子,交了两万块的定金,把我的根扎在了这里,成了我的家,成了小青的家,也成了葫芦娃的家。
其实那都是假象,真正到了两年后,开发商把房子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又粗又大的银杏树移走了,换成了一人高的香樟苗子;雕塑被毁得所剩无几,干脆铲掉变成了停车位;石板路被挖掉了,铺上了灰色的水泥;连大门也被拆了,原来作为售楼处,如今房子卖光了,就被推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低矮的像是狗窝的小岗亭。
与小青认识后,我们每次约会,几分钟就见面了,才发现我们两家仅仅隔着一条马路。大家十分惊叹,说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我向小青求婚的时候,小青开始还有些犹豫,但是当我说,看在我们一路之隔的份上嫁给我吧。小青就欣然地答应了。
她嫁给我,并不是看在上天的份上,也许是实在太方便了,她仅仅需要五分钟,便可以回次娘家了。在她出嫁之后,像蚂蚁搬家似的,今天一对红木椅子,明天一只清花瓷,后天再来一套清朝的茶具,不到半年,就把丈母娘那边一些值钱的好东西,顺到我们这边了。丈母娘有点生气地说,嫁到马路对面,原来全是为了惦记她的这么几件嫁妆。
我让小姐夫下了车,去另一套房子喊叫一下父亲与小姐姐。我想他们也许睡着了,也许记错了时间。小姐夫很快折了回来,说是按了门铃,家里并没有人应声。
我猜测,他们从一个家赶往另一个家的时候迷路了。隔着一条马路,对于我与小青来说,恐怕是上天安排的缘分,但是在父亲与小姐姐的眼里,还没有见过这么宽的路,也没有走过这么宽的路,对他们来说其实就是迷宫。
我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低落。我不明白他们的迷路意味着什么。我精心准备的仪式就这样收场了。葫芦娃只能悄无声息地回到他的家。虽然他在这里住了十个月,对这个家并不陌生,毕竟他是第一次以独立的个体踏进这个家门。
葫芦娃也许是想回家了,也许对这个环境早已适用了,当他一回到家里,被放进那张温暖的婴儿床,很快就不哭了,安安静静地入睡了。他的入睡也可以理解成另一个意思——他想让我安安静静地出门,去寻找已经迷路的亲人。
当我打开另一个家的门,里边果然空无一人,桌子上放着一包没有开封的瓜子,还有一碗没有吃完的面条。说明父亲与小姐姐他们饿了,自己解决了午饭。我急急地下楼,左一条街,右一条巷子,仔细地寻找着,甚至把几个小区都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影。这么大个城市,这么陌生的地方,他们自己没有电话,不知道我的电话,也没有我家的地址。
甚至他们不会普通话,听不懂上海话,上海人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到底应该如何是好呢?
我站在路边,沮丧地看着每个从这里经过的人,向人们描述着他们的样子:一个剃着光头的老人,一个双手插在袖筒里的妇女,他们脚上穿着的是布鞋,裤腿上应该还沾着泥巴。别人说,是农民吗?我肯定地说,是的,是两个农民,刚刚还在庄稼地里。人们怀疑地摇摇头。这是城市,这是不种庄稼的上海,怎么可能会有两个农民呢?我想报警,但是报警有什么意义吗?二十四小时里,警察不会帮助我们的。
而且在这个吉祥的日子里,我不想引起这么大的波动,以至于若干年后,让我们回忆这一天的时候,浮上脑海的是那呼啸而来的警车和腰里别着武器的警察。
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出现了,在一条下沉式的隧道边出现了。这条隧道是这条路的一部分,由于上边有火车的铁轨,才把这条路修到了地下。他们离我并不遥远,离我们的家并不遥远,只有三百米的样子,但是大家走在各自的意识里,使得他们迷路了,使得我没有与他们遇在一起。
小姐姐说,咿呀,我记得是个红色的屋顶啊,跑到这里怎么就不是了呢。
我发现她指给我的,确实是红色的屋顶,但是这片地区的房子,哪个不是红色的屋顶呢?我带着他们跨过一条马路,仅仅用了十分钟时间,就回到了他们想找的地方。我指了指面前的大门说,记住吧,这里不但有红色的屋顶,门口还有一棵枣树。在城里枣树是不多的,在乡下枣树是司空见惯的。
他们可以不认识梧桐树,不认识香樟树,不认识银杏树,一定能认识枣树。
小姐姐看了看说,就是啊,下回不会再记错了。他们眼里已经噙着泪水,因为没有完成我安排的任务,所以瞒心都是委屈与内疚。小姐姐一直抱着一串鞭炮,她把鞭炮放在地上,父亲则掏出打火机。当他们准备放炮的时候,我安慰他们说,这次就算了,留着葫芦娃满月的时候吧。
这串两万响的鞭炮果然就留到了一个月之后,只是再放这串鞭炮的时候,父亲与小姐姐已经回陕西去了,而且葫芦娃已经睁开了眼睛。当我在楼下放炮的时候,丈母娘抱着儿子跟到楼下观看。不想却把儿子给吓坏了。自此很长一段时间,一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他就往我们怀里钻,就使劲地哭,尤其是第一个春节,通宵的鞭炮声吓得他一夜都没有安宁。
如果第一次回家的时候,就放掉这串鞭炮的话,又会是什么情境呢?它还会成为他的恐惧吗?但是,这恐惧,对一个孩子来说,会不会成为一种经历?会不会演化为一种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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