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确只有一个玛丽戈尔德讨厌的的人——克莱门蒂娜不算,因为她已称不上在世之人了。这让玛丽戈尔德心存厌恶的便是格温德琳·文森特·莱斯利,这是她记录在家用圣经[1]和约瑟芬婶婶口中的名字。但平时,大家都唤她格温妮,她是卢瑟·莱斯利“叔叔”的女儿,住在云杉农场东南边的拉什高地。她是玛丽戈尔德素未谋面的第二代表亲。尽管如此,玛丽戈尔德还是讨厌她,无论站着还是坐着,无论日夜,无论礼拜几,她时刻讨厌着她。而这全拜约瑟芬婶婶所赐。
约瑟芬婶婶实际上是第二代表亲,这位又高又严肃的女士下巴凸了出来,还有一双锐利的黑眼睛,玛丽戈尔德时常觉得那是一双透视眼(克朗叔叔是这么称呼的),能看清她身体里的每根骨头。约瑟芬婶婶住在夏洛特城——那是她的家,可她并不常在那儿。她是个老处女,并非经济独立的单身女士也非独身妇人,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处女。拉扎尔补充说她是“靠走访亲戚为生”。他此番刻薄的言论指的是约瑟芬婶婶喜欢四处拜访甚于安在家中。她特别喜欢云杉农场,只要合乎礼数,她便时常跑过来。每次来,她都会把格温德琳·文森特·莱斯利捧到天上去。但她从来都没夸过玛丽戈尔德。
她第一次见到玛丽戈尔德,便细细地打量着她说:
“噢,你的鼻子毫无疑问像极了你父亲。”
玛丽戈尔德虽从不知她父亲五官中最不俊俏的便数鼻子,但也清楚约瑟芬婶婶这绝非赞美之词。
“格温德琳·莱斯利的鼻子长得那么小巧,那么漂亮,”刚拜访完卢瑟家的约瑟芬婶婶继续说,“活脱就是希腊鼻[2]。但她别的地方也长得好看。我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孩子。而她的性情丝毫不比她的脸蛋逊色。她还非常聪明。上学期,在学校里,她在那20号人的班里排第一。她给我看了她最喜欢的圣经故事书里一个天使的图片,对我说,‘婶婶,这是我的榜样。’”
听完这番话还有谁能不讨厌格温德琳呢?而这仅仅是开始。打那以后,约瑟芬婶婶每每拜访云杉农场都要从头到尾、滔滔不绝地唠叨着格温德琳·文森特的完美之处,无论时机是否合宜。
据说,格温德琳是如此一丝不苟,每天都把自己碌碌无为的时间记录下来忏悔。她貌似打出生的那一刻便无需任何人操心。从上安息日[3]学校开始,格温德琳年年都能获得荣誉证书——约瑟芬婶婶从不说“星期日”这个词。
“这孩子多么高尚。”约瑟芬婶婶说。
“要是你用针扎她,她会跳起来吗?”玛丽戈尔德问道。
闻言,祖母的眉头拧了起来,母亲一脸骇色——表面惊骇但心底却偷着乐,即使这不合礼数也不符合莱斯利家的作风。约瑟芬婶婶冷冷地盯着玛丽戈尔德。
“格温德琳绝不会有无礼唐突之举。”她责备道。
据说,格温德琳临睡前还常独自吟唱赞歌。而玛丽戈尔德临睡前都会沉浸在精彩的冒险幻想中,如此,她更绝望地认为自己和格温德琳·文森特有着天壤之别。格温德琳常只把自己盘中的食物吃完,绝不会吃太多。
“我从未见过一个孩子如此不贪婪。”约瑟芬婶婶说道。
玛丽戈尔德不安地猜想约瑟芬婶婶是否留意到她刚刚吃下了第三份馅饼。
除此以外,格温德琳似乎还是个“懂事”的孩子。懂事!玛丽戈尔德明白这个词的意思。要是可以的话,有些孩子还会干出用玫瑰来煮汤这种事,就更别提什么懂事了。
格温德琳从来不把头发剪短。
“她有一头秀丽的卷发,那么浓密,那么厚,那么长,那么有光泽,还很柔顺。”约瑟芬婶婶说。她要能想到更多形容卷发的词语定会继续加上去。
向来不赞同短发的祖母此时嘲讽地看着玛丽戈尔德那剪得齐刷刷的头发。玛丽戈尔德此前还未曾嫉妒过哪个活生生的人,然而此刻,这种嫉妒正痛苦地折磨着她。噢,她是如此讨厌这个完美无缺的格温德琳·文森特·莱斯利——这个如同天使一般、懂事的小人儿,可玛丽戈尔德很开心地记起这个取得荣誉证书还在班上名列前茅的人在给她写圣诞祝福时似乎还不懂“sapphire(蓝宝石)”是不能写成“saffire”的。
格温德琳·文森特是个“整洁”的姑娘。她很勇敢——有次下大雷雨,玛丽戈尔德躲进了母亲的臂弯时,约瑟芬婶婶说格温德琳“可不怕这”。她很听话,完全遵照长辈的指示。闻言,祖母说:“看看人家,玛丽戈尔德。”她从来不摔门,而刚刚玛丽戈尔德又摔门了。她的厨艺在同龄人中已算很了不起。她从来都按时就餐。闻言,母亲说:“瞧瞧人家,玛丽戈尔德。”她从来不乱放东西。她常常会在饭后刷牙。她从不讲粗俗的俚语。她从不插嘴。她从不犯语法错误。她的牙齿长得整齐好看,而玛丽戈尔德那上犬齿长得有点突出来了。她从不捣蛋,而玛丽戈尔德刚还在大门上晃来晃去。她从不对任何事物抱有过多的好奇,而玛丽戈尔德成天问个不停。她常常早睡早起,因为她明白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健康、财富以及智慧。
“我才不信。”玛丽戈尔德粗鲁地说,“飞蒂姆每天早晨五点就起床,可他却是哈莫尼最穷的人。”
还有,格温德琳看似从不顶嘴。
虽然格温德琳如此完美,但有那么一次——就那么一次、那么一瞬间玛丽戈尔德觉得自己可能会喜欢格温德琳。约瑟芬婶婶提起,有次,格温德琳半夜听到门阶上有猫叫,她便起来摸黑下楼,让一只冻得可怜的小猫进了屋。但下一分钟,约瑟芬婶婶便描述起格温德琳是如何仔细地保持指甲清洁——她一边说一边盯着玛丽戈尔德的手。
“格温德琳每根指甲都留着非常漂亮的白色月牙儿。”
而此刻的玛丽戈尔德却没有。
“总而言之,”——虽然约瑟芬婶婶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总而言之”,“格温德琳是一位完美小姐。”
不知怎的,这句话留给玛丽戈尔德的印象竟比以往任何事物都要深刻。
“我受够了。”她想着,心里窝火得很。这还是她头一次敢用上这个新句子,此前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祖母和母亲只会抱着相当厌倦的情绪。但“相当厌倦”这种说法过于温和,不足以表达她对这位完美小姐的感觉。玛丽戈尔德之所以如此气恼全是因为嫉妒,这种嫉妒时时刺痛着她。原本,玛丽戈尔德也应如同其他所有人一样想成为家族里交口称赞的完美小姐。
现在,格温德琳要来拜访云杉农场。卢瑟之前写了封信给祖母,说想让小女到哈莫尼来,认识所有的亲戚。他特别想让她见识一下云杉农场——在这个地方,他曾经度过了快乐的时光。祖母读到“快乐的时光”时撇了撇嘴,她可记得某些“快乐的时光”的片段,但她依然回信发出了非常诚挚的邀请。
正欲离开云杉农场的约瑟芬婶婶说,要是格温德琳此次真能成行,那么玛丽戈尔德便能向她学学大家闺秀该有的行为举止。要是玛丽戈尔德当时不在场的话,祖母便会生气地回应道,玛丽戈尔德怎么也算个相当乖巧的孩子,她的朋友都相当喜欢她。她或者还会补充道,卢瑟·莱斯利年轻时是个烦人精,而安妮·文森特未出阁前是整个岛上最调皮的。起码,一对这样的夫妻居然教出如此虔诚的孩子可真叫人难以置信。
但玛丽戈尔德在场。因此,祖母只得严厉地看着她说,“但愿如此。”
玛丽戈尔德并不知道,在她带着一颗受伤的心来到灰绿色的苹果仓旁边,向那开得正欢的玫瑰色蜀葵寻求慰藉时,祖母正和母亲说:
“谢天谢地,这总算结束了。起码在未来的三个月,我们可以免受这个老糊涂的折磨了。”
“约瑟芬婶婶‘就像猫在自己的地盘上一样霸道,’”路西法说,“‘龙生龙,凤生凤’,这个道理我懂。”
2
格温德琳·文森特·莱斯利来到了云杉农场。在玛丽戈尔德预计格温到达的那一天,她早早起床,就为了把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得妥妥帖帖,好取悦一位真正的小姐。即使难过得要命,她也要像格温德琳那样循规蹈矩、纯洁善良且虔诚脱俗。母亲居然语带请求地说:“现在,你看看能不能在格温妮来家里的这段时间乖乖听话。”仿佛格温妮不在时,她就劣迹斑斑似的。有那么一刹那,玛丽戈尔德心里升腾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抓一把泥扔向这位客人。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不,她要好好表现——不是普通的、寻常的好,而是非常的、惊人的、如同天使一般的好。
她们见面了。格温德琳正儿八经地伸出一只洁白无瑕的纤纤细手。玛丽戈尔德飞速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指甲——谢天谢地,虽然没有洁白的月牙但也总算干净。噢,格温德琳便一如约瑟芬婶婶所描述的那么美丽,那么端庄得体,那么完美无瑕。全然挑不出任何可以宽慰、安抚人心的错处。
那早有耳闻的粟棕色卷发垂落在她精致、圣洁的脸蛋旁;一双又大又蓝的眼睛如此温柔、水灵,上面还有一对弯弯的眉儿;皓齿如珠,希腊式的鼻梁又挺又直;唇色如同玫瑰花蕾般的鲜艳;那双贝壳般的粉色小耳朵服服帖帖地挨着脑袋;她的话语天真无邪,嗓音甜美——非常甜美,以致玛丽戈尔德疑心自己是否出于嫉妒才觉得这甜美似乎过了头。
若格温德琳的美丽尚能宽恕,那么她行为举止完美得令人绝望便让玛丽戈尔德无法原谅了。她俩这周过得一点也不快乐。克朗叔叔会说,虽然这俩孩子都表现出对信仰的坚定不移,但她们根本就合不来。噢,还有,她俩的表现都棒极了。祖母开始觉得,无论如何,这也许能归功于榜样的力量。
她俩都觉得对方沉闷得要命。
玛丽戈尔德懊恼着,要不是格温德琳如此规规矩矩,而她也无需向她看齐,她俩或许会有一段十分愉快的时光:她们可以在苹果仓晃荡;在红醋栗丛中扮家家酒;在猫儿随处可见的灰色旧干草仓中嬉戏;在云杉林四周游荡;在小溪间涉水玩耍;在下面的沙滩上捡贝壳;作作无聊的押韵诗;临睡前分享一下彼此的小秘密。但哪里有什么可以交流的秘密啊,乖女孩才不会有秘密。当然,格温德琳也是没功夫聊天的,她理应要反复吟唱圣歌直至入睡。
有次来了一场可怕的雷暴。玛丽戈尔德决心不暴露内心的恐惧。格温德琳镇定地说,这闪电耀眼得让她睡不着觉,于是便用被单盖住了头。玛丽戈尔德才不会这么做,因为这可能会让格温德琳觉得她是被吓着了。母亲来到门前说:“亲爱的,你害怕吗?”
“不,我一点也不怕。”玛丽戈尔德勇敢地说。她希望那隔着床单的格温德琳听不出她声音里的颤抖。
“昨夜的雷暴下得可真痛快。”格温德琳早上时问道。
“可不是吗?”玛丽戈尔德非常热情地回应道。
而让人最难以企及的还是格温德琳优美的用餐礼仪。这从来都是玛丽戈尔德的弱项。她吃饭向来都是风卷残云,好快点吃完去玩耍。但现在,她情愿尽可能地留在饭桌上。这样才可以减少和格温德琳一起的无聊时光,光思考什么游戏才符合规矩、才高尚就让她头疼不已。格温德琳吃得不疾不徐,她的刀叉用得中规中矩,她似乎对面包皮情有独钟,每每需要时,她都会说“抱歉”,询问时总会说“罗琳婶婶,我能要点黄油吗”,而玛丽戈尔德只会简单地用两个词概括,“母亲,黄油呢?”噢,还有,要是格温德琳会把肉汁溅到台布上,那么玛丽戈尔德便会喜欢她了。
一晚,这两个孩子跟着祖母去听一场布道。玛丽戈尔德并不十分愿意,但格温德琳非常想去,以致连向来都不赞同孩子夜晚出去参加聚会的祖母也不得不捎上她俩。玛丽戈尔德喜欢步行去教堂的那段路。她是如此地享受,连自己都不安地觉得这种享受并不高尚。但洒满月光的天空上驰骋着白色的小云朵是那么可爱;马路上印着的云杉影子是那么迷人;银色的田野上的小羊羔像珍珠那么洁白;这个可爱、芬芳的夏夜是那么亲切、招人喜爱。然而,当她腼腆地告诉格温德琳,“入夜后的世界那么迷人,对吧?”格温德琳只古板地说,“夏天天气还暖和时,我并不担心那些异教徒,可,噢,要是在寒冷的时节,他们该怎么办?”
虽然玛丽戈尔德每个月都会诚心诚意地从自己微薄的零用钱中拿出十分之一,放到那个小箱子里捐给这些异教徒,可她从未忧心这些人的命运。她再一次痛苦地感到自己不如格温德琳·文森特,也并未因此对她有任何好感。
但这晚,她还是这么祈祷道:
“请让我变成非常善良的人,但不要像格温那样,因为她似乎从来都感受不到任何乐趣。”
“那两个孩子相处得好极了,”祖母说,“她俩一次拌嘴也没有过。我真没想到这次的拜访能如此顺利。”
母亲也同意,因为对祖母的话最好是认同,但她心底却奇怪地认定这两孩子根本就没有好好地相处,即使她寻不到蛛丝马迹。
3
后来的一天上午,祖母和母亲必须得去一趟哈莫尼镇。祖母是要把那匹新的黑缎子送去做衣服,而母亲则是约了牙医。她们这次得出去大半个上午,萨洛米有个亲戚生病,她也被叫了去。不过格温德琳很乖巧,而玛丽戈尔德也长进了很多,因此,她们并不怎么担心把孩子们独留家中。不过,就在她们要驾车离开前,祖母对她俩说:
“你们要小心,别把自己的头卡在大门的铁杆里。”
至今也没人明白祖母当初为什么这么说。玛丽戈尔德相信那纯粹是预言。这道大门已有十年之久,从来没人把自己头卡在那铁杆里。这道大门很是牢固,门上有一根根细长的铁杆十字交错。云杉农场才不会用那种单薄的铁丝门。玛丽戈尔德从没试过把自己的头卡在那大门的铁杆里,现在也不会。
但祖母和母亲的身影刚刚消失在下面的道路上,一直身为榜样的格温德琳便打破了整个上午出奇的安静,不慌不忙地说:
“我要从大门的栏杆中间把脑袋伸过去。”
玛丽戈尔德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祖母才刚刚把话说了!这还是听话、乖巧的格温德琳啊!
“我再也不会对那老女人惟命是从。”
她昂首阔步地下了台阶走上行人道,后面跟着的玛丽戈尔德忽然警觉起来。
“噢,别这样——别,求求你,格温妮。”她祈求道,“我肯定这样不安全——那些方格子才那么小。要是出不来怎么办?”
至于答案,格温德琳已把自己的头伸进了铁杆中一个矩形的空档里。她使劲把脑袋推了过去,刚刚好——那个方框一下子被挤得密不见隙。
“看!”她耀武扬威地说,那把蓬松的卷发全从前面垂下来,盖住了她的脸,也印证了玛丽哥德尔在早餐时大胆的怀疑:格温德琳早上并没清洗耳背。
“噢,快出来,求求你,格温妮。”玛丽戈尔德祈求道。
“我高兴了就出来,矫情小姐。我烦透了做听话懂事的孩子,以后我想怎么闹腾就怎么来。我才不管你会多诧异。你就等着瞧吧,看我接下来会做什么。”
玛丽戈尔德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她的世界还没再次回归正常,便听到格温德琳疯也似地发出了一声低吼。
“噢,我的头出不来了。”她哭喊着,“我没办法——把——我——的头——弄出来。”
她试过很多方法,可怎样都无法把头弄出来。那把浓密朝前垂下的卷发就像把地拖头,只是不停地伸进、伸出。她又拉又挣扎,又是转又是扭,什么办法都用上了可还是出不来。惊慌失措的玛丽戈尔德爬过大门,试图把她的头推回去,但都无济于事。格温德琳一直痛苦地呼叫,若她的伤势真如同她呼叫的那么惨烈,那估计可严重了。
格温德琳自然非常难受。这古怪的姿势让她的背部和腿部疼得很。她宣称,血液都涌上头了,她快要死了。这让玛丽戈尔德完全陷入了另一重恐惧中,她颤抖着,有气无力地低声说:
“祈祷——有——用吗?”
“祈祷——祈祷。你要是向铁匠求救可比世上所有人的祈祷都管用,你这个令人作呕的、虔诚的小婢子!”高尚的格温德琳如是说。
铁匠!飞蒂姆·戈蒂埃。玛丽戈尔德顿时全身发凉。飞蒂姆是烟草汁神射手[4],向来百发百中。玛丽戈尔德对这号人物是怕得要死。虽然她从未真相信飞蒂姆关于婴儿的传说,可这给她留下的阴影一直挥之不散。飞蒂姆为人非常粗暴,是个急性子,从来都“无法忍受那些在他铺子里游荡的孩子”。玛丽戈尔德觉得自己绝不会有胆子去找他。
“噢,你不觉得,只要我环抱着你的腰,然后用力拉就可以把你拉出来了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问。
“是的,那就会把我的头一起拉断的。”格温德琳呵斥道。她又开始痛苦地扭动着身子,但除了差点把自己一边耳朵给报废外,这丝毫没有任何帮助。突然,她像个疯子般尖叫起来,“我再也受不住了,我不行了,”她尖叫着间或大口地喘着气,“噢,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玛丽戈尔德再也不敢迟疑片刻。她发疯似地冲下马路。随着越跑越远,格温德琳·文森特那粗野的嘶吼声越来越弱。格温妮死了吗?还是她刚只乱嚷嚷而已?
“嘿,跑得这么急是把馅饼忘在炉子里了吗?”她跑过杰德·克拉克先生身旁时,他向她喊道。
玛丽戈尔德没工夫搭理他。她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赶到铁匠铺并气喘吁吁地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看在所有圣徒的份上。”飞蒂姆说。话音刚落,他便用烟草汁喷杀了地板上一只蜗牛,然后慢悠悠地翻找着锉刀。飞蒂姆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非得要急急忙忙。而格温妮也许已经死了!
那把锉刀终于找着了,然后,他便动身走上了马路,那姿态就像童话故事里冷酷无情的黑色食人妖。格温德琳还活着,还在尖叫着。
“好了,别叫了。”飞蒂姆毫不怜惜地说道。
用锉刀把铁杆弄断可费了一些时间,飞蒂姆也不是非常温柔。但最后还是成功了,格温德琳·文森特终于获救,整个人披头散发,衣裙凌乱,她的头感觉好像比往常大了三倍。
“看你以后还敢做这样的蠢事不。”飞蒂姆警告道。
格温德琳抬头看着他,恶狠狠地说:
“老妖怪!”
玛丽戈尔德闻言差点就吓得当场摔倒。大家闺秀?虔诚脱俗?更别提普通的感恩之心了?
“你就一直这么牙尖嘴利吧。”飞蒂姆边转身边怒气冲冲地说。格温德琳朝他做了个鬼脸。
恐惧过后的玛丽戈尔德有点生气。她看着格温德琳说出了世界上令人最不快的话。
“我早就告诉你了啊。”玛丽戈尔德说。
“噢,闭嘴!”
这话真没礼貌。“住口”可是耳熟能详了,玛丽戈尔德常听学校里那些男孩子这么说,但“闭嘴”则是个生词儿。
“我才不在乎你是否诧异,古板小姐,”格温德琳说,“我再也不会努力像你那么优秀了。根本没人可以做到。我才不在乎约瑟芬婶婶会说什么。”
“约——瑟——芬——婶婶!”
“对,约——瑟——芬——婶婶!她来拉什高地时整天就只会做一件事——把你捧到天上去。”
“我的天!”玛丽戈尔德惊呼。
“是的。她把你抬举成完美的榜样,老是告诉我你多优秀。我知道我会讨厌你,我也不想来这里,我想去的是别的什么地方——成天都有好玩的地方。可父亲偏让我来这里。我就打定主意要像你一样做个小姐。这周过得糟透了!”
“约瑟芬婶婶告诉我你是个榜样——一个完美的小姐。我也是在努力学着像你一样乖巧。”玛丽戈尔德震惊得倒抽了一口气。
她们互相看了好一会才明白怎么回事。格温德琳开始大笑。
“这样的日子多一天我也受不了。所以我才把自己的头卡在大门上。”
“约瑟芬婶婶告诉我你入睡前都要哼着圣歌,还把一个天使当做自己学习的榜样,还有——”
“我只是为了堵住约瑟芬婶婶的嘴罢了。我的天,不过要作弄她倒也不难。”
这主意当然不好。但与此同时,玛丽戈尔德对格温德琳·文森特顿生好感。
“她老是对你赞不绝口,这让我非常生气。我想告诉她,这世上可不止你一个虔诚的姑娘。”
“那你之前是真的想听那个布道吗?”玛丽戈尔德问。
“当然啦。我想听听他会不会说说食人族的奇闻轶事,那么我回拉什高地后就能拿这来开开玩笑。”格温妮脱口而出。
这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但,噢,玛丽戈尔德多喜欢这样的格温妮啊。
“我们浪费了一周。”她伤感地说。
“没关系。我们这周要好好补回来。”格温德琳·文森特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祖母至今对此事也无法理解。她绝不会忘记那“第二周”。
“那姑娘,真让人印象深刻。”后来无论谁提起了“格温德琳·文森特”这个名字,萨洛米都会这么说。
“你可无法老从一个人的仪表来判断她虔诚与否。”——这是路西法的结论,虽然格温德琳如此乖巧,可路西法总觉得自己的尾巴危险着呢。
注释:
[1]家用圣经(Family Bible),附有记录家庭成员及其生死、婚姻配偶情况等的大部头圣经。(译注)
[2]希腊鼻(Grecian),又称直鼻或多利亚鼻,是西欧最普遍的鼻型,其特征是鼻梁窄长平直,鼻根高,因此鼻根部凹陷不明显,鼻尖较尖,鼻基底部呈水平位。(译注)
[3]安息日学校规范的叫法是Sunday school(主日学),约瑟芬婶婶故意换了个叫法。(译注)
[4]烟草汁是一种有效的除虫杀虫剂,用此喷洒在植物上能达到除虫的效果。文中这里指的是飞蒂姆一看到虫子便会用烟草汁喷射。而神射手这个说法是从侧面上刻画飞蒂姆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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