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担心,假如母亲告诉玛丽戈尔德,那天傍晚她必须参加宣教会的时候,玛丽戈尔德能确知自己的心思的话,她会说,她很厌烦那种事。她的4位表亲中有3位都在从事国外宣教工作,无疑,玛丽戈尔德这个小姑娘对于宣教工作,毫无兴趣。
她打算那个傍晚要跟西尔维亚在一起度过,她可不想用一场沉闷老调、荒唐可笑、死气沉沉的宣教会来交换西尔维亚这个诱人的伙伴。这堆形容词可是“出自玛丽戈尔德之口”,并非“我的本意”,如果你因此责怪她,那就请记住,除了回忆录,绝大多数11岁的小姑娘对异教徒都缺乏了解,对他们也没有丝毫特别清晰的认识。对于玛丽戈尔德而言,国外宣教似乎是大人们和牧师们自然而然承担的事情,而且已经从她的思维和行动领域远远地去除了。因此,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被拽去听一场国外宣教的演讲。有个晚上她曾经跟格温妮一起去听过一场——主讲人是一位皮肤晒得黝黑,戴眼镜、怪模怪样的男子,讲得极其认真,但是枯燥至极。玛丽戈尔德认为,对这种演讲她已经听够了。可是,祖母有风湿病,入夜后不能出门,萨洛米的一只脚疼;妈妈因为某种奇怪的原因一心想去。好像,那晚的演讲人是一位女士,也是她昔日的校友。她想让玛丽戈尔德陪她同去。玛丽戈尔德是情愿为了妈妈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的——哪怕是参加一场宣教会呢。因此她顺从地跟着妈妈快步走在令人愉快、星光照耀的大路上,满脑子都想着那件杏黄色乔其纱新裙子,尽管祖母撅着嘴不高兴,妈妈还是答应给她买,让她穿着参加薇拉·罗格斯的生日聚会。
当那位宣教士起身讲话时,玛丽戈尔德一下子被震住了。那位宣教士居然是一位大美女?玛丽戈尔德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动人之辈。那双眼睛多么奇特、深邃、乌黑、迷人呀!脸颊虽然带有印度人那种晒得黝黑的肤色,但是也是多么白皙的奶油色呀!瞧那一头光滑铮亮的红金色头发,宛如王冠一般!那双手貌似无论伸向哪里,都会带着磁力把你吸过去,真是精美至极!她的声音哀婉动人,充满了难以言表的魅力,那是多么令人难以忘怀的声音呀!她身穿一件白色裙子,边上缀着一条浅蓝色的带子,多么漂亮的裙子呀!
还没等维奥莱特·梅里维瑟博士讲到10分钟,玛丽戈尔德就已经发自内心地渴望做一名国外宣教士了,当然归根结底也是遗传因素对她的影响。唯一让她感到吃惊的是,维奥莱特博士的头上并没有看得见的光环。
哎呀,这是一场多么激动人心的讲演呀!刹那间,玛丽戈尔德惊奇地意识到,自己以前居然以为国外宣教工作单调乏味,继而她就随着那滔滔不绝的雄辩口才被席卷到了一个她闻所未闻的存在王国——在这个王国里,自我牺牲和未成年寡妇以及印度的珊瑚色肤色混合成了某种令人神魂颠倒、引人入胜的东西。不仅如此,比引人入胜更胜——是那种高不可攀的东西。维奥莱特讲演讲到还不到一半的时候,坐在莱斯利家族长久以来坐的靠背长凳上出神的玛丽戈尔德·莱斯利,已经打算要毕生投身于国外宣教事业了。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转变,但是也是一场洗心革面的转变。玛丽戈尔德觉得,她已经彻底跟她的旧生活——她那些昔日的伙伴们——她往昔的梦想,决裂了。她不再是一小时前那个不愿参加宣教会,愚蠢可恶、心里只想着杏黄色裙子以及山上的仙女玩伴的小姑娘了。不再是那个她了。她决志献身,要与众不同。她的余生都要追随维奥莱特·梅里维瑟博士指引的通向天国的事奉之路。有朝一日她也许会成为玛丽戈尔德·莱斯利博士。想想看吧。有时她很想知道,等她长大了,她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像妈妈那样的人吗?可是妈妈已经“成了牺牲品”。人人都对她发号施令。而她已不再有任何疑虑。她就想成为维奥莱特·梅里维瑟博士那样的人。
她痛恨埃姆·丘奇在她背后咯咯笑。她鄙视地看了看埃尔德·麦克劳德家的4个成年的女儿。她们为什么不去国外宣教领域服事呢?正当维奥莱特博士满腔热情地向那些姑娘们发表倡议的时候,她飞快地连续打了3个喷嚏,为此她觉得都要羞愧死了。今晚在这个教堂里能冲着那“一个清晰的呼召”回答:“我去”的人连一个都没有吗?要不是因为打喷嚏,错过了那个伟大的时刻,而梅里维瑟博士也就坐了,玛丽戈尔德是多么渴望跳起来这样回答呀。
接下来汤普森先生讲了几句话。他全然缺乏梅里维瑟博士的那种魅力,但是,他讲的其中一句话牢牢地印在了玛丽戈尔德激动不已的心里。他说,一名国外宣教士必须做到沉着镇静、坚忍耐心、机智老练、自强自立、足智多谋并且要持守虔诚的信仰。玛丽戈尔德牢记他说过的上述每一个语汇。虽然这要求颇高,不过,玛丽戈尔德意气风发,她坚信自己最终会将其一一实现。她会立刻行动起来,为其毕生的事业做好准备工作。立刻就行动。她走在过道里就仿佛脚踩着空气一般飘飘然。哎呀,在这美妙的夜晚之前的日子里她表现得多糟糕、多傻呀!然而,如今她的脸——用梅里维瑟博士的话说就是——“仰望着顶峰”——那遥远、灿烂的服事与奉献之顶峰。玛丽戈尔德激动得浑身发抖。
托米·布莱尔沿着对面的过道走了下来。自从托米·布莱尔用他那只沾满墨水、张牙舞爪的脏手在她的阅读材料的扉页上乱写之后,玛丽戈尔德就恨透了他,
“这本书是一码事,我的拳头是另一码事。如果你偷了这书,那你就会尝到拳头的厉害。”
但是,她必须原谅他——宣教士必须原谅任何人。她在教堂里远远地冲他露出灿烂的笑容,结果,托米·布莱尔出去告诉他的密友们,说玛丽戈尔德·莱斯利“爱上”他了。
2
玛丽戈尔德无法把自己的重大决定告诉妈妈。那会让可怜的妈妈很难过。要是爸爸还活着的话,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可是她是妈妈的全部。那也是她要自我牺牲的部分。至于说告诉祖母,对此玛丽戈尔德从来都没想过。不过,她立刻便全身心地投入于为她的毕生事业做准备的工作中。祖母和妈妈知道情况有些不对劲,但是她们想不到问题何在。我不知道,她们是否认为玛丽戈尔德够沉着镇静、坚忍耐心、机智老练之类的,我倒是知道,她们觉得她很好笑。
“不管怎么样,事情都会水到渠成的,”祖母无可奈何地说道,这是她的经验之谈。然而,妈妈的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当玛丽戈尔德说,她情愿不要杏黄色新裙子时,就一定是有什么事了——她的那件旧裙子已经够好了。她甚至都不想去参加薇拉的聚会了——只有祖母坚持要她去,因为否则会冒犯罗格斯家的孩子。玛丽戈尔德极不乐意地去了,她对其他小姑娘们都抱着高人一等的态度,认为她们未来的生活会枯燥平淡,并因此而还对她们心生怜悯之情。觉得阿尔吉·罗格斯也很可怜。人人都知道,他妈妈发誓要让他成为一个牧师,而他就想当一个木匠。这跟她所自选的高尚命运是多么不同呀。
“天哪,玛丽戈尔德·莱斯利该不会变得自命不凡起来吧?”薇拉·罗格斯说道。
玛丽戈尔德把她上次过生日时玛丽戈尔德婶婶送给她的那枚小小的宝石戒指收起来了。她觉得,为神奉献的人不应该戴宝石戒指。克朗叔叔提议送她一把她曾经渴慕的新条纹丝绸阳伞,可是玛丽戈尔德郑重其事地谢绝了他,然后恳请他送她一本《圣经重要语汇索引》取而代之。克朗叔叔听罢哈哈大笑,就送了她一本。他不明白,玛丽戈尔德眼下在玩什么特别的戏法,但是他知道,她从中获得了无尚的满足感。
的确如此。拒绝那顶她内心曾经极其渴望的有彩色丝带装饰的帽子,而戴着她的旧帽子去参加表亲内莉的婚礼,这才是意义非凡的欢喜。一直以来,玛丽戈尔德都对婚礼的事兴趣浓厚。谁知道呢——等到长大了——还会那样吗?不过,那已经是往事了。她压根就不该再想结婚的事了。如果不全心全意,那玛丽戈尔德就会一事无成。徒留虚妄的幻想而一无所用。她就如同一个圣徒一般专注地洗碗、打鸡蛋、给花园除草。
除了宣教类的文献资料,其他读物她都放弃了。她全神贯注地读了从主日学图书馆借回的传道类书籍——其中一本厚厚的褐色小书尤其好看,那是一位宣教士的传记,她从6岁开始就“预备”自己了。玛丽戈尔德觉得,她已经浪费了许多宝贵的年华。不过,她会竭尽全力赶上的。她5点起床——有一次——读《圣经》、祷告。那事儿写在回忆录里会显得很好。那位宣教士从6岁生日起就每天早晨5点起床。但是那位宣教士没有祖母。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唯一让她真正痛心的是离开西尔维娅。起初玛丽戈尔德觉得她无法——无法——做到这一点。但是她必须做到。让你感觉不到痛苦的牺牲不是真正的牺牲。维奥莱特博士是这样说的。她含着眼泪把这一切向西尔维娅做了解释。从云杉农场到果园这一路上跟随她的是幻觉还是小溪里的矮精灵的嘲笑声呢?很可能西尔维娅以为,她的话并非当真。
玛丽戈尔德想象自己被驮在大象背上,想象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那些失去丈夫的未成年寡妇,不让她们被烧死,努力以此填补她生命中的鸿沟。的确,维奥莱特博士只字未提过骑大象的事——她居然还提到了一辆普通的电动车——汤普森先生说过,烧死寡妇的事已经绝迹了。但是毫无疑问,类似的虐待寡妇的事情仍然存在。玛丽戈尔德克制住对西尔维亚的思念,决意要去大量地拯救这些寡妇们。嗯,看来,克朗叔叔说得没错。
玛丽戈尔德有时渴望知道,有朝一日她是否能当众祷告。每当汤普森先生祷告时说出什么令她感动的话时,她就小声地说“阿门”,这也算是努力开了一个小头。而要去哪儿宣教,这真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好多天她都在选择日本地震区还是印度蛇灾区间举棋不定,忐忑不安。后来她读到了一本有关印度麻风病人的书。结果照顾麻风病人们的想法胜出。他们应当得到关照,不管有没有蛇灾。她都想去给麻风病人们宣教。其间祖母生气极了,因为玛丽戈尔德忘了给天竺葵浇水。她没法跟祖母解释说,她忘了浇水,是因为那时她在“帮助”一个印度村庄度过一场饥荒。不过,面对祖母的反对,她还是表现得沉着冷静。
3
于是,有两三周的时间里,这一切都非常好,令人满意。之后玛丽戈尔德就想,假如亚历山大大帝当年下令征服更多的天地该多好,如此一来,维奥莱特·梅里维瑟博士就会有更广阔的事奉地。回忆录的女主人公总是看望生病或身处患难的人,用安慰彰显神迹。玛丽戈尔德觉得,她也应当如此。可是去看望谁呢?就在那时,云杉农场附近——玛丽戈尔德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人生病或身处患难。只有德拉加德太太有可能。一想到她,玛丽戈尔德似乎来了灵感。脑海里浮现出德拉加德太太那黑色的长袍以及那伤心不已的面孔。这位一生足不出户,只是整天在南哈莫尼村她那座大花园里到处遛达。
玛丽戈尔德听人说过,德拉加德太太“脑筋有点儿不正常”。她不知道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确信,像那样一脸悲伤的人肯定需要安慰。她乐意去看望她,可是——可是——怎么安慰呢?像那本回忆录中的女士那样,给她读《圣经》吗?玛丽戈尔德觉得这事儿自己未必做得了。但是她只想去看看她——也许那条路就会被开启。在那本回忆录中,无论何时何地,主人公面前总有一条开启的路。在去之前,玛丽戈尔德轻快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专门做了个短短的祷告。这是一个非常认真诚实而简短的祷告。不过,这一举动要是写在回忆录里就会用大篇幅渲染一番。接着她就顶着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夜色溜了出去。
当玛丽戈尔德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走进了德拉加德太太的大门,眼前是一幢在夕阳下显得格外阴森的房子时,她感到一阵惊慌。但是,宣教士必须自强自立。宣教士不应该陷于惊惶失措之中。玛丽戈尔德勇敢地带着微笑穿过水仙花围成的小径,走到德拉加德太太站着的地方,周围是笼罩在阴影里的一片浅黄色柠檬百合花。她身后是琥珀色天空和黑漆漆的山峦,一双又大又怪异的灰色玛瑙般的眼睛瞪眼看着她,眼神空洞。
德拉加德太太让玛丽戈尔德吃了一惊。她那忧伤的面孔顿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迈步往前走过去,伸出了她的双手。玛丽戈尔德要因为那双乞求似的伸过来的又长又苍白的双手苦恼几个星期了。
“迪莱特——迪莱特——你回到我身边了——”她说道。
玛丽戈尔德就让德拉加德太太拉着她的双手——用胳膊搂着她——嘴唇重重地亲吻她的额头。她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还觉得害怕。德拉加德太太身上有一种东西——将她吸引进了房子。德拉加德太太所说的——用她那急促、奇怪而激动的嗓音说的话里有什么跟玛丽戈尔德所知的嗓音不同呢?
“我经常看见你在我前面走——你把脸扭到了一边。你从来没有等过我。还好,迪莱特,你现在回来了。那么说你一定是原谅我了。迪莱特,你原谅我了吗?”
“哦——是的——是的。”对任何问题玛丽戈尔德都会说“是的”。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可不是勇敢的宣教士——也不是雄心勃勃地准备写回忆录的人——她只是一个备受惊吓的小姑娘——跟一个奇怪的——非常奇怪的女人关在一栋奇怪的房子里。
那股美妙的喜悦之情再一次浮上德拉加尔德太太的面孔。
“迪莱特,上楼去你的房间吧。都给你准备好了。我一直都给你备着呢。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到我身边的——等我该受的惩罚都受够了。所以我一直给你备着那房间。”
玛丽戈尔德被那只执意坚持的胳膊拉上了楼梯——穿过门厅——进到了一个房间里。这是一个光线幽暗的大房间,有四扇大大的窗户。中间放着一张特大的白色床,上面放着什么东西。玛丽戈尔德觉得头发根里针扎似的痛——这难道是——这难道是——?
“迪莱特,那是你的大布娃娃,”德拉加德太太说道,还有点儿放肆地大笑着。“你瞧,我一直给你留着呢。拿着它玩去吧。迪莱特,我想看你玩。自从上次看你玩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了。你的裙子都在衣柜里放着呢。瞧瞧。”
她打开衣柜门,玛丽戈尔德看到了它们——一排排精致的衣服挂在那儿,像极了她的图画书里的蓝胡子的妻子们[1]。
玛丽戈尔德这才开口说话——嗓音哆哆嗦嗦、惊惶失措。
“请问我现在可以回家吗?”她喘着粗气说道。“我——我想,妈妈会想我的。天——晚了。”
德拉加德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慌的神情——紧接着便露出狡黠之色。
“可是,迪莱特,这就是你的家呀。你是我的孩子——虽然你离开我好长时间了。哎呀,离开我那么长时间,这可太残忍了。不过,我不会骂你的——我再也不骂你了。现在你回来了。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再也不要。我去找你爸爸,告诉他你回来了。你走之后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不过现在我要说话了。哎哟,迪莱特,迪莱特呀!”
玛丽戈尔德避开了那双张开的手臂。
“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走吧,”她拼命地哀求道。“我不是你的小迪莱特——我真的不是——我叫玛丽戈尔德·莱斯利。求求你,亲爱的德拉加德太太,让我回家吧。”
“你还在生我的气,”德拉加德太太难过地说道。“所以你才这么说的。你当然是迪莱特。你以为我认不出你的一头金发吗?不过,你是生我的气,因为你走的前一天我用鞭子打你了。迪莱特,我再也不那么干了。宝贝,你不必怕我。亲爱的,再说一遍,你原谅我了——再说一遍,你原谅我了。”
“哎哟,我原谅——我原谅。”只要德拉加德太太能让她走就行!可是,德拉加德太太哀求着在她旁边跪下了。
“哎哟,迪莱特,你回来了,我们现在该多高兴呀。亲亲我吧——亲亲我。我的金发迪莱特,那么长时间你都把脸扭开不看我。”
她的声音太感人了,玛丽戈尔德虽然觉得她很可怕,但是也无法拒绝。她向前俯下身子,亲吻了德拉加德太太——随即发现自己被紧紧地抱住了,发狂似的亲吻令她感到窒息。
玛丽戈尔德挣脱环抱着她的手臂,冲向门。但是,当她跑到门口时,德拉加德太太逮住了她——把她推到一旁,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然后就溜走了。玛丽戈尔德听到钥匙在锁里转动的声音。她被一个疯女人囚禁在那栋房子里了。她这才恍然大悟。人们说德拉加德太太“脑筋有点儿不正常”原来是如此。
她该怎么办呢?毫无办法。没人知道她在哪儿。独自一人待在这间窗户遮起来、光线昏暗、又大又恐怖的房间里。衣柜里挂着死去的迪莱特那些可怕的衣服。那个吓人的布娃娃如同僵尸一般躺在床上。床边的小茶几上放着一个硕大的黑色熊皮暖手筒。拉扎尔有一次给她讲了那些过时的大熊皮暖手筒的故事,那也太非同寻常了吧?说它们真的是女巫,有月光的深夜它们就出来,在雪地里跳舞。今晚就有月亮——月亮微弱的光线已经悄悄照进房间里了——假如那个暖手筒在她面前绕着房间跳起舞来可怎么办呀!
玛丽戈尔德把已经到唇边的尖叫强压住了。那样的话会把德拉加德太太给叫回来的。没有什么比那更可怕的了——连那被施了魔法的熊皮暖手筒都比不了。她吓得一动不敢动——不过,她尽量蹑手蹑脚地从一个窗户走到另一个窗户。所有的窗户都被钉子钉死了——每一扇。然而,有一面光秃秃的陡峭墙壁上的所有窗户倒是都开着。但是从那儿根本没法逃跑。透过其中一扇窗户她看到了云杉农场的家里的灯光。他们想念她吗?他们是不是在找她呢?可是,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她会来这儿的。
她在窗户旁边的一把印花棉布高背椅上坐下——尽可能地远离那床和暖手筒!她就坐在那儿度过了冷飕飕、不可思议又无比漫长的一整夜。没人来过。起初只是一片可怕的寂静。仿佛整个地球上都没有一丝声响。起风了,月光出来了,窗户不停地嘎吱乱响。她确信,暖手筒移动了。衣柜里的衣服确实微微动了动。有两次她听到门厅传来脚步声。
清晨来临——一个多云的早晨,天空浮现血红色的日出。窗户通通朝向广阔的绿色田野。没有她能借以引起别人注意的办法。没有逃生的办法。她会在这里饿死的,妈妈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会变成什么。她一再地听到从门厅走过的脚步声——她一再地吓得屏住呼吸,生怕他们在门口驻足。时间在消逝,她觉得很渴,但是却没有饥饿感。一阵奇怪的麻木感不知不觉朝她袭来。也许不久她就会死去——不过,死亡似乎不再那么可怕了。唯一可怕的是,德拉加德太太可能会回来。
傍晚再次降临——月光再次降临——风儿再次刮起——一股呼啸、嘈杂的风儿,刮起一株藤蔓打到窗户上,使一个在房间飞舞的奇怪的影子落在熊皮暖手筒上。貌似在动——它是在动——玛丽戈尔德顿时崩溃了。她发疯似地尖叫——她在房间里狂奔——她拼命地用力拽锁着的门。门突然打开了,猝不及防,她差一点儿仰面摔倒。她没有停下来反思一下,其实那房间门根本不会锁上的,虽然钥匙转动过——她无法思考或者反思。她穿过门厅逃之夭夭——跑下楼梯——出门——奔向了自由。一路狂奔,直到跌跌撞撞地闯进云杉农场的门厅,她才停下脚步——门厅里挤满了欣喜若狂的人们,她在人群中瞥见了妈妈那脸色煞白、痛苦不堪的面孔——她平生头一次——昏倒了。
“谢天谢地,”克朗叔叔说道。“她可回来了。”
4
到了第二天,玛丽戈尔德躺在床上,妈妈坐在她旁边,祖母进进出出的,想表现出不悦之色,但是因为终于如释重负,心里充满了感激,终究无法表现出来那种神情。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都讲了——讲得格外详细。玛丽戈尔德现在对德拉加德太太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了——可怜的德拉加德太太,一年前她失去了唯一的宝贝孩子,从那以后她的脑袋就不正常了。她一连数小时坐在她的宝贝女儿身边,乞求她再跟她说说话——哪怕就一个字呢。她片刻都无法忘记,在迪莱特突然生病的前一天,她用鞭子打了她。她无法原谅她的丈夫,就因为迪莱特生病的时候,他出门了,没人顶着暴风雨去叫医生。
“那位悲伤可怜的女士非常值得同情,”妈妈说道。“但是,哎哟,宝贝,你的日子真是太难过了。”
“我们有些人过得也很难过呀,”祖母冷冷地说道。“唐金太太肯定地说,她黄昏的时候看见你跟两个长得怪模怪样的男人坐在汽车里。托夫·勒克莱尔的船不见了,我们以为是你坐着漂流到海峡里去了。小姐,全村的人都在搜寻你呢。”
“妈妈,我担心,我不适合做宣教士,”祖母出门后,玛丽戈尔德抽泣着说道。“我不勇敢——也做不到足智多谋——或者沉着冷静——之类的。”
妈妈把她搂在怀里——满心的同情、温柔、宽容。
“亲爱的,做一个宣教士可是件绝等好事,等你长大了,如果你感觉到来自上帝的呼召,想从事那种特别的事奉活动,到时候不会有人想法阻拦你的。不过呀,为这事奉做预备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竭尽所能去学习,接受良好的教育,同时,也要享受小女孩应有的开心快乐的生活。每当维奥莱特·梅里维瑟博士和我们在一起时,她可就成了世上最快活、最可爱的假小子呢,而且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捣蛋鬼和冒失鬼。”
玛丽戈尔德婶婶让这位跟她同名者卧床一周。玛丽戈尔德获准起床的那天,妈妈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玛丽戈尔德,你为做宣教士所作的努力好像还是带来了一些好处。德拉加德太太的医生说,她的病情现在大有好转。她不再提迪莱特了,她也原谅了她的丈夫。瑞安医生说,她在很多方面都相当明事理了,他认为,如果把她带走,彻底改变场景和与往事有关的东西,她会完全痊愈的。他说,她告诉他,她得到原谅了,这个坚定的信念似乎医治了她内心的某个病灶。”
“哼,”祖母说道——不过,说话的语气还是相当柔和的。
“她从来都不回那个房间,这是不是很好笑呢?”玛丽戈尔德说道。
“从你走出她的视线那一刻,她大概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真担心她会这样。我觉得我在外边也能一直听到她的动静。所以我从来都不敢走到门跟前。门根本没有上锁——虽然我知道,我听到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我猜,钥匙没有一直转到头。有时候钥匙会像那样卡住。”
“我本来可以马上出来的,可是却被锁在了里面,想起这些是不是很滑稽呢?我猜我是蠢到家了。可是——”
玛丽戈尔德叹了一口气。决志为神献身,与众不同地生活了3周之后,现在要回到没有回忆录的普通生活中,真有点儿单调无聊、寡淡无味呢。
然而,杏黄色新裙子的幻象再次在她的眼前诱人地忽隐忽现。西尔维娅就在那座山上——西尔维娅向来宽宏大量,她不会因为她短暂的背叛,而对她的态度有丝毫的改变。
注释:
[1]蓝胡子的妻子们,美国于1926年拍摄的一部无声电影中的人物,现已失传。(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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