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戈尔德的魔术-玛丽戈尔德的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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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西尔维娅把头发剪短了,”玛丽戈尔德闹起了别扭。

    祖母哼了一声,每每说起西尔维娅,她总是这样嗤之以鼻——尽管自打克洛医生来过之后,祖母就再没提起过她,魔法之门的钥匙也始终被锁着。不过,祖母只说了一句:

    “咳,不许你剪短发,所以,让你的小脑筋接受现实吧。再过几年,你会为这件事感激我的。”

    当下玛丽戈尔德面上心里都没什么感激之意。人人都剪了短发:南希、比拉——她们还取笑玛丽戈尔德的长“尾巴”——乃至学校里所有的女孩子,就连街对面唐金先生家那个很少出门、看着怯生生的小姑娘都不例外。但是她,身为云杉农场的玛丽戈尔德·莱斯利,却只能绝望地恪守传统,因为这是祖母的命令。母亲大概并不反对留短发,虽然她可能会因此偷偷落泪。玛丽戈尔德那头羊毛般柔顺的秀发一直是母亲深深引以为荣的对象。可是祖母竟然这样!玛丽戈尔德明白,事情没指望了。

    “不知道我们该不该这样做,”祖母又说道——她指的不是剪发这件事。“以前从没让她单独留下过。万一出什么事儿呢。”

    “这里才不会出什么事儿呢,”玛丽戈尔德用悲观的口气说了句违心话。事情明明一桩接一桩从未消停——而且既有趣又美好。但是这一天却让玛丽戈尔德感到沮丧:祖母、母亲和萨洛米要参加伯祖母珍的金婚纪念庆典,可她却不能跟着去,因为伯祖母珍的孙辈中有人得了麻疹。玛丽戈尔德一心巴望着能到金婚庆典上看看。

    “晚餐你想吃什么都行,”祖母说。“但是记住:不准碰那块巧克力蛋糕,那是明天用来招待传教士的茶点;还有,不许摘我的基拉尼玫瑰,我打算用它们装扮我的桌子。”

    “玩得开心点,亲爱的宝贝,”母亲悄声说道。“何不请西尔维娅下山来跟你一道吃茶点呢?地窖的坛子里有甜甜圈,还有好多好多‘蹦蹦跳’。”

    但这也没能让玛丽戈尔德高兴起来。西尔维娅,这位精灵玩伴陪她度过了3年梦幻般的时光,而玛丽戈尔德却第一次对她产生了隐隐的不满。

    祖母、母亲和萨洛米挨肩叠足地挤在一辆双轮轻便马车上。不出玛丽戈尔德所料,可怜的母亲只能坐在狭窄的边缘,身体近乎悬空。玛丽戈尔德站在门口,一边目送她们沿着道路远去,一边说道:“要是真有个小女孩儿来陪我玩就好了。”

    2

    隐多珥女巫坐在门柱上。或许她那幽邃莫测的内心酝酿出了某种咒语;或许这天是个神奇的日子。谁知道呢?无论如何,反正当玛丽戈尔德扭头朝另一条路上张望的时候——这条路挨着海港沿岸,直通沙丘附近的夏日旅店——她渴望中的小女孩儿就站在她身边,还咧着嘴冲她笑呢。

    玛丽戈尔德惊奇地瞪大了双眼。她以前既没见过这女孩,也没见过与她类似的人。这位陌生人与她年龄相仿——说不定比她还要大一岁。只见女孩有着象牙白的皮肤,宽宽的红唇,细长的碧眼,小巧的浓眉则好似一双翅膀。女孩没戴帽子,玛丽戈尔德一看见她那美丽的蓝黑色短发,便叹了口气。女孩穿着一条别致而优雅的绿裙子,上面点缀着绯红色的刺绣。那双纤纤玉手更是令人惊叹——不仅非常漂亮,还很白皙。玛丽戈尔德不由得瞄了一眼自己那双被太阳晒黑的小爪子,心中一阵难为情。不过,这陌生人光着膝盖。玛丽戈尔德从没见过这种打扮,她感到毛骨悚然——要是换了祖母,肯定也是相同的反应。

    这女孩会是什么人呢?她出现得那样突然、那样离奇,模样打扮也跟哈莫尼镇的小女孩完全不同。

    “你是谁?”玛丽戈尔德贸然发问,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这样问话可能会显得很没礼貌。

    陌生人咧嘴笑了笑。

    “我就是我,”她回答道。

    玛丽戈尔德傲慢地转身离去。云杉农场的莱斯利家族才不会让一个没来历的无名小卒拿他们寻开心呢。

    可是,绿裙女孩步履轻盈,像阵旋风似的卷过来,又堵在了玛丽戈尔德面前。

    “我是瓦尔瓦拉公主。”她开口道。“我随克拉拉婶婶下榻在那边的旅店中。我舅父是加拿大的卡文迪什公爵兼总督。目前他正在岛上访问。卡文迪什[1]是以我舅父的高曾祖父的名字命名的,所以今天除了我和克拉拉婶婶以外,其他人都前去观光了——克拉拉婶婶头痛,而他们之所以不肯带上我,则是因为卡文迪什正在闹麻疹病。我气得要命,就跑了出来。我打算狠狠地吓唬克拉拉婶婶一次。她虽然像小猫一样温柔和善,但是——噢——却专制得可恨。我不能由着性子做事。她忍着头痛上床休息,我就趁奥尔加伺候她的工夫溜了出来。无论如何,我都要随心所欲地过上一天。我已经厌倦了受人照料。怎么啦?”

    “你在我面前谎话连篇,”玛丽戈尔德说道。“你才不是什么公主呢。爱德华王子岛上根本没有公主。你要是公主的话,绝不会打扮成这副样子。”

    瓦尔瓦拉笑了。那笑声带有几分促狭,让你也想跟着发笑。玛丽戈尔德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笑意。可她还是不肯笑。当别人打算用瞎编的故事哄骗你时,绝不可以笑出来。

    “她肯定是那家旅馆的美国住客之一,”玛丽戈尔德心想。“还把我当成了沿海居民中一个没来历的傻瓜,觉得要是能捉弄我一把应该会很有趣。但她休想得逞!想想看,公主怎么会和拉扎尔家的小孩一样光着膝盖!”

    “你以为公主该打扮成什么样子?”瓦尔瓦拉反问道。“头戴王冠、身披绒袍?你这傻瓜。我就是公主。我的父亲是一位俄国亲王,已在恐怖时期[2]遇害。我的母亲来自英国,是公爵大人的姐妹。目前我们住在英格兰,我是为了拜访舅父才跟克拉拉婶婶来加拿大的。”

    “我编故事的本领也不差,”玛丽戈尔德说。她心里一阵冲动,想把西尔维娅的事全都告诉这女孩。

    瓦尔瓦拉耸了耸肩膀。

    “好吧。既然你不肯信我,那也不必勉强。我只想找个人陪我玩儿罢了。你就是个不错的人选。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戈尔德·莱斯利。”

    “几岁了?”

    “10岁。你几岁了?”玛丽戈尔德打定主意:不能由一方独掌发问权。

    “哦,我该是几岁就是几岁。来吧,请我进去,我想参观一下你住的地方。你母亲会同意我们一块玩儿吗?”

    “母亲和祖母都去参加伯祖母珍的金婚纪念庆典了,”玛丽戈尔德解释道。“萨洛米也受到了邀请,因为她的母亲和伯祖母是朋友。所以,只剩下我一个人。”

    陌生女孩忽然伸手抱住玛丽戈尔德,兴高采烈地亲吻她的双颊。

    “太棒啦。咱们就尽情玩耍好了,想怎么捣乱就怎么捣乱。你知道吗?我喜欢你。你太可爱啦,比我还要可爱——在欧洲各国,与我同龄的公主当中,就属我最可爱。”

    玛丽戈尔德惊呆了。这话不是小女孩们应该说的。即便你有这种想法——有时你穿上蓝色礼服之后,的确会产生这种念头——也不该说出来。但是,瓦尔瓦拉继续说道:

    “这滑溜溜的金发梳成两股,使你看上去像彩色玻璃窗上的圣人像。可是,你怎么不留短发呢?”

    “祖母不让我留。”

    “别管她,剪掉就是了。”

    “你不了解祖母,”玛丽戈尔德说道。

    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这个嘻嘻哈哈、爱逗弄人的家伙。不过,这姑娘还挺有意思的——哦,是啊,挺有意思。某些事就像疾风迅雷般袭来。要不要跟她讲讲西尔维娅、然后领她上山呢?不,暂时保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暂时保密吧。先带她到红醋栗丛中那间可爱的小“玩具房”好了。

    “多可爱的地方啊!”瓦尔瓦拉惊呼道。“可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玩儿呢?”

    “我假扮成格洛丽亚娜·菲茨杰拉德夫人,坐在客厅里向我的仆人发号施令。”

    “哦,让我扮演仆人吧。我觉得这一定特别有意思。现在,你来吩咐我做事。我来扫地,好不好?”

    玛丽戈尔德毫不费力地支使起瓦尔瓦拉来。这个美国小丫头,竟以为她耳根软得什么老掉牙的故事都会相信。她要让对方见识一下,云杉农场的玛丽戈尔德·莱斯利究竟是何等人物。

    3

    两人高高兴兴地玩了一会儿,玩腻之后便跑去看猪——瓦尔瓦拉觉得那群猪是“非常滑稽的动物”——接着,她们又到猪舍后头的灌木丛里摘覆盆子。瓦尔瓦拉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各种奇闻怪谈。玛丽戈尔德暗想,她绝对是个胡编乱造的行家。可是,两人忽然发现自己衣服上粘满了鬼针草,这无疑是件扫兴的事。

    “假如我说句‘该死的’,你会怎么想?”瓦尔瓦拉暴躁地说。

    玛丽戈尔德没告诉她自己会怎么想,但是把想法写在了脸上。

    “好吧,我不说了,”瓦尔瓦拉说。“我就用同样的语气说‘小乖乖’,照样可以发泄情绪。那是什么果子?你先吃点儿,死不了的话我再吃。你知道吧,有一种浆果,吃下去就能看见仙女,还能跟她们说话。我长这么大一直在找这种果子。”

    “喂,这不是仙女果。它们有毒,”玛丽戈尔德说道。“我吃过一次,害得我大病一场。牧师还在教堂里为我祷告来着,”最后这句话语气颇为自傲。

    “每当我生病的时候,坎特伯雷大主教也会为我祈祷,”瓦尔瓦拉说。

    玛丽戈尔德觉得刚才最起码应该说自己的牧师是联合国大会的主席。

    “咱们到果园的椅子上坐坐,把这些玩意儿从衣服上摘掉,”瓦尔瓦拉提议。“一边摘一边玩‘我看见’。这个游戏的玩法就是要看见世上最奇特的东西。我看见一只长着钻石胡须的瓷猫在草坪上散步。”

    “我看见一只有翅膀的熊,”玛丽戈尔德说。她觉得,自己能看见的事物会跟企图假冒公主的美国姑娘一样奇特。

    “我看见5位天使坐在那棵苹果树上。”

    “我看见3只灰色的小猴待在一根虬曲的树枝上,还有四轮月亮从它们背后升起。”

    瓦尔瓦拉沉下脸来,乌黑的眉毛拧在一起。玩这个游戏的时候,她并不喜欢被别人占去上风。

    “我看到你家花园里有魔鬼在那儿蹲着,他的尾巴盘起来竖在背后。”

    玛丽戈尔德恼了。她认定从来不会有人看见如此惊人的东西的。

    “你没看见!”她嚷道。“那——那家伙绝不会进入我家的花园。”

    瓦尔瓦拉轻蔑地笑了。

    “要是他进来,这地方就更有意思了。你知道吗”——她小声嘀咕道——“我每天晚上都帮魔鬼祈祷呢。”

    “帮魔鬼祈祷!帮他祈祷!”

    “没错。我太替他难过了。因为要知道,他并非天生就是魔鬼。否则的话,我想他也不会对这个身份如此耿耿于怀。他肯定有时也会拼命想家、渴望能重新做回天使。好啦,鬼针草都被咱们清理掉了。现在要做些什么呢?”

    玛丽戈尔德又想把她介绍给西尔维娅了。可是出于说不上来的原因,她又推迟了行动。

    “咱们去射土豆弹丸吧。可有意思啦。”

    “我不会射土豆弹丸。那是什么东西?”

    “我会拿给你看——是跟小青苹果一样小巧玲珑的东西。拿一颗来,粘在长鞭子的末梢,然后挥动鞭子——像这样——土豆弹丸就会凌空飞出几英里远。昨天晚上,我用它砸中了拉扎尔的脸。喔唷,他都快气疯了。”

    “拉扎尔是谁?”

    “我们雇来的法国男孩。”

    “你们有多少佣人?”

    “就拉扎尔一个。萨洛米算不得真正的佣人。她是我家的亲戚。”

    “恐怖时期以前,我们家有50个佣人呢,”瓦尔瓦拉说。“还有8个园丁。我家的庭园已经成了过去的美梦。我都快把它们给忘了。舅父家的园子也是美极了。可是,我喜欢你家的小花园,还有红醋栗中间的那所‘房子’。坐在屋里,从自家墙头摘红醋栗吃,是不是很好玩?对了,你说的土豆弹丸在哪儿呢?”

    “在那边,唐金先生家的地里。咱们必须顺着果园爬上坡去,再沿着栅栏走,然后——”

    “为什么不直接穿过去呢?”瓦尔瓦拉一边说,一边朝唐金先生家的地挥了挥手。那是一片绿油油的燕麦田,散发着奶油般的香味。

    “那边没路,”玛丽戈尔德回答道。

    “我们可以开出一条路来,”瓦尔瓦拉说道——并且付诸了行动。从燕麦地里直穿过去。玛丽戈尔德跟在后面,尽管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但愿唐金先生不会发现她俩,玛丽戈尔德暗自祈祷。

    瓦尔瓦拉觉得射土豆弹丸是全世界最棒的游戏。忘乎所以的她在土豆地里整整摔倒了6次。早晨下过阵雨,她的裙子也被湿泥弄得惨不忍睹。再加上脸蛋和双手都被土豆汁弄得污迹斑斑,让她看上去不像公主,倒像是个讨饭的小姑娘。

    “我这辈子还从没真正灰头土脸过。不过这样挺好的,”她得意洋洋地说。

    4

    瓦尔瓦拉执意要帮玛丽戈尔德准备晚饭,尽管玛丽戈尔德更喜欢自己动手。云杉农场从不让客人帮忙备饭。但是,瓦尔瓦拉执意由着性子来,而且说到做到。她一面帮着摆放餐具,一面说道:

    “那个杯子跟克拉拉婶婶以前用过的很像。有一次,她丈夫大发脾气,把杯身咬掉了一小块。”

    单凭瓦尔瓦拉这句话,玛丽戈尔德就知道她肯定不是公主。公主的叔叔绝不会这样做。唉,飞蒂姆就干过这事儿——把他妻子格外珍视的雕花玻璃杯咬掉了一块。他妻子就那么一个雕花玻璃杯,还是某位曾经雇她干活的太太所赠。

    瓦尔瓦拉甚至还跟玛丽戈尔德一起到备用客房拿水果蛋糕。玛丽戈尔德认为有必要切点水果蛋糕给客人吃。祖母一直都这样待客。蛋糕放在备用客房床下的一只盒子里——那张床平整、柔滑而可怕,曾有许多人在上面与世长辞。祖母的子女年龄尚小的时候,水果蛋糕就一向存放在这儿,因为这间备用客房是孩子们搜寻蛋糕时唯一不敢进的地方。

    “哦!”瓦尔瓦拉尖叫道。“这垫子是羽毛做的吗?真正的羽毛褥垫?”

    “没错。”

    瓦尔瓦拉像饿虎扑食般一跃而起,不偏不倚地落在床的正中央,然后忘形地在床单上头上蹿下跳。曾祖母这张方眼花边针织床单还挺有名气的呢。

    “一直想亲眼看看羽毛褥垫是什么样子。我还当这种褥垫全世界一张都不剩了呢。”

    玛丽戈尔德心里怕极了。竟敢在备用客房里那张圣床上跳呀!祖母一定会这么说。

    “除了曾祖母以外,我们家已经去世的人都是在这张床上离世的,”她说。

    瓦尔瓦拉的脸上一片苍白。她急忙从床上滑下来。

    “我跳上去之前你怎么不说?你这小狗崽!”她激动地咆哮着。

    “我才不是小狗崽呢,”玛丽戈尔德说。

    “你当然不是啦。”随后又是一阵狂热的拥抱和亲吻。玛丽戈尔德挣脱了她,心中略有不安。莱斯利家的人没这么情绪化。

    可是,瓦尔瓦拉一看到食品间里的巧克力蛋糕,就坚持要拿它当晚饭,丝毫不肯让步。

    “不行,”玛丽戈尔德说。“祖母说过不许我碰它。”

    瓦尔瓦拉跺了跺脚。

    “我才不管你祖母怎么说呢,我就是要吃。我爱吃巧克力蛋糕。他们最多只肯让我吃两小块。只管把那蛋糕摆上餐桌,立刻就去。”

    “这蛋糕咱们不能吃,”玛丽戈尔德说。周围没有旁观者,可是这一瞬间,她俨然成了袖珍版的祖母。“这里还有水果蛋糕、枣椰面包和‘蹦蹦跳’。”

    “我不想要你那什么‘蹦蹦跳’。最后再问一遍,这蛋糕我们能不能吃?”

    “最后再说一遍,不能。”

    瓦尔瓦拉攥起了拳头。

    “假如我是我祖母,就下令把你用鞭子打死——”

    “假如我是我祖母,就把你揪过来摁在我的膝盖上打屁股,”玛丽戈尔德毫不畏惧地说。

    瓦尔瓦拉迅速冷静下来——而且是稳若磐石般的绝对冷静。

    “如果你不拿巧克力蛋糕给我当晚饭,我就出去,爬上你所说的苹果仓屋顶,然后跳下去。”

    “你这一套可骗不了我,”玛丽戈尔德鄙夷地说。

    瓦尔瓦拉没再做声,她转过身,快步走了出去。玛丽戈尔德怀着些许不安跟在她后面。她当然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她不会真跳的。哼,那会要了她的命。这家伙虽然疯疯癫癫,可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

    瓦尔瓦拉三下五除二爬上梯子,眨眼便来到了复折式屋顶的最高处。

    “现在,你让不让我吃巧克力蛋糕?”她高声问道。

    “不让,”玛丽戈尔德斩钉截铁地回答。

    瓦尔瓦拉纵身一跃。玛丽戈尔德尖叫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她还以为会看到瓦尔瓦拉落在下面那条石子路上,断手断脚、气绝身亡。只见瓦尔瓦拉悬在苹果仓旁边的松树上,尖叫不止。她的裙子迎风鼓起,被一根修剪过的树枝挂住了。

    玛丽戈尔德发疯似地冲着她跑过去。

    “噢,巧克力蛋糕给你吃啦——你想吃什么都行。”

    “我要怎么下去?”瓦尔瓦拉呜咽起来,她的脾气和决心已在天地间消散殆尽。

    “我去拿四角梯。我想你应该够得着,”玛丽戈尔德气喘吁吁地说。

    幸亏有四角梯,瓦尔瓦拉才得以顺利脱难,尽管她爬梯子时不幸扯破了衣服。

    “本人向来言出必行,”她淡淡地说。

    “瞧瞧你的裙子吧,”玛丽戈尔德颤声说道。

    “我比我的裙子更重要,”瓦尔瓦拉傲慢地回答。

    玛丽戈尔德四肢发抖地走回食品间。要是瓦尔瓦拉真摔到石头上怎么办?祖母说过,那些美国姑娘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玛丽戈尔德信了。

    “快看,我把餐桌布置得多漂亮!”瓦尔瓦拉自豪地说。

    玛丽戈尔德看了一眼。绿色大篮子里,祖母的基拉尼玫瑰以颇具艺术美感的姿态耷拉着。噢,是的,艺术美感。瓦尔瓦拉的手很巧。

    “祖母交代过,不许我摘那些玫瑰花啊!”玛丽戈尔德哀声叫道。

    “好啦,你又没摘,对不对,亲爱的小傻瓜?告诉她,花是我摘的。”

    5

    真正的反目始于晚饭之后。她们享受了一顿非常愉快的晚餐。瓦尔瓦拉又风趣又幽默,还对餐厅墙上的维多利亚女王像发表了一通极为可怕的评论。

    “她像不像是谁家的老厨娘、脑袋上还裹着蕾丝窗帘?”

    那是一张着实糟糕的彩色石印画,原是随蒙特利尔的某份报纸一并寄来的“增刊”。岛民们忠于祖国,全岛好几百户人家都为它镶上画框,挂了起来。画面中,可敬的女王胸前披着一条宽宽的蓝色绶带,头顶的王冠镶满钻石,最小的一块也有胡桃那么大。瓦尔瓦拉所说的“蕾丝窗帘”从王冠上垂下来,裹住女王的脸庞四周和肩膀,没被“窗帘”遮住的地方也满是钻石——包括双耳、喉部、胸前,还有手和胳膊。玛丽戈尔德对这画像的一贯看法与瓦尔瓦拉相差无几。有一次,她还把这看法说了出来。就那么一次。当时祖母看她的眼神就像她犯下了忤逆大罪一样。然后,祖母说道:

    “那是维多利亚女王,”好像玛丽戈尔德不知道似的。

    但是玛丽戈尔德并不打算让美国姑娘掺合进来,取笑王室。

    “我想你没权利这样议论我们的女王。”她傲慢地说。

    “傻瓜,她是我母亲的婶婶啊,”瓦尔瓦拉反驳道。“母亲对她的印象很深。虽然她一点儿也不端庄,但我敢肯定她从来不曾打扮成这副模样。如果你是根据这幅图来想象公主衣着的话,那就难怪你觉得我不是公主了。玛丽戈尔德,这巧克力蛋糕实在是美味极了。”

    整个巧克力蛋糕大约被瓦尔瓦拉消灭了一半,她每吃一块就称赞一句。哼,玛丽戈尔德颇为自得地想,云杉农场的厨艺当然足以令任何人称道,就算瓦尔瓦拉真是公主也不会例外,可她是个冒牌货。瓦尔瓦拉无疑是——挺可爱的,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她。玛丽戈尔德决定,刷完盘子就带瓦尔瓦拉穿过魔法之门和绿之门,把她介绍给西尔维娅认识。

    可是,当她刷完盘子来到外面的花园时,却发现瓦尔瓦拉正在折腾她的蛤蟆——那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宠物蛤蟆,他住在黄玫瑰丛下面,而且认识她。玛丽戈尔德敢肯定,他认识她。但是现在,这个招人烦的丫头居然用一根尖头棍子往他身上戳,他一定伤得不轻。

    “你给我住手!”玛丽戈尔德大喝一声。

    “才不呢——真好玩儿,”瓦尔瓦拉顶嘴道。“我要宰了它——把它戳死。”

    玛丽戈尔德冲上前去,从瓦尔瓦拉手中夺过棍子,把它撅成三段,然后朝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爆发出莱斯利家族特有的怒火来。

    “不许你伤害我的蛤蟆,”她郑重其事地宣布。“随你怎么吓唬人,我都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你跳苹果仓也好、跳井也好、跳海港也好,就是不准杀我的蛤蟆,公主殿下!”

    玛丽戈尔德故意施加在“公主”一词上的嘲弄意味简直无法用笔墨来形容。瓦尔瓦拉瞬间陷入了极其可怕的愤怒。暴跳如雷的她看上去活像一头野兽。她又是呲牙,又是瞪眼,仿佛连头发都竖了起来。

    “猪!虱子!跳蚤!”瓦尔瓦拉咆哮起来。“怪胎!畜生!”噢,她也存心在谩骂中加入了恶毒的口吻。“上帝都觉得你可笑!爱哭鬼!鼻涕虫!”

    玛丽戈尔德确实哭了,但她的泪水中蕴含着怒火。生气并非“俄国公主”的特权,无论这身份是真是假。

    “你长得像只猴子!”玛丽戈尔德嚷道。

    “我——要——把——你——的——耳——朵——连——根——拔——掉,”瓦尔瓦拉故意用一种恶魔般的可怕语气说道。

    她朝玛丽戈尔德扑了过去,扯她的头发、扇她耳光。玛丽戈尔德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遭遇这等粗暴的对待。她,玛丽戈尔德·莱斯利。她胡乱扑打着,摸到了瓦尔瓦拉的鼻子,就冷不丁地使劲儿一拧。瓦尔瓦拉发出一声恶毒的嚎叫,挣脱了玛丽戈尔德。

    “你——你——你自认为可以这样对我?”

    “我就这样对你了,怎么样?”玛丽戈尔德得意洋洋地说。

    瓦尔瓦拉环顾四周。祖母的大剪刀正放在花园的一个椅子上。她像魔鬼似的大吼一声,冲过去抄起了剪刀。没等玛丽戈尔德逃跑——她甚至来不及动弹,便听一记剧烈的“咔嚓”声蓦然响起——随后又是一下——玛丽戈尔德两条淡金色的辫子就软绵绵地耷拉在瓦尔瓦拉那只玉手上了。

    “噢!”玛丽戈尔德一面尖叫,一面用手捂住自己被剪掉了辫子的脑袋。

    瓦尔瓦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那阵短暂的疯劲儿已经过去,她放下剪刀和金色发辫,一把抱住了玛丽戈尔德。

    “咱们和好吧。别让这点小事坏了一整天的兴致。说你原谅我了,亲爱的。”

    “亲爱的”在茫然中表示了原谅。她并不甘愿——但还是照做了。这个爱笑、爱打趣的任性姑娘有100个缺点,可同时也具备一项伟大的优点:有魅力。无论她做了什么,总能得到他人的谅解。

    玛丽戈尔德虽然被剪了头发,可她见到祖母和母亲坐着马车进院之后,差不多已经高兴起来了。

    “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了?”祖母盯着玛丽戈尔德的脑袋问道。

    “是我干的,”瓦尔瓦拉毅然出面干涉了。她涨红了脸,一身破衣烂衫,上面还沾有土豆汁。“不许你为这事责备玛丽戈尔德。都是我干的。我是气极了才会这样做,不过眼下我心情很好。现在,你只能找人帮她好好修剪出个样子来。巧克力蛋糕是我吃的,玫瑰花是我摘的,在羽毛褥垫上跳的人也是我。她不该为这些事遭受任何训斥。别忘了。”

    祖母下意识地朝前迈了一步。瓦尔瓦拉公主度过了她王室生涯中最惊险的一次难关。

    “你是什么人?”祖母盘问道。

    瓦尔瓦拉把先前告诉玛丽戈尔德的话又说了一遍。不同的是,祖母相信了她。祖母对总督访问爱德华王子岛的事一清二楚,而且她曾在夏洛特城的刊物《爱国者》上见过瓦尔瓦拉的照片。

    祖母抿起了嘴唇。维多利亚女王的侄孙女、俄国亲王的千金,当然不能责骂。绝对不能。但是,噢,真想骂她一顿呀!

    一辆汽车停在大门口。一个小伙子和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下车后,沿小路走过了来。那位太太气质优雅,仪态端庄,身材高挑,手上的钻戒闪闪发光,雪白的头发,脸长长的,鼻子也长长的。她这一生大概从未拥有过美貌,可美貌对她而言向来不是什么必需品。

    “是克拉拉婶婶和珀西勋爵,”瓦尔瓦拉冲玛丽戈尔德耳语道。“看得出来,她已经气疯了。让她动怒的理由太多啦。我不挨她一顿好训才怪!”

    玛丽戈尔德吓得整个人都僵了。她忽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瓦尔瓦拉所言不虚,她真的是公主。

    可是,自己却揪了公主的鼻子!

    那位引人注目的贵妇从瓦尔瓦拉身边走过,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事实上,她的目光未曾投向任何事物。可是,旁人却感到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而且对整个局面了如指掌,就连瓦尔瓦拉那脏兮兮的小脸和沾满泥点、飘来荡去的破裙子也躲不过她的视线。

    “抱歉,”她对祖母说道,“我那顽皮的小侄女偷跑出来,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她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祖母答道,语气和蔼得就像一位女王在跟另一位女王交谈。“今天下午不在家,令我倍觉遗憾。”真话与谦辞结合得相当完美。

    贵妇人朝瓦尔瓦拉转过身去。

    “亲爱的,过来,”她亲切地柔声呼唤道。

    瓦尔瓦拉有一会儿没搭理她。她跳起身来绕过这妇人,热烈地拥抱玛丽戈尔德。

    “如果你是糖,我一定把你吃光。答应我,你会永远喜欢我——哪怕以后再也不能见面。答应我——只要青草未枯、流水不止,你就永不食言。答应我吧。”

    “我会的——噢,我会的,”玛丽戈尔德喘息着,由衷地说。事情古怪极了,可是不管怎样,她就是觉得自己真心喜欢瓦尔瓦拉,而且会一直喜欢下去。

    “今天我过得非常满意,”瓦尔瓦拉说。“这种感觉是他们无法剥夺的。其实,我也没打算要弄死你的老蛤蟆。而且你的头发也剪短了,这事儿你就感谢我和上帝吧。”

    她蹦蹦跳跳地走到大门口,无视克拉拉夫人的存在,反而朝祖母递了个飞吻。“笑啊,玛丽戈尔德,笑啊,”她在车边殷殷呼唤着。“我希望人们笑着与我分别。”

    玛丽戈尔德勉强挤出一丝浅笑。随后,瓦尔瓦拉故意当着所有人的面,完完整整地翻了个双筋斗,这才跳进车后座。珀西勋爵冲母亲微微一笑。母亲是个非常秀雅的女子。

    “不可救药的小魔头,”他说道。

    6

    “依我看,”祖母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非常平静地说,“对你而言,公主这样的玩伴实在太过难缠。话说回来,没准你想象中的西尔维娅倒真是个更为理想的伙伴。”

    玛丽戈尔德也有同感。她愉快地从果园那梦境般安详的氛围中跑过,去迎接正从云杉林里缓缓爬出的暮光。回到西尔维娅身边,这位密友宛若星光月雾,既不会拽她的头发、扇她耳光,也不会招惹她干出这样的事——绿之门那边,西尔维娅正在暗影中等着她呢。玛丽戈尔德又对西尔维娅感到十分满意了。祖母说得一点都没错。公主实在太——太——太什么来着?总之,就是那样。

    玛丽戈尔德很高兴自己没向瓦尔瓦拉提起西尔维娅,也很高兴没领她去看苹果仓里那些胖乎乎、娇滴滴的灰色小猫崽。谁知道瓦尔瓦拉会不会揪着尾巴将它们倒提起来?玛丽戈尔德深信自己绝不会忘记瓦尔瓦拉公主——她的个性——她用欢笑和热烈的情感变出的魔法——尽管如此,玛丽戈尔德内心深处还是泛起了一丝奇异而苦涩的遗憾。

    从前,她也玩过假装“公主驾临做客品茶”的游戏。可当游戏变成现实的时候,她却毫不知情。另外,瓦尔瓦拉一点都不像公主。看看她吃晚饭时狼吞虎咽的模样吧。玛丽戈尔德的想象幻灭了,比较可怜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与此同时,云杉农场里,母亲正一边收藏起玛丽戈尔德的金色发辫,一边为它们垂泪;祖母阴着脸,系着围裙,准备再烤一份巧克力蛋糕——尽管天色已经不早了;萨洛米则清点着“蹦蹦跳”,心中纳闷:才一下午时间,两个小孩怎么就吃得了那么多呢?玛丽戈尔德的胃口向来不是很大。

    “我敢打赌,即使那位公主从没害过胃疼,今晚她也要尝尝个中滋味,”她恶毒地想着。路西法和隐多珥女巫呆在放牛奶桶的柜子下面,讨论着人性中共有的执拗。

    “信我的没错,”路西法说道,“如今的公主和那美好往昔中的形象已经是两码事了。”

    注释:

    [1]卡文迪什(Cavendish),位于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中部的王后市(Queens County)。(译注)

    [2]或指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布尔什维克党与俄国白军互相驱逐、迫害的时期,历史上分别称为红色恐怖(Red Terror)和白色恐怖(White Terror)。(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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