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八点半,阿宝都会去楼下拿报纸,然后走几步路穿过另一幢楼的过道直接抵达路边摊,买上十个生煎,心情大好的时候买十二个,然后再折入小超市拿一包艾喜香烟。这样的生活习惯日复一日,直到那个烫了满头绵羊卷的收银员大妈跟她说绿色艾喜卖完了,很快蓝色的也要没有了,阿宝才改选中南海。偶尔断货断得久了,阿宝也会忍住火气,跟收银员大妈聊个没完,顺便把手里那一大把生煎吃掉。
收银员大妈告诉阿宝,星雅公寓区里还有一个女人跟她一样抽这种韩国牌子的香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长得又高又瘦,一脸刻薄相,不像阿宝的皮相那么圆柔。超市里打工的女人们都爱把最后一条薄荷味的绿艾喜藏起来留给阿宝,不给那个刻薄脸女人。
三十年如一日,阿宝就是这么受中老年妇女的欢迎,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下巴浑圆,穿着土气,举止温良的女人总是比较容易被大妈们接受。所以阿宝成为社区唯一一家小超市的尊贵客户,哪怕半个月里都只是买够十五包艾喜烟,之所以选择薄荷味的,兼因它卖九块,加上十个生煎用掉五块钱,那就是十四块,多半情况下还能从大妈们手里拿回一块硬币的找零,这样就正好能投进她床头柜上的特大号日式桃花招财猫储蓄罐里。
阿宝有时候也会对那个跟她买同牌子香烟的女人产生好奇,可她在这儿住了三年都没见过对方的真身,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女人都只是收银员大妈嘴里的传说。直到某一天,她和一个睫毛涂得卷翘无比的浓妆女人一块儿挤到收银台前,齐声道:“拿一包艾喜,绿色的。”
结果收银员大妈说:“只剩最后一包了,你们换抽蓝色的呢?”
阿宝和那女人互看了一眼,面上都带着客气的微笑,最后还是阿宝拿了蓝色的,薄荷味的被那女人买走了。女人付钱的时候,伸出的右手有一截无名指没了,断口皱缩成一个茧,看起来很硬。
那时,阿宝的储蓄罐已经有足足两百零七块菊花图案的钢镚儿了,象征她和谭小磊分手的时间。
上篇:楼下的阿宝
一
从梦见自己荡秋千开始,阿宝就很喜欢装病,因为不装就得回公司上班,每天对着电脑里同一个操作系统昏天黑地地干活,她不喜欢。
事实上,没有人喜欢工作,但像阿宝那样因为突然在办公室晕倒被送进医院,从此就请起病假的员工还是非常少见。她不在乎收入,也没想过只拿基本底薪的生活要怎么过,反正每天消费控制在三十大洋以内,她就还能维持好一阵子,结果就这样等来了“开除通知书”。阿宝挣扎好几天,才做贼一般遛到公司办理了离职手续。办公桌上的一切都不要了,只是和另一个人做了一个简单的交接。跟阿宝交接的人是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她的顶头上司。她觉得和男上司交接会比较省力,他懒得打听她跟谭小磊掰了的事情,这让她觉得轻松。
失业对于阿宝来讲也算得上个秘密了,阿宝远在郊外的父母都不知道,还以为女儿在安稳上班和即将结婚中度日,过不多久他们就可以翻两床丝绵被,等着参加阿宝的喜宴。所以阿宝基本上不敢去父母那吃饭,宁愿在自己的单身公寓里啃面包。她很空虚,靠硬盘里的几百部电影打发时间,于是在三个月里长了五斤肥肉,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小母猪。
在超市争一包艾喜烟的经历,让阿宝见识到了大妈口中黑了几百次的“那个女人”,那天阿宝揣着蓝艾喜,那女人揣着绿艾喜,双双走回小区,踏进同一幢楼,甚至进到同一个电梯里。阿宝这才发现原来绿艾喜住的是六楼,阿宝是住五楼的,两人只隔了一层天花板,却整整两年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这让阿宝略微有些不安。可是,想起小学时那几个同学现在都混出头了,阿宝就有种无颜见乡亲父老的愧疚感,她天真地希望能给自己宅出一个光明的未来。遥想当年,她可是这帮人里混得最好的,大家都唤她老大,尽管那时她还只是小学四年级的孩子。想到这一层,阿宝就沮丧得像条狗。
“你也抽这个呀?”阿宝觉得应该和那女人套个近乎,毕竟她把绿艾喜让给她了,至少对方也应该表示感谢,如果没有的话,她就会很贱地反过来向对方示好。
“嗯,谁让我也叫这名呢?”那女人一直站在阿宝前头,拿背戳着阿宝的脸。
“啊?你叫阿绿?”
“你才叫阿绿呢!我叫艾喜。”
“什么艾喜?我看这种人不是小三就是小姐!”后来超市收银员大妈这样评价道。
于是,阿宝从此在心里默默称艾喜为“三小姐”。
自打认识了三小姐,阿宝就开始注意到一些电梯里的细节:比如每周一、三、五,她下楼倒垃圾的时候总能在电梯里碰见一个满头蓝发的文艺愤青,戴着无指皮手套,指节上文着“FK”,布包右侧别着一只映有格瓦拉头像的徽章;二、四、六则碰上的是西装革履的精英范儿绅士,某一次阿宝提着一袋垃圾刚走到电梯口,却见电梯门已缓缓合起,她隐约从门缝里望见一条艳蓝色领带,于是大吼一声,电梯门复又开启,正是那位西装绅士按开的。那绅士,嘴角有一粒痣,大眼薄唇的颇有卖相,就是没正眼瞧过阿宝。
这种偶遇对阿宝来说不算啥,但后来她有那么几回外出找朋友蹭饭,回来的时候也与他们各自狭路相逢,都是晚上八九点的时候,他们清一色都按的六楼。阿宝猜到,她每次躺在床上看安吉拉·卡特小说的时候隔着一张天花板听到细碎的叫床声是属于谁的,一、三、五叫床叫得像吵架,二、四、六则像良家妇女在手术台上接受剖腹产,“嗯嗯啊啊”的。阿宝卫生间外头装的空调外机上,一、三、五都会出现几个软利群的烟头;二、四、六则是某种荷兰牌子的深咖啡色烟蒂。每天早上清理烟头的时候,她就能知晓前一晚待在三小姐闺房里的是哪位。
再后来,阿宝就琢磨出了真相,文艺愤青和西装绅士都是奔着三小姐去的。她得出结论,这两个男人虽然风格迥异,却有几个共同点:一、都和三小姐有着神秘的牵扯;二、眼睛里都没有阿宝;三、他们早晚伤在三小姐手里。
这些男人在三小姐那里进进出出,不亦乐乎。虽然光顾阿宝家的男人也很多,但清一色都是快递员,送货,签单,道再见。
所以三小姐很讨人厌,事实上漂亮的女人永远不受平庸的女人欢迎。因此阿宝总是为谭小磊感到遗憾,她是多么正派的女人,在小区住了那么多年都安静到跟死了似的,以至于某天一位老太太在电梯里碰到她,还跟她说:“注意到510室没有?几乎没人住。”
搞得好像在510室住的阿宝是鬼魂。
夜深人静时,阿宝就坐在房间里默默检查她仅有的积蓄——两千三百八十一元人民币,她认为以每天二十块的用度衡量,这些钱能够她挨到明年三月份。三月是跳槽和招聘的旺季,她深信那时候她能找到新工作。于是阿宝开始躲在家里不出来,无论收物业费的工作人员把她家的门敲得多响,她都只是装死,八百六的物业费可是巨款,不能轻易流失。
直到某一天深夜,阿宝听到天花板上传来的吵架声变得震天响,她琢磨着是不是文艺愤青干得有点忒狠,把三小姐弄上天了。就在这个时候,天花板出现硬物碎裂的乒乓声,接着传来急促的足音。阿宝手里捧着书,眼睛却怔怔地盯着天花板,恨不得那里装了个透视镜,能让她一窥究竟。阿宝想起和谭小磊交往的时候,这男人没钱没房没车,除了会讲笑话之外几乎一无是处,但阿宝自觉不能太挑,男人嘛,凑合就成,于是跟谭小磊上了床,她在他身下叫得像只懒猫,寡淡的体会几乎能让她睡着。后来,两个人都对做爱兴致锐减,只约出来喝茶吃饭,然后谭小磊就打车送她回家,挥手道再见。
阿宝猜想,如此麻木的恋爱状态永远不会出现在三小姐身上。如果她是小三,那么危险的恋情就令其容光焕发,如果她是小姐,那么在男人堆里打转的人生又该是多么牛?
“不要脸!婊子!”想到这里,阿宝忍不住对着天花板大骂。
刚骂完,阿宝家的门铃响了,阿宝内心霎时波动起来。这么晚了会是谁?强盗?反正她有猫眼,看到陌生人在这个点来敲门肯定不会开。谭小磊?那就最好,这家伙肯定是对她思念成疾,终于来道歉了。事实上,阿宝已经忘记当初是怎么跟谭小磊分手的了,好像也没有具体原因,自然而然就淡下来了。但是,阿宝心里始终坚信,他们分手绝对是男人的问题。
阿宝咬着牙套上睡裤,抱着暖水袋走到客厅,对着猫眼看了一下,猫眼上映着一只变了形的女人脸,睫毛特别夸张,双腮刷成了桃色,表情像是要吃人。
阿宝开门,看着三小姐问:“什么事?”
三小姐说:“物业来过好几次了,你都不在家,他们委托我半夜敲你家门,替他们收个物业费。”
二
原本阿宝完全可以大吼一声“关你屁事”然后关上大门,可她到底心虚,就这样怔住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还欠我一包绿艾喜呢。”
三小姐倒也不怕生,虽然厚着脸皮往客厅里走,还换了双鞋架上的灰色男式棉拖鞋。那是阿宝给谭小磊准备的,现在分手了,鞋子就一直空着。三小姐就这样穿着谭小磊的拖鞋登堂入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阿宝的半盒蓝艾喜,抽出一根点着,吸了一口,皱眉道:“真没味道。”
“没味道回家抽去!”阿宝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没说出来,还很贱地把烟灰缸推到三小姐跟前,说:“你是不是跟人吵架了?”
三小姐勉强笑笑,说:“受不了他,男人到后来都这个德行。”
“什么德行?”
“臭德行呗!”
三小姐穿着一身粉樱图案的内衬绵丝绸睡袍,两条腿盘在沙发上,露出贴肤的肉色弹力打底裤。她的头发被一根黑色塑料圈绑在脑后,露出平滑的额头,皮肤很白,断指上的硬茧在奶黄色的灯光下散发出幽冥的气息。
关乎男人的德行,阿宝似乎和三小姐很有共同话题。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阿宝就一个劲儿吐槽谭小磊,他怎么个穷法,臭袜子三天不换,整天只会窝在她那儿打游戏,占用她珍贵的淘宝时间,就算出去吃饭,也会选在小区附近的一家肯德基,那些炸鸡块吃得她满脸爆痘痘等等。
三小姐就这么听着,一声不响吐着细软的烟圈,偶尔微笑点头。
事实上,阿宝已经在所有闺蜜那里都以同样的内容吐槽了谭小磊几百遍,直到闺蜜都听到吐,纷纷避瘟神似的避着她。但阿宝完全不自知,以为是闺蜜对她不够仗义,气到跟她们绝交。阿宝这个人,有问题从来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如今三小姐大驾光临,仿佛是上帝派来的天使,终于能让阿宝把已经吐槽了几百遍的郁闷再次得以释放。在她的心坎里,谭小磊永远都过不去,至少暂时还远远不能过去,直到她找到新的恋情。所以,三小姐耳朵里老回荡着“谭小磊”和“肯德基”。
阿宝唠叨了两个钟头之后,才想起来要关心一下三小姐的事,于是问她说:“物业不会派你来帮他们收费的吧,你到底碰上什么事了?跟男朋友闹分手?”
“我没那么无聊。”三小姐摁灭烟头,环视阿宝的蜗居,喃喃道,“挺好,挺好的。”
好什么呀?又破又小!阿宝心里这样想着。
就在这个时候,阿宝家的门铃又响了,阿宝装出满脸诧异,兴冲冲跑到门前对着猫眼看了一番,果然是文艺愤青找上门了。阿宝回头,发现三小姐就站在她身后,竖起食指放在自己嘴上,示意她别出声,然后蹑手蹑脚地又缩回到沙发上去了。
阿宝想了几秒,还是打开门,只见文艺愤青一脸愧疚地站在那里,阿宝这才将此人长相看了个过瘾——长得不是很帅,鼻子特别大,几乎占据整张脸的四分之一,眼皮一只单一只双,身材细瘦修长,使整个人看起来英气十足。这种小青年,应该在摇滚乐队里做个鼓手,或者直接去尼泊尔做个独旅者。总之,格调如此别扭的男人不适宜出现在三小姐身边,要命的是文艺愤青偏偏跟阿宝说:“不好意思啊,请问艾喜有没有在你这里?”
“艾喜是谁?”
“呃……是一个女的……”
“哦,原来是女的啊?还以为是条狗。”阿宝顿觉文艺愤青智商趋于负数,老实得比较奇葩。
“你怎么会想到她在我这儿?你又不认识我。”
“我不知道,我是打算挨个儿把六楼以下的门都敲一遍,碰巧敲到你这儿……”
“哦,原来如此……”阿宝表情严肃地点点头,“那你怎么就能肯定那女人在楼下某一户居民那儿遁着呢?”
“她穿了睡衣下去的,又没带手机,不可能走出这个小区。”
“那万一她去的是另一幢楼呢?”
“那就只有继续找……”
“好样的。”阿宝拍了拍他的肩,郑重道,“那就继续找吧!”
然后,她把门关上了。
沙发上的三小姐,已经笑得险些晕厥过去。
阿宝和三小姐就这样有了来往,当然,阿宝还是赖着物业费不交,三小姐来串门的时候摁铃总是三长两短,好让阿宝有个辨别。于是,阿宝也有了周末的意识,因为三小姐总是在周六、周日两天过来找她聊天,天南海北地吹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比如三小姐说自己以前是个游泳运动员,后来因为伤了脚筋,就退出了游泳队,去到一家做水处理的公司上班。三小姐说到这个的时候总是抬起一条匀称的大腿,还稍稍用力挤出一块肌肉,以证明她讲的是实话。但阿宝不相信,抑或说阿宝根本没把三小姐的运动生涯放在心上,她还沉浸在失恋的阴郁之中,所以她基本上更关心自己。通常都是三小姐说上一两句,阿宝的回复更为简短,接下来的时间就成了阿宝的个人脱口秀,还没有任何幽默风趣的切口混杂,纯属蹩脚叙事外加自我感觉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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