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沙掩埋的归路-荒漠寻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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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匪窝子里有会武功的人,如果会武功的人多,武功比我们高强,我们二人就难逃虎口,尽量昼伏夜出或大风天赶路寻找罗师傅。可是沙漠里难找到水源,驮在马背上的牛皮袋子里的水不多了,每人怀里揣着两块巴掌大的大饼。我身上有两块银元,能碰见蒙古包就好了,买点儿能吃的东西垫饥。因三年前大人们带我们二人在沙漠里走了几天,才走到练武功的梧桐窝子里。

    我们往东走到第二天夜里,半边月牙儿落入了沙海里,牵着蒙古马翻过几道沙梁子,又一条高沙梁子横在前头,蒙古马不往前走了。经历过一次劫杀场面的蒙古马,警觉性特别高。我停下来用鼻子仔细闻,不大不小的东风里有股怪味儿。

    尕东子说了声,不好,东风里有血腥味儿。

    我们二人丢下蒙古马,爬上高沙梁子顶,沙梁子下是一条宽沙沟,沙沟里长着一些不知名的树木,黑黝黝的影子立在沙沟里。

    我们下去看看,如果有人发现了我们就快跑。尕东子对我耳语。

    我已饿得腿肚子打颤,吃些大饼再下去吧?万一被土匪发现追过来,跑不动。我呼吸急促地低声说。

    我们趴在沙梁子上,各自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一块大饼,赶吃完,东天已经发白了。两个人以黎明前的灰暗做掩护,慢慢走下沙梁子。沙沟里血腥味儿更浓了。往沙沟底芨芨草丛里走了几十步,先碰见一峰没了四条腿的死骆驼。再往前走了几步,碰见一具人的尸体。就再不敢往前走了,停留了一阵子,转身猫腰往回走。边往沙梁子上爬,边脱下衣裳抹掉留在沙地上的脚印。

    爬上沙梁子顶,趴下继续观察沙沟里的动静。

    东风住了,天渐渐亮了,呈头北尾西南弯弯曲曲的沙沟里长着稀疏的梧桐树和芨芨草,草丛里躺着两峰死骆驼,一匹马,十几具人的尸体,没瞅见一个活物。

    沙沟呈北高南低之势。走下沙梁子,回到蒙古马跟前,牵马去沙沟上游吃草、找水源。可是沙沟里没有水源,却能长芨芨草和梧桐树,饥不择食的蒙古马,连枯黄的芨芨草莛都吃进了肚子里。

    我想在草丛里找到能吃的野菜,偶尔发现一片沙地上有牛羊皮抹过的印子,不由得说了声黑喇嘛。尕东子急忙跑过来,二人眼睛盯住牛羊皮抹过的印子爬上沙梁子顶,那道印子朝南方向去了。站在沙梁子顶上朝南望去,远处有三个黑点儿时而出现在沙梁子上,时而隐没在沙沟里。三个黑点儿是啥人?便朝三个黑点儿追去。我们爬上沙梁子时猫下腰,走下沙梁子直起身,这样往前追了好大一阵子,离人影几百步了,看清那三个人手里没有拿刀枪,不像土匪。

    再翻过一道沙梁子,突然出现在三个人面前。三个人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沙地上,如捣蒜般向我们二人磕头,异口同声地说要我们饶他们一命。

    尕东子说,我们不是土匪,跟你们一样是逃难的人。

    那三个人齐齐抬起头脸,竟然是两张二三十岁、一张十四五岁的女人脸。我们二人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我向三个女人说了我们拉骆驼去包头,返回途中遭劫,打算找回被劫匪抢去的骆驼和货物的经过。

    年长些的女人告诉我们,她们三个人是甘肃金塔人,三天前一伙土匪窜进她们村庄,抓住十一个年轻女人,绑在土匪们的马背上,朝沙漠深处走去,她们拼命挣扎,喊救命,村里的男人们被马家军抓去当炮灰,没人来救她们。土匪们带她们往沙漠里走了两天三夜,昨天下半夜在一条沙沟里停下休息,遭遇另一伙土匪。两伙土匪相互一阵拼杀,抓她们的这伙土匪被另一伙土匪打跑了。在两伙土匪相互拼杀的时候,她们十一个女人乘机逃跑,往一道高沙梁子上爬去,沙梁子顶上溜下来一股沙子把她们埋住了。赶她们三个人钻出沙堆,土匪们已经离去,丢下两峰死骆驼,一匹死马,十几个土匪的尸体。那八个姐妹永远留在了那道沙梁子里。她们三个人拾到半牛皮袋子豌豆瓣料,一张牛皮,把料袋子放在牛皮上,拖着牛皮往南回家的方向逃。

    那两伙土匪都啥模样?尕东子问。

    土匪吗,都是一个模样,只是抓我们的这伙土匪马尾巴上没吊牛皮,另一伙土匪马尾巴上都拖着一张牛皮。以前听村里男人们说,黑喇嘛的人马尾巴上都拖着一张牛皮。瘦女人说。

    他们朝哪个方向跑了?我问。

    朝西南方向跑了。年长些的女人答。

    上回抢劫我们二十六峰骆驼的就是黑喇嘛的人,这里咋也有黑喇嘛的人?我说。

    听我们村里男人们说,口里战祸不断,很多土匪打着黑喇嘛的旗号,躲进沙漠里杀人越货。年长些的女人说。

    我们赶紧吃些东西,朝南去找黑喇嘛的人,想办法把两链子骆驼夺回来。尕东子说。

    不去找罗师傅了?我问。

    沙漠这么大,啥时候才能找到罗师傅?罗师傅究竟在哪里?我们也朝南找找看。大家吃点儿东西快赶路,有了这张牛皮抹脚印,我们啥时候赶路都不怕把脚印留在沙地上了。

    年长些的女人说,看来这两个尕兄弟没吃的东西了,来,我们大家都吃些豆瓣料垫垫饥。

    我和尕东子没客气,伸手从牛皮袋子里捧豆瓣料吃。豆瓣料用水泡过,捧在手里还有些潮湿,有股发酵过的酒香味儿。

    大家往肚子里填了些豆瓣料,牛皮袋子里还剩十来斤豆瓣料了。年长些的女人说,两个尕兄弟再往衣袋里装些豆瓣料,你们路程还很远,我们三个人再往西南走两三天就到家了。

    牛皮袋子上有血迹,不知是人是马是骆驼的血。我往我的一个粗布褂子衣袋里装满豆瓣料,掏出一个银元递给年长些的女人。女人不接,说,大家都是逃难的人,这袋子豆瓣料,是我们从刚才那条沙沟里一匹死马跟前拾来的,咋能收你们的钱。

    这时正在往衣袋里装豆瓣料的尕东子惊叫一声:咦,这是啥东西?

    大家的目光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过去。他手里托着一个稍大于拳头的红铜小方盒。

    大家叫他打开铜盒看看里面放着啥稀罕东西。他小心翼翼打开铜盒,铜盒里射出一道刺眼睛的金光。大家好奇地立马将他围住。

    铜盒里是一男一女两个小金人骑在金跷跷板上,尕东子用手掌将铜盒托平,骑在跷跷板上的两个小金人就一上一下地摆动个不停。他的手掌倾斜,两个小金人才不动了。

    我说,土匪把这个宝贝小铜盒放在料袋里干啥?

    可能是那个年轻驼商从口里为他的媳妇买来的定情物,怕被土匪抢了去,偷偷放在料袋里,最终还是被土匪抢来了。尕东子说完这句话,望了一眼那个年纪最小的女子,小女子低下头往后退了几步。

    尕东子把铜盒放进料袋里。

    年长些的女人说,铜盒子是这个尕小伙先看见的,就归他了。

    尕东子说,这个铜盒子是藏在料袋子里的,料袋子是你们三个人拾来的,铜盒子理应归你们三个人。

    一直没吱声的瘦女人说,你们两个人都不要争了,这一路还吉凶难卜,铜盒子就放回料袋里,如果能顺顺当当走出沙漠,大家分手的时候再还给这个尕小伙。

    我沿原路找到在沙沟里吃草的蒙古马,牵到大家跟前,将那张牛皮拴在它的长尾巴上,男女一行五人朝西南方向走去。已经到日当午,大家又热又渴,远处有河流流动的虚幻景象,走了半天就是走不到跟前。我说了句:远处要真是河流,走到跟前了痛痛快快洗个澡该多来劲。

    尕东子对我低声说,你咋能在女人跟前说洗澡。言罢,把马背上的牛皮袋子拿下来,让大家每人喝了一口水润润快要冒烟的嗓子。水袋子挨到那个小女子跟前时,乘大家不注意,他对小女子低声说,你年纪最尕,多喝两口水。

    这话被年长些的女人听见了:她也不尕了,今年已满十六岁,跟男人订婚半年,男人被马家军抓去当兵,没能回来。家里人去问马家军要人,马家军用两个银元和一堆大话把他们打发回来了。

    小女子低头抹眼泪。

    我和尕东子一直牵着蒙古马走在三个女人的后头,那个小女子转过头朝后望了两回尕东子。尕东子对我耳语:这个尕女子的身条子和脸蛋都挺耐看的。我说耐看你就带回去像花儿一样养着,慢慢看。

    尕东子也长得挺耐看的,方头方脸,眉毛不浓不淡,总是沉着脸子想心事,就显得稳重牢靠,遇大灾大难能挺过去那种牢靠。一般儿子长得像母亲,他妈妈就长得耐看,不耐看不会发生跳井的事。

    他妈妈跳井后,他不愿回家了,我真心希望他把这女子带回去成个新家恩恩爱爱过日子。

    他叹了口气说:唉,这一路还生死难卜,咋好带上她?

    天黑了,一行人爬上一道沙梁子,望见远处有火光。有火光就有燃火的柴草,有柴草说不定就有水源,眼下水比金子都贵。尕东子说。

    走得离火光几百步了,蒙古马又停住不走了,叫三个女人和蒙古马蹲在原地,我和尕东子前去探听情况。两个人猫腰走得离火光百十步了,一股烧洋芋的焦香味儿钻进我的鼻孔,瞅见是穿一样军装的四个当兵的蹲在火堆旁,四杆长枪架在一旁。

    尕东子对我耳语:这里周围没瞅到别的影子,光是芨芨草墩。当兵的会武功的很少,这阵子他们的眼睛已被火光刺花了,我们悄悄走到火堆跟前,猛地冲过去先夺了他们的枪再说。

    我们二人的长枪在逃命的时候丢了,看见长枪我手心痒痒地点了点头。

    我们猫腰走得离火堆十来步时,我的脚下不知踩响了啥东西,当兵的听见响声说了声:有鬼!奔过去拿枪。我们一个箭步冲过去,夺过长枪,抡起枪托一顿胡乱打。他们四人吓得跪倒在地磕头求饶。

    我问:你们来这里干啥?

    他们说,一年前被马家军抓去当兵,几天前的夜里马家军跟共产党的军队打得难分胜败的时候,他们四人瞅空子偷偷逃离战场,怕马家军来追他们,他们拼命朝沙漠里跑。荒山戈壁到处有马家军,跑进沙漠里保险些,偷了些人家的洋芋蛋,跑进沙漠里迷了路。

    原来都是落难人,四个当兵的跟我们来到三个女人跟前,坐在沙地上休息了一阵子,又赶路。

    天亮,我们叫三个女人跟四个当兵的朝西南方向走,我们继续在沙漠里寻找罗师傅。两个年纪大些的女人不愿跟当兵的走,那个小女子说,她要跟我们两个尕哥哥走。

    年长些的女人说,这两个尕哥哥要回老远的家乡新疆镇西县,你也愿意去吗?小女子细碎如玉的牙齿咬着嘴唇没吭声。

    四个当兵的走远了,年长些的女人又说:到处都兵荒马乱的,谁的前头都是生死难卜,我们十一个女人这回被土匪抓来,如果不是遇上另一伙土匪相互残杀,我们得以机会逃命,后果真不堪设想。这尕女子名叫青稞,家里没啥人了,你们两个尕小伙谁能看上她,这阵子就把料袋子里的铜盒子拿出来,送给她做定亲物。她要是伸手接了,就说明看上你了,愿意跟你走,她要是不伸手接铜盒子,就没看上你们中间的谁,这样行不?

    小女子点了点头。

    我心里有马莲子,没动弹。尕东子伸手从牛皮料袋里拿出铜盒子,低下头朝小女子递过去。等了一阵子小女子才伸手接过铜盒子。

    尕东子脸红到耳根里。大家都一脸惊喜。

    年长些的女人说:青稞呀,铜盒子你接过来了,可你要想好了,你的这两个尕哥哥回家的路程还很远,一路上吉凶难卜,你这阵子后悔还来得及。

    大家的目光都盯在小女子的脸上,等她开金口。小女子的脸上滚落一串泪珠,她布满沙尘的脸蛋上留下两道显眼的泪痕,动了动嘴唇才挤出一句:我……死都不会后悔。

    年长些的女人一脸喜气地对尕东子说:尕小伙,兵荒马乱的到处闹土匪,你们的骆驼和货物被土匪抢去了,你们想找回来,很不容易。我劝你们还是带上这个女子,早些回家拜堂成亲吧。成亲后两个人好好苦几年,还能置办一链子骆驼。

    那天夜里,尕东子就跟青稞拜堂成了亲。

    半边残月挂在天幕上的时辰,一行人躺在沙地上休息,跑累了的两个年长些的女人很快就打起了呼噜。我看见尕东子和青稞站起身,双双朝百十步外一道沙梁子上走去。两个人爬上沙梁子顶,面向残月,双膝跪下,双手合掌,先向残月拜了拜,尔后相互对拜,两个人影就合二为一了。整个沙梁子都抖动起来。

    我的心也跟着抖动,一直抖动到进入了梦乡,在梦里跟马莲子拜堂成亲。马莲子头上顶着蓝花布头巾,我伸手摘掉她头上的花布头巾,露出她嫩白可人的脸蛋。尔后一层一层剥她的衣裳,衣裳剥光了,她身上也跟她的脸蛋一样嫩白。我伸手去摸她的脸蛋,她从炕上一跃而起抱住了我,我们二人融为一体,两个头两张脸相互对望着傻笑,一直笑醒来。金黄色的太阳已经跳出了茫茫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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