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的天空飞翔着各种各样的虫子。一种异样的气息在树木、山峦、溪流间缠绕。步年的脑子里想起“化石”两个字。步年来到天柱后就有点搞不清这里的时间,他觉得这里的时间按自己的方式流淌。这里的时间不是由太阳显现的,而是由那些古老的树木、神奇的昆虫和看上去极为原始的植被显现的。步年来天柱之前就知道天柱神秘莫测,现在他完全相信这里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他担心他和小荷花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变成虫子或别的什么。步年想,如果小荷花变成一只蝴蝶,可蝴蝶看上去一模一样,万一认不出来怎么办?步年想了个办法,在小荷花脖子上挂了一根红头绳,在自己脖子上挂了一根黑头绳。这样,如果变成虫子,也能彼此认出来。
他们在天柱住下来后,开始干村里派给他们的活。村里派给他们的活是看管天柱湖中的鱼及管理调节湖水的闸。另一个任务是让他们开垦山地,把天柱的植被砍了,种上番薯。因为这里是天柱,没有人愿意过来检查他们的工作。他们和虫子生活在一起,倒也自得其乐。至于他们是不是变成了虫子,他们不知道,自己看不见自己。不过步年发现了一个规律,如果他和小荷花相距足够远,小荷花会变成一只蝴蝶或别的什么,当小荷花走近时,又会变回来。步年问小荷花:我变成了什么。小荷花说:你变成了一匹马。但步年来到天柱以后不再像马儿一样在地上爬了。
刚到天柱的时候,步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很担心小荷花肚子里的孩子。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啊,这孩子一出生,注定是一个小四类分子,注定像步年一样要成为一匹马,注定要成为天柱的一只虫子。步年认为如果孩子注定了要受苦受难,那还不如不让他出生。
过了一些日子,小荷花的肚子依然瘪瘪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步年怀疑小荷花根本没怀孕,说自己怀孕纯粹为了骗婚。步年没向小荷花确证他的怀疑,他实际上在逃避这个问题。出于自我安慰,他把小荷花怀孕的事抛到了脑后。步年变得高兴起来,开始满山遍野跑。
天柱有不少好吃的野果子。山上有一种果子叫“野蓝莓”,吃多了能让人醉倒。步年喜欢吃野蓝莓,醉过去好几次,醉了就睡死在草丛中。等步年醒来,已是几十个小时甚至几天以后了。他醒来后看到身边聚集着无数美丽的昆虫,他抬头望天,要么看到蔚蓝的天空,要么看到近在眼前的星宿,这一切让他觉得身处仙境。他忍不住大声唱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身旁都会回头留恋地张望。他知道这是一首黄色歌曲,在村里不能唱,但在天柱可以唱。他想,天柱真他娘的自由,我可以随地小便,随处拉屎,随时性交,可以不穿衣裤,可以白天睡觉晚上不睡,可以唱黄色歌曲。在村里,这些事都不准干,一干就会挨批。步年觉得来天柱真的来对了。小荷花不知道步年醉倒了,烧好了饭等着步年来吃,却总也等不到步年,因此很生气。步年回来后她和步年吵架。步年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分。步年想,自己太贪玩,没有个约束,步年想了个办法,拿出唢呐对小荷花说:小荷花,解放军下命令用军号,总攻也用军号,你找不到我就用唢呐。唢呐虽然没军号响亮,但唢呐连着我的心,你只要吹起唢呐,我就是睡得再死也会听到,我听到唢呐就会跑到你的身边来。你连续吹五下,就表示叫我吃中饭;你连续吹十下,就表示叫我吃晚饭;你一下一下吹,就表示有急事需要我处理。小荷花认为这样好,有点军事化管理的意思了。步年、小荷花像光明村其他青年一样对神圣的军营生活还是很向往的。有了给步年下命令的途径,小荷花突然觉得自己大权在握。一个人有了权力就会滥用,小荷花会突然心血来潮向步年发出有急事的指令。正是夏季,天气很热,步年一路跑来,早已汗流浃背,跑到他们住着的草棚,发现什么事也没有,只见到小荷花一脸狡猾的傻笑,很想发点火。但步年想发火的念头很快就消了,上来的是另一种火,因为他看到小荷花没穿衣服,饱满的乳房像两只蜜桃那样对着他傻笑,他只觉得浑身饥渴,冲过去一把抱住小荷花。一会儿小荷花就大呼小叫起来。在村里不能这样乱叫,这样乱叫会让人觉得自己不是活在社会主义新中国,而像活在万恶旧社会的资产阶级公馆里。小荷花嘶声力竭的叫声很像电影里日本鬼子被八路军刺穿胸膛发出的一声惨叫。步年说:你喊得太响了,你这样喊恐怕村里人都要听到了,他们还以为这里又爆发了抗日战争。
步年来到天柱后,非常容易兴奋,一兴奋,下身就发胀。因为天气热,步年下面只吊了一条短裤,所以看上去很吓人。有一天,步年刚从屋里出来,下边的东西又想女人了。他的眼前都是小荷花赤裸着的身体。小荷花虽然黑,但她的身体美妙无比,凸凹有致,她的屁股和乳房让人忍不住想吃掉她。这样一浮想,步年一刻也呆不住了,他拔腿往棚子里跑,让他失望的是小荷花不在。小荷花也喜欢满山遍野跑。步年站在棚子外,对着天柱的群山高喊:小荷花,你回来,我想睡你了。回声立刻从四面八方传来,嗡嗡嗡的,就好像虫子在叫。步年叫了几声,没得到小荷花的回答,急中生智,回棚子里拿唢呐,对着群山吹了起来。他没和小荷花约定信号,只好吹曲子。吹什么,当然是吹黄歌。让步年扫兴的是小荷花没被他吹回来,倒吹来一大批虫子。他吹着唢呐在山上跑,虫子跟着他跑。他停下,虫子也都停下,围着他打转。虫子的样子很烦躁,就好像它们也发情了。步年觉得奇怪,他吹唢呐怎么把虫子引来了呢?是不是小荷花变成了一只虫子混在其中呢?步年瞪圆双眼,观察身边的虫子,有没有一只虫子系着一根红头绳。步年没找到。他就对着虫子骂道:死虫子,你们来凑什么热闹,当心我把你们捺死。步年心急如焚,觉得再不见到小荷花他会被欲火烧死。那些该死的虫子往他身上叮,有的还往他胯下钻,搞得他全身发痒,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再也吹不出调子。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往下一看发现他的脚已离开地面,他大吃一惊,情欲一下子消失了。随着情欲的消失,他从几米高的地方跌落下来,虫子也轰地一下全散了,消失在树林之中。他搞不懂自己怎么会飘起来,坐在地上出神地想这事。想了一会儿,他有了一个猜想,认为刚才自己离地面是因为千万只虫子叮在他身上造成的,是虫子的力量使他飘了起来。他怕虫再次把他带上天,他不敢再吹了。因为情欲的消失,他变得很安静,坐在棚子里等待小荷花回家。
小荷花回家后,步年问小荷花有没有听到唢呐声。小荷花说:听到了,你吹得像一个醉鬼。步年想,这个女人就是太笨,听到我这个吹法应该知道我的需要。步年把自己刚才的情绪说了一遍,顺便还说了自己飘起来的事情。小荷花听了哈哈笑,说步年是个下流坯子。步年说:我刚才下面胀得都发麻了,就好像吹足气的皮球。结果你没给我放气,虫子为我放了气。说了一会儿,步年和小荷花约定信号,吹一下表示回家上床,吹两下表示去天柱的湖中亲热,吹三下表示在野地里干那活儿。信号比较简单,小荷花一下子记住了。本来步年打算搞得复杂一些,比如用一首乐曲表示一个意思,考虑到刚才自己飘起来,步年不敢这么做了。吹一声两声虫子不会来,吹一首曲子虫子就会围住他,看来天柱的虫子还懂音乐呢。
说着说着,步年又有了感觉。步年说:小荷花,我刚才瘪下去的皮球又胀了呢,你看看,它又胀了呢。小荷花看了一眼,不仅是脸红了,她的胸她的肚子还有她的大腿都红了呢,尤其是她的胸脯也像皮球一样胀了起来呢。如前所述,自住在天柱以来步年和小荷花不穿或穿很少的衣服,两个人身体的变化彼此都能看得很清楚。步年见到小荷花的样子,觉得自己的胸腔内装了一条大河或一片汪洋,心中既有温情的月光,又有热烈的潮水。步年就和小荷花爬到床上。一会儿,小荷花就恬不知耻地大呼小叫。来到天柱后,她已爱上了这样的叫喊,只要有一点点快乐,她就会叫个不停。步年当然喜欢她叫,她越叫他越来劲。正当步年渐入佳境,小荷花突然不叫了,她一动不动睁大双眼看着窗外。步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停了下来,问小荷花怎么啦?小荷花说:我觉得窗外有人在偷看。步年说:谁会来天柱呢,放心好了。小荷花说:你还是去窗外看看吧。步年赤身裸体往屋外走,如他所料,窗外没任何动静。步年回来说:小荷花,没人。小荷花说:我看见有人在偷看,对我们指指点点,还嘿嘿嘿地傻笑。步年说:也许只是你快乐时的幻觉。步年说完又趴到小荷花的身上,小荷花再没有喊一声,步年很扫兴。
天气热,步年和小荷花每天汗流浃背,所以要洗澡。好在天柱的湖泊近在眼前,洗澡很方便,随时可以跳进湖里洗个痛快。有一天,步年在湖中摸到一只巨大的田螺,步年没见过这么大的田螺,想煮熟了吃一定很鲜美。小荷花不同意,她说:步年,说不定里面有田螺精呢?说不定是个美女呢?难道你不想晚上有美女来陪你?步年想想也对,就把田螺养放在小屋外的水缸里。
开始时,步年和小荷花没一起洗。有一天,步年从山里回来,看到天柱湖中有一条美人鱼,那游着的东西上半身像一个人,有长发,有圆浑的乳房和细细的腰,还有丰腴的屁股,屁股下面部分看上去像一条鱼尾巴,鱼尾巴呈红色,在水中划来划去。步年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明白那美人鱼是小荷花,等认出是她,鱼尾巴就变成了两条腿。见此情景,步年想起小荷花和她表哥私奔的事,那会儿光明村的孩子就是这样描述小荷花和表哥在湖中游泳的情景的。看来孩子们说得没错。步年就有了醋意,想,小荷花他娘的确实是只破鞋。不过步年这时候腿肚子发起热来,没有心思多想破鞋问题,而是屁颠颠地向湖中奔去。步年奋力游到小荷花身边,一把抱住小荷花。在水中的小荷花非常光滑,她只要稍稍用力,就会从步年的怀中挣脱。步年被小荷花逗得心急火燎。步年就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说:破鞋,你不要欺负我。听到这个词,小荷花愣了一下,步年已经有一阵子没这么叫她了。小荷花想起她没被批斗前,步年就是这么叫她的,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后来她成了四类分子,全村的人都叫她破鞋,步年就不这么叫她了,现在步年又叫她,她觉得步年是在赞美她,所以,她在水中游出一些挑逗人的身段,步年见了,感到自己要窒息了。步年又叫了一声(这会儿已经有点哀求的意思了):破鞋,你快过来吧。小荷花哈哈一笑,说:破棍,水里不能玩,要出人命的。步年本想说你给表哥玩为什么不给我玩,觉得这样说要伤小荷花的心,咬住自己的舌头。见步年不声不响地在水中打转,小荷花潜到水下,向步年靠去。步年下身的东西在水中发怒。小荷花从身后抱住了步年。步年怕小荷花再溜,这回紧紧地箍住了她。小荷花叫道:破棍,你轻一点。步年从来没在水中玩过,觉得很新奇,也很刺激。他一边玩一边幻想着从前小荷花和她的表哥是不是也这样玩,好像在同谁赌气,他玩得很野蛮。小荷花不知道步年的想法,认为步年头一次玩这种花样,才这么有激情。他俩往水下沉,一直沉到湖底,然后像鱼一样跃出水面透气。一出水面,小荷花就大呼小叫,小荷花说:我要死了,步年你把我憋死了。这句话还没说完,他们又沉下水去。这样起起落落做了四次。第四次跃出水面,小荷花没吭一声,睁着一双安静的眼睛。步年还以为小荷花由于憋气而昏过去了,所以关切地问她怎么啦?小荷花说:步年,刚才有人看着我们呢。步年四处看了看,说:没有呀。小荷花说:步年,我不想玩了,我们回家吧。步年正在兴头上,小荷花说不玩就不玩,很生气。因为生气,藏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你是想起你表哥了吧。小荷花听步年这样说她,大怒,在水下朝步年胯下踢了一脚,说:破棍,你无聊啦。然后爬上岸,气冲冲地回到了小屋。步年痛得哇哇叫,在水中躺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他的欲望一点也没有了。他垂头丧气地往小屋走,认为是自己不对,他不该说出那样的话。不过,小荷花和步年有个优点,他们不长时间怄气。没一会儿,小荷花的气就消了。气消了,他们又继续湖中未完之事。
步年老是用古怪的眼光打量小荷花的肚子,他害怕小荷花的肚子隆起来。他真的希望小荷花没怀孕。当然步年不会把这个想法告诉小荷花,他知道小荷花喜欢孩子。小荷花把步年的眼神老是在她肚子上打转看成是步年的好色。小荷花认为步年是个好色之徒,比她的表哥还要好色。
2
小荷花的肚子终于隆了起来,步年很失望。步年想有些人的肚子就是盛得住孩子,不像光明村有个妇女,动不动流产,有时候撒一泡尿也会把孩子流掉。步年没办法,看来只好让肚子里的孩子出世了。肚子里的孩子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以来,步年的情欲一下子丧失了,再也没有刚到天柱时那样的玩性了。步年开始为未出世的孩子忧心,很多个夜晚,想起孩子出世就要受苦,步年满怀悲凉。小荷花看到自己的肚子隆了起来,并且孩子在肚子里跳,她心花怒放。孩子在肚子里跳一跳,她的身子就会抖一抖,就好像一个从来没被男人抚摸过的少女被男人摸到了要害部位,有惊人的快感。每次胎动,小荷花向步年哇啦哇啦乱叫一通。如果步年不在身边,小荷花就吹唢呐,发出有急事的信号。步年气喘吁吁地赶到,小荷花又是哇啦哇啦地叫:步年,跳了跳了,跳得很有劲呢,一定是个男孩。步年看到小荷花高兴成这样子,心里发酸。他在心里说:小荷花,我们把孩子生下来其实是在害他呀。步年古怪地看小荷花的肚子,眼神里有一把刀子。小荷花很扫兴。她觉得步年这段日子越来越怪了,老是一个人唉声叹气,不知道在想什么,问他也不说。她原以为步年盯着她是好色,看来那眼神还有别的意义。她就说:步年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好像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步年你再这样看着我,我要生气了。步年听到小荷花这样说,眼眶发酸,连忙转过身去把眼泪擦掉。他在心里说:小荷花,我不能把我的心事告诉你,我只能对你说谎,你是个没头脑的人,我说半天你也不会明白道理的。步年擦掉泪后,对小荷花说:小荷花,你胡说什么呀,你肚子里的孩子当然是我的,我怎么会怀疑你呢。听了这话,小荷花就高兴起来,她又满山遍野撒野去了。
步年坐在自己的小屋前发呆。他恨自己怎么是个四类分子,怎么是一匹马,怎么成了天柱的虫子。如果他是单身汉,那他成为四类分子、一匹马、一只虫子也无所谓,现在他将有一个孩子,他身上的这些“帽子”会害孩子的呀。孩子生出来怎么办呀,他是黑五类他就会一辈子受人欺负的呀。虽然步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但只要一空下来他就会忍不住想这个问题。步年的忧虑像黑夜那样漆黑和深不可测。
一天中午,步年正躺在小屋里休息。四周很安静(天柱总是这么安静),林子里传来各种各样的鸟叫声,虫子们在天空飞,如果飞得离步年近一点,步年能听到翅膀震动空气的声音。正当步年的意识逐渐模糊将要入睡时,小荷花捧着个大肚子像企鹅一样笨拙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小荷花人还没到,声音先到。小荷花说:步年,怪事呀,四类分子冯友灿他们也在天柱呀,他们在山谷里玩呀。可我叫他们一声,他们眨眼就不见了呀,就好像他们是鬼魂。步年见小荷花说胡话,就没理她。四类分子怎么会来天柱,他们是村里的壮劳力,村里的重活等着让他们干,常华怎么舍得把他们弄到天柱来。步年继续睡觉。小荷花捏住步年的鼻子,说:步年,你醒一醒。你记不记得我们上床时门外有人偷看,你当时还说门外没有人,现在你承认了吧,是四类分子冯友灿他们呢。被小荷花咋咋唬唬一叫,步年瞌睡没有了,说:小荷花,你一定看错了眼。小荷花说:你跟我去看一看嘛,你看了就会相信了。
步年很不情愿地跟着小荷花来到一个山谷。山谷里吹来阵阴风,步年上身赤裸着,感到有点冷,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步年交叉着双手,在身上摩擦了一会儿,向山谷望去。山谷下面有一块狭长的平地,地上长满了杂草和藤蔓。藤蔓沿着峡谷向上攀升。这些藤蔓非常结实,步年曾攀着这些藤蔓爬到谷底。步年眨了眨眼,发现谷底下果然有一群人,仔细辨认,一个个全都认识,小荷花说得没错,他们全是光明村的四类分子。步年想,小荷花说有人偷看还真有其事呢,原来是四类分子在捣鬼,他娘的这些四类分子不学好,偷看人家性交。步年很生气,打算找机会好好批斗批斗他们。步年继续观察这些四类分子,和在村子里很不一样:在村子里,他们一个个很麻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比牛还要木讷,牛还会笑一笑,四类分子们几乎不会笑。四类分子不会笑不会哭当然也不会愤怒,就好像他们没有灵魂。在天柱,这群人似乎很有个性呢,很喜欢出风头呢。步年观察了一会儿,才看明白这群人吵吵闹闹在干什么,原来他们在比谁捉的虫子漂亮。他们也不谦虚一下,都认为自己捉的虫子最漂亮。他们手上的虫子都很美,有的美得娇艳,有的美得高贵,天柱漂亮的虫子多的是,真要比出个高下是困难的,很难判定蝴蝶和眼斑芜菁哪个更美丽。这样的争论是毫无结果的。这些人中变化最大的当数冯友灿。在村里冯友灿被革命群众认为是四类分子中最老实的一个,他人很瘦,整个身子弯得像一只虾米,见谁都点头哈腰,走路的样子不像是双脚行走,而是像虾米那样在跳。即使这样,冯友灿也没少挨守仁的棍子。但在天柱,他看上去牛皮得很,他的腰不再像虾米而是像一根笔直的木头,脸上的表情也很有尊严,所以这根木头看上去像守仁手中的那根木头那样有些霸气。冯友灿还是这帮四类分子的核心呢,四类分子比不出个结果,要求冯友灿定夺。冯友灿装模作样看这些人的虫子,试图做出一个合理的裁决。步年见冯友灿这小子这么老三老四,就忍不住跳了出来。不能算是跳,应该说步年是沿着藤蔓往下爬。当他爬到谷底,发现那帮四类分子早已逃之夭夭。步年站在谷底,大叫:冯友灿,你出来,干嘛逃啊。步年叫了好一会儿,冯友灿才鬼鬼祟祟地出来,后面跟着的那帮人看上去很小心也很警觉。
步年见到冯友灿,感到很高兴。要是在村子里,步年虽被打倒,也是个势利眼,他可不想和四类分子打交道。在天柱,步年看到他们却感到特别亲切,恨不得拥抱冯友灿。步年嚷道:冯友灿,你们怎么也在天柱,难道你们也被发配到天柱来了不成?冯友灿支支吾吾地说:步年啊,说出来你会吓一跳的啊,我们不是人,我们是灵魂啊。步年吃了一惊,仔细观察了会儿冯友灿,感到冯友灿表情很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步年问:冯友灿,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这是在吓我吧?你吓我也没用,我可不怕鬼。冯友灿说:步年,我没骗你啊,在村子里,我们一个个没表情,像一堆行尸走肉,我们为什么会这样的?是因为我们的灵魂已不在身体上了呀,我们的灵魂都飞到天柱来了呀,在天柱可以自由自在地玩呀。步年听了这话觉得似乎有一定道理,但他还是不能完全相信眼前这帮家伙是灵魂。他把手伸过去抚摸冯友灿,摸到了他的脸是真的,摸到了他柔软的头发是真的,摸到了他的衣服也是真的。关于灵魂步年是这样认识的:灵魂是摸不着看不见的,有没有灵魂也还是个问题,而现在他面前的这伙人不但看得见还摸得着,可见不是灵魂。步年不想在他们是否是灵魂这个问题上纠缠,现在天柱有了这么多人,意味着同他玩的人就多了,应该是件好事。
小荷花还在山谷上面,她这段日子见到的人太少,看到这些四类分子很兴奋,哇哇叫着要下山谷。小荷花对自己挺着个大肚子很满意,也很骄傲,很想让别人看到。她曾提出要回村,给村里人看看,把步年吓得要死。步年好不容易才阻止了她。现在,小荷花终于发现了观众,感到很幸福。小荷花挺着个大肚子,不可能像步年那样攀着藤蔓下来,必须绕很远的路才能走到山谷里。但这样绕要花半天时间,下面那群人不可能等着她,她很着急。冯友灿站在山谷里幸灾乐祸地对小荷花笑。冯友灿说:步年,你他娘的有艳福呢,小荷花虽是破鞋,可她是光明村最漂亮的女人啊。她叫起床的样子,比天柱的虫子还要浪呢。步年想,他娘的,这帮四类分子果真在偷看。步年骂道:冯友灿,怪不得你们被定为四类分子,原来这么下流。冯友灿说:我们是灵魂,你怕什么?我们什么东西都看得见。
这之后,四类分子常到步年的小棚屋来坐坐。冯友灿喜欢和步年说话。冯友灿说他好久没和人说话了,他要和步年说个痛快。冯友灿最喜欢同步年谈女人。冯友灿说:步年,你别看我人瘦,我从前很讨女人喜欢呢。你知道从前我们家是地主,我去一趟城就要玩一个女人。女人喜欢缠着我,她们说我很温柔——这个词现在没人说了。这些女人都很漂亮,比你家小荷花还要漂亮。城里女人皮肤他娘的就是白。步年,我还娶过一个城里女人呢。那真是尤物啊,屁股是屁股,奶子是奶子,我恨不得时时把她搂在怀里啊。可后来,这个女人难产死了啊。不过现在看来,她幸好死了,否则也要一起受苦,说不定还会像小荷花一样被打成破鞋。冯友灿说话的时候,步年一直愁眉不展。冯友灿的话触动了步年的心事。冯友灿问:步年,你怎么啦,怎么一声不吭?步年叹了一口气说:友灿啊,我担心着呢,晚上睡不着觉呢。冯友灿说:你在天柱还担心什么呀。步年说:我怎么能不担心!你瞧,小荷花快要生了,可她不该生这个孩子呀,我们是四类分子啊,是一匹马,是破鞋,是天柱的虫子啊,这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四类分子,一匹马,一只虫子啊,他以后怎么过日子啊。冯友灿神情悲伤起来。友灿说:步年,既来之则安之,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这些话步年憋在心里太久,一提这个话题就忍不住流泪。步年说:可我就是放不下这颗心啊。步年的忧虑像黑夜那么漆黑和深不可测。
3
步年算算日子,小荷花分娩就在这几天了。
一天,步年在山下的湖边劳动,听到小屋中传来惊天动地的喊声,很像姑娘初夜发出的喊声,既痛苦,又带着欢愉。步年知道小荷花要生了,连跑带爬向小屋冲去。他打开门,发现小荷花张着双腿躺在床上,床上流满了血。
步年手足无措地站在小荷花的身边,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小荷花一边叫喊,一边骂骂咧咧。小荷花骂:冯步年,你们家没一个好东西,你的兄弟冯步青,过去玩弄我,把我抛掉。你又把我的肚子搞大,让我现在痛得要死……小荷花脏话连篇,听得步年心惊肉跳。虽说小荷花平时说话不怎么干净,在床上也喜欢说粗话,但如此高频率地吐脏话,如此赤裸地说下体器官,步年是头一次见识。步年很想帮小荷花的忙,见小荷花这么痛苦,甚至很想亲自替小荷花去生孩子。他从来没接生过孩子,不知怎么下手。他很担心,如果小荷花出什么事,他一个人在天柱就太孤单了。
还好小荷花的屁股圆,也不算太小,光明村的人一看就认为小荷花天生是个生仔的料,小荷花没费什么劲就把孩子生了下来。别看小荷花个子不高,但劲儿不小,生下孩子也没觉得太累,还无师自通替孩子剪掉了脐带,然后在孩子的屁股上拍打了一下。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哭声很响。小荷花躺在床上,一脸疲惫地笑了。她说:是个女孩。步年早已看到是个女孩。步年抱着孩子,表情是怪怪的。小荷花问:生了个女孩你不高兴吗?步年没回答。
步年替小荷花擦洗身子,小荷花疲倦地睡了过去。睡在小荷花旁边的孩子在哇哇地哭。步年的眼泪就流了出来。一会儿,他抱起孩子,走出小屋,走进天柱的黑夜。小孩子还在哇哇地哭个不停,步年的心里打着鼓。步年边走边说:孩子,你爹是个四类分子,你爹已变成了一匹马,你不应该来这个世界,你来认我这个爹,你就是个小四类分子,是一匹马,以后有的是苦头吃。孩子,不是爹狠心,要把你杀死,爹是为你好。爹没同你妈商量过,我不敢同她商量,她不会答应,她会舍命保护你。孩子,你妈是个没头脑的人,你妈什么都不懂,她不懂你将来要吃苦,她不懂爹杀死你是为了你好。
步年来到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把孩子放在地上,举起锄头借着月光开始挖坑。他举一次锄头,回头看一眼孩子。孩子满脸皱纹,十分难看,但慢慢地,他看出名堂来,女儿竟像自己呢,瞧她的眉毛,她的眼睛,还有她的耳朵,都像自己呢,她的鼻子和嘴像小荷花。步年的心里涌出温暖的情感。他掷掉锄头,抱起了孩子,亲孩子。现在,步年看一眼孩子,看一眼他挖的坑,他的思想就复杂起来,不知道怎么办了。他说:孩子,你爹怎么啦,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呢,你爹本来想得好好的,不让你在人世间受苦的,你爹现在却没了主意了。孩子,你爹舍不得你,你爹开始喜欢你了,你的眉毛你的眼睛像爹,连你的耳朵也像爹呢,爹怎么舍得你呢。孩子,爹这么婆婆妈妈实在怪不得爹呀。孩子,爹真是左右为难呀。步年像一只困兽围着坑打转。
就在这时,小荷花跌跌撞撞地赶了过来。刚才她梦见一群四类分子在她旁边叽叽喳喳叫她:小荷花,醒醒呀,不好了呀,步年想把你女儿杀死呀。小荷花吓出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找刚出生的女儿。女儿果然不在身边,步年也不见人影。她想,这些四类分子说的是真的。怪不得步年看我肚子的眼光这么怪,他的眼光里有杀机啊。小荷花哭了,她说:你们为什么不阻止他呀。四类分子说:我们是灵魂,阻止不了他呀。小荷花,你快去找步年吧,要来不及了呀。小荷花说:步年在哪里呀,你们带我去。小荷花在四类分子的指引下向山岙里奔去,找到了步年。她看到步年正围着一个坑在打转,大叫一声:冯步年,我同你拼了。步年看到小荷花来了,把女儿抱得更紧了。步年说:我没干什么呀,我什么也没干,她是我女儿,你看她的眼睛像我,她的眉毛像我,我怎么会不要她呢。小荷花,你放心吧,我一定要把她养大,我向你保证,向毛主席保证。小荷花不相信步年,她冲过去,一把抱住孩子,孩子还在哭,小荷花说:宝宝不要哭,你爹不要你,可娘要你。小荷花再没看步年一眼,抱着孩子回家去了。步年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跟在小荷花身,一路都在嘟囔:我怎么会不要我女儿呢,我会吗?我不会的呀!我女儿像我呢,眼睛像,眉毛像,连耳朵也像……
4
有一段日子,小荷花不让步年靠近女儿。每当步年想抱一抱女儿,小荷花就像一只母老虎一样扑过去,紧紧把女儿抱在怀里,并用警惕的眼神打量步年。步年要是靠近她,她就用锋利的牙齿咬步年。小荷花的态度和行为让步年哭笑不得,束手无策。步年只能远远地听孩子的哭声、笑声还有咿咿呀呀的叫声,只能远远看着孩子在小荷花的怀里吃奶、流口水或手舞足蹈。强烈的亲子之情在步年的胸中荡漾,他恨不得能抚摸一下女儿稚嫩的肌肤,或用自己粗糙的胡子刺一下女儿的脸,但这一切只能在幻想中实现。步年心痒难熬,觉得心脏要跳出来,跳到孩子身上去了。但小荷花总有办法把他的心脏退回来。步年说:小荷花,没想到你这么不讲道理。小荷花不但不让步年接近女儿,还不让步年同床。步年只好睡在小棚屋的外间。晚上,步年借着月光,爬在窗口看熟睡中的女儿。他看一眼女儿,父爱就增多一分。看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从窗口爬了进去。
时间最终会解决一切问题,步年和小荷花和解了,一家人在天柱过起平静的生活。一晃过去了几年,步年的女儿会走路会说话了。村里的人不知道步年生了女儿,步年也从来没同村里人说起自己当了爹。步年的女儿成了个没有户口的人,名分上还是个世上不存在的人。女儿会走路后,步年很担心女儿有一天跑到村里去,他担心村里人告诉女儿,她是个小四类分子,是一匹马,是天柱的虫子,女儿就会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
也许同步年刻意安排有关,也许这个小女孩本性如此,她特别的作息规律:她总是白天睡觉,晚上醒来。每天晚上小女孩总会满山遍野跑。天柱的四类分子非常喜欢这个小女孩。四类分子冯友灿聪明过人,他为步年的女儿做了一只巨大的气球。气球是用羊胃囊中的一层薄膜做的,冯友灿把气球吹得像一只水缸那样巨大。为了让气球飞起来,冯友灿捉了很多虫子,把虫子放入气球,这样,气球借着虫子的力量就能飞到天上。小女孩攀援着气球在天柱山飞来飞去。
不久,步年发现女儿又染上别的毛病。女儿竟生吃天柱的虫子。不管什么虫子,她只要捉到就往嘴里塞。看到这个景象,步年先是感到呕心,然后是害怕。他担心女儿吃了虫子会死。女儿倒是一点事都没有,身体没有任何不适。步年禁止女儿吃虫子。女儿吃上了瘾,步年一转背,她就抓虫子吃。步年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步年就不再管女儿。不过,步年想起女儿吃虫子,就感到不安。
总的来说,步年对目前的生活是满意的,他和小荷花身体很好,他们又有了个女儿,女儿虽有一些怪毛病,但活泼健康,讨人喜欢(至少她迷住了那些四类分子)。天柱的生活虽然无聊,不过有那些四类分子同他一起玩,也不算太寂寞。步年再没有想过那些四类分子究竟是灵魂还是人。有一天,步年突然想起已经有很久没去村子里看看了,有很久没见到他的马儿了。他想,老同这些四类分子玩也没意思,应该去村子里看看,呼吸点人间的气息。
步年果真去村子里玩了。
他是屁滚尿流回到天柱的。回来的时候,步年脸色苍白。他对友灿说:他娘的,那边搞得越来越狠了。花腔被公安抓走啦。友灿说:花腔可是个穷出身,他怎么会被抓走的?步年说:是冯小虎搞了他。冯小虎在花腔家的院子里挖出了一具尸体。他们说这是花腔的爹,说是花腔谋杀的,花腔杀了他的亲爹爹。你知道花腔爹是个货郎,村子里都说货郎抛下他们娘俩跑了,现在看来不是这回事啊。可这事谁能说得清楚!有人说,这具尸体不可能是货郎,因为货郎是一个瘸子,这具尸体的腿脚是完好的。有人说这尸体是冯小虎从别处搬来的。总之,这回花腔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友灿问:冯小虎为什么要搞花腔?步年说:你知道的,花腔这个人很怪,他自称能目穷千里,预知未来。他在村子里说光明村将来会成为一座小镇,镇里将盖起很多高楼大厦,还有许多酒店、发廊,他说酒店和发廊里将会美女如云。更滑稽的是有一天他当众宣布:冯小虎将死于一次车祸。花腔这明显是在咒人家死,这个偏僻的村子根本看不到汽车,怎么会出车祸?这事可把冯小虎气坏了。冯小虎不是一般人呀,冯小虎因为造反有功,做了光明村红卫兵小将的头头。他走到哪儿,黄胖和屁瘦跟到哪儿,他们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看上去很牛皮。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花腔。他们把花腔围起来打。村子里的人说,他们打花腔的时候,还出了怪事情。他们对花腔拳打脚踢,可花腔好像一点也不疼,一动不动任他们打。后来突然打起雷来,一会儿就下起颗粒巨大的雨来。这时,人们透过雨丝发现花腔变成一棵树,头发上长出了绿叶,也有人说花腔变成了一块石头。冯小虎揍了花腔一顿,还不解气,几天后,他在花腔家挖出了尸体。冯小虎就叫公安把花腔抓走啦。友灿说:花腔是咎由自取,也不是个好鸟。步年说:友灿,那边一点也不好玩,我再也不到那边去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