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很神秘地回答,谁教过他?他是无师自通的。
我忽然发现,到葫芦娃快满周岁的时候,他能念的古诗词几乎要超过我这个老夫子了。
识字是从说话起步的。也许是“爸爸”发音比较简洁,葫芦娃开始会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喊叫“妈妈”,也不是喊叫“外婆”,而是喊叫“爸爸”。他把爸爸两个字喊得十分娇嫩,每次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都会随之狂跳,像有人站在台上突然宣布,我获得了诺贝尔奖似的,总觉得这是全世界对我的承认。
不过,慢慢地,我就有些内疚了。
自从有了葫芦娃,小青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没有认认真真吃过一顿饭,每次哄葫芦娃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饭早就凉了,而且她只能简单地扒几口,又要由着他,满屋子“骑马”,搭积木。尤其晚上,小青一下班,等吃完了饭,就开始给葫芦娃洗衣服,给葫芦娃消毒碗筷,给葫芦娃熬粥,给葫芦娃榨苹果泥。还要烧开水,家里五六壶开水每天都是新烧的,光这一项就要花费半个小时。这之间,她还抽空把大厅与厨房拖一遍,把葫芦娃散落的玩具一件件复原,把各类物品统统归类,沙发也要弄得整整齐齐的。
葫芦娃每天醒来之后,面对的都是一个重新开始的世界。
我们上班之后,就丈母娘一个人在家里,带着这么个小屁孩子,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不然会惹出一堆乱子。小屁孩子都是精力无穷的,葫芦娃在家一直飞奔,一直上蹿下跳,丈母娘喝口水都非常吃力,这样一天下来,真是被折腾得够呛。
葫芦娃平生喊叫的第一个人,不是两个最最辛苦劳累的人,反而是我这个总在外边不着家的人。于是,每次葫芦娃喊叫“爸爸”时,我都会教他如何喊叫“妈妈”。这么反复了好一阵子,也许是教的效果,也许是孩子长大了,一步步开始喊叫“妈妈”了。那天葫芦娃喊叫第一声“妈妈”的时候,小青正推门下班。她冲过去抱起葫芦娃,又是亲又是搂的,感动得热泪盈眶。
葫芦娃能喊叫“外婆”差不多快一岁了,这让外婆有一阵子特别吃醋,说这孩子忘恩负义。说归这么说,心里还是挺开心的。
随着孩子越长越大,他似乎有些明白事理了,关系一步步颠倒了过来,从喊叫妈妈,再喊叫爸爸,最后喊叫外婆,变成了先喊叫妈妈,再喊叫外婆,最后才喊叫爸爸,有时候连爸爸都不喊叫。想喊叫了,干脆直呼我的大名。他直呼我的大名时,我似乎有点无法接受。记得小时候,父亲不在家,我代替父亲去参加一个婚礼,当人问我是谁家孩子的时候,我直呼“陈先发”,当场被我们白胡子族长给骂了一顿。我也纠正过葫芦娃,不准他直接呼喊“陈元喜”。
葫芦娃有些委屈,小青就上前安慰说,取名字干什么呢?不就是让人叫的吗?别人能叫得,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叫不得?
葫芦娃不仅对我,对妈妈和外婆,有时候一高兴,就直呼大名了。我感觉,直呼大名都是葫芦娃开心的时候。他这一喊叫,就喊出了哥们之间的义气,喊出了朋友之间的那种平等,听了十分舒服。
葫芦娃说话的词汇,从一些称呼,增加到了食物,比如米饭、胡萝卜、白萝卜、面条、香菇、大饼、馒头,没有他不认识的。还有颜色,他很快就认全了。我有时候还分不清蓝色与绿色,但是他天蓝地绿,分得一清如水。还有图形,什么是正方形,什么是圆形,什么是三角形,什么是梯形,他都心中有数。他指指切碎的胡萝卜说是三角形,指指元宵说是圆形的。葫芦娃把米饭叫“饭饭”,把面条叫“面面”,把椭圆形也叫圆形。小青要求特别精细,就开始纠正说,葫芦娃你长大了吧?不能再叫“饭饭”“面面”了,不然上学后会被人嘲笑的。还有,圆就是圆,椭圆就是椭圆,绝对不可以将就的。
感觉小青是把葫芦娃当大师培养的,每认识一样东西都像制造一个原子弹,不能有丝毫的偏差。
有一阵子我去外地学习,两个月学习期间,每天晚上七点多,是葫芦娃吃完晚饭准备上床睡觉的空档时间,我就与一家人视频。在视频中,突然有一天,这家伙竟然摇头晃脑地给我背起了“人之初”,一口气能背出十句八句的,等我学习归来的时候,他已经背到了“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大概有三分之一了吧。而且口齿清晰,从不拖泥带水。
丈母娘说,连她这个花甲之人已经望尘莫及了。
听得我也是一阵目瞪口呆,惊叹我老陈家是不是出了个小神童?
我录了一段葫芦娃的视频,朋友大为赞叹的同时,提醒了一句:千万不要再出一个《伤仲永》。如今这世道与古代是颠倒的,《三字经》有谁稀罕呢?倒背如流又如何呢?我若把孩子拉着去表演这个,人家定会把我们当成乞丐的。所以,方仲永之伤,从某个角度看,并非父母造成的,而是时代造成的了。
我们葫芦娃每天晚上,不是听小青唱摇篮曲入睡的,更不是听童话故事入睡的,很长一段时间是听着《三字经》的录音入睡的。小青试着换过几次,有童话《象鼻虫》,有新诗朗诵,有流行歌曲,还有上海老弄堂里的花样经。
笃笃笃,
卖糖粥,
三斤蒲桃四斤壳。
张家老伯伯,
请侬开开门,
问侬讨只小花狗。
多好听啊。或许葫芦娃习惯了,非《三字经》不能入睡了。稍微大点后,我们试着放了一些古典名曲,《二泉映月》他也是爱听的,尤其是童丽唱的,声音干净有如天籁,所以他听得也是相当投入的。葫芦娃一直不放弃的,只有《世上只有妈妈好》,不明白是这首歌的内容比较适合婴儿的欣赏水平,还是他已经有了感恩之心。
葫芦娃认识数字相当早,这恐怕与城市生活有关。大概很小就能从一数到十,非常熟练的是十八以内的数字,因为我们家住着一栋十八层的大楼,每次上楼下楼他就跟着电梯数数了。他不但跟着楼层变化来数,还自己按电梯。无论我与小青什么时候出门,他都要冲出去替我们把电梯按好,然后还要问我们,有没有忘记带手机啊?
葫芦娃第二件是念古诗,应该是这时候正式识字的。不但会念还会认,诗里的字基本是可以认识的。我们家儿童版的古诗读物,加起来有一尺厚,各种各样都有。葫芦娃与大多数孩子一样,最先读到的是《咏鹅》《咏柳》《悯农》和《春晓》以及《静夜思》。这些诗可能意境简单,没有什么生涩的词汇。我每次下班回来,小青就拉着葫芦娃,站到我面前说,快点给爸爸朗诵一首新学的。葫芦娃就开始念,竟然背着双手,在大厅里踱来踱去,真有点古代天才少年七步成诗的风度。
我问小青,是不是教他的?
小青摇头,从来没有教过,也没有看到过电视。
也许吟诗是纯自然的,就应该这么风度翩翩吧。
葫芦娃念了两个月,开始我还能跟得上他的节奏,慢慢地我就显得有些落伍了。因为我自小读书少,除了课本之外,没有读过太多东西。有些东西读过,自己是不得要领的,根本不解其意。马戴的《过野叟居》,“野人闲种树,树老野人前。居止白云内,渔樵沧海边。”我小时候是读过了的,当时不明白“叟”字怎么发音,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明白了读音也明白了意思,一下子就被感染了——这是我想要的生活。王轩的《题西施石》,因为常去西湖边闲走,更觉得贴近,尤其后两句:“今逢浣纱石,不见浣纱人。”那种淡淡的愁美,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是非常恰当的。
还有一首《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光标题仅就是十三个字,而且相当绕口。葫芦娃背诵时,都会一字不落的,连作者柳宗元的名字也会如此,不免让我自叹不如了。我在心里记过很多次,还是没有清楚地记下来,道是末尾两句:“若为化得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由于思乡之故,所以才烂熟于心。
他为何对韵律如此敏感,是天才吗?还是引导有关呢?都是无法考证的。抑扬顿挫,平平仄仄,拿捏得基本到位。有一次他正在念《回乡偶书》,忽然有人敲门,等丈母娘开了门,迎了客,葫芦娃走到其前,昂首朗诵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他把最后一句拖得长长的,而且感情饱满,客人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了。我们到外边用餐,或者是到外边游玩,每每遇到陌生人前来逗他玩,他均要来上一句“笑问客从何处来”,倒把人家给逗笑了。
《静夜思》这首诗,除我父亲这样大字不识者,恐怕是妇孺皆知了吧?葫芦娃却念得与人不太一般。葫芦娃自小喜欢月亮,可能是遗传了我的癖好。葫芦娃一旦看到月亮,基本要念《静夜思》。他一低头的温柔,一抬头的隐忧,真有种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之意。有一次,他念完后,还提了个问题,月亮上有人住吗?我们回答他,月亮是没有人住的,传说住着一个仙女,她的名字叫嫦娥。可能家家孩子都是天才,自然的东西就是天才的东西。
认识字多了,这家伙出门时,会到处找自己认识的字,文字经他随意一组合,就更加奇妙了。比如“威尼斯”,他会念为“女斤”;比如“巴比馒头店”,他会念为“比头”。有一个,已经成了我们家里的通用笑话,有一次翻一本童话书,作者原本叫“徐小东”,从他口里念出来却成了“偷小乐”。小青听了,忍不住一阵狂笑。葫芦娃一头雾水,也跟着傻傻地笑。之后,两个人有事没事,就喊那么一句“偷小乐”,然后狂笑半天,不亦乐乎。
念完古诗还念新诗,是北岛编选的给孩子的诗。葫芦娃读着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问什么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我们回答的版本是,有一座房子,前边有一个大海,海边有一片树林,如果到了春天,天气暖和了,花就开了。解释新诗比解释古诗难多了,古诗线条简洁,而新诗全凭意境。“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里的诗意,是没有办法说清楚的。
何况世界在孩子们的眼里,像是一个还没有组装起来的拼图,叶子可以不长在树上,树可以不长在土里;石头是可以在天上飞的,天上的太阳可以是绿色的,太阳是可以从西边升起的;花可以开成黑色的,水可以是甜的。没有经过任何组装的世界,还是一片支离破碎的。眼前即使有一片大海,有一个春天,有一堆鲜花,他还是没有办法组成一个完整的画面,欣赏到其中的美。
美是需要生活作为铺垫的。这本书里,“我们商定不触痛往事,只做寒暄。只赏芳草。”“我们就要分手/一同来唱歌吧/在你出发的地方”,孩子哪明白什么是伤痛?哪明白什么是分手?没有伤痛,没有分手做铺垫,寒暄和唱歌都是无病呻吟。我个人的看法,孩子是不适合读新诗的,尤其这么小个孩子,读点儿歌民谣还是可以的。
面对复杂多变的生命,你很难拿出证据,讲清楚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我这个诗人出身的父亲,每次听到葫芦娃在背诵诗的时候,就有点伤感和惭愧。我的孩子读的不是自己写下的诗篇,而是别人的诗篇,总有种让孩子识贼做父的感觉。
我试图从自己几千首诗歌作品中,挑出几首来,供葫芦娃朗诵,可惜的是都不是很满意,里边总有些灰暗的,甚至是阴暗的成分。那之中对人生悲观的情绪与对世界愤恨的态度,与儿子的色调是格格不入的。于是,我开始改变自己的诗路,希望写得干净一点,写得温暖一点,写得轻松一点。把所有的读者都当成自己的孩子,这样也许才能写出好诗吧?不然,人家为什么要读你的诗呢?如果你的诗不能给人以力量和净化,而是给人更加悲观与愤恨,那对人不是一种伤害吗?
开车带葫芦娃出门时,小青会把课堂搬到车上,先让葫芦娃温习一遍过去念过的古诗、新诗或者是三字经,然后教他认识生活中的一些常识。不明白为何,小青对汽车尤其起劲,也许这是个汽车时代,只有汽车是川流不息的,是来来往往的,是车水马龙的。这便是葫芦娃最先学到的三个成语了。我周五不上班的时候,就带着葫芦娃坐公交车,去半路上接小青下班。我们约定的地点是一个立交桥,我牵着葫芦娃站在立交桥上,葫芦娃看着下边的汽车,便能说出一大串与此相关的成语。
小青对葫芦娃最早的教育,就是从认识汽车开始的。首先是认识汽车的品牌,福克斯,越达起亚,奔驰,宝马,悍马,蓝博基尼,上海大众,斯柯达,每次到街上,无论是汽车停在路边,还是从身边经过,他一眼就能认出是什么品牌。第二是认识汽车的类型,救护车,消防车,洒水车,警车,大卡车,面包车,大吊车,挖掘机。小青不明白从哪里弄了几句京剧,是关于大吊车的,唱词是:大吊车,真厉害,轻轻地一抓就起来,哈哈哈……母子两个人,每遇到一次大吊车,不约而同地就会“哈哈哈”地唱上一遍。有一次,是黄昏时分,葫芦娃看着天边,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房子在长高,
太阳落下去了,
影子越来越多,
清障车马上要开过来了。
第三是认识什么是高速路,什么是高架桥,什么是大马路,什么又是隧道。对于这些道路的识别,我们给他的解释是,高速路是不能走人的,高架桥是在空中走的,隧道是从地下走的。有一次,在高速上,遇到了一只狗,他说这不是高速,有人走的地方就不是高速。小青给他解释,那是狗,狗不是人,高速上不能走人,但是可以走狗,狗不小心爬上去的。
葫芦娃立即问,它不是人,那它是什么?
小青说,它是狗。
葫芦娃说,它是狗,狗怎么能上高速呢?
小青说,狗是自己爬上去的。
母子俩个就这么绕着圈子。
第四是认识各种车的功能,包括救护车,消防车,警车,也包括公交车与出租车。有一次,晚上带他出门散步,发现一片阴暗的地方停着一辆警车,葫芦娃兴奋地冲上去,又拉车门,又拍车窗,围着警车转圈子,偶尔还做出一个开枪射击的手势。我原以为车里没人,就任由他去闹,没想到闹得动静太大,车窗终于摇了下来,一位警察说,赶紧把孩子带走吧,我们在办案呢。警察一露面,把葫芦娃吓得不轻,一溜烟地跑掉了。后来才明白,警察守候在这里,是在不动声色地伏击小偷呢。
葫芦娃最熟悉的,是出租车,他只要打眼一望,是海博、锦江,还是大众、强生,连法兰红这些小公司,他一样认得清清如水,还有车牌号码也一并认了。另外,什么是路灯,什么是车灯,什么是霓虹灯,对葫芦娃来说都是小菜一碟。路灯像豆芽,车灯像青蛙的眼睛,霓虹灯像妈妈的某件衣服,我都不相信这些形象生动的比喻是出自这么小个孩子。
认识这些物事与字,对孩子到底有多大意义,我真是无法估计的。
其实我小时候,也是过目不忘的,有一阵子农村在扫盲,我爹我妈都是大字不识的文盲,家里发了一本农民识字课本,我在外边听人家读过一遍,便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记下了。有天晚上,我爹正坐在床上认字呢,我夺过课本背诵了一遍,可把我爹给吓坏了。他赶紧把我妈喊来问,会不会是神仙附体了?我妈为这事儿,四处表扬我——这是我妈一生中唯一对我的表扬。但是具体背诵下来的是什么内容,如今一概是不清楚的,连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所以对于这样的教育,我在心里是有抵触情绪的。不仅这些东西是冷冰冰的,是僵硬的,是毫无艺术感的,而且太有时代感与地域特色了。比如汽车品牌,我小时候叫吉普,是帆布的,现在哪儿还看得到呢?随着孩子的成长,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品牌也都在变。他现在认识的,都会被淘汰的吧?有些牌子不会淘汰,样子肯定是会被淘汰的。比如出租车,有一次去杭州,葫芦娃指了指说,这是大众,这是锦江。不明白他是凭着颜色,还是车型,这么判断的,反正离开了上海,他的判断就错了。
另外,认识什么是高速路什么是高架桥的意义又何在呢?还有各种各样的灯,都是发光的,都是为不同目的发光。随着孩子长大,生活阅历的增加,这些东西自然而然就会了吧?
我希望能教孩子认识自然界的东西,比如什么是老虎,什么是斑马,长颈鹿是站着睡觉的,恐龙是在什么时候灭绝的。起码得教孩子认识一些植物,认识一些花草,认识蓝天白云,这不仅是知识普及,或许还可以引导他热爱自然,由此热爱生活和生命。
我终于忍不住了,在小青教葫芦娃认识钢铁水泥的时候,我就教葫芦娃认识路边什么是梧桐树,什么是冬青,什么是玉兰花。葫芦娃对什么都会感兴趣,对什么都过目不忘,我认为这是天才。
小青有一次忍无可忍地说,你认为这是天才吗?他喜欢爸爸,每次你进门,他扑上去给你一个热烈的拥抱,也是天生的吗?我只能告诉你,这都是培养出来的。教他认识一些东西,起码有两个好处,一是让他增强记忆力,二是提高他的观察能力。记忆力就像一个气球,你越吹就越大,装的东西就越多。还有观察力,五花八门的汽车,你能认出来吗?你凭什么认出来的,但是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不管他依据什么,这就是观察力。
对于小青的说法,我还真是见证了很多。葫芦娃的观察力,尤其是注意力,真是比我们强大多了。有一天下午,我们开车经过虹桥机场,他突然指着天空说,月亮与飞机都在飞,月亮没有人,飞机上有人。还有一次,大白天,有一排路灯,几盏开着,几盏未开,我们并没有注意到,因为在太阳底下,灯光实在太微弱了。他却指着说,有的路灯死了,有的路灯还活着。还有一次,有一棵行道树倾斜了,恐怕是刚刚刮过台风,他说,那棵树没有站好。还有一次,他指了指我们家的门把手说,坏了,得修。我们大人,已经被日常生活所累,对所有不正常的意外的事物,恐怕会视而不见,但是他却能准确地看透。
我们家里的识字读物,已经是堆得像山一样了,各种各样的都有,有汽车标识,有通用文字识读,有拼图。由认识,到说话,到识字,都是以一贯通的。近些时间,我们家的过道里,厕所里,到处都贴上了字母表与加法口诀表,他已经开始认识拼音与英文字母,还有加减乘除运算口诀了。
在说话方面,他经常会蹦出上海话,如今是上海话与普通话并行的,上海话好像没有他不会似的,像小赤佬,小港督,什么都会用在我的头上。像我们这种异地杂交式的婚姻,他应该会用四种语言说话,还有我们老家商洛话,还有小青老家南通话。可惜的是这两种话,在外流落时间长了,自己都不会了,更何况是这么小个孩子。
他原来只是朗诵,只是认识字,现在他还会造句了,不时会提一个问题,很多问题让你很难回答清楚,比如什么是公共汽车,什么是天空,什么是结婚。我们带他去祭过一次他的外公,他问外公在哪里,小青说,外公死了。他又会问,什么是“死”。丈母娘嫌他太闹腾,说是把人累得半死不活。他又会问什么是半死不活。这些问题,你不回答不可以,你回答的时候,又不能从概念到概念,而且特别难用一句孩子的话简单概括出来。
小青把“死”与“半死不活”这个问题,终于推到了我身上。我当时刚下班进门,就回答他,死,就是不能出气了,不能吃饭了,不能说话了。他又问一句,那桌子不能出气,不能说话,不能吃饭,它是不是死了?我只好回答他,是的,桌子是由树木做的,树木原来是活的,砍掉之后做成了桌子就成死的了。他又问我,什么是“树”?什么是“做”。我对“半死不活”的解释是,爸爸上班辛苦,已经被累得半死不活了,我装作有气无力的样子,给他示范。
他又问什么是“上班”。
反正一连串的问题,非得把你打倒不可。
只有面对一个孩子,面对一个处处都很新鲜的孩子,我才发现自己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多么浅薄和无知。
我们天天在吃饭和睡觉,其实我们都不明白什么是吃饭和睡觉。
更别说搞清楚吃饭与睡觉背后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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