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2017年3月31日
采访地点:南京大学鼓楼校区
采访整理:朱笑言、张益偲
作者简介:秦亦强,江苏南通人,1962年生。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物理系,现为南京大学现代工程与应用科学学院教授、副院长、博士生导师。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是七八届应届高中毕业生,1977年下半年学校通知了大家恢复高考的消息。当年很难找到参考书,仅有的参考书都是“文化大革命”之前印刷的,在这种情况下,复习完全是靠自己。那时考试跟现在不一样,当时是全国统考,但有个初考,初考是由各地级市组织的,对应届生和往届生的分数要求不一样。
当时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政审。我有一个中学校友,比我们高四届,他跟我们家是邻居,他的父母是老师。他父亲按照过去的说法是“右派”,于是他毕业以后就去插队了,但是他非常自信,相信以后知识会有用的,所以他在插队期间自学英语。高考的时候,他考到了现在的苏州大学,当时叫江苏师范学院,但大家都拿到录取通知的时候,他还没拿到,可能就是政审没通过。但是我感觉当时还是有很多珍惜人才的领导,他最终还是拿到了录取通知。他毕业以后,刚好外交部招翻译,他就被选中了。之后他做过赵紫阳、邓小平的翻译,后来联合国在各国招工作人员,他应聘成功,一直在联合国工作。
1977年初考的时候,我们也去参加了,考了以后分数也不错,但是因为我们是应届生,当时还没有毕业,基本上没人参加后面的全国统考。七七、七八级高考录取学校分类不像现在这么明显,由于各种原因考到差一点学校的考生不一定水平不行,大家都是百里挑一的优秀人才。我们那年高考英语是不计入总分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大家考完英语以后最开心,因为没有分数的压力,我们的英语一般都是考二十分左右,其实很多现在的优秀中学英语老师,是在那个时候参加高考的,他们读了师范学校的英语专业,到中学里任教。他们都是人才,只不过当年基础教育整体落后,才形成了“千军万马闯独木桥”的局面。
我们那时候参加高考入学学生的背景非常复杂,有一些是1966年到1968年高中毕业的“老三届”,有一些考生已经工作一段时间了,还有就是像我这样1978年高中毕业的应届生。我们比较幸运,感受到了高考给我们带来的变化,高中毕业不用上山下乡了,直接进入高校学习。七七级是1978年2月入学,我们七八级是1978年的9月入学。当时考生的年龄也是参差不齐的,我们应届生一般都是十六周岁——那时候六周岁上小学,小学六年,初中只有两年,高中也是两年,加起来是十年,所以我们是十六岁上大学。也有一些“老三届”知青,他们上大学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
我们当时可以填五个志愿,我的第一志愿是南京大学;第二志愿是南京工学院,就是现在的东南大学。当年南京大学在江苏招的学生还是特别多的,我们一个班一共三十八人,大部分都是江苏籍的。选择物理专业,是因为我中学的时候只有物理、数学好。我们当时没有报考专业指导,比如说航空航天、机械电子、金融管理等,这些专业背景我们不了解,也没有老师介绍这些专业。当年物理系的录取分数线比计算机、商学院录取分数线都高。因为当时有一个说法,“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看起来,当年我们选专业太窄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
报到的情节我还是记得非常清楚的。我从南通坐上海到汉口的长江轮过来,当时心里还是比较激动的,因为是第一次离开家乡,第一次来南京,但是感觉南大在接待方面,更多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火车站,因为火车送来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下关的四号码头,没有南京大学的新生接待站,等了很久来了两个老师,其中一个是心理研究室的桑志芹老师,记得当时她是化院的辅导员。
当时南园宿舍有几栋楼,二、三舍是学生住的,一号楼是原来的校医院,二号楼主要住女生,三号楼主要住男生。靠东面的的四、五、六号楼,有好多是专门给年轻教师住的,那时南大教师的住宿条件也非常差。我记得我们那个时候住在三舍,前两年还在,现在拆了以后重建了,就在食堂对面。三舍前面的四舍,是在我们读书期间建的,当时叫新甲楼,后来还建了新乙楼。宿舍条件确实非常差,一间房子住九个人,而且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要求不一样,比如有的人爱抽烟,当时我们很少在房间里呆着。后来搬到新甲楼,条件改善了许多。
刚入学时吃饭是一起吃桌餐,大家来齐了才能吃,每桌一个牌子去领菜,一桌子五个菜,八个人就吃五个菜,大家一起打饭吃饭。刚开始的时候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就在桌子边站着吃饭。后来慢慢改成了用饭盆自己去打菜打饭。刚入学时我们的助学金是十四块七毛,后来涨到十八块七毛。如果家庭比较困难的,还可以再申请三块钱,就是二十一块七毛,二十一块七毛足够生活的基本开销,家里就可以不用负担基本生活费了。那时候我们还有一些基本福利,每个学生都有南京户口,有户口就有粮票、烟票和其他一些票据,有一些南京特产凭票供应,所以我们逢年过节买一些南京特产带回家也是非常开心的。
南京大学的特点就是早上我们不用出操,其他高校大部分都要出操。我们没有班主任,每个年级有一两个辅导员。那时候我们还经常集体出游搞一些活动,去玄武湖划船,去欧阳修的故居、李白的故居——就是采石矶——安徽的那些地方我们都去了,栖霞山我们也去过,还组织了不少活动,有不少珍贵的照片。
我们上大学时,对政治对品德还抓得非常紧。我们班的一个同学,他在入学前就是党员。但他就是在英语学习上花的时间过多,在开党员大会的时候也听“美国之音”,后来加上一些其他原因受到党内处分。我们也有几个比较出色的同学,都是由于恋爱过程中的行为,受到学校处分,影响了今后的发展。其实他们都是优秀的专业人才,如果在平时能够及时交流和正确引导的话,都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很可惜。我们这批当年的毕业生确确实实在各个岗位上都为社会为国家做出了贡献,有几个特例就是因为政治原因被埋没了。还有一些才华横溢的同学。到了不适合他们的企业,发展也受到很大影响。
我们那届南大物理系,一共两百多人,六个专业。包括晶体物理,声学、无线电物理、磁学、低温、核物理。物理系女生很少,我们班三十八个人就四个女生,大概十分之一到九分之一。我们这一届当时出了一些人才。核物理专业的好多都到基地去了,所以他们班将军比较多。我们这一届到目前有一名中科院院士,是核物理班的吴岳良同学,半导体班的金小桃同学目前是国家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副主任。还有一些同学,毕业后出国了,现在多人回国入选了国家“千人计划”,继续为祖国作贡献。
我们那一级有不少“老三届”,年龄最大的是1946年生的,1946到1949年生的比较多。他们跟我们的年龄基本上就是两倍的关系。我们应届生和他们“老三届”,对学习的态度有所不同。“老三届”和有过工作经历的同学,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学习非常投入,非常认真。而我们这批应届生,十六岁上大学,到学校里如果把握不好的话,就会迷失自己。总觉得学习没有那么迫切,没有那么来之不易,所以就不是非常努力。那个时候如果有班主任或者辅导员来引导,结果就会不一样。现在很多家长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他们会跟孩子讨论未来的规划。那时候一般的父母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规划未来,就完全靠学生自己。做得比较好的是这些“老三届”和有过工作经历的同学,他们有工作经历和社会阅历,也年长一些,对社会就有比较深刻的认识。那时候学校的图书馆、阅览室、教室都非常紧张。我们现在鼓楼校区的郑钢楼,原来是教学楼,只有为数不多的教室用于自习,当年校园里还有一些平房用于上课和自习。图书馆很小,就是现在位于樱花道的老校史馆。那时候借书比较费事,要把填好的书单递给图书管理员,他(她)们进去找到书抱出来。由于学校没有足够的自习空间,所以很多人就不得不在宿舍里学习,在宿舍里学习,很显然学习效率就会受影响。我是应届生,我们参加高考的心态是不觉得高考有多么难,不觉得压力很大,也没有很好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更多的是兴奋,年轻人可能就是想去尝试一下新鲜的东西,也许去农村里插秧、养猪也是挺有乐趣的,但真正在农村长期生活过的人心态肯定不是这样的。我们的心态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敢尝试。但是说到底,学习的投入程度还不够。
南大物理的课程体系还是非常好的,师资力量很强,老师特别好。我们的任课老师,水平非常高,都非常有亲和力,对学生非常热心,对学生的辅导都非常细心。那时候很重视教学,学部委员(院士)、资深学者都给我们上过课。对我们影响特别大的,一个是龚昌德院士,一个是蔡建华先生。蔡建华先生跟龚昌德院士是齐名的,可惜英年早逝,他们都在物理方面有很出色的成就。龚昌德先生上课非常诙谐,也很形象,我们都很愿意听他的统计物理课。蔡建华先生文革期间被迫害,手指有残疾,他上课仅拿着粉笔,不带任何东西,完全凭记忆来上课。量子力学的推导非常复杂,他就完全靠记忆自己推导出来,而且特别严谨。记得当时七七级的人告诉我们,蔡建华老师量子力学课很严格,他们班里三分之一都不及格。我们都很担心,碰巧蔡建华先生的女儿就在我们这一届,是声学班的。他为了避嫌,让辅导老师出考卷,所以那次我们的通过率相对高许多。
我们入学时南大还没有进入国内一流大学之列,地位实际上比现在要低。南京大学、复旦大学、南开大学,山东大学、四川大学、吉林大学、武汉大学、中山大学、厦门大学等,这些学校基本上是一个档次的。1985年到1986年,国家提出要重点建设若干所高校,但是第一批没有南大。南大的学生就说,南大成了二流,我们变成“二流子”了,后来曲校长重点抓了S,把南大拉了上来。南大通过这三十多年的努力,地位还是提高了很多。
我们在大学课堂学习之余,更希望有动手实践机会,所以就有一批学生经常去南京的无线电元器件厂,现在鼓楼医院对面的双龙巷,新街口地区都有。我们就拿着证明去买晶体管、电阻,电容和喇叭等,买了回来装半导体,把半导体收音机装响了,觉得特别开心和激动。我们那一批应届生很多大学毕业以后,想赶快走向社会,因为我们没接触过社会,继续读研深造的不是很多,后来一些研究生都是出去工作了几年,发现这个社会没有想象的那么完美,工作也没想象的那么顺利,所以回头来再读书。其实说到底有的人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就是做学问做科研的,到社会上、到工厂里,不一定能发展得很好,所谓人尽其才。
分配工作的时候,像南大这样的综合性学校实际不占优势。现在的一些领导干部,他们都是来自于机关。他们为什么会到机关呢?因为他们很多是从专业院校(比如农学院,交通运输学院)毕业的,农学院毕业就去农林厅、财政厅。我们一起高考的一个中学校友,南京农业学院毕业就直接分配到省财政厅,后来官至副厅长。而南大这样的综合性大学,没有和哪个政府机关是对口的,这就导致我们的分配方向非常少,多数分配到研究所,或者到工厂。当时南京有很多电子厂,比如说熊猫。熊猫在南京是首屈一指的好单位,当时叫七一四厂(南京无线电子厂),它和七三四厂(南京有线电子厂)都带有军工色彩,待遇都非常好,都不愿意到南大招人。在山西路有个南京电子管厂,迈皋桥有个华东电子管厂,南京还有很多厂,比如说半导体器件总厂。所以我们毕业的时候就是到研究所,能够到这样的电子厂家就是很理想的了。现在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用人单位招聘很多都要求“985”大学,综合性大学有很好的去处。我们当年的分配,不知道是学生自己的因素还是家长的原因,都不想离开家乡。其实有的单位挺好的,由于地处外地都不愿意去。江苏的学生,都喜欢在江苏工作,南京不行的话,镇江、无锡、苏州都好。到了企业以后才发现,都是那种简单的电子元器件——电阻、电容、晶体管生产。后来这些企业大部分都倒闭了。
境界从此开
大学对我整个人生的轨迹、命运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因为在大学里不管是混了四年,还是认真读了四年,都能接触到特别多的资源,知识渊博的老师、各种各样的校友、各种各样的来访学者。记得有一年学校邀请了诺贝尔奖获得者巴丁访问南大,去听报告的人就很多,教室都挤不下了。主持人开玩笑说:“大家不要挤了,不要来听了,他的英文讲得很差的。”巴丁为什么有名呢?他是两次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一次是对低温超导B理论的贡献,一次是晶体管的发明。当年我们就在教学楼二楼的一个教室听了他的报告。这样的一些活动,对我们的影响非常大,开拓了我们的眼界。
在南大学习期间,南大在全国高校率先开设了大学语文和美术鉴赏课程。这两门课程对我们的影响也是巨大的。我有一些文学和艺术方面的知识就是在那个时候学到的。当年南大也在国内高校率先实行了学分制,修满学分就可以提前毕业,当年我们有一批同学修满学分提前半年和七七级同学一起毕业。大部分提前毕业的同学都是出国或读研究生了,就我和声学班的沈重明分配了工作,他去了南京大桥机械厂,我分配去了解放军通信工程学院。我们这批提前毕业的学生的毕业证书用的是匡亚明老校长的印章。
我感觉南大当时虽然不是很出名,但是三十多年毕业生里院士、杰青众多的原因,就是南大地处江浙沪一带,招收的江苏学生多,经济、教育条件较好,这一带的学生那时候除了北大、清华,高考成绩好的优秀学生基本都到南大来了,也有一些可以去北大、清华的学生来了南大。那个年代学生都不太愿意离开家乡。江苏考生就上江苏的高校,报考学校主要都是家乡附近的,所以这一带比较优秀的考生,都到南大来了。南大近四十年来培养的这些毕业生为近年来南京大学地位的提升也做出了贡献。
——南京大学历史学系七七?七八级校友的高考追忆
注释
[1] 1里大约等于0.5千米。下文同。五六十里,大约等于二十五到三十千米。
[2] 一百里,即50千米。
[3] 1里等于0.5千米。
[4] 1公里等于1千米。下文同。
[5] 此处应为老师记忆错误,1977年江苏省高考语文考基础知识和作文。
[6] 1英寸大约等于2.54厘米。
[7] 六六届、六七届、六八届,分别指1966年、1967年、1968年初、高中毕业生。下文同。
[8] 七七级,即1977年参加高考1978年春季进入大学的人。七八级,即1978年秋季进入大学的人。下文同。
[9] 七六级,即1976年进入大学的人。下文同。
[10] 此文中七六届、七七届、七八届,分别指于1976年、1977年、1978年高中毕业生。下文同。
[11] 应为数学系,计算数学专业。南大计算机科学系于1978年成立,1993年更名为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
[12] 南京大学海外教育学院的前身。
[13] 南京大学历史系茅家琦教授,陈红民教授的硕士生导师。
[14] 高抒,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地理学系,现为南京大学教授、兼任华东师范大学河口海岸学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原南京大学地理与海洋科学学院院长。
[15] 出国进修人员英语水平考试。
[16] 龚放教授是南京大学中文系七八级的毕业生。
[17] 1里大约等于0.5千米。下文同。
[18] 即南京大学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
[19] 1华里等于0.5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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