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戈尔德的魔术-心魔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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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蓝莓酒风波”当然不是好事。事后,云杉农场里有人私下议论,说要打发格温妮回家去,但是却没有任何下文,格温妮甚至对此说法一无所知。祖母的结论是绝不能得罪卢瑟和安妮,虽然从个人角度而言,她并不理解约瑟芬。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于:格温妮虽然淘气,可大家却都挺喜欢她——或者说也许格温妮正是因为淘气,才博得了众人的喜爱。爱找乐子的克朗叔叔说她是个“集顽皮和早熟于一身的开心果”。

    “烦人的小冒失鬼,”拉扎尔嘴里这样说,可是为了格温妮,他几乎跑断了腿。“魔王别西卜[1]的后代,”萨洛米嘴里这样说,可是为了格温妮,她一直都用“蹦蹦跳”把那个石质的旧饼干罐填得满满的。格温妮心情好时有如圣徒,心情不好时却堪比恶魔,但她从不因自己的美貌而目空一切。她和安妮·文森特一样善良慷慨,和卢瑟·莱斯利一样一点也不记仇。至于玛丽戈尔德,她曾与格温妮发生过几次严重的争执,可是与二人分享的诸多欢乐相比,那点儿矛盾则显得无关紧要。但是,格温妮发起火来一张小嘴不饶人,会说些恼人的话——特别是关于克莱门蒂娜的事儿。

    曾祖母那些褪色的新娘照片大部分都被收进了阁楼、无人记起,而克莱门蒂娜的相片尚留在果园房的墙壁上。她停驻在那片绿荫当中,象牙色的面庞、飘逸柔顺的发辫、白皙的纤纤玉手,长长的睫毛,恳求的目光永远注视着那朵百合花。玛丽戈尔德心想,要是克莱门蒂娜和其他新娘一样目不斜视、用略带傲慢的眼神看人——要是能跟她对视、挑战她的目光,也许自己就不会这么恨她了。

    但是,她却漠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你压根无足轻重——仿佛你的感受和想法一概微不足道。噢,或许对他人而言,克莱门蒂娜已经死了,可是对玛丽戈尔德来说,克莱门蒂娜依然活着,令她痛苦。她知道,父亲把母亲娶进门来,不过是当管家婆而已。他的爱全都属于那个目中无人的百合花小姐。格温妮察觉到了玛丽戈尔德心中这道不为人知的创伤,偶尔便要在伤口上撒把盐,对克莱门蒂娜的照片大夸特夸。

    如果克莱门蒂娜活到白发苍苍,可能会变得丰腴腻脂,就像她那住在哈莫尼乡下的母亲一样。玛丽戈尔德唯有抱着这种希望来获得一丝安慰。哈莫尼镇及其附近住着许多劳伦斯家的人,他们煞费苦心地对罗琳礼数周全,可大家私底下却说,这些人全都不怎么喜欢罗琳。玛丽戈尔德对此心知肚明。另外,她还知道许多事情,这让比她年长的亲友们做梦也料想不到。无论何时,只要劳伦斯老太太的目光一投向玛丽戈尔德,玛丽戈尔德总会感到自己无权活在这世上。克莱门蒂娜老了以后,也会变成她母亲那种人——假如玛丽戈尔德能百分百确信这一点,可能就不会嫉妒她了。

    因为劳伦斯夫人是个有意思的老太太,有意思的人绝不会遭人嫉妒。

    劳伦斯太太跟维多利亚女王容貌相仿,她对此颇为自豪,并精心装扮,好让自己更像维多利亚。她长了三层下巴,胸脯像绵羊似的,还有个或许恼人但却没什么害处的毛病,就是走到哪儿发夹掉到哪儿。劳伦斯太太最喜欢的形容词是“Christian(基督教的)”,对旁人提醒她“体态丰满”或“年事已高”的话深恶痛绝。她总是戴着一枚装有克莱门蒂娜头发的胸针,并三天两头谈论自己的女儿,而且每次都要抽鼻子。尽管如此,劳伦斯太太正如克朗叔叔所言,有许多美德,是一位相当正派的老夫人。

    但是,玛丽戈尔德却只看得见劳伦斯太太的缺点和短处,因为她只想从克莱门蒂娜的母亲身上看到缺点和短处。劳伦斯太太有个特殊的癖好——收藏她所有儿女的靴子。每当克朗叔叔拿这件事取笑的时候,玛丽戈尔德便觉得很开心。据说劳伦斯太太有满满一屋子的鞋——她家有4口人,从他们小时候穿的第一双拖鞋算起,每个人的鞋和靴子她全都留着。这点嗜好既伤害不到任何人,也不至于让玛丽戈尔德狂喜成那样儿。然而,嫉妒心何曾理性过?

    2

    彼得叔叔的儿子罗亚尔结婚了,领着新娘子回到老家哈莫尼镇。据说那姑娘不是一般的漂亮,连约瑟芬婶婶都说她是自己见过的最楚楚动人的新娘。族中已照惯例为她办了几场欢庆宴,现在克朗叔叔和玛丽戈尔德婶婶打算再为她开一场派对——而且是“化装舞会”,所有到场的年轻人都要戴假面。吃晚饭的时候,罗琳和祖母在餐桌前说起这事,玛丽戈尔德听着便觉得非常有趣,格温妮则兴奋得不得了。两人都热烈期望能到舞会上去看看,可是她们知道,罗琳和祖母一出门,自己就得立马上床睡觉了。

    “要做听话的小姑娘,”祖母用警告的口吻说。

    “‘做听话的小姑娘’一点儿都不好玩,”格温妮朝祖母撅了撅嘴,说道。“我不明白,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参加派对。”

    “因为人家没请你们啊,”罗琳答道。

    “你们还小,不能参加派对,”祖母也说。

    “你们很快就可以去啦,”萨洛米安慰道。

    克朗叔叔开着车,从哈莫尼镇过来接罗琳和祖母了——他已经换上了奇装异服:那是一件带花纹的天鹅绒华丽外套,它的原主人住在大洋彼岸,是位与玛丽戈尔德隔了三辈的远亲。克朗叔叔身佩一把真剑,头戴扑粉假发[2],腕部和胸部还饰有蕾丝褶边。母亲和祖母没穿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但一袭天鹅绒长袍使祖母显得格外雍容华贵,母亲则穿着咖啡色缎衣,戴着珍珠首饰,看上去极为优雅。玛丽戈尔德兴冲冲地认为,这简直就像故事里的情节。她希望能上山把一切讲给西尔维娅听。自从格温妮来了以后,玛丽戈尔德连西尔维娅的面都还没见过。曾有那么几次,渴望见到西尔维娅的念头令她备受煎熬,但她始终没到山上去。原因很简单:绝不能让格温妮察觉到西尔维娅的存在。

    “现在,小不点儿们,一路小跑,进屋睡觉去。”克朗叔叔说着,咧开嘴不无促狭地笑了笑,因为他很清楚,她们对这道命令有多么憎恨。

    “别叫我‘小不点儿’,”格温气鼓鼓地说。

    汽车呜呜叫着,在暮色中远去之后,格温便在走廊的台阶上坐下来,一句话都不肯说。缄默对格温妮而言可是位稀客,但玛丽戈尔德却欢迎它的到来。她喜欢在可爱的暮光下坐着出神,还有路西法暗伏在花坛里,就像一只黑色的魔鬼。

    这只路西法并非曾祖母生前所养的那只。那只路西法已经去了所有善良的猫咪都会去的地方。可是,另一只路西法接替了他的位置。两只猫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才几个星期,人们已经觉得他跟先前那只老路西法没什么区别了。云杉农场世世代代的人曾养过一只又一只路西法,一只又一只隐多珥女巫,这些猫儿都长得很像,搞得飞蒂姆和拉扎尔感觉它们就像是同一只路西法、同一只隐多珥女巫。二人由此得出结论:这些猫是老夫人饲养的恶魔。

    萨洛米挤完奶后也过来了。

    “我要去睡了,”她说道。“我头疼。你们也该休息了。食品间里有给你们准备的柠檬水和饼干。”

    “柠檬水和饼干,”格温妮不屑地说。此时萨洛米已进屋了,撇下一对冒失少女在云杉农场里无所事事。“柠檬水和饼干!可那帮人却在派对上享用各种沙拉、蛋糕和冰淇淋。”

    “想这些也没用,”玛丽戈尔德叹了口气说。“9点了。咱们还是睡觉吧。”

    “睡觉!我要去参加派对。”

    玛丽戈尔德瞪大了眼睛。

    “派对?可是你去不了。”

    “也许吧。但是我要去。我全都想清楚了。咱们只管去就是。才不到一英里的路——你我很轻松就能走到。咱们必须精心打扮,这样就算有人看见,也会把咱们当成受邀参加派对的客人。阁楼上那些箱子里有的是衣服,假面由我来做。咱们不进屋——只在窗口偷看,瞧瞧各种服装和好玩的东西。”

    现在,滥交败坏了善行[3],玛丽戈尔德的良心已没有任何不安。这事儿肯定有意思。她迫不及待,想看看那位“楚楚动人的新娘”和各种稀奇古怪的服装。听说彼得叔叔家的皮特会打扮成魔鬼呢。唯一需要她考虑的就是这样做能否真的不受处罚。

    “要是让祖母逮着怎么办?”她问道。

    “别想着你那祖母了。不会的——逮着又怎么样?她又不能杀了咱们。大胆一点。”

    玛丽戈尔德的胆子倒是不小。不到10分钟,二人便来到了阁楼。她们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唯恐萨洛米回到厨房的休息室听见动静。烛光中的阁楼看上去着实鬼气森森,玛丽戈尔德以前从未在天黑之后到过这里。

    只见椽上有一颗颗钉子,上面挂着大捆大捆的干草药和成束的鹅翅、纱线,以及各种废弃衣物。窗前摆着祖母那台大织布机,祖母现在仍旧用它织造家用毛毯。一架老掉牙的钢琴立在墙角,据说有位幽灵小姐会时常前来弹奏一番。屋檐下方有个衣柜,里面装满了丝绸礼服。多年以前,笑靥如花的姑娘们曾穿着这些衣服翩翩起舞。玛丽戈尔德从未见过这柜子里的东西,但格温妮却似乎对它们了若指掌。她肯定翻过这柜子,玛丽戈尔德想道。格温妮确实翻过——那是一个雨天,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知道这大衣柜里都装了些什么,可是,她不知道——玛丽戈尔德也不知道——其中有件葱绿色绉纱小礼服是克莱门蒂娜的。那上面缀满了小雏菊,还配有一条绸缎腰带,带子上嵌着一颗莱茵石。装这礼服的箱子就摆在柜中其他物品的最上头。玛丽戈尔德知道,克莱门蒂娜是穿着婚纱入土的,她剩余的漂亮衣服都被劳伦斯老夫人拿走了,但是遗落了这一件。劳伦斯夫人大概并不知道这条礼服裙还在。利安德的原配夫人保存着这条裙子,自有她的理由。她把它放进这箱子,于是它就在这箱子里呆了这么多年。

    “这衣服跟你是绝配,”格温说道。“我要穿这件猩红斗篷,戴着风帽,再拿上这副牌,装扮成占卜师。这些东西都摆在一块儿——过去肯定有人用它们参加过化装舞会。”

    玛丽戈尔德爱怜地摩挲着那条翠绿色的绸缎腰带。她很喜欢绸缎。

    “可我穿不了这个,”她表示反对。“实在太大了。”

    “穿上,”格温命令道。“我能帮你收拾好。干这个我可在行啦。妈妈说我天生就是当裁缝的料。咱们下楼,到自己的房间去。在这儿弄得咯吱咯喳的,会让萨洛米听到。”

    玛丽戈尔德穿上了那条雏菊裙子,优雅的蕾丝短袖、低低的圆领。哦,虽然它款式陈旧、还皱巴巴的,但仍不失美丽。10岁的玛丽戈尔德在同龄人中已算是高个子,而克莱门蒂娜则生得娇小纤弱,可这条裙子还是太长太大了。不过,机灵鬼格温妮仅用一包安全别针就创造了奇迹。她每隔一段距离就把裙子卷一卷,再用别针固定,就这样别了一圈,又用成簇的雏菊挡住别针,那些花儿都是格温从一顶旧帽子上拆下来的,和裙身原有的雏菊十分相称,令人拍案叫绝。

    “现在,穿上你那双好看的轻便舞鞋,还有粉色丝袜,”格温一边发出指令,一边拿着罗琳的紫罗兰香水,大手大脚地往自己的斗篷和那条绿裙子上喷。“我要开始做假面了。”

    格温妮说干就干,她毫不留情地剪裁着一块密实的黑色绉缎,那是曾祖母丧夫后所戴的面纱。然后,她穿上自己的红袜子,又拿出一支旧伞柄,往其中一头安了个银色的圣诞树球,再用猩红色的纸做成日本蛇的样子,缠在伞柄上,就这样给自己组装出一根“魔杖”来。谁也不能否认,格温妮在自己特殊的魔法领域内是个能手。玛丽戈尔德对她的聪明才智赞叹不已。几分钟后,一红一绿两道“黑面”人影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云杉农场,沿着哈莫尼港黑漆漆的街道快步而行。与此同时,萨洛米正在厨房的休息室里酣睡,路西法则向隐多珥女巫赌咒发誓:他绝不再让那个拉什山的小恶魔提着前腿满院子溜了。

    3

    只要有人作伴,玛丽戈尔德就从不怕黑。往村庄去的路上她走得很高兴。这是一个充满童话氛围的夜晚,蕨丛里传来精灵们奇异的说话声。月光照耀下的天空中,云彩们为何步履匆忙?它们赶着去参加什么神秘的天国幽会呢?偶尔有一只野兔蹦蹦跳跳地穿过洒满月华的路面。到达村庄的时候,玛丽戈尔德心中竟有了几分遗憾。

    幸好克朗叔叔住在村庄外围,因而她们不必穿街过巷。两人悄悄地走过侧巷,从水蜡树篱的一个缺口处钻了进去,然后大胆地穿过草坪,来到一间大屋子的窗前,里面的人正在跳舞。窗户开着,窗帘也没拉上,屋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玛丽戈尔德欣喜地屏住了呼吸。哦,这是一片仙境。她们仿佛瞥见了另一个世界。玛丽戈尔德觉得长大真叫人欢喜,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二次产生这种念头。她回忆起第一次冒出这种想法的情景。很久以前,年仅六岁的她蜷缩在备用客房的软垫椅子里,看一位18岁的表亲为参加舞会而穿衣打扮。什么时候她也能像这样?要等上12年呢。她大声哼唧起来。

    “怎么啦?想吃糖饼?还是不舒服?”

    “都不是。只是——要过那么久才能长大,”玛丽戈尔德叹道。

    “没你所想得那么久,”从门厅经过的祖母搭腔道。

    现在,这个念头又在玛丽戈尔德心中一闪而过:长大的过程实在太漫长了。

    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巨大而华丽的中式灯笼,玫瑰色的光线照亮了房间。屋里挤满了穿着奇装异服的舞者,连空气都跟着明艳起来。动人的轻笑飘过房前的草坪,越过屋后的花园,四处播洒。狗舍里,玛丽戈尔德婶婶的狗正和着乐曲,发出伤心欲绝的嗥叫。这样的花儿——这样的灯火——这样的音乐——这样的盛装。宾客中年轻些的大多戴着假面,但比较年长的就没几个戴假面了。玛丽戈尔德最喜欢观察这些客人,因为她能认出他们分别是谁:有安妮婶婶,她穿着琥珀色的缎衣,上面带有灰色的蕾丝边——玛丽戈尔德还从没见过安妮婶婶装扮得如此高贵典雅呢!珍表亲戴了一条钻石发带,芭芭拉表亲的袜子永远都在脱丝。玛奇表亲是莱斯利家族中跳舞最棒的人,说不定连她的轻便舞鞋都能自己跳个通宵呢。埃玛婶婶仍旧把头发梳成高卷式。珀西叔叔老了,太太剪了短发,他居然3个月之后才发现。纳撒尼尔叔叔也上了年纪,花白的头发乱成一大蓬,都挨着肩膀了。克朗叔叔经常说他这模样活像一头狮子,刚刚吞食过与自己意见不合的基督徒[4]。玛丽戈尔德婶婶旁边一个种着棕榈树的角落里,坐着一位没戴假面的美人,只见她身穿带有银白刺绣的浅粉色雪纺礼服,秀发拢在头部周围,宛如披着一条金色头巾。玛丽戈尔德当即意识到,眼前就是那位“楚楚动人的新娘”。“楚楚动人”这个词真是恰如其分。玛丽戈尔德几乎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就凭能见她一面,今晚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母亲在跳舞——那是名副其实的舞蹈——祖母靠墙坐着,看样子她认为探戈和狐步舞都不怎么样。祖母旁边是位仪表庄重的老贵妇,她身穿浅紫色缎装,梳着维多利亚女王的发型,还戴了一枚多彩浮雕宝石胸针,里面装着克莱门蒂娜的头发。玛丽戈尔德一见劳伦斯太太就没了兴致,正在她巴不得转身离去的时候,格温妮说道:

    “这边能看的都看过了。咱们再溜到餐厅瞅瞅晚餐什么样儿。”

    可是餐厅的窗帘没拉开,她们什么都瞧不见。

    “咱们直接进去看,”格温说。

    “啊呀,你觉得这样安全吗?”

    “当然啦。看看这里,到处都是奇装异服,绝不会有人注意咱们。我一定要把能看的统统看一遍。”

    她们走了进去。正如格温妮所说,谁也没注意她俩。餐桌上的梦幻世界让她们屏住呼吸、看得目不转睛。玛丽戈尔德这辈子还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食物——蛋糕和小点心多么纤巧玲珑、条纹三明治多么令人惊叹、各色菜肴多么赏心悦目!云杉农场虽然办得起酒菜丰盛的筵席,但这等精致诱人的美食却是他们未曾接触过的。格温恼火地发现她们根本无法“顺走”任何东西。于是,一饱眼福之后,她便粗暴地拽起玛丽戈尔德就走。

    “再上另外那间屋子瞄一眼,然后咱们就出去。”

    目前为止,一切顺当。胜利使二人放松了警惕。她们大摇大摆地穿过大厅,又大模大样地站在舞厅门口。这会儿舞场上已经没那么拥挤了。8月的夜晚很暖和,许多舞者都出了房间,来到月光下的草坪中。老人们则大多留在房间里随意落座。劳伦斯太太慵懒地挥动着一把90年代的鸵鸟毛大扇子,这使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维多利亚女王。年迈的珀西叔叔则在走廊另一头打电话,像往常一样扯着嗓门大吼大叫。玛丽戈尔德想起一则关于他的族中趣闻,偷笑起来。

    “那边怎么吵吵嚷嚷的?”珀西叔叔的办公室里,一位访客问道。

    “喔,不过是莱斯利老先生在蒙塔古[5]朝他妻子喊话罢了,”他的初级合伙人回答道。

    “咦,他怎么不打电话,而要隔着整座小岛叫嚷?”访客又问。

    格温转过身来,想看看玛丽戈尔德为什么笑得直打颤。然后,世界末日便降临了。也不知为什么,门帘的流苏下面碰巧有只小球,格温一脚踩中它,猛地滑进了房间。她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摔倒在地。格温在发觉自己快要滑倒的一瞬间,抓住了玛丽戈尔德——后者虽没跌倒,但却踩着光溜溜的地板,踉踉跄跄地横穿了整个房间,最后一屁股坐在劳伦斯老太太的脚边。此时劳伦斯太太正开口向祖母诉说自己曾患过多少次流感。

    转眼间,劳伦斯太太的情绪便几近失控,房中一下子挤满了人。玛丽戈尔德连忙爬起来,一脸茫然地杵在那儿。但格温还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是克朗叔叔把她扶起来,摘掉了她的面具。

    “我就知道是你。”克朗叔叔站在玛丽戈尔德身边,她的面具也已被旁人摘下了。

    “噢,玛丽戈尔德!”母亲惊恐地叫道。可是大家关注的焦点仍然集中在年迈的劳伦斯太太身上。除非等她缓过劲来、恢复冷静,否则谁也腾不出空来注意格温和玛丽戈尔德。

    “克莱门蒂娜的裙子——克莱门蒂娜的裙子!”劳伦斯太太尖声哭叫道。“她就是穿着——这条裙子——走进屋来——告诉我她刚才已经——答应嫁给——利安德·莱斯利。罗琳——想不到——你会让——你女儿——用这种方式——来侮辱我。”

    “噢,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母亲几乎要哭出声来。

    “克莱门蒂娜去世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现在又用这种方式让她的裙子出现在——这里——”人们从劳伦斯太太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中辨别出这样的语句。“哦——我不该——到这儿来。我曾有过预感——察觉到——一股——不祥的征兆。”

    “您自己冷静一下,劳伦斯太太——好啦,喝口水吧,”玛丽戈尔德婶婶说。

    “我自己——冷静!这就足够要我的命了。人总是说没就没——毫无预兆——哦,罗琳——罗琳——你已经取代了她的位置——可是你女儿——应该放过——她的裙子——她那圣洁的——小——裙子。”

    “哦,我不知道!”玛丽戈尔德嚷道。她想哭——但她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落泪。曾祖母不是说过吗?莱斯利家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哭泣。可是很明显,她让母亲蒙受了一种可怕的耻辱。所有神秘浪漫的感觉都已荡然无存。玛丽戈尔德觉得自己与格温妮只是一对顽童,可耻地被人揪了出来。

    劳伦斯太太抽噎得比先前更厉害了。

    “你们最好把她搀到楼上去,”玛丽戈尔德婶婶说。“她心脏确实不好——我是怕——”

    “噢,克莱门蒂娜——克莱门蒂娜,”劳伦斯太太哀声呼唤道。“想想看——你穿过的裙子——居然出现在这里!那个——可恶的——孩子——罗琳——你怎么能——”

    格温本来一直迷迷糊糊的,这场飞来横祸使她清醒过来。现在,她扭动肩膀,挣脱了克朗叔叔的阻拦,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闭嘴,你这只吵闹的老猫头鹰,”她气冲冲地说道。“都跟你解释过了,罗琳婶婶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玛丽戈尔德也一样。是我把那条发霉的破裙子找出来,叫玛丽戈尔德穿上的。现在,用你那糊涂的老脑筋想一想,别再小题大做啦。嗳呦,瞪眼啊——你再瞪!你想把我扔进油锅里炸肉拆骨,但是我才不在乎呢,你这肥头大耳的老奶牛。”

    格温当面朝这位怒火中烧的维多利亚女王打了个响指。

    劳伦斯太太发现有人居然比自己更能聒噪,便停止了啜泣站起身子,发夹“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地。卡伯里家人的性情可是出了名的,此刻劳伦斯太太肥硕的身躯上,每一处沟沟坎坎都彰显着这种性情。随后,她在玛丽戈尔德婶婶和珀西叔叔的搀扶下,缓步走向楼梯。

    “当然,人们不该计较——”她又哭着说,“小孩子的行为。我——很高兴——不是你的错——罗琳。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这么——对我。”

    “亲爱的劳伦斯太太,您别生气啊,”罗琳恳求道。

    “生气——哦,不。我没生气——只是伤透了心而已。如果上帝——”

    “您还是别把上帝牵扯进来比较好,”格温说。

    “格温,你住口!”克朗叔叔怒喝道。

    结果格温把脑袋往后一扬,扯着嗓门叫个不停。

    眼下,所有人都涌了过来,有的进了房间和门厅,还有的挤在窗户外面。玛丽戈尔德觉得全世界的人仿佛都在盯着自己。

    “霍勒斯,你能不能开车送我们回家?”祖母有气无力地说。“我累了——这么一闹,我的精神头也快给折腾光了。罗琳,你想留下来吃晚饭吗?”

    “不用了——噢、不用了,”罗琳强忍着泪水回答。

    车后座上,玛丽戈尔德因歉疚而饮泣,格温也因懊恼而嚎哭。但克朗叔叔却放声狂笑,祖母见他这副样子,便紧张地出言提醒:

    “霍勒斯,千万留神开车。我不懂你怎么能够笑得出来。这事儿简直糟透了。换做别人倒还好,偏偏是劳伦斯老太太!”

    “对她来说是件好事,”克朗叔叔说。“我相信以前绝对没人告诉过她,她究竟是个什么货色。这可是无价之宝。”

    格温停止抽噎,竖起了耳朵。克朗叔叔总算还有些讨人喜欢的地方。

    “不过,像这样乍一见克莱门蒂娜的裙子出现在自己面前,对她肯定是个打击,”祖母说道。祖母的声音怎么了?她不可能是在发笑——不可能的。但她此刻不是正拼命压抑笑声吗?“霍勒斯,你也知道,对于克莱门蒂娜,她真的是又爱又敬。”

    “克莱门蒂娜是个懂事的小姑娘,”克朗叔叔说。“我一直都喜欢她。没让这种愚蠢的老母亲宠坏,她还真了不起。”

    “她是个可人儿,”祖母说道。“我记得她穿过那条裙子。大家对她的皮肤和双手赞不绝口。”

    “克莱门的手确实很美,只可惜她的脚那么大。”克朗叔叔说。

    “长了双大脚,她也没办法。”祖母用责备的语气说。

    “那当然了。可她的脚确实——不小,”克朗叔叔笑道。“难怪那老太太要收藏她所有的靴子。一大堆上好皮革啊,不能浪费。克莱门一生吵过的架当中,只有一次她始终没能与人和解。跟她吵嘴的是埃米·卡伯里。埃米打算嫁给某人,但是卡伯里家和劳伦斯家都不同意。克莱门曾一本正经地说,‘埃米,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穿你那双鞋[6]’。”

    “‘放心好了,亲爱的克莱门,’埃米说着,伸出一只脚来——她的鞋码大小仅次于克莱门蒂娜——埃米把脚放在可怜的克莱门那双短靴旁边,说‘你绝对穿不上。’当然,克莱门到死也没原谅她。”

    可怜的玛丽戈尔德垂头丧气,在车后座上掉金豆豆。可就在这一刹那,她感觉到了某种变化。嫉妒心从她身上彻底消失了——至少,她不会再嫉妒克莱门蒂娜。克莱门蒂娜长了一双大脚。母亲的脚可是连克朗叔叔都觉得完美无瑕呢。噢——玛丽戈尔德在黑暗中破涕为笑——噢,她有资本怜悯克莱门蒂娜啦。

    “给我个好理由,为什么我不该摘下你的面具?”克朗叔叔一边将格温从车里抱出来,一边问她。

    “我把你逗笑了,”格温调皮地说。

    “你这不害臊的小捣蛋鬼,”克朗叔叔说。

    祖母没做声。不论对格温说什么,又有什么用呢?想方设法淹死一条鱼,能得到什么好处吗?而且,明晚她就要回家了。除此之外,从私心上说,祖母并不为卡洛琳·劳伦斯最终“恶有恶报”而觉得难过。

    “嘿,星期三就这么过去了。星期四马上就到。可那些人也该拿点儿东西给我们吃啊,”格温打着滚进了被窝,口中嘟囔道。“刚才要是把那一小碟条纹三明治顺走就好了。不过,瞧那老泼妇连哭带嚎的,你几时见过这么好笑的场面?我还不是让她住了口!但愿魔鬼在早晨以前把她抓走。不管怎样,玛丽戈尔德,我都很开心:明晚我就要回家啦。听了约瑟芬婶婶那番令人作呕的夸奖之后,我连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喜欢你。但是,你祖母却让我觉得恼火。”

    “你不打算做祷告吗?”玛丽戈尔德提醒她。

    “这深更半夜的,叫醒上帝也没用,”格温睡意朦胧地回答道。

    玛丽戈尔德的祷告还没做完,格温已经像羔羊般睡着了。玛丽戈尔德心中万分感激,她把这份谢意讲给上帝听。当然,确切地说,这并不是因为克莱门蒂娜长了一双大脚,而是因为那种又恨又妒的可怕感受已从她的小小心房中烟消云散。简直太惬意了。

    上午,母亲略微训斥了玛丽戈尔德几句。

    “当时,劳伦斯太太可能会因心脏衰竭而死。想想看,这样你会有什么感受。实话告诉你,今天早晨,我们听说她哭了一整夜——哭得死去活来,”母亲生怕玛丽戈尔德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有多糟糕,因而又补充道。

    “根本用不着担心,”萨洛米说道。“那老太太活该。她和她那堆破靴子。还自以为像维多利亚女王呢。可是话说回来,谢天谢地,那个小淘气明晚就要回家了。我真希望能享受片刻清静。这三个星期以来,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剁肉刀下面过日子。等她长大以后,族人就得祈祷上帝保佑啦。”

    “阿门,”路西法边说边甩了下尾巴以示强调。

    格温妮当晚便回了家。

    “现在,咱们大概又可以自由自在了”,萨洛米说道,但语气并不十分刻薄。

    拉扎尔却哀声道:“天哪,你还当这屋里的某人已经归天了呢。”萨洛米也没斥责他。

    云杉农场的宁静已失而复返,只是第二天又泛出了一点小小的波澜:格温寄来一张染有墨迹的明信片,收信人是祖母。

    “忘了告诉您一件事:前天,我让您质地最好的一把银勺子落进了苹果仓的地缝里。您到仓库底下趴着找,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

    玛丽戈尔德在对格温妮的疯狂思念中过了两天;第三天,这种情绪有所舒缓。不过,能再次跟西尔维娅独处毕竟还是颇令她愉快的。嬉笑玩闹是好事,可人们并非永远都乐此不疲。玛丽戈尔德是那种在喧嚣与激情中沉浸数日后,就想要领略一下宁静之美的人。蝴蝶花那天鹅绒般的面庞正在暮色中等待着她;只属于她的知己——那些可爱的树木也欢迎她再次加入它们的联欢会。玛丽戈尔德将背后那扇小小的绿之门一关,便置身在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里了——在这里,人们无需没完没了地聒噪就能开开心心享受美丽的时光。她转过身去,俯瞰那座垂着藤蔓的老宅子和远处的海港。这片万籁俱寂的天地中,除了风儿的吟唱之外,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唐金先生家的农场上绿草茵茵,每个角落都覆盖着柔和而氤氲的黑影。

    “假如我能选择在哪儿出生,我就选云杉农场,”她一面低语,一面伸出双臂,仿佛要把整个农场拥入怀中——这座美丽的老房子,是多少人用双手筑就、用心爱过的啊!

    而且,克莱门蒂娜的幽灵也永远消失了。再次前往墓地的时候,玛丽戈尔德偷偷溜到克莱门蒂娜的墓前,往上面放了朵小花——可怜又可爱的克莱门蒂娜呵。玛丽戈尔德感觉自己不再希望把她从父亲身边赶走了。现在,她知道父亲娶母亲并不仅仅是为了找个管家婆,因为她已将整件事向母亲和盘托出。母亲听罢先是微微一笑,然后有了些许哽咽:

    “我从没嫉妒过克莱门蒂娜。当时他们还是孩子。他的确深爱过她。可是,他把成年后的爱情给了我。我知道。”

    于是,玛丽戈尔德也不再对克莱门蒂娜的照片心怀怨恨。她可以平静地注视着照片,并承认它非常好看。不过有一次,她冲着照片心满意足地说了句:

    “好在你没露出双脚。”

    注释:

    [1]基督教神秘学中,别西卜(Beelzebub)往往被描述成地狱里地位极高的角色。例如在《圣经》中,他是魔鬼撒旦的别称;而在弥尔顿的长诗《失乐园》中,他是地位仅次于撒旦的堕落天使。(译注)

    [2]扑粉假发(powdered wig),18世纪的人们会为假发上粉,令其呈现一种特殊的白色或灰白色。这种粉是用细细研磨过的淀粉做成,带有橘子花、薰衣草或鸢尾根的香味,大多为灰白色,少数为紫、蓝、粉、黄等颜色。(译注)

    [3]出自《圣经·哥林多前书》第15章,原文为“Be not deceived:evil communications corrupt good manners”。《新标点和合本》译作“你们不要自欺;滥交是败坏善行”,意为基督徒交友时需谨慎,避免近墨者黑。(译注)

    [4]狮子与基督教颇具渊源,例如古罗马曾有用基督徒喂狮子的酷刑,《圣经》里有狮子咬死违背神意之人的记载等等。(译注)

    [5]或指爱德华王子岛的蒙塔古路(Montague Road),连接岛屿东部的金斯市和夏洛特城。(译注)

    [6]英文“in someone's shoes”具有双重含义,分别为“穿某人的鞋子”和“处于某人的境地或地位”。克莱门蒂娜的实际意思是“我绝不会让自己陷入你那般境地”。(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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