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戈尔德的魔术-玛丽戈尔德的欢乐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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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天吃晚饭时,格温德琳宣布“独立宣言”:“别再给我添肥肉了。这周吃的肥肉都快把我腻死了。”祖母还没注意到大门,因为飞蒂姆早就机灵地把上面的铁杆焊接好了。她一心疑惑着,这丫头怎么了。

    她严肃地说:“你应该连肥带瘦地把肉给吃了。”

    格温妮朝着祖母吐了吐舌头。玛丽戈尔德惊呆了,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朝祖母做鬼脸后还能安然无恙。事实上,祖母也没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呢?但她想,毕竟比起该有的中规中矩,这样的安妮·文森特的孩子也许才更真实。虽然祖母绝不会承认,但她和玛丽戈尔德一样几乎都厌倦了那个完美无缺的格温妮。因此,她假装没看到这个鬼脸。

    接下来的日子里,对类似的情况,祖母不得不三番五次假装看不见,她可不愿赏这孩子一顿揍,或者让她碰碰钉子把她气回家去,惹得安妮·文森特跟她生一辈子的气。云杉农场那出名的宁静荡然无存,格温妮哪天要是尝不到刺激兴奋的滋味,她就会失落无比。

    玛丽戈尔德倒享受这样的日子,但也有所保留。格温妮对故事书、小猫毫无兴趣,也不知道什么住在山毛榉丛中的森林女神或在风雨之夜驾临港湾的风之精灵。玛丽戈尔德从没想过要告诉格温妮关于西尔维娅的事,或者带她走走自己的魔法果林秘径。尽管如此,格温妮是个小鬼灵精。只要她在就不会无所事事,而且她还有趣得紧。她常常“模仿”别人,可以把任何人都学得惟妙惟肖。虽然你总会有一丝不安,不知道她会否也在你背后如此模仿你,但这可有趣了。那天,祖母实在非常生气,因为格温妮在饭桌上学着老医生的样子喝汤,还把汤洒在埃姆斯利医生太太的丝裙子上,而可怜的玛丽戈尔德笑得都快抽筋了。

    当然,有趣是无伤大雅的。可对于许多长辈们告诉玛丽戈尔德要心怀虔敬的事物,格温妮都嗤之以鼻,还在她本应恭敬虔诚时咯咯发笑。和她一起上教堂简直是受罪。她把每个人都说得如此滑稽可笑,然而即使不发出声音,在教堂里欢笑依然是可恶的行径。但玛丽戈尔德有时还是笑了出来,直到那张长椅都摇晃起来,祖母盯着她才打住。

    不过,玛丽戈尔德是不会让格温妮对小猫们进行洗礼的。格温妮觉得这会“非常有趣”,她已经用碗盛好了水,一切都准备就绪。她会扮演牧师,而玛丽戈尔德则负责抱着小猫。

    但玛丽戈尔德坚决反对。小猫们不会受洗,这没有商量的余地。

    玛丽戈尔德说:“祖母不会答应的。”

    格温妮说:“我才不在乎她。”

    “可我在乎。”

    格温妮轻蔑地道:“你就是怕她。拿点胆子出来。”

    玛丽戈尔德反击道:“我胆子大得很。我不会让小猫受洗,不是因为怕她而是因为这压根就不对。”

    格温妮说:“你知道在家里要是得不到我父母允许时,我会怎么对付吗?我就坐下来拉高嗓门大喊大叫直到他们投降为止。”

    玛丽戈尔德骄傲地说:“你的叫喊是不会让祖母屈服的。”

    格温妮整晚都气呼呼,玛丽戈尔德也闷闷不乐,因为她真的非常喜欢格温妮。但总有一些事情是不能做的,而让小猫受洗便是其中之一。第二天上午,格温妮宣布,她会原谅玛丽戈尔德。

    玛丽戈尔德反击道:“我不需要你原谅。我又没做错什么。我才不要你的原谅。”

    格温妮得意地说:“我会原谅你的。你可挡不住我。现在,我们就为今天安排一些不同的节目吧。我已经厌倦了之前的游戏。想想吧,你的人生里可曾有哪天能随心所欲?”

    玛丽戈尔德想了想说:“没有。”

    “那就让我们今天把所想做的事儿都做了。一件不落!”

    玛丽戈尔德意味深长地问:“是所有你想做的,还是我想做的?”

    格温妮宣布道:“所有我想做的。我是客人,所以你理应让我随心所欲。现在,来吧,别老提心吊胆的。我不会让你给那些小猫洗礼。既然你这么死心眼,我们就不碰那些宗教游戏。我告诉你我的打算吧。我很想尝尝那瓶蓝莓酒。我昨天想向你祖母要一些,可她说这不是给小女孩喝的。我现在心心念念的都是它。我现在就去弄一瓶开了尝尝。我们每人喝一杯再放回去。没人会发现的。”

    玛丽戈尔德很清楚这是不对的,可这又和小猫受洗不同。而且,她知道格温妮不管对错都会照办不误;另外,玛丽戈尔德自己也想尝尝那蓝莓酒。她觉得长辈们吝啬得很,连一口都不让她喝。祖母的蓝莓酒可是出了名的,每当傍晚有访客光临,云杉农场常常都会以蓝莓酒配上自制的蛋糕来款待客人。

    祖母、母亲和萨洛米都远在果园里采摘八月的苹果。这可是大好机会,正如格温妮所言,若她们把酒放回那个阴暗角落里的食品架上,很可能根本没人留意到这酒少了两杯。

    餐厅很阴凉。春天时才换上了新墙纸,那副母亲刚挂上的奶油色新纱帘在八月的微风里轻轻摆动。餐桌的中央那盆紫色的飞燕草下放着祖母漂亮的蓝鸟摆件,这可是多萝西婶婶远从温哥华给祖母带过来的。椅子上还挂着萨洛米刚洗好的蓝白色印花裙子。

    玛丽戈尔德絮絮叨叨地和飞燕草说着悄悄话,与此同时,格温妮窜进了食品间并拿着一个瓶子出来。

    “那木塞子给金属线紧紧地绕着塞在瓶口下。我得跑去苹果仓弄几把钳子来。你在这儿等着,要是听到有人过来,你就赶紧把瓶子放回食品间去。”

    没人过来,玛丽戈尔德盯着那泛着紫红色光泽的瓶子。她终于可以知道蓝莓酒的滋味了。身边有人敢挑战祖母还真是有趣。

    格温妮在去苹果仓的路上只碰到拉扎尔一个人。拉扎尔对格温妮的父母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那火爆性子,他嗅到了这孩子背地里在倒腾着什么。

    他嘀咕着:“内(那)个娃娃打着什么坏算盘时看起来就特别乖巧,想(像)过(个)天使一样。”但他什么也没说。要是三个女人都看不好她,那他也管不上了。

    格温妮说:“我还带了把螺丝起子。”边说边灵活地使着钳子扭旁边的铁线。

    话音刚落,螺丝起子便毫无用武之地了。任何工具都派不上用场了。

    格温妮和玛丽戈尔德还没回过神来。她俩就听到一个类似枪声的声响,然后两人站在餐厅中间,你看着我,我望着你,眼睛瞪得大大的。瓶子里的蓝莓酒所剩无几,其余的都喷洒到天花、墙、新窗帘、萨洛米的裙子、蓝鸟中央摆件、格温妮的脸上,连玛丽戈尔德那漂亮的粉红色亚麻印花裙子也未能幸免!格温妮从不知道蓝莓酒会这样。若她一直追求的是刺激感,那么现在的就足以满足她好几周了。

    她惊愕地站了好一会,然后才紧紧地抓着玛丽戈尔德的手低声说:“快!把那裙子脱了,换上别的衣服。赶紧!!”

    玛丽戈尔德任由自己被匆匆带上楼去。这真是糟糕极了!她以前曾听萨洛米说过,蓝莓迹是弄不掉的。但格温妮并没容她多想便把那脏裙子扒了下来扔进衣柜里,然后把那件旧的褐色裙子朝她头顶扔了过来。格温妮用母亲的毛巾把脸上的蓝莓酒擦掉。她裙子上也有零星污迹,但问题不大。

    她一把拉过玛丽戈尔德的手命令道:“走。”

    她们冲下马路,玛丽戈尔德喘着气问:“我们上哪儿去?”

    “哪儿都行。我们得赶紧溜掉,餐厅事件没消停前都不能回去。要是在那餐厅里被她们逮到,我们就完了。我们在外面待到傍晚再回去。那时候,她们应该消消气了,那么我们或许就不用再躲了。但我真想变成苍蝇飞到天花板上瞧瞧祖母发现那房间时的表情。”

    玛丽戈尔德咕哝道:“我们不可能整天都在外面,我们没有东西吃。”

    格温妮说:“我们就吃树莓、树根还有什么其他的。我们会像生活在林子里的吉普赛人一样。想想吧,那多好玩。”

    这时,头顶上传来了一个声音,说:“你们想要坐车兜兜风吗?”

    是亚伯·杜律沙先生——那位“草药先生”,他正坐在他的双人马车上,一如往常地剔着光头,旁边还坐着他那只叫“巴顿斯”的狗。

    2

    草药先生是海湾附近村庄里少数几个能称得上罗曼蒂克的人物之一。他住在海岬上,但这附近的人们都对他“了如指掌”——起码人们是这么以为的,然而,或许根本没人真正了解他。

    年轻时,亚伯·杜律沙曾去过教士团学当牧师。然后,他放弃了。后来异教徒受到驱赶,亚伯便回到家里和他那终生未嫁的姐姐泰比一块生活在海岬上,开始驾着马车兜售草药。很快,人们都知道了这位“草药先生”。夏天,他驾着马车跑遍整个岛,收集药用植物及药草,再把它们以及用它们制作的药汁卖出去。虽仅能赚些蝇头小利,可也足够他和泰比糊口了,而亚伯·杜律沙不过是借草药营生为由去过流浪的生活。玛丽戈尔德认为他非常“有趣”,一直觉得和他一起坐着他那辆红色马车四处兜风一定会非常好玩。虽然她对他的过去知之甚少,也只是在某天听萨洛米向肯普太太提及过,但她老觉得此人性格里有种神奇的魅力。

    “亚伯·杜律沙总是一派轻松自得的模样。和大多数人不同,他好像从不为磨难、失望而感到忧虑。我看,只要还能在村子里四处晃荡找找草药,和他那条老红狗聊聊天——像和人说话一样,他才不管这世界怎么变化。就连当初被逐出教士团也没见他忧愁过。还说,上帝不仅在教堂里还在树林中。他很喜欢他母亲那边的亲戚——考特鲁斯那家人。他们都是一成不变且爱做梦的家伙。天生就是一家无法安生的人。杜律沙家族都以他为耻。这种生活可不适合这个世界。”

    善良可敬的萨洛米啊,您说的不对。它不适合您的世界,但也许还有别的世界,在那里人们对生活的期待标准并不相同。而亚伯·杜律沙就生活在其中一个这样的世界里——一个对于这群住在海湾、简朴的农民而言非常遥远的世界。玛丽戈尔德了解那个世界,即使她并没有像亚伯那样成天生活在那个世界——纵然生活在那里会非常快乐。亚伯·杜律沙是玛丽戈尔德所认识的人中最快乐的一个。

    他的脸很短,看上去完全就像个方形;长长的红色络腮胡打着卷儿,有着丝绸般的光泽,嘴唇上还长着奇怪、看起来凶巴巴的尖胡子,两种胡子看起来完全不搭调。毫无疑问,他长得并不好看,但玛丽戈尔德之前一直觉得这种不好看倒也赏心悦目。他有着一双漂亮澄净的蓝眼睛,说明他还保有一颗童心。林子里的红松鼠会亲近他,他可以叫出村子里每条狗的名字。来云杉农场时(他并不常来对他所停留过的地方“评头论足”),虽从不进门,但他总会坐在他那红色马车上和拉扎尔、萨洛米、母亲和祖母聊上个把小时,要是他们絮絮叨叨地和他聊天的话。他走了后,拉扎尔会耸耸肩对他嗤之以鼻。

    “内(那)家伙,他是个怪人。”然后,萨洛米会和拉扎尔争辩,说亚伯·杜律沙忘记的事儿要比拉扎尔知道的还要多。他曾答应捎上玛丽戈尔德和他一块去兜兜风,玛丽戈尔德可盼着了,虽然她知道家里是不会允许的。而现在,她和格温妮可在外面随心所欲地玩一整天,还有草药先生邀她俩去兜风。

    “好啊。”格温妮立马就答应了。虽然玛丽戈尔德自己也非常想去,但她还是犹豫了。

    “你要上哪儿去?”

    “上哪都可以,无论哪儿都行。”亚伯随和地答道,“我今天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思考我要是造物主会如何创造这个世界。要是你们两个小淘气想跟来,就尽管来吧。”

    “但家里人会不知道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玛丽戈尔德迟疑地说。

    格温妮咯咯地笑出声来说:“他们会发现那餐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就走。玛丽戈尔德,你不去就真的不够朋友了啊。”

    草药先生说:“玛丽戈尔德说的没错。没必要让那些关心你们的人担心。我从来不担心自己。吉姆·唐金正巧过来。我会让他顺道上云杉农场一趟告诉那些人你们会和我待一天。我们会沿路找个地方吃饭,然后再上我家吃晚饭,傍晚我再送你们回来。这样安排如何?”

    也只有草药先生会作这样的安排了。既然上帝为想出游的人特意安排了日子,何不就让她们在这天如愿以偿呢?亚伯可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格温妮已经决定跟过去而玛丽戈尔德也情不自禁地认为这安排相当有趣。

    因此,他们拜托吉姆·唐金上云杉农场捎口信去了,而玛丽戈尔德和格温妮则坐在红色马车的后座上,那里有一捆捆亚伯采集到的、散发着香味的药草。马车走得又快又稳,她俩在路上也相当自得其乐。玛丽戈尔德决定把蓝莓酒灾难抛诸脑后。无论怎么说,那都是格温妮所为。她是客人,家里自不会把她怎么样。还有,这是美好的一天,连空气都似活了过来,窜进她们的裙兜里,舒服得如同上天恩赐的礼物。或许,玛丽戈尔德也有点克朗叔叔身上的漫游癖。无论如何,和草药先生同行出游让她满心窃喜。她一直知道自己会喜欢草药先生的。

    格温妮问道:“你要走哪条路?”

    “随我喜欢。”草药先生边说边倨傲地看着一辆经过的车,“看看这些可怜虫,简直是辜负了这么好的日光。这些东西对我全然无用。还有你的那些飞机。要是上帝有意让我们飞,他便会赐予我们翅膀。”

    格温妮冒失地说:“那么上帝给了你一双腿就是让你驾着这辆破马车?”

    亚伯反唇相讥道:“是的,神给了这匹马四条腿,而只给我两条腿时便是怀有这样的旨意。”亚伯如此怡然自得,一路上都发出低低的笑声。然后,他拐进了一条红色的岔路,这条路又窄又多草木,较长的那段栅栏边上开着雏菊,杉树下钉着一个个不大的路标门,石沟里多的是他爱搜寻的宝物,林子里有迂回的小溪和郁郁葱葱的草地。所有的一切都那么赏心悦目,远离尘嚣又秀美动人。草药先生还给她们讲述每条弯道和岔路的故事,他的谈吐时而显露他所受过的良好教育,时而又夹杂着他儿时的方言。

    其中,有一个精彩又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一具被谋杀的女尸,还有在这条路某个转角处一位“传播异端邪说的布道者”被处以石刑[1]。

    格温妮问:“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处以石刑?”

    “因为他传播真理,或者一些他认为是真理的教义。要是你传播真理,他们往往就会这么对付你,向你施以石刑或者把你钉在十字架上。”

    “你不是一开始也打算当个布道者吗?”格温妮天生就是个爱问问题的磨人精,老问刁钻刻薄的问题。

    “布道是泰比的主意。我自己从来都没这么想过,起码我的意愿并不足以驱使我去信口雌黄。看到洼地上那所房子了吗?那儿住着一个每天早上都起来祷告的男人,但他祈祷完一转身便踹他的媳妇。”

    “他为什么要踹她?”

    “啊!这就是问题了。从来没人知道为什么。这就是梅比特有的祷告方式。”

    格温妮说:“我绝对不会让他有机会踹我两次。”

    “我信你这话。”草药先生扭头朝她咧嘴一笑,“这里就是老马洛伊的房子。以前一直住着一只莱普康[2],马洛伊家在爱尔兰买那些家具时把它带回来的,他们是这么说的。或许他们说的没错。还真没听说过爱德华王子岛有什么土生土长的妖精。”

    莱普康这个字眼儿让玛丽戈尔德一阵激动,她问:“莱普康是什么?”

    “一只戴着尖帽穿着红衣的矮精灵。你要是能看到他并一直盯着他,他就会带你找到一罐埋在地下的金币。吉米·马洛伊有次看到了他,但他把视线移开了一秒,这小家伙就消失了。但,从此以后吉米便能常常摆动他的耳朵。他也因此赚了不少。”

    “摆动耳朵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可以。我就行。瞧。”

    格温妮嚷嚷道:“噢!你可以让我看看是怎么做到的吗?”

    “那可不是一项技能,是天赋。”草药先生一本正经地说,“汤姆·史葛瑞利住在上面。经常吹嘘从来不欠一分钱。他可没讲错,因为没人愿意借钱给他。”

    “我听拉扎尔也是这么说你的。”格温妮无礼地说,“人人都有缺点,你也不要说别人。”

    “为什么不?有些人无论怎样都要对你指手画脚,所以你也大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茜茜·维西就住在那座山上。人倒不坏,不像他父亲那么吝啬。老维西的亡妻入土时,有一枚小小的金胸针做陪葬,他起先并不知情,等发现后,他某晚就跑到坟地上,掘坟开棺拿走那枚胸针。就这儿,你们等我一分钟。我要进去看望一下西蒙斯船长。他想我今天给他带点西南风。我得告诉他今天不行,不过明天会给他捎上。”

    玛丽戈尔德小声说:“你觉得他真的卖风吗?”

    “才不。”格温妮语带讥诮地说道,“我看透了你这位草药先生。他的脑筋不大正常。人倒挺有趣的,故事也讲得好。但我可不相信那什么爱尔兰妖精的奇闻怪谈。”

    “你现在还不相信吗?”草药先生说。他冷不丁地从后面折回来,她俩谁也没注意到他是何时离开房子的。他怜悯地看着格温妮说:“你的不相信会让你错过多少东西啊。我就是这么驾着车到处跑,相信所有故事都是真的,这让我从中获得了如此之多的乐趣。”

    格温妮评论道:“拉扎尔说你就是懒骨头。”

    “不,不对,不是懒惰,而是知足。我就是自己世界里最重要的人物,因此我才一点也不关心别人眼中孰重孰轻。我是自己的主宰。现在,回到主题。让我们去拜访一下老菲尼奶奶。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她了。也许她会让莉莉给我们点东西吃。”

    格温妮和玛丽戈尔德满腹狐疑地打量着这栋让草药先生停下来的小房子。这巴掌大小的房子摇摇欲坠,上面的棕色纸窗板多得离谱。大门只用一个铰链挂着,院子里疯长着苏格兰刺棘和艾菊,甚至坐在远处那歪歪斜斜的阳台里的老女人看起来也不怎么和蔼可亲。

    “我不大喜欢这地方的样子,”格温妮低声说,“但愿我们不要染上疥疮[3]。”

    “疥疮是什么?”

    “玛丽戈尔德,你就这么无知吗?”

    玛丽戈尔德沾沾自喜地想了想自己所了解的事物——当然是那些美好的事物,那些格温妮永远不想或者不会知道的事物。但她嘴上只说: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求神保佑你永远别知道,”格温妮郑重其事地说,“我知道那是什么。以前学校里一个孩子就把这种病传染了给我,他就住在这种地方里。啊,涂那些猪油和硫磺都得把你折磨死。”

    “来,现在开始,你们谁也不许再说悄悄话。”草药先生说,“菲尼奶奶不喜欢这样。你们也不想讨骂了。虽然她已经八十七岁了,可依然生猛得很。”

    3

    菲尼奶奶的身体不能说非常硬朗,因为她已无法独立行走,后来她告诉来访者,她的“臀部动不了”。但她的精神非常好,毫无萎顿之态。她的长相让人难忘,脸色死白,面部四周那雪白的头发一团杂乱;蓝绿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她的牙齿一颗没掉,但都变色还全成了犬齿状,她咧嘴一笑时肯定很像年老的狼太太。她头顶着镶有饰边的寡妇帽,帽子紧紧地系在下巴上,穿着一条红色的印花裤子还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红黑相间的格子纹手织裙,那双脚一看就知道她长期喜欢打光脚。她喜欢坐在那阳台上,在那里,只要有任何人或者事物让她看不顺眼或者引起她的不快,她就可以尖叫着诅咒它(他),还会挥舞着她那根长长的黑色拐杖直对着那些眼中钉。玛丽戈尔德以前就听说过菲尼奶奶的大名,但从来没料到自己会见到她本人。她心里交织着好奇和畏惧,一边跟着草药先生走上了小路。同是上了年纪的妇人,但老祖母、祖母和这个干瘪老太婆之间却有着如此巨大的差异。

    “这回,有客人要款待了。”菲尼奶奶说。

    “今天可真暖和啊,菲恩女士。”草药先生说。

    “毫无疑问,你不久后会去个更‘温暖[4]’的地方。”老奶奶反驳道,“而我会坐在天堂的高椅上讥笑你。难道你忘了上次你那条狗就在这里把我咬了吗?”

    “是的,那可怜的小畜生几乎随后就病倒了,”草药先生一脸正色地说,“它才刚好没多久。别让我再看到它咬你。

    “魔鬼也及不上你油腔滑调。”老奶奶赞赏地轻笑了一下,“好吧,来,来。你小子走运,我今天兴致不错。之前我看到老拉姆齐医生的出殡队伍经过,真是大快人心。十年前的今天,他告诉我只能活一年了。来,请介绍一下你的同伴。”

    “云杉农场的玛丽戈尔德·莱斯利小姐和拉什高地的格温妮·莱斯利小姐。”

    “云杉农场的家伙,呃?我年轻时在云杉农场工作过。那老太太古板得很。那年夏天,阿德拉婶婶还在。她就像个天使,可她们老说她毒死了自己的男人。”

    “她才不是我们的阿德拉婶婶,就不过是第三代的表亲。”格温妮说,“还有,她并没毒死自己的丈夫。”

    “好,好,别紧张。这个世界上有一半的丈夫都活该被毒死。我曾有过四任丈夫,所以我还说得上对这种人有点了解。你们都坐到走廊的地板上,把脚放下去等着吃饭吧。我想,这就是你们此行的目的吧。莉莉——莉莉。”

    随着老奶奶的叫喊,一个不修边幅的瘦高个女人脸色阴沉地出现在门厅里。

    “莉莉,有客人来吃饭,这是从云杉农场来的贵客。铺上台布,还有把那青蛙馅饼拿出来。记得泡上斯基维度茶[5]。把T.B.带出来,让他陪姑娘们聊聊天。”

    “莉莉今天可不高兴了。”莉莉不吭一声便走了,老奶奶咧嘴笑了笑,说,“她今早把肥皂掉到水里了,我还为此扇了她一耳光。”

    “她都过60了。别这样,这样不好。”草药先生反对说。

    “我懂黎(你)。黎(你)以为她这60年应该都懂点事了,”老奶奶说,她故意曲解草药先生的意思。“但总有些人永远都不懂事。瞧黎(你)现在,黎(你)年轻时是个小傻瓜,现在就是个老糊涂。真可悲啊。T.B,过来,陪这些年轻的小姐玩玩。”

    T.B.非常闷闷不乐地走过来蹲在格温妮的边上。这是个头发蓬乱的捣蛋鬼,有着和他祖母一样的的蓝绿色眼睛,眼神里也透着相同的淘气。玛丽戈尔德几乎没注意到他,她整个脑子都是可怕的青蛙馅饼。还有,那斯基维度茶是什么东西?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所以它听起来比青蛙馅饼还可怕。但天生就懂得和各种男生打交道的格温妮已经用粗话和蒂莫西·本杰明·菲恩——简称T.B.吵得不可开交。T.B.很快就知道“这个女孩机灵得紧”,虽然她来自“古板的莱斯利家族”。还有,他也无需过于注意措辞。即使他蹦出句“该死的”,格温妮也不过是咯咯而笑。

    “噢,T.B.你这么说难道就不怕下地狱吗?”

    “才不会。”他轻蔑地说,“我才不相信天堂和地狱呢。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你就不想获得永生吗?”

    “不,那一点也不好玩。”这年纪轻轻的厌世者说,“据我所知,天堂是个无聊的地方。”

    “你都没去过,或者你不会觉得那儿无聊呢。”玛丽戈尔德突然开口道。

    “你去过?”

    玛丽戈尔德想起了隐秘之境、云杉山还有西尔维娅。

    “对。”她说。

    T.B.看着她,这个叫玛丽戈尔德的女孩虽长得没有格温漂亮,也没那么率性,但她让他感到莫名的紧张,因此他并没有用对格温妮的口吻和她说话,而是礼貌地回说:

    “你在说谎。”

    “注意礼貌。”在和草药先生说着话的老奶奶忽然向T.B.开腔道,“别让我听到你说女士们撒谎。”

    “噢,别绷着你的脸。”T.B.反击道。

    “要是黎(你)再也不想吃虾膏了,就请自便。”老奶奶说。

    T.B.耸了耸肩,转向格温。

    “就因为莉莉婶婶把肥皂落在洗盘中,她就整天对莉莉婶婶挑刺儿。她过去常常打莉莉婶婶耳光,但我制止了她。我再也不会让奶奶辱骂莉莉婶婶。”

    “你怎么制止她?”格温妮问。

    “上一次她打莉莉婶婶时我就跳到她身上去咬她。”T.B.冷冷地说。

    “要是那奏效,你就应该多咬她几口。”格温妮讪笑着说。

    “也没有其他什么事儿值得和她对着干了。”T.B.咧嘴笑道,“奶奶那张嘴就是不饶人。不,大多数时候我和她都是河水不犯井水。上周我喝醉了,她就唠叨我。”

    “那是苹果汁吧。你才没喝过酒呢。”格温妮讥讽道。

    T.B.的确有过类似喝酒的经验——貌似如此。

    “只想尝尝滋味。结果太让人失望了。我只是呼呼大睡。就是不喝酒我也能睡得很好。她也不用担心我会再喝醉了。那一点都不好玩。这个世界里所有东西都和你期待的不一样。这就是个无聊的破地方。”

    “才不是。”老奶奶再次插话,“这是个有趣的世界。非常有趣。”

    起码在这点上,玛丽戈尔德是认同老奶奶的。某种意义上,玛丽戈尔德过得怡然自得。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对一种她不曾了解的生活的模糊认知,但这个世界是“有趣的”,而且正如老奶奶说的“非常有趣”。

    虽偶有争论,但老奶奶和草药先生貌似也相谈甚欢。

    “上浸礼会[6]教堂,对吧?”老奶奶厉声道,“嗯,你要是去了你的狗就得比你先上天堂。别指望我会上浸礼会的教堂。我是圣公会[7]的,过去是,以后是,直到世界末日都是。阿门。”

    “我才不信你这辈子有见过一所主教会的教堂里面长什么样的。”草药先生奚落道。

    “哈,要是够得着,冲你这话,我就得把你鼻子拧下来。”老奶奶反击道,“上你的浸礼会教堂,快上你的浸礼会教堂。你这猴脸兔崽子!我会坐在这里想着你们这些人怎么被下油锅!”

    她忽然转向玛丽戈尔德。

    “要是这个草药佬富贵了,他就会骑到我们所有人头上去。我告诉你,这个人实在骄傲得离谱。”

    “饭菜准备好了。”屋里传来莉莉婶婶阴沉的嗓音。

    “来,扶我进屋。”老奶奶边说着边一把拿起她黑色拐杖,“我活着就靠这么两口饭了。”

    草药先生还没来得及殷勤地去扶老奶奶,便从大门拐进了一辆华丽的新车,车上载满了穿红着绿的人。车子停在了阳台前,司机弯身从车子出来正欲开口请求帮忙,可他一个字还没说就见老奶奶像只年老的母老虎般蹲在地上。她一把从身旁长凳上抓过最近的武器——那恰好是一碟培根片,碟子里还盛着肉汁,猛地朝司机扔过去。盘子就差一点便砸到他脸,不偏不倚地,刚好落在一位时髦女郎的丝裙下摆上,肉汁什么的全都泼了上去。紧接着便是菲尼奶奶一连串令人生畏的嘶喊和咒骂:“老天让黎(你)们的胃口全倒掉”,“让黎(你)们永远都找不到要找的东西”,还有“愿黎(你)们所有人都逃不过七年之痒。我会为黎(你)们祈祷,一定!”,这些算是其中最客气的说辞了。

    还没回过神来的司机逃回车子冲出大门,不顾所有的速度限制飙下马路。格温妮高兴得尖叫起来,草药先生咧着嘴笑,玛丽戈尔德也见怪不怪了。

    老奶奶今天兴致真高。

    “请见谅,但这真让我痛快。我还真忍不住要骂出声来。从那家伙的衣着便可知其祖父是在马厩里上吊死的。你们都过来用餐吧。要是我们知道你们今天来,我们就把那老公鸡宰了。也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了。可青蛙馅饼还多的是,对吧?这次先来点青蛙馅饼。”

    饭桌上并没有什么青蛙馅饼,这让玛丽戈尔德松了一口气,可却让格温妮失望不已。实际上,除了煎火腿和配着蓝莓酱的土豆外就没别的了。这勾起玛丽戈尔德一些灰暗的记忆。这顿饭吃得相当沉闷,莉莉婶婶依然板着脸,老奶奶狼吞虎咽,而草药先生则一声不吭。他有个怪癖:无论谁家,只要是在房子里,他就沉默寡言。

    “只要四周有墙围着,我脑子就不灵光,或者总词不达意,从不例外。”有次,他曾这么告诉萨洛米。

    饭后,草药先生将一瓶药油作为饭资送给老奶奶治疗那“动不了的臀部”,而奶奶也礼貌地向他们道别。

    “真难过,你们这就要走了,真希望现在还是你们刚来的时候。”她慈祥地说。

    她把玛丽戈尔德拉得很近,吓得玛丽戈尔德以为她要吻她。要真这样,那么她从此便再也不是玛丽戈尔德了。但奶奶只是在她耳边低声说:

    “她长得比你漂亮点,但我还是最喜欢你,你就像春天一样招人喜爱。”

    这该是菲尼老奶奶最高的赞誉了吧。

    4

    下午,她们的车沿着一条流进海湾头的小河蜿蜒行进。远处下方是蓝色诱人的港湾,旁边则是沐浴在阳光下的沙丘还有笼罩在雾里的海湾。草药先生忧伤地挥舞着他的皮鞭。

    “海湾上的一种诗意已经永远地消失了。”这番话与其说是对女孩子们说还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我还是小男孩时,像这样的日子里,海峡那边总点缀着一艘艘白色的帆船。现在就只剩汽油船了,它们一点也不浪漫。浪漫消失了,这个世界的浪漫荡然无存。”

    他颓丧地摇了摇头,但在总以年轻的视角来看待世界的玛丽戈尔德眼中,浪漫无处不在。而对于格温妮而言,浪漫与否,她根本毫不在意,或者说她本来就毫无浪漫情怀,只有饥饿的胃。

    “天啊,我饿了。”她说,“刚在菲尼奶奶家还没吃个半饱呢。我们上哪儿吃晚饭?”

    “下去我家,”草药先生说,“我们正在上那儿的路上。泰比会准备好吃的。晚饭后,我会送你们回家,如果天气一直这么好的话。那些暴风雨沟可不是空穴来风。明天就会下暴雨。”

    玛丽戈尔德疑惑什么是暴风雨沟,然后又把这疑惑抛诸脑后,一心只想着要真的天降猫狗[8]该多有趣。到时,将哪儿都簇拥着耳朵软软的小猫,还有一堆堆可爱的、胖乎乎的小狗。

    草药先生的“家”在一条林荫路的尽头,远在下方红色港湾的边上。他并不喜欢与自己的同类过于接近。这所白粉墙小房子似乎被灌木和鲜花环绕。周围是一片林木——草药先生绝不会砍下任何一棵,还有四小猫在窗台上排成一列,那一双双黄玉似的眼睛眨啊眨,它们有着相同的花纹,毛色如同黑色的天鹅绒。

    “云杉农场的小姐们,”草药先生边说着边把女孩们抱下车,“那些猫崽的曾祖母可是你们的老祖母送给我的。非常欢迎光临我的陋室,小小姐们。嘿,泰比,我们今晚有客人来吃饭。端杯水来。”

    “老天,我们今天的晚饭不是只有一杯水吧?”格温妮嘀咕着。

    但玛丽戈尔德的注意力全在泰比·杜律莎的身上——之前她曾在长辈的口中听说过的人物。用萨洛米的话来说,她并非“整天都脑子清醒”。在信奉异端邪说这事儿上,据说她比亚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她全然不相信上帝。她老是放声大笑,而且鲜少步出家门。

    泰比长得非常结实,身上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亮色条纹裙。她有一张平淡无奇的圆脸,但那红色的头发长得浓密又漂亮,另外,她和她的兄弟一样——长着一双友善而且充满童真的蓝眼睛。她把水递给姑娘时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喝下去,一滴不剩。”草药先生命令道,“所有上我家来的客人第一件事就是得喝下满满一杯水。人们喝下去的水从来都不足其所需的一半。要是他们喝水够,那么就可以省下许多看医生的钱。喝,听我说。”

    玛丽戈尔德一点也不渴,那杯子大得很,她觉得剩下的那半杯水真的难以下咽。格温妮也喝了一半。

    “喝完它,”草药先生一本正经地说。

    “那,喝完了。”格温妮说着便把剩下的水泼到草药先生的脸上。

    “噢,格温妮!”玛丽戈尔德责备地叫道。泰比小姐大笑不已。草药先生则一动不动地站着,水从他的胡子上滴下来,那样子真滑稽。

    “这下我连洗脸都省了,”他说——从头到尾,他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格温妮干出了这么恶劣的行径后,别人总那么轻而易举地就饶了她?”玛丽戈尔德疑惑,“难道就因为她长得漂亮吗?”

    她为格温妮的举止感到羞耻。也许格温妮也有点羞愧吧(如果她真有点羞耻之心的话),因为餐桌上她表现好极了,除了中途她曾好奇地问泰比她是否真的不信上帝。

    “只要还有事情能让我笑出来,那么即使没有上帝,我也能好好地活着。”泰比故作神秘地说,“要是哪天笑不出声来,那么我肯定就会信仰上帝了。”

    这顿饭好极了。泰比准备了充足的苹果蛋糕、肉桂卷和葡萄干面包,除此以外还有草药先生的故事穿插其中。但,饭后他进屋说很快就要下雨了,她们必须等到明早才能回家时,两个姑娘就不那么开心了。

    “噢,我们一定要回家。”玛丽戈尔德哭道,“求求你,求你把我们送回家吧,杜律莎先生。”

    “我不可能冒着暴风雨把你们送回家再驶14英里路回来。对于现在所拥有的金钱,我很满足,但我依然是个穷人。我可买不起小汽车。而且,我的雨伞都是洞。你们在这里不用担心什么。你们的家人知道你们的去向,她们不会担心。她们了解我们是干净人家。7年前,你们的祖母还因为避雨而在这里住了一宿。你们乖乖上床睡觉,天很快就亮了。”

    5

    “我知道,在这么可怕的地方今晚肯定合不上眼了,”格温妮没好气地边说边鄙夷地环顾着这巴掌大的房间,只见地板光秃秃而且还坑坑洼洼,上面放着张圆形的编织块毯;一张廉价的小书桌上放着一面裂了的镜子、崩了口的大水罐和碗;天花板上不仅污迹斑斑还有裂纹;枕套上有着过时的编织蕾丝饰边。玛丽戈尔德也看到了,但她还看到了别的东西——小窗户外港湾的景致:暴风雨逼近前那壮丽辉煌的日落。玛丽戈尔德也是倦了,更觉得随心所欲也并非那么有趣。但眼前的这幅美景使得她心里那浪漫和探险情怀久久不散。为什么格温妮就看不到事情好的一面呢?她从晚饭开始就不停地抱怨。她也不是那么开朗乐观的人。

    “每次风向一变,你总要摆出那种脸色来。。”

    “噢,少在这里装聪明,”格温妮挖苦道,“老亚伯本就该把我们送回家去。这是他答应的事儿。一想到要和泰比?杜律莎睡在同一屋檐下,我就怕得要死。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疯子。她可能会跑进来用枕头捂死咱们。”

    玛丽戈尔德自己也有点怕泰比,现在还天黑了。但她还是说道:

    “我真希望萨洛米别忘了把小猫们的盖板拿掉。”

    “我只希望这床没有臭虫就好,”格温边说边嫌恶地看着,“瞧这样子就像有。”

    “噢,不。我肯定这没有。所有东西都很干净,”玛丽戈尔德说,“我们祈祷完就去睡吧。”

    “我很好奇,你今天对T.B.撒谎说自己去过天堂后还能心安理得地祷告吗?”疲惫的格温妮变得暴躁起来,她决定要找人来出出气。

    “那不是撒谎,不是,噢,你不明白,”玛丽戈尔德哭着说,“我说的是西尔维娅。”

    她立即打住。她此前未曾向格温妮提及西尔维娅。格温妮也多少知道玛丽戈尔德藏着一个关于那云杉林子的秘密,还不时嘲笑她想让她招供。她立即抓住玛丽戈尔德这次的疏忽。

    “西尔维娅!不管西尔维娅是谁,你肯定隐瞒了什么有关她的秘密。你这个小气鬼、脏家伙,什么都不告诉我。朋友就应向彼此坦诚所有的秘密。”

    “这不是什么秘密。我不会告诉你关于西尔维娅的事儿,你也不用哄骗我。我想,我有权利保守自己的秘密。”

    格温妮把一只靴子扔到墙上去。

    “那好。你别说。你以为我想知道你那些可怕的秘密吗?不过,我倒真的知道一桩。你嫉妒克莱门蒂娜·劳伦斯。”

    玛丽戈尔德满脸通红。格温妮到底是如何发现的?她从未向她提及克莱门蒂娜。

    “噢——!”格温妮满怀敌意地嗤笑道。她必须得找个人来折磨一下,好消消心中的烦躁,而眼前就只有玛丽戈尔德一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面前是无所遁形的。嘿,我赞美她那幅照片时,你看起来多酸溜溜啊。你居然幻想着嫉妒一个自己素未谋面的、还死去了的女人。这真是我听过最滑稽的事情。”

    玛丽戈尔德难堪得坐立不安。而最糟糕的是,这是事实。她似乎一天比一天更讨厌克莱门蒂娜。她希望自己可以停止这种厌憎。想起这件事,她内心就要煎熬一番。而现在想到这件事被格温妮无意间发现了,她更是折磨。

    “当然,”格温妮继续道,“利安德先生的原配的确比你母亲俊俏多了。自然,您父亲最爱的会是她。妈妈说,鳏夫续弦不过是为了料理家事。我可以站在那儿欣赏克莱门蒂娜的照片久久不动。我长大了也要这么拍一张照片,看着一支百合花,头发也弄成那样。我才不会剪短头发呢。那太普通了。”

    “瓦尔瓦拉公主便留着一头短发。”玛丽戈尔德反击道。

    “俄国公主不算。”

    “她可是维多利亚女王的侄孙女。”

    “她是这么说的。玛丽戈尔德·莱斯利,你不要因为公主拜访过你,就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是——个——自——由——党——人!”

    “你才不是。只有美国才有民主党[9]。”

    “哼,反正就是不买那些国王啊、皇后的账。我忘了那准确的说法。说到政治,你知道我今后打算加入托利党。约翰·卡特爵士长得可比我们的自由民主党[10]人好看多了。”

    “你不可以加入托——保守党[11],”玛丽戈尔德大声说,她被这乱七八糟的想法激怒了。“唔,唔,你天生就是自由党人。”

    “你就拭目以待吧,哼!”格温妮脱下衣服,扭动着身躯钻进泰比不知从哪里好不容易找到的棉质小睡袍,尺寸太小不合身。“现在就来祈祷。我已经烦透了每天都说相同的祷词。我要给自己造一个新的祷词。”

    “你觉得那——安全吗?”玛丽戈尔德狐疑地问。当你来到一个陌生环境时,难道最好不是坚持那些经受过反复考验的祷词,还有政治立场吗?

    “为什么不?但我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我要说你的祷词——你那玛丽戈尔德婶婶给你编的祷词。“

    “你不会的!”玛丽戈尔德厉声说,“那是我的专属祷词。”

    “自私鬼!”格温妮说。

    玛丽戈尔德没再说什么。那或许是自私。而且,无论如何,格温妮要想说,她总会说的。她可了解她。但她也很清楚,要是这心爱的祷词出自这拉什高地的小顽童口中就会一切都变了味。

    格温妮边下跪边瞅着玛丽戈尔德。她最终还是大发慈悲。格温妮终究没那么坏心眼。但之前说过要新编个祷词,那她就随自己心意创造一个。她才不会完全退让,但格温妮忽然发现要编个祷词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亲爱的主,”她一字一句地说,“请——请——噢,请千万别让我像泰比·杜律莎那样长痣。不用管日常食品——我知道自己不缺那些东西,但请你赐予我大量的布丁、蛋糕和果酱。也请保佑所有善良的人们。”

    “好,祈祷完毕。”宣布完毕后她便跳进床里。

    “我敢肯定上帝会觉得这个祷告很滑稽。”玛丽戈尔德说。

    “你不觉得有时他也需要点娱乐吗?”格温妮问,“无论如何,那也是我的祷词,不是别人给我编的。嘿,玛丽戈尔德,要是这张床有一窝蜱子那该怎么办?开个玩笑罢了。”

    格温妮脑子里尽是可怕的念头。她们吹熄了蜡烛,房子里非常黑暗。这里是离家14英里远的地方。雨点开始敲打着小窗。泰比·杜律莎真是个“疯子”吗?

    “亚伯给你们捎了一些苹果。”

    格温妮用上她独家表达方式——放声大叫。泰比正站在她们的床边。她俩根本没听到任何动静,她究竟是如何进来的?这相当诡异。她出去后,她俩不敢吃那些苹果,怕有虫。

    “什么东西在门边呼气?”格温妮低声说,“你觉得是老亚伯·杜律莎变成的狼吗?”

    “那只是纽扣。”玛丽戈尔德嘲笑道。但玛丽戈尔德听到那忽然传来的呼噜声,知道格温妮已经睡着了,她便愉悦起来。正要进入梦乡时,泰比·杜律莎又进来了——悄无声息如影子一般,不过这次拿着根蜡烛。她俯下身子。玛丽戈尔德害怕得全身发冷,双眼紧紧地闭着,连大气也不敢出。她们就要被杀死了吗?被枕头压着窒息而死?

    “可爱的小人儿,”泰比·杜律莎边说着边温柔地挑起格温妮一缕漂亮的卷发,“头发柔软得如同丝绸一般,甜甜的小脸蛋,多漂亮的小人儿啊!”

    一会儿,玛丽戈尔德感到脸颊上温柔的轻抚,如同一片玫瑰叶子轻轻的扫在脸上。泰比站在那儿爱怜地凝视着她俩一会儿便安静地离开,一如她悄然无声地进来。但玛丽戈尔德心中再无畏惧。她觉得这儿如同在家里——云杉农场她那蓝色的小房子里一般安全、舒适。无论如何,这也是有趣的一天。格温妮也不坏,没有偷她的祷词。玛丽戈尔德又低声地祈祷一遍,这精美的祷词深得她心,不仅因为措辞精美,还因为那是玛丽戈尔德婶婶特意为她编的。说完,她便沉进了梦乡。

    6

    “我整晚都没合过眼。”格温妮信誓旦旦地说。

    “没关系,这是新一天的早晨了——一个全新的、美丽的早晨。”玛丽戈尔德说。

    雨停了。草药先生答应给西蒙斯船长捎去的西南风把朵朵白云吹得飞快。下面的沙滩上,海水翻起了蓝色的小浪花。东边的天空完整的一片都染上了玫瑰色。高耸的红峭壁上铺着湿漉漉的绿草。海湾上笼罩着一层乳色浓雾,随着太阳缓缓升起,浓雾散开,呈现出一道瑰丽的彩虹。一艘小船正驶过海湾,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金光闪闪的路径。玛丽戈德尔心想,世界还从未如此美妙过。

    “你在干嘛?”格温妮边说边不耐烦地套着衣服,昨晚纽扣还是钻了进来还睡在她的裙子上,为此,她大感懊恼。

    “我,我想,我是在祈祷。”玛丽戈尔德如同梦呓般地说。

    7

    她们还没吃完早餐,克朗叔叔便驾车来接人了。

    “云杉农场大发雷霆了吧?”格温妮问道。说话的语气之于她已算相当严肃了。她并不喜欢克朗叔叔。他一直都不喜欢她。

    “总有个上帝是专门负责照顾孩子和傻瓜的。”克朗叔叔温柔地说,“吉姆·唐金把这事儿忘了,直到很晚才来捎信,她们得知你们的去向后才松了一口气,也就把餐厅那事儿搁下了。在那紫色还没消退之前,你最好是别打蓝莓酒的主意了,格温妮小姐。”

    “庆幸我们都长大了,不用再被打屁股。”格温妮看到祖母那张脸时嘀咕着。

    “我想是。”路西法说。

    注释:

    [1]石刑(stoned),一种钝击致死的死刑执行方式,即埋入沙土用乱石砸死。在希伯来圣经,对于律法记载的死刑罪行都按例以石刑处理。在新约,耶稣曾说:“谁没有罪,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约翰福音8:7)(译注)

    [2]莱普康(leprechaun),此为音译,为爱尔兰民间传说中的妖精。(译注)

    [3]疥疮(itch),一种由疥螨在人体皮肤表皮层内引起的接触性传染性皮肤病。(译注)

    [4]这里更温暖的地方指的是地狱。(译注)

    [5]斯基维度(skeewiddle),此取音译。(译注)

    [6]浸礼会(Baptists)是17世纪从英国清教徒独立派中分离出来的一个主要宗派,因其施洗方式为全身浸入水中而得名。此宗派的特点是反对婴儿受洗,坚持成年人始能接受浸礼;实行公理制教会制度。(译注)

    [7]圣公会(Episcopalian),在美国及苏格兰等的强调圣公会非英格兰民族特性的地区,使用名称“The Episcopal Church”称呼教会,用Episcopalian称呼圣公宗信徒。“Episcopal”意思为主教制的。(译注)

    [8]天降猫狗(rain cats and dogs),这和前文联系一起,rain cats and dogs是俚语,形容下大雨。而这里则是玛丽戈尔德从字面延伸出去的想象。(译注)

    [9]民主党(Democratic Party,缩写D.N.C)美国政党,与共和党并列为美国当代的两大主要政党之一。(译注)

    [10]自由民主党(Liberal),是英国的一个政党,成立于1988年,由自由党和短暂存在的社会民主党合并而成。(译注)

    [11]英国保守党(Conservative),其前身是1679年成立的托利当(Tory),1833年改称保守党。其最高领导人称领袖、副领袖。党主席是第三号人物。在保守党执政时,其领袖出任首相。保守党一词最早出现于1817年英国《保守党人》杂志上,主要指维护君主制、君主制原则或正统主义原则的政治力量。当代保守党主要指奉行传统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坚持自由资本主义制度的具有保守倾向的政党。(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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