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奶妈至今没有见过葫芦娃一面,葫芦娃也没有见过她一面,不过葫芦娃却是吃着她的“奶”长大的。这个奶妈有个网名叫清风明月,是上海本土女子。上海已经没有清风,也没有了明月,人家举家移民瑞士十多年了,在瑞士首都给外国小囡教汉语。据说一年四季都是清风习习,月亮比上海要丰满,因为他们没有雾霾。
怀上葫芦娃的那阵子,三聚氰胺的阴魂还没有散尽,关于葫芦娃吃什么奶粉的事儿,我们家里曾经有过很长时间的争论。我做什么事儿,都喜欢进行心理分析。我分析的结果是,还是吃国产奶粉,不仅仅因为便宜,而且在眼鼻子底下,购买起来比较方便,真有点什么事儿,还可以找到厂家大门。三聚氰胺把三鹿都搞垮了,一大帮坏人被收进了笼子,恐怕没有谁敢顶风作案了。所有的奶企都加三聚氰胺,是有攀比心理在里边,当年你黑我也黑,如今你不黑我也不黑了。
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在君乐宝做宣传推广,君乐宝公司就与三鹿在一起,都在河北石家庄。我咨询她,她也是这个态度。她说,你儿子不是外人,马上给你空运十罐子,孩子爱吃的话,全部免费提供。朋友制造的东西,而且又是免费的,这十分诱人。我很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小青,小青让我问问,朋友自己的孩子是吃什么奶粉的?我问了朋友,朋友说,她自己孩子没有吃过奶粉,喝的是维维豆奶,照样长大了,如花似玉。
小青有点气愤,她不相信中国人能改邪归正,关键在于中国人不走歪门邪道,你的生意就做不兴旺,就会吃亏。所以她说,我们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孩子,不能把他当成小白鼠,哪怕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让咱葫芦娃吃上洋奶粉。小青最后说,万一吃出个大头娃娃来,看你怎么办?我说,头大的人都聪明,而且“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有雨伞,我有大头”。话一出口,就被小青指着鼻子训了一顿,说我这是没有人性的想法,如果真吃出个大头来,我们一辈子就毁掉了。不得不承认,文人是生活在象牙塔里和人性善的一边,小青肯定比我更懂中国的国情与人性恶的部分。
给葫芦娃吃洋奶粉被小青确定下来之后,我们夫妻之间的争论并没有停止,那就是什么才叫洋奶粉,什么品牌才是洋奶粉。小青说,当然是国外的奶粉了。我说,我是个农民,一说到农民,人们就想到“土”,反义词就是“洋”,所谓的“洋”其实就是“洋气”,就是时髦一点的东西,我们塔尔坪哪有一个人出过国?除了我,甚至没有几个人到过上海,但是我们从小就吃洋货长大的,这个你知道吗?小青怀疑地说,你们从小就吃洋货长大的?!什么牌子?
我说,洋芋,洋柿子,洋布,哪个不是洋玩意?我去韩国的时候,行道树多是松树,老祖先姓李,博物馆里的雕塑穿着盔甲握着宝剑,人的相貌与看人的眼光,就连泥巴的颜色,其实与中国没有任何差别。所以,韩国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算不得“洋”的,“洋”是不能拿国界线来划分的。
小青说,美国你去过吗?德国你去过吗?澳大利亚你去过吗?不要一说国外,你就搬出韩国来,让人听了会笑话的。你绕来绕去,不就是想买国产奶粉,忽悠我们葫芦娃吗?不就是舍不得花钱吗?我所说的“洋”,不是韩国,不是日本,是“西洋”!西洋在哪里你明白吗?就在大西洋那边!我说的洋奶粉,就是西方生产的奶粉,你别想拿你们作家的那一套来迷糊我。
我被小青训了一顿,有点小小的生气,于是顶了小青一句,你舅舅是西洋人?还是阿姨是西洋人?反正我的亲戚朋友之中,除了土豆是西洋的,西红柿是西洋的,再没有一个西洋的关系了。没有西洋的关系我们从哪里弄西洋的奶粉去?小青很郁闷,拿起手机立即拨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电话是关机的,一个电话已经成了空号。她应该是在联系她的两个同学,她有那么两个女同学,要死要活的嫁到了国外,一个似乎是嫁给了瑞典,一个似乎是嫁到了巴西。但是中国女人,一旦嫁给洋人,生活在国内还好,一旦移民国外,像用生化武器消灭掉了一般,就从人间蒸发了。
我们四处打探海外关系,恨不得从外边突然冒出个干爹干妈来。
我对小青说,可以让人代购吧?我们同事有做奶粉代购的。那阵子,有两个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个是达芬奇家具,还有一个就是奶粉,都口口声声说是洋品牌,其实都是在国内加工的。尤其是这个达芬奇,原以为是画《蒙娜丽莎》的那个老头,这件事儿发生后,我才明白人家是家具,一只沙发就是几十万元。之所以这么贵,就因为说是洋货,记者卧底调查的结果,是在国内加工的,然后漂洋过海,到国外吹了吹西洋的风,再坐船回到国内,就成洋品牌了。
这和那些到外边镀金的专家是一个意思。
小青说,代购更不靠谱,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谁明白是在哪里加工的,用什么加工出来的。用面粉加工出来的还好吃,没有营养不要紧,起码是没有毒害作用的,如果用海洛因加工的,怎么办?我笑了说,你傻瓜吗?如果是海洛因加工的,我们就发财了。小青说,你才傻瓜呢,有些人往火锅里加什么?加的就是罂粟壳,图的就是上瘾。我说,往奶粉里加毒品,不可能这么缺德吧?小青说,这是你这个善良人的想法,三聚氰胺不就加过了?!
小青单位有个去澳洲出差的机会。小青说,你看看人家的海,人家的蓝天,人家的白云,这是奶牛低头吃草的环境,也是它们身上带着的花纹。葫芦娃能吃上澳洲奶粉那就太理想了。看小青那种羡慕的样子,似乎澳洲奶粉不是用牛奶加工的,而是用海中的清、天上的蓝、云中的白为原料加工出来的。
小青对于出国,从来都是平平淡淡的,但是这一次,她好想得到这个机会。她在乎的不是去旅游观光,而是去为葫芦娃配备奶粉。我提醒她,出去一次也带不多,孩子吃上瘾了以后怎么办?小青说,以后再说以后的。结果,大家争来争去,小青自然不在这个名单里。她抱怨说,上天不公平,好事总轮不到自己。我安慰她说,你怀孕了,上天怕你不方便,这出去一趟,多危险啊,碰到个地震呀海啸呀,那不就遭殃了?
在这个时候,清风明月出现了。
有一天,突然有人在我的博客留言,说喜欢我的文字,她这些天正在上海,如果有空可以认识一下。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么个人,但是我还是答应见上一面,因为她是个女诗人,也因为人家路过上海,给人家留点面子,还是有必要的。那天下午,阳光温暖得有些过头,在常德路一家咖啡厅,我们聊了很多诗歌,也聊了很多诗坛上的花红柳绿。
在中途,她递上来一张名片,我双手接了过来。
在我准备揣于口袋的时候,忽然发现她的通讯地址不在国内,而是瑞士苏黎世。我对这个国家的了解,仅仅局限于一把刀子。我不清楚这个国家具体方位,但是在和她交流的时候,明白和德国、意大利及法国贴得很近,应该是传说中的“西洋”。她是上海人,嫁给了天津人,一家四口移民到了瑞士,成了真正的假洋鬼子。
我想到了葫芦娃的奶粉。于是问,在瑞士吃什么奶粉呢?清风明月告诉我,她的两个儿子都是吃母乳长大的,她也不太清楚瑞士人吃不吃奶粉。她以为我只是随意问问,等她回到瑞士之后,我又反复提起这个话题。她在社区网站里搜索了一下,告诉我说,销售量最大的奶粉叫adapte。
我问中文名叫什么?她说,还没有中文名,按照直译应该叫爱达特。我问她,销量有多大?她说,你不能与中国比,中国有几十亿人口,这是一个小国家,人口才八百多万,仅是上海的三分之一,加之不太爱生孩子,出生率小得可怜,又讲求母乳喂养,所以吃奶粉的并不多。当时,我也没有搞清楚,销量到底小到什么程度,心想只要是瑞士销量最大的,就可以放心了。
我说,求你帮我个忙,买点这个牌子的奶粉给我寄回来。
清风明月很痛快地答应了。大概过了两个周,她从瑞士发来消息说,爱达特给我买好了,通过邮局寄出来了,请我注意查收。我从她那里了解到,从瑞士寄奶粉到上海并不容易,有点类似于贩毒。一是邮局周末不上班,要去邮局她必须请假;二是不提供包装箱,不提供包装服务,而且很注意环保,为了找个纸箱子,她几乎跑了小半个城市。三是邮费很高,几乎要占三分之一的奶粉钱。为了节省邮资,她把奶粉外边的包装全部拆掉,来减轻分量。四是这是瑞士原装的,六百克一包,按照中国海关规定,每次只能邮寄五公斤。在瑞士销量最大的奶粉,供应量十分有限,想买到这五公斤的奶粉,是颇费周折的。瑞士每个超市一周的进货量也只有三包,五公斤就是三个超市。不像在上海,超市是遍地开花的,在瑞士超市十分稀少,所以几乎要跑半个城市。她最后说,为了当个奶妈你明白有多难吗?作家的想象力够丰富的了,你就大胆想象一下吧。
葫芦娃出生前,为了给葫芦娃囤积口粮,清风明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瑞士给我邮寄奶粉过来。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每天一回到社区,就去超市把人家一周的存货,全部扫空。我说,你可以和他们预订一下,让他们多进点货呀。清风明月说,人家配送量都是固定的,哪像我们国内消量大,所以商业很发达。就这样,每隔一段时间,清风明月就要请假,就要跑一回邮局。清风明月为了给我节省一些运费,她与老公每次回国探亲或者是出差,都会换个大点的旅行箱,尽量少带行李。
有一次她回国过中秋,连孝敬父母的礼物也减掉了。我感到十分内疚,清风明月却说,正好找个借口,在父母那里省点钱,何况外边的东西,哪有我们中国的好啊。于是每次去拿奶粉,都想请她父母一起吃顿饭,统统被他们给拒之门外了,倒是我送的自己写的几本书,他们喜欢得不得了,都仔仔细细地读了,说是无论乡下人在上海混,还是上海人在外国混,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每次看到一袋袋奶粉,我在心里想,如果葫芦娃有机会见到她,一定要让他对着她喊叫一声干妈,直接叫一声“妈”也是不过分的。
葫芦娃这小子,出生后胃口越来越大,开始每天三四百毫升,后来每天七八百毫升,几乎一周就要消耗两包。有一阵子,清风明月工作有了变动,给瑞士的学校编写汉语教材,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的,奶粉就迟迟没有消息,我又不好意思催讨,葫芦娃竟然断了口粮。也许葫芦娃喜欢这个口味,也许适合了这种口味,我们提前预备好了几包洋品牌,有的是朋友们送的,有的是自己专门托人出差时捎的。葫芦娃断口粮的那两天,我们用一种德国奶粉顶了一天,但是葫芦娃舌头很刁,立即就尝出来了,直往外边喷。
爱达特吃到快一岁的时候,清风明月给寄了最后一次。
她说,吃到一岁就可以断奶了,要以主食为主了。
我明白,这是人家断供的意思。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小青。小青说,奶粉是必要的营养,是万万断不得的,起码得吃到五岁,最好一直吃下去。我说,都一岁了,没有这个必要吧?小青说,为什么没有这个必要?你几岁了?每天早上为什么还喝牛奶?我一时无话可说,真是时代不同了,生活也是不同的。
我小时候绝对是没有吃过牛奶的。我第一次喝牛奶,已经快三十岁了。喝牛奶常态化,是结婚之后,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是在小青的监督下才坚持的。我们吃的是光明牛奶,上海本地人基本要吃光明牛奶,他们是以吃光明牛奶为荣的。如果有人吃了外地牌子,那肯定就是外地人,外地人就是乡下人,乡下人是没有品位的,会遭到人家嘲笑的。
家家户户的门外,都会挂着个白箱子。丈母娘每天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儿就是踢踏着鞋,用一把小钥匙拧开那个白箱子,把几个玻璃瓶子拿出来,再把昨天的空瓶子放进去。无论是白箱子上,还是玻璃瓶子上,都标着“光明牛奶”几个字,这是上海人自豪的源头,像是他们喝进肚皮的,不是牛奶,是第一缕晨曦似的。
我对小青说,我们给葫芦娃也喝鲜奶吧,鲜奶比奶粉应该更好。小青说,除非你弄一头奶牛回来,养在我们家楼下,葫芦娃饿了,就直接扑上去,这样我们才能放心。我说,你这个从小喝着光明长大的人,为什么对光明牛奶也不放心?小青说,我们天天喝鲜奶,这鲜奶从哪里来的?我说,当然是从奶牛身上挤下来的。
小青说,你见过奶牛吗?
上海几千万人都在喝这种鲜奶,但是我确实从来没有见过一头奶牛。每天早上无论起多早,那一个个玻璃瓶子里,都会装着白色的液体,放在那个白箱子里,让人感觉这种液体不是奶牛产出来的,而是从这个神奇的白箱子里产出来的。
我无奈地说,瑞士的奶妈撂挑子了,我也不好意思逼人家继续了。
小青一时显得很慌张,赶紧给一个朋友打了一个电话,让人家到家里来坐坐。这个朋友住在我们隔壁的小区,家里有个比葫芦娃大半岁的儿子,据说是一个网络达人。小青是向这个朋友求救的。我赶紧预备好了水果与饭菜,准备好好贿赂人家一下。朋友来了之后,小青与她寒暄了几句育儿经,然后求朋友教她如何进行海淘。我当时还不明白什么是海淘,以为是到海滩上捡贝壳,或者是到海里冲浪。
小青一连好几天都霸占着电脑,泡在网络上。我怕她弄坏了眼睛,劝她如果无聊的话,可以听听音乐什么的。小青说,你以为我在网上与人聊天吗?我在给葫芦娃海淘奶粉啊。我有些不理解地说,海淘原来就是网购?网购难道比代购还安全吗?小青骂我说,你很无知。小青最后给我进行了知识普及,所谓的海淘就是直购,直接从国外的商店里采购,然后花钱委托运输公司,把东西邮寄回来。海淘也是网购,但是海淘并不是网购,网购与代购是从中国人手里买外国人的东西,但是海淘是从外国人手里买外国人的东西。
我说,我还是不懂,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中国人。
小青说,直销是多简洁的事儿,在中国人手里就变样了,一下子弄成了传销。你不会傻到相信传销吧?
网上没有原装的爱达特销售,小青第一次海淘以失败收场。她并不放弃,唉声叹气地海淘了另一种奶粉,还有液态钙、果泥,甚至是矿泉水,标签全是英文的,我不明白叫什么名字,也不明白是哪个国家生产的,更不明白它的用量与用法,只明白每次给葫芦娃冲奶粉的时候,严格按照小青的吩咐:三十毫升开水加一勺子奶粉,绝对不能有丝毫的误差。一旦有一丁点的误差,比如水多了两毫升,或者勺子太满了,都会遭到小青的批评。
对于被母爱冲昏了头脑的人,因为母爱变得疑虑重重的人,我不仅仅不生气,不担心,反而心头涌上了一丝温暖。
在一个被物欲主宰的时代,其实我也是一个多疑的人,我不但不相信中国货,不相信中国人,也不相信外国货与外国人,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自己,还有另一个就是小青。不像老家塔尔坪,麦子是自己种的,面粉是自己磨的,面条是自己擀的,畜生是自己养大自己杀的,肉是自己炒的。从地上,到嘴里,六六三十六个环节,都是自己动手的,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相信了小青又有什么用呢?在一个不靠谱的世界里,什么都不是你亲眼所见,每一粒米都不是你亲手所种,中间隔着无数的工序与无数的人,人心又都是复杂多变的,在法制精神再完善的西方,又怎么能控制得了千变万化的人心呢?所以,无论是中国货还是洋货,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洋人,你根本不明白会在什么环节埋下了祸根。
有一阵子,食品接二连三地出事,农药超标,苏丹红,防腐剂。除了砒霜,食物里什么都会有。丈母娘为了一家人安全,也为吃得舒心一点,不辞劳苦地张罗着亲自包饺子。城里人包饺子,可不比乡下人包饺子。饺子虽然是亲手包的,馅是人家剁好的,皮是人家压好的。谁明白这馅里放的是不是老鼠肉?这皮是不是在厕所里压出来的?中间一旦有了商业利益,吃着也是不放心的。
小青买回来了一台大饼机,一台面包机,一台压面机,亲自开始烙大饼,做面包,压面,即使如此我仍然是不相信的。因为面粉里除了会添加增白剂,还会添加拉面剂,所谓的高筋面粉便是这么来的。做面包与烙大饼的时候,会加入发酵粉、黄油与其他一些调料,谁能保证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喂畜生的?是不是旧皮鞋加工的呢?
小青说了一句话,让我释然了许多,我们做父母的,只能尽心尽力,好中求好,别的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葫芦娃一直在吃奶粉,都是小青从外国淘回来的。有一阵子邮局与海关闹矛盾,海淘货积压在港口大半年时间,那阵子小青很心焦,天天听着敲门声,等着海外的快递。葫芦娃长到一岁多,各种体检下来,除了生了许多疹子之外,没有其他什么毛病,体重、身高都是符合健康标准的,而且皮肤白皙,智力超常,已经有过目不忘的气象,人人都夸我们把孩子养得太帅了。
小青奶水一直不好,奶粉成了葫芦娃的主粮。为这件事,她常常十分内疚地说,她对不起宝贝儿子,如果自己奶水充分,不至于让葫芦娃遭这个罪。不管如何,世上最干净的,还是从母亲体内流出来的乳汁。小青说,她的身体可以排毒,经过身体直接加工出来的,自然是最干净的了。为了早出奶水,多出奶水,不是女人你是无论如何难以想象的,这也是人比动物高级的一个侧面。
首先请了个开奶师。对奶水,其实我是茫然的,觉得也是十分神奇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一生孩子就有奶水,男人为什么不会生出奶水呢?为什么奶牛不在生育期也有挤不完的奶水?关键是它们吃进去的,是干巴的、粗糙的、绿色的杂草,偶尔给它们改善了一下伙食,经过它们的身体再流出来,就变成了那么细腻纯白的、营养丰富的液体。
我突发奇想,如果能在男人的体内,最好在每个孩子的内体,安装一头奶牛式的胃,无论孩子们吃什么东西,不就像是吃奶了一样吗?所以,女人身体里,应该也有一个神奇的水龙头,当孩子脱离母体的时候,顺便把这个水龙头拧开了。不过那是顺产,对于剖腹产的小青,水龙头在什么地方呢?我们一点底气都没有。
在等待了一周左右,我提议还是请个开奶师。
电话是我打的,开奶师是个女的。我不明白这个世上,有没有男性开奶师。我问开奶师的时候,开奶师说,你还挺大度的嘛。我说,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变性人干这个职业。开奶师对我的怀疑有点不高兴,她说,当然有了,你自己啊,你自己去吸吸吧,就用不着我们了。
我说,你们怎么收费?她说,五百块。我说,能便宜吗?你离我不远呀。她说,远近都五百块,不出奶的话不会收费的。我把情况汇报给了小青,小青说,那就叫吧,反正不出奶是不收费的。我对开奶师的长相,以及如何开奶,是充满好奇心的。她有什么新式武器吗?她会不会像男人一样趴在上边吸呢?还有别的什么绝招吗?但是开奶师上门的时候,我恰恰有事儿出门了。
当我一小时后回到家,开奶师已经离开了。我说,这么快呀?小青说,就十分钟吧。我说,出奶了吗?小青说,几滴而已,现在又断流了。我说,她怎么做的?小青说,说白了,就是个保健按摩师,揉了几下就完事了,人家说乳腺不通,把乳腺打通了,奶水也出来了。小青一边说着,一边焦急地揉着自己。我明白,这应该是开奶师教给她的。
我说,让我来吧。
小青瞅了一眼睡在不远处的葫芦娃,有点难为情地拒绝了。
开奶师走后好几天,我又打开了奶师的电话,求她再上门一次。但是她告诉我说,再上门一次,要再收五百块。我说,没有出奶呀,不出奶不是不收线吗?她说,我们在的时候出了,现在不出了,是饮食的关系,还是别的关系,我们不清楚,不能怪我们吧?我说,你们应该有售后服务呀。
开奶师笑了,跟以前的说法一样,这又不是电器维修,还有个保修期。
我说,你多大了?她说,这和年龄有关吗?我说,你生过孩子吗?她说,没有啊,这和生孩子有什么关系呢?我没有猜错,听声音,应该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女孩,与美容店里的按摩师没有什么异样。我一下子被气懵了,一个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怎么明白奶水的意义呢?我真想骂一句,愿她生孩子的时候没有奶水。
但是我骂不出口,诅咒对一位母亲而言,那是多么残忍。
第二个是食疗。小青从医院回来,丈母娘花了很多心思,半夜三更地给小青做月子餐。
对于正餐,无非是鲫鱼汤,蹄髈汤,母鸡汤。汤汤水水之中,除了加进笋片、茭白、丝瓜,顿顿里边都放了白花花的通草。我开始不明白通草是什么,去中药店里买来通草后,我一下子笑了。这在我们老家,不叫通草,而叫通花,是白色的,和塑料泡沫很像,放在一起是很难分清的。通草,不是草,是一种灌木的芯。春天刚从地下冒出来的时候,就拇指这般粗细,十分嫩,割回家,从中一捅,通草就出来了。刚捅出来的时候像根绳子,晒干后就和泡沫一样,特别的轻,特别的脆。小时候每到春末的时候,我们就上山采割,加工成通草。卖钱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是做了一味中药,自己还有用得着的时候。
还有配餐,这是葫芦娃出生前,小青就订好了的,是广和堂的月子餐,价格昂贵得有些离谱,但是小青喜欢,我也不好阻止什么。
我一直不明白,这月子餐是什么东西,是中药呢,还是膳食。早晨,胡萝卜粥一碗,加谷粉一勺;中午,米粥加猪肝一碗,配山药和黑木耳一碗;晚上,黑米、糯米、糙米、大米粥(或饭)一碗,配通草枸杞鲫鱼汤;半夜时,再吃一顿红豆汤。当广和堂月子餐吃了一大半,小青的奶水并不见涨,反而越来越少了。
我是学过中医的,又和中药打过多年交道,在月子餐里一扒拉,发现了木耳、猪肝、糙米,感觉有些不对头。因为照着性味归经,这几样东西都有减肥瘦身的功效。
小青听了,上网一查,似乎明白挺坑人的,这月子餐不是催奶餐,而是让那些不想母乳喂养的太太们尽快恢复身材,说白了就是断奶餐。小青生产前,身高一米六二,体重九十斤,算是非常苗条的了,生完了孩子长到一百二十多斤,当年的裤子、衣服、棉袄,全都不合身了。但是小青不在乎身材,她只在乎能不能让葫芦娃吃一口自己的奶水。
她十分生气,立即把这些月子餐提到楼下,喂了一群流浪猫。
相信流浪猫们吃了,一定会更加瘦骨嶙峋。
鲫鱼汤、蹄髈汤、母鸡汤,这些美味一旦加了调料肯定是令人嘴馋的,但是一旦什么调料都不放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呢?恐怕只有小青能够体会的了。
在葫芦娃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即使还没有奶水的那段时间,为了保证身体的纯正性,小青把喝可乐的习惯彻底给戒了,而且无论生什么病,她都拒绝吃药打针,腹部的伤口化脓了,医生建议涂一点药水,都被小青给拒绝了。我想方设法买回来的催奶剂,被她从窗口扔了下去。有几次感冒,发烧,流鼻涕,虽然没有吃任何药,她还是把奶水挤下来全部倒掉。
我觉得太可惜了,开始倒在花盆里浇花,后来自己偷偷地喝掉了。或许是母乳营养太高,每喝一次我都会上火,牙痛好几天。
不仅如此,无论是正餐还是配餐,小青交代不能再加任何调料。粥里不能放糖,菜里和汤里不能放一丁点盐,更别说是添加味精呀酱油呀这些调味品了。粥呀汤呀还比较容易,每次我端到小青手中,她眼睛一闭,还没有尝出味道,已经咕咕嘟嘟就喝下去了。但是那些大肉呀青菜呀什么的,尤其是蹄髈、鱼肉、鸡肉,不甜,不咸,不鲜,不辛,除了腥味,什么味道都没有。
感觉是把一条生鱼,或者是一只生猪蹄子,直接放入了嘴里。
我悄悄地尝过一次,立即就吐出来了。我体谅小青,在背后偷偷地加了一丝丝盐,但是被小青给尝了出来,她很生气地说,你们这是对我好吗?你们这是在谋害葫芦娃明白不?我吃了这些盐,盐会渗入奶水,葫芦娃喝了奶水,就等于吃了盐,他的小心脏承受得了吗?
我不明白,吃点盐与小心脏有什么关系,但是没有做过母亲,没有养过孩子,我如何证明吃了盐就没有害处呢?
第三是买吸奶器。小青说,不管什么,我们都要把最好的,用在葫芦娃的身上。所以买吸奶器的时候,她选择的是美得乐,全是英文的,我不认识,只知道是美国的。第一只美得乐一千多块,是单边的,主机巴掌那么大,颜色是橘黄色的,像个十分漂亮的小飞碟,另外配了一个奶罩和两根管子,还有一个装奶的瓶子。瓶子也很精致,后来给了我,装我的牙齿。小青把那个奶罩,一会儿扣在左边乳房上,一会儿扣在右边乳房上,吸呀吸。左边十五分钟,右边十五分钟,再左边十五分钟。每吸一次前后加起来,需要一个多小时。不仅仅上班时候用,回家后半夜三更的,每隔四个小时都要准时吸一次。吸奶时会发出巨大的震动声。有一天清晨,听到这个声音,以为是窗外的工地上挖掘机在施工。
这声音真与挖掘机施工的声音太像了。
不长时间就把美得乐累坏了,第一次我不得不自己动手,把它们拆开,从头摸索着,把它们修好。第二次又坏了,我实在修不好,到处咨询,竟然发现上海有个美得乐服务点。我跑到那里修美得乐的时候,看见一个巨大的仓库,正在向四面八方发货,有十几名工人在维修,咨询的电话响个不停。我去过很多电器维修点,这是最热闹的一家了。说明在这个世界的某些角落里,还有成千上万的母亲,在单位的储藏室里,在公共场所的育婴室里,在自己家里,像一个个小水泵一般,在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着奶汁。
小青开始没有奶水,她就不分白天夜晚,把吸奶器的马力拧到最大,使劲地吸着,有时候人睡着了,那机器还开着,终于有一天,把一边的乳房都给吸肿了。吸肿了,我担心会不会发炎,让她抹点药水,她还是不肯,拿出酒精棉球擦了擦,那种刺心的疼痛我们都是经受过的,何况是娇嫩的乳房。等到出了奶水,虽然总不是很多,但是小青十分开心,为了不打乱葫芦娃的节奏,每隔四个小时她就爬起来一次。吸奶前,她会拿酒精棉球,给整个乳房都消一次毒。消完毒才开始吸奶,开始是定时的,后来开始定量了,一滴一滴地吸出来,直到吸够四十毫升,左边二十毫升,右边二十毫升。
她紧紧地盯着这台机器,每看到一滴奶水流出来,她就高兴地笑一下,似乎流出来的不是奶水。吸完了奶水,还要把吸奶器放在开水中清洗。所以每吸一次奶,前前后后需要一个半小时。白天吸奶的时候,她可以待在卧室里。但是晚上吸奶,她都是跑到了大厅,盘腿坐在沙发上。三个月内葫芦娃与我们一起睡,三个月后葫芦娃就和外婆睡了。但是她一直都躲到大厅,她是怕干扰我的休息。
到了冬天,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小青都躲在大厅里了。冬天十分阴冷,她在大厅的时候不开空调。我问她原因,她说,开空调,温度太高了,吸出来的奶会变质的。
为了吸奶,小青几乎无法睡觉,整天整夜地无法睡觉。想让葫芦娃直接在小青怀里喝,可是长期叼着奶嘴子,他已经适应了奶嘴子。我们打算买一只双边的吸奶器。小青说,三千块啊,太贵了吧。我说,有什么贵的,三万块也得买回来。双边的美得乐买回来后,确实节省了很多时间,但是小青把节省出来的时间,加倍地用在了别的地方,这就是一个母亲,永远都有辛苦不完地活在等着她们。
小青第一次出奶的时候,她大呼小叫着要我赶紧过去。
她告诉我说,初奶是很宝贵的,里边含有很多免疫物质。
看到葫芦娃第一次喝下了她的乳汁,小青一下子激动地哭了。直到半年后,小青的身体似乎被榨干了,开始吸出来的是一滴滴的清水,再后来连一滴清水也吸不出的时候,小青又一次失落地哭了。她冲着葫芦娃说,可怜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再也没有奶水给你了,从此往后,你不需要妈妈也能生活下去了。
似乎不是断奶,而是断绝了她与葫芦娃之间的联系。
确实如此,从十月怀胎,到一朝分娩,哪一个过程都是离不开母亲的,但是从现在开始,除了儿子体内的血脉之外,还有什么是离不开母亲的身体呢?
在漫长的岁月中,儿子也许最依恋的还是母亲,但已经不再是血肉相连的那种疼痛的割舍不开的关系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