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戈尔德拜访了安妮婶婶和艾琳姨妈后,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祖母沮丧地说:“她们现在都会对她虎视眈眈。”这番预言很快便应验了。玛西娅婶婶也想着让玛丽戈尔德到她家去。
她不满地说:“如果安妮和艾琳·温斯普罗能让她到家里去,那么我想我也应该可以。她还没在我家里呆过一晚呢,这可是我最爱的兄长的孩子啊。”因此,祖母和母亲只得又相当不情愿地答应了,祖母摆着一副“我不早说了吗”的神色,而母亲脸上则写满了“没有了玛丽戈尔德我可怎么办”。祖母对母亲说:“贾维斯是个——怪人。”即使那是自己的女婿,祖母也不怎么喜欢贾维斯·普林格。家族里也没人多喜欢他。他最广为人知的是:一次,他半夜醒来,在傍晚写的一封信上给一个字母“i”加点。正如克朗叔叔所言,这也太离谱了。
家族里的大人们都知道疯魔的阴影一直笼罩着贾维斯的生活,可玛丽戈尔德对此毫不知情。她也不知道克朗叔叔说贾维斯在神学这事儿上太严肃认真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她从来都没见过贾维斯叔叔笑。有次,贾维斯叔叔问她是否热爱上帝,她回答“是”,可她感觉怪异至极——觉得自己其实是在撒谎,因为她的“上帝”必定不是贾维斯叔叔口中的“上帝”。她还知道,她不喜欢贾维斯叔叔。当然,她爱他,你得爱着家族里所有的亲人,但她不喜欢他,一点也不。每次贾维斯叔叔到访云杉农场,她都会悄悄溜出去。她没见识过他的疯魔状。不过她可认得他的长相:那高而不宽的前额满是疙瘩;苛刻的双眼深深凹陷着;那张嘴寡言又无情;他还老喜欢去扯他那高挺锐利的鼻子,这真是个可怕的爱好。另外,他的胡子又浓又黑,看起来一点也不和蔼可亲,还从不修剪,因为那是“违反《圣经》、违背主的意志”。
贾维斯叔叔对上帝所有的意旨都一清二楚,或者说自以为清楚。若别人和他的信仰有丝毫出入,那么此人必定无法进入天国。他和每个人争论,或者说是武断地下定论。还好,玛丽戈尔德太微不足道了,他没怎么留意她。因此她总能成为他那神学理论的漏网之鱼。但有时她也会很好奇,贾维斯叔叔口中的那个天国真能让他称心如意吗?那儿可没人让他冷眉以对,而且那可怕的上帝还不喜欢看到你哪怕是露出一星半点的愉悦之色。
尽管如此,她对即将到来的旅程依然满心欢喜。贾维斯叔叔和马西娅婶婶都住在“对面的港湾”,这在玛丽戈尔德听来自然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除此以外,她很喜欢马西娅婶婶。马西娅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总透着一股平静,还有她向来坚守一个原则——“任何人都需要不时被娇纵一下。”她做的馅饼可是人人称赞,而最出名的便数“倒烤水果蛋糕”[1]。家族里也只她一人掌握这种蛋糕的诀窍。玛丽戈尔德知道她和马西娅婶婶会相处愉快。而贾维斯叔叔也不可能成天在身边晃悠啊。无论家里人可能会背着你做些什么可怕的事,你都不可能成天守着,因为麦子得收割,家常杂务还得处理。
于是,她来到了蓍草道农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浓郁的云杉笼罩下有一间屋檐低垂的老房子,还有一个花园——它让人觉得起码上帝偶尔也会微笑一下,这自然便是马西娅婶婶的园子了。花园里,贾维斯叔叔唯一会操心的便是沿着前院围墙的那排小小、圆圆的、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杉树。每当春季来临,贾维斯叔叔都会痛痛快快地修剪一番,剪掉每根不听话的枝梢,就像毫不留情地收拾那些与他有任何教条相左的人。
玛丽戈尔德的房间里有张很大的床,大到躺在上面的她会分不清南北;房间里还有个小方窗,往外看去便是银光粼粼的海湾;给她盛粥的小碗那么精巧可爱,连带里面的粥也好吃起来。还有,那个倒烤水果蛋糕画着各种让人心动的梦幻装饰。
贾维斯叔叔也没常常找她麻烦,虽然她常私底下觉得他那些低声呢喃的祷告词让人毛骨悚然。
玛丽戈尔德疑惑:“为什么有人和上帝说话时总得这样发牢骚?”而她的小祷告尽是些开心事儿。但或许,这才是不应该的。
一周里唯一让人沮丧的便是星期日了。克朗叔叔曾说过一个讨厌的故事:一个男人因为他的猫在星期日抓了只老鼠便把它吊死。而贾维斯叔叔和这个男人简直如出一辙。在玛丽戈尔德来到蓍草道农场的第一个星期日,他听到了她的笑声便严正地警告她,在他的房子里,星期日不能出现欢声笑语。
“云杉农场那帮毫无信仰的家伙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虽然他没明说,可语气里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2
到蓍草道没多久,玛丽戈尔德便交上了一个知心好友。她和伯尼斯·威利斯才认识一周便如同相识了一辈子之久。原本马西娅婶婶还想着玛丽戈尔德和相邻农场里的贝比·肯尼迪交好,她住得比伯尼斯近多了。而贝比也早就摩拳擦掌要交这个伙伴了。可交朋友这事就如同亲吻,得喜欢才行。玛丽戈尔德一点也不喜欢贝比,这个漂亮的“小花瓶”,有一头如丝般光泽的浅红色头发,一双浅绿色的眼睛,可老爱打听别人的八卦是非,还有她那令人心烦意乱的低声窃笑真让玛丽戈尔德受不了。她才不要这样的朋友。伯尼斯才是她心头之选,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也是第一个能和西尔维娅媲美的伙伴。伯尼斯住在半英里外,和一个古怪的老婶婶生活在“小杉木后的房子里”。这个描述让玛丽戈尔德神往不已。“小杉木”听起来多欢快啊,那儿总有迷人的邂逅。伯尼斯长得不好看却聪明伶俐。她那鼠灰色的头发从没修剪过,瘦削而长满雀斑的脸庞上嵌着双友善的灰色大眼睛;她的脸仿佛天生就适合欢笑,虽然它看起来总有一丝悲伤。伯尼斯父母双亡,而除了前面提过的那位古怪老婶婶外,她在这个世上似乎再没别的亲人了。在拉多尔,甚至对面海湾许多神奇的地区,很多女孩正式定名前都会有个小名,可伯尼斯却没有。
但她偏偏和玛丽戈尔德聊得十分投缘,连喜欢的东西都一样。一次,她俩以月光为茶露,饮呷止饿,虽然只能充饥一时;她俩都能听懂风里的故事;都喜欢像丝缎一般柔软的小猫、那片毫无畏惧地冲下海边的小冷杉林,还有港湾上那如歌似舞的浪花。她们会为了一只在蓍草道木桩上唱歌的蓝鸟儿欢呼雀跃,而晚上,她们便想象着梦幻的登月之旅,沉浸在一派美好时光中。每天于她俩而言都是愉快的探险之旅。
可贝比却不安好心地告诉玛丽戈尔德:“你会发现她才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但玛丽戈尔德认为她不过是嫉妒罢了。
3
接着有一晚,玛丽戈尔德和伯尼斯一起睡,这可让她们兴奋极了。不仅如此,她俩还会睡在粮仓的阁楼上。要到那个白色的小粮仓得先穿过一片面积不大、铺满绿苔、长着茂密桦树的洼地。这多有情调啊!
马西娅婶婶让玛丽戈尔德邀请伯尼斯来陪她一晚。伯尼斯到了没多久,便从夏洛特城来了两辆车子。而由于这两车客人晚上得安置下来,小房子便不胜负荷了,因此,玛丽戈尔德的房间得被紧急征用。可在整洁的小粮仓阁楼里度过一个温暖的9月夜晚有何不可?马西娅婶婶会帮她们把床整理得舒舒服服,只要她们不害怕就好。
害怕!伯尼斯和玛丽戈尔德轻蔑地起哄,她们才不会害怕呢。她们立马便赞同了这个安排。平时晚上8点,伯尼斯就上床睡觉了,玛丽戈尔德也理应如此。可这晚她俩徘徊到几乎10点才边夹着睡衣边手抓着一大块苹果馅饼,在月光下穿过桦树林。马西娅婶婶其实不反对晚上吃馅饼。这或许和贾维斯叔叔宗教上的压抑有点关系。粮仓后有个泉眼在石堆上欢快地冒着泉水,两个小丫头在这被贾维斯叔叔称作粮仓井的地方取了点水喝,然后便顺着粮仓外的楼梯爬上阁楼。粮仓的裸板都刷成漂亮的白色,马西娅婶婶已经在地板上铺好一张床,上面盖着一床可爱的白被子,被面上画满了一轮轮鲜红的“旭日”。还有,马西娅婶婶已给她们在桶里点起了一根蜡烛,她觉得给她们在粮仓里用煤油灯是绝对欠妥的。
为了更浪漫一点,她们把门闩起来,还吹熄了蜡烛去享受月下宽衣解带的乐趣。
快要就寝时,玛丽戈尔德有了个惊人的发现。
“现在,我们来祷告,然后便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来好好聊。今晚可以想聊多久就多久,没人会敲墙让我们闭嘴。”
透过阁楼的窗户,穿过桦树林,隐约可见一片海湾沐浴在月光下。伯尼斯一直凝视着这片景象,兴致正浓。听到这话后,她转过身来。
淡定地宣布:“我从不祈祷。”
玛丽戈尔德倒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伯尼斯·威利斯,这是邪恶的行为。你就不怕上帝惩罚吗?”
伯尼斯说:“根本就没什么上帝。我才不会向任何自己不相信的神祷告。”
玛丽戈尔德盯着她。话已出口,可所幸一切无恙——粮仓还安然矗立,伯尼斯这个身形纤细、身着白衣的怀疑论者也依旧站在月光里。
“可…可,伯尼斯,上帝一定是存在的。”
“你怎么知道?”
玛丽戈尔德说:“母亲告诉我的。”玛丽戈尔德为她俩的第一次争论大感吃惊,她的脑子一片混乱,无法思考。
伯尼斯冷冷地说:“她还告诉你有圣诞老人呢,对不?听着。我也想相信上帝,可我就是做不到。”
玛丽戈尔德无助地问:“为什么不?”
“因为,因为我没有任何亲人。除了哈丽雅特婶婶,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而她也不过是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婶婶,还一点都不喜欢我。父母过世,可她从没和我提及他们。我之前还养了只小猫,后来它死了,她就再也不让我养了。至于祈祷,我过去也祈祷。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哈丽雅特婶婶让我到下面的小铺里跑腿。那风冷得刺骨。我在路上一棵小杉树后跪了下来,祈祷上帝能在我离开小铺子前让这风暖下来。可他没有,那风还更冷了,直直地刮在脸上。还有,小猫病了,我祈祷上帝能让它好起来,可它却死了。然后,我就知道,这世上根本没什么上帝。如果真有,他就不会让小猫死去,那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所爱啊。因此,我再也不祷告了。当然,哈丽雅特婶婶做家庭祷告时,我会跪下来。不过,那也只是跪着对上帝做鬼脸罢了。”
玛丽戈尔德喊道:“你刚说,你不信有他啊。”
伯尼斯才不会被这个问题难住,她说:“好吧。我只是对‘他’这个想法做鬼脸而已。”
玛丽戈尔德苦涩地想,原来贝比·肯尼迪指的是这回事。伯尼斯反击道:“还有,你看我。我长得多丑啊。看看我这张大嘴。为什么上帝要把我弄得这么丑?贝比·肯尼迪说我长着一张猴子脸。”
玛丽戈尔德喊道:“才不是呢。想想你多聪明啊。”
伯尼斯倔强地说:“我想要漂亮。这样,人们才可能喜欢我。但我不信上帝,也不会假装相信。”
玛丽戈尔德坐起来,长长地吐了口气,她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抱着伯尼斯。
她说:“没关系,我爱你。无论你信不信上帝,我都爱你。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相信,那会美妙多了。”
伯尼斯非常悲观地说:“我很快就会失去你,总有些什么会把你夺走。”
玛丽戈尔德向命运挑战道:“任何事情都不会发生。噢,当然,做客完我得回家,但我们可以写信啊。我还会让母亲邀请你来云杉农场做客。我们永远都是朋友。”伯尼斯摇了摇头。
“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你等着瞧,太美好的事物都不会长久。”玛丽戈尔德又生起一股新的恐惧。
“伯尼斯,如果你不信上帝,那你以后怎么能进入天国?”
伯尼斯挑衅般答道:“我不去天国,也不想去。哈丽雅特婶婶读过《圣经》中的天国,那里被墙和门封得死死的。我一点也不喜欢。”
“但那怎么也好过,好过…”
“地狱吗?不,如果不喜欢地狱又何必装着向往它。不过,这两个地方我一个都不信。”
“伯尼斯,难道你一点也不信《圣经》吗?”
“我一个字都不信。那上面写的全是上帝,可这世上哪来的上帝。那,不过,不过是童话。”
对于玛丽戈尔德而言这比不相信上帝更可怕。上帝那么遥远,见也见不着,但圣经可以说是实实在在能捧在手上的东西。她又叹了口气,跪下来祷告。这似乎是个非常孤独的仪式,而伯尼斯这个小怀疑论者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全然不信祷告的意义。但玛丽戈尔德依然非常温柔地为她祈祷:“亲爱的上帝,请您让伯尼斯相信您。噢,求求您,让伯尼斯相信您。”
4
第二天晚饭时,玛丽戈尔德犯了生平最大的错误。马西娅婶婶问她在担忧什么,玛丽戈尔德便坦陈,她并非出于担忧而是为伯尼斯感到难过。“因为,你知道,她不信上帝。而不信上帝一定没有好下场的。”贾维斯叔叔突然向她开火:“什么?伯尼斯·威利斯不信上帝是怎么回事?”玛丽戈尔德哀哀地说:“她说她不信。”马西娅婶婶说:“可怜的孩子。”贾维斯叔叔大发雷霆道:“可怜?是可恶!如果她不信上帝,那么,玛丽戈尔德你就再也不许和她一起玩。”马西娅婶婶抗议道:“噢,贾维斯。”“我说了算!”贾维斯叔叔用叉子一把扎进马铃薯里,仿佛他手握长矛刺进了异教徒的身躯一般。“他们在锡安山安逸享乐必遭天谴[2]。而我们这个房子里可是守着十诫的。““噢,贾维斯,别忘了根本没有人真正地教过这可怜的的孩子。那个古怪的老....”“住口,马西娅。在这片信仰基督的土地上,她有的是机会去领悟世上有主。她不是上了主日学和教堂吗?还有哈丽雅特·凯恩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毫无疑问,肯定有人教过伯尼斯这个真理。可,她显然没被神选中。她太可恶了,你不能和她一起玩。哼!我不和克拉克博士握手就是因为他说自己相信《以赛亚书》是两个不同的作者写的[3]。你觉得我会容忍无信仰的行径吗?”马西娅婶婶知道他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了,玛丽戈尔德也觉如此。她哭了起来,即使她知道眼泪并不能动摇贾维斯叔叔分毫。“噢,贾维斯叔叔,要是伯尼斯,要是伯尼斯她相信世上有主,那我不就可以和她玩了吗?”“对。但不到那天,你都别想。”贾维斯叔叔狠狠地拧了一下鼻子便离开了饭桌,他那黑色的胡子已愤怒得竖了起来。那天,贾维斯叔叔的头痛又犯了,因此在神学问题上更是锱铢必较。马西娅婶婶想让他吃片止痛药缓解一下,但他偏不。吃止痛片那不是公然违背上帝的意旨吗?神让你痛苦,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去忍受。马西娅婶婶试图安慰玛丽戈尔德,可也没多指望贾维斯叔叔会改变主意。玛丽戈尔德悲叹道:“噢,要是我刚刚管住嘴巴就好了。”马西娅婶婶悲伤地说:“那自然好多了。”她和贾维斯·普林格一起生活了30年,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听到玛丽戈尔德说贾维斯叔叔再也不让她们一起玩时,伯尼斯小脸上浮现的悲伤一直在玛丽戈尔德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伯尼斯双唇瑟瑟地道:“不早说了吗?我知道一定有事儿发生的。”玛丽戈尔德声音颤抖着说:“噢,伯尼斯,你就不能——就不能——装着相信神吗?”她打心里明白这是不对的。一段得靠交易换来的友谊,它的本质一定是不干不净的。这伯尼斯也明白。
“我做不到啊,玛丽戈尔德。就是为了你也不行。那是没用的。”“噢,伯尼斯,要是你,哪天发现自己开始信仰上帝了,你得告诉我,好吗?那么,我们又可以做回朋友了。答应我。”伯尼斯答应了。“可我不会的。这不就证明了吗?如果真有上帝,他应该知道这只会让我更坚信,他根本就不存在。”
接下来的一周,玛丽戈尔德觉得非常孤单。她强烈地思念着伯尼斯,而那个讨厌的贝比还成天得意洋洋地在她身旁晃来晃去。“不早告诉你了吗?我早就知道伯尼斯是不信上帝的。我敢打赌,上帝终有一天会好好惩罚她。”玛丽戈尔德想起贝比前天在主日学上的朗诵,反讽道:“她怎样也不会把圣体安置所念成‘丝普客’[4]。”贝比脸红了。“我才不信杰克逊小姐她自己就知道这该怎么读。玛丽戈尔德·莱斯利,你真让我恶心。你就不过是发现你亲爱的伯尼斯不如你想得那般完美才在这儿气得跳脚。”玛丽戈尔德镇定地说:“我才没有。我只为你感到难过,你这种人多可怕啊。”玛丽戈尔德每晚都努力祈祷,希望伯尼斯能有所转变,可却也丝毫不相信这祈祷能灵验。牧师拜访蓍草道用膳那晚,她甚至还试图打听这个问题。玛丽戈尔德小心翼翼地提了个假设性的例子,而牧师只回答:“啧,啧,所有人都信上帝。”因此,这也无济于事。玛丽戈尔德曾大胆地想以绝食让贾维斯叔叔改变主意。但她清楚,贾维斯叔叔不会动摇分毫,他只会让马西娅婶婶把她送回家去。
还有,噢,山上的树莓已果实累累。那个摇摇欲坠的旧谷仓里早就有满满一篮子可爱的猫崽子,贾维斯叔叔一直都忙着他的神学理论,根本没时间去打理他那些谷仓。而仅仅因为不信上帝,伯尼斯便无福消受这一切,这多叫人遗憾啊。
5
贝比·肯尼迪在粮仓阁楼的门里手舞足蹈,咧着嘴笑得像柴郡猫[5]似的,她得意洋洋地哼着:“我发现伯尼斯·威利斯的秘密了。我发现伯尼斯·威利斯的秘密了。”
正在角落里整理橱柜里那些破盘子的玛丽戈尔德转过身来,轻蔑地斜睨着她。“你发现了什么?”贝比洋洋自得地说:“我不告诉你。不过,我倒会告诉伯尼斯。下午在小铺子里我就给了她点提示,不过当时我没打算告诉她,我要让她自个儿好好地想。等我给她送卡特夫人的鸡蛋时,我就上她婶婶家告诉她。噢,这事儿真糟糕,我想这也该是你听过的最可怕的事情。你很快就会知道,所有人都会很快知道。好吧,再见。我得走了。我想,暴风雨要来了呢。”玛丽戈尔德飞快地跳起来,穿过谷仓,抓着贝比的胳膊,也不管她还提着鸡蛋就把她扯进阁楼里,砰一声把门关上闩好,然后背靠着门堵在那儿。“现在,你告诉我,这什么意思。别再无聊地绕圈子。”身为莱斯利家的人,玛丽戈尔德可不是一盏省油灯。贝比投降了。她猛然咬了一下她那薄薄的、残酷的小嘴,然后开腔道:“好,非常好。伯尼斯·威利斯的父亲没死,他根本就没死。他因为偷钱被关在多尔切斯特[6]那儿坐牢呢。”“我——不信。”“我发誓,这千真万确。女医生凯斯全告诉了妈妈,我都偷听到了。他之前在银行工作,然后,挪——挪用了公款。因此,被判了12年,他的妻子也伤心而死,虽然凯斯女士说他也是因为他太太的挥霍无度才去偷钱。然后伯尼斯婶婶哈丽雅特阿姨在她还在襁褓里就收养了她,把她养大,让她以为自己的父亲死了。”玛丽戈尔德不想信。可这显然是令人非常绝望而可怕的真相。贝比幸灾乐祸地说:“我的朋友,我现在真庆幸自己从来不和伯尼斯玩一块。囚犯的女儿!想想我告诉她时她的表情吧。”玛丽戈尔德弯下腰来,可怜兮兮地恳求贝比·肯尼迪道:“噢,贝比。噢,你不要告诉她。求,求你别告诉她。”“我偏要告诉她。她现在不正像是出身清白人家那么趾高气扬嘛,这一定会叫她抬不起头来。”
玛丽戈尔德激动地喊道:“你简直就像只癞蛤蟆那么讨厌。”
贝比一脸傲慢地笑了起来。“你现在肯定很懊恼,之前你还不是以为所有人都不如伯尼斯,不配和你玩吗?噢,我的莱斯利小姐。我想,你现在可得收敛了。我现在就去告诉伯尼斯。无论怎样,她很快就会知道自己父亲就快刑满出狱了。我要先告诉她找找乐子。想想她那张脸吧。现在,你快开门,让我出去。”
玛丽戈尔德只得从命,打开门放她走。然后,整个人便像失了魂一样。糟了,这下真的糟了!伯尼斯再也不可能相信上帝了。玛丽戈尔德觉得这全然不是伯尼斯的错。“想想她那张脸。”玛丽戈尔德真的想起了那亲切、长满雀斑的、敏感、并不漂亮的小脸蛋,要是贝比告诉了她那可怕的真相后,它会成什么样子啊。可贝比一定会告诉她的,她就是个长舌妇。不就是她告诉姬蒂·豪斯曼她将不久于人世了吗?还有,向老师打小报告说萨利·福特在学校里偷了简·麦肯齐铅笔的不也是她吗?
玛丽戈尔德说:“如果我可以先赶去那儿告诉伯尼斯,如果她一定会知道,那么从我这里知道,她总会好受些。我可以走下道,卡特女士住在上道,我可以赶在贝比前先到那儿啊。可外面天黑了,还要下雨呢。”玛丽戈尔德打了个寒颤。入黑后走熟悉的路还好,可要是不熟悉的那就另当别论了。她从粮仓的楼梯上冲下去,穿过桦树林来到下道上。她得先找到伯尼斯。但,噢,那突然刮来的风和从云间忽而倾泻的惨白月光让下道充满了诡异和孤寂。整片农场黑漆漆一片,狗的嚎叫声此起彼伏;篱笆拐角处悲风呜咽;灌木草丛下有只长着红眼睛的怪物死死地盯着她。还有,那些树!白天里,所有的树木都亲切得如同玛丽戈尔德的哥哥姐姐。可一到了晚上,它们全都奇形怪状起来。约翰·伯纳姆的田地里有只大狮子正匍匐前进;一只巨大而凶狠的公鸡正在篱笆上昂然走着;大门上有个古怪的精灵老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还有在那路的拐角处蹲着个魔鬼。整段路都充斥着各种吓人的东西。待玛丽戈尔德来到那片小杉树后的房子,跌跌撞撞地进了厨房时,她已一身冷汗,不过,幸好是伯尼斯一个人呆在那儿。玛丽戈尔德边喘着气边说:“伯尼斯,贝比要告诉你一件事儿…一件很糟糕的事儿。我,试过阻止她,可还是挡不住。”伯尼斯看着玛丽戈尔德,她那双灰色悲伤的眼睛里分明染上了恐惧。“我今天下午就觉得她话里有话。她问我父亲葬在哪儿。我说在夏洛特城。然后,她说‘那去看看他的坟墓在那儿不。’究竟怎么一回事?告诉我。我情愿听你说,也不要她来告诉我。”玛丽戈尔德挣扎着哭道:“噢,不行,伯尼斯,我说不出口。我以为我可以。但我真的说不出口。”伯尼斯说:“你一定得告诉我。”
最后,玛丽戈尔德告诉了她,断断续续、泪流满面地和盘托出。说完,她便把脸埋在手心里。
伯尼斯说:“噢,我太高兴了。”
玛丽戈尔德抬起头来。此刻的伯尼斯容光焕发,双眸灿若星辰。
“高兴?”
“是的。噢,你还不懂吗?这下我终于有亲人了。那种无亲无故的感觉多凄凉啊。明年父亲出来后,他一定非常需要我。我可以为他做那么多的事儿。噢,玛丽戈尔德,我现在真的相信上帝存在了。我很抱歉,我之前说不。这世上肯定有上帝。我爱他,我爱这世上所有的人。我再也不介意贫穷和不堪的长相了,我现在有父亲可以爱了。”
玛丽戈尔德整个人都迷糊了,不过有个念头却异常清晰。
“噢,伯尼斯,如果你真的相信上帝,那么贾维斯叔叔便会又让我们在一起玩了。”
贝比·肯尼迪杵在门廊里,那么恶狠狠又失望地说:“好吧,我得说,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让我来说的缘故啊,原来你是要亲自告诉她。”
“没错。”
玛丽戈尔德搂着伯尼斯,毫无畏惧地向着贝比说:“而我也先你一步说了。所以,你现在可以回家了,喵小姐。这里可没人欢迎你。”
注释:
[1]倒烤水果蛋糕(upside down cake),网上有见翻译为“倒置型水果蛋糕”。制作这种蛋糕先在模具下面铺上一层糖浆水果然后再倒进面糊,烤好后把磨具倒过来,那么烤好的水果便在蛋糕的顶面。(译注)
[2]他们在锡安山安逸享乐必遭天谴(Woe to them that are at ease in Zion. ),语出圣经《阿摩司书》6:1,关于以色列的毁灭,也译作“在锡安和撒玛利亚山安逸无虑的,有祸了!”(译注)
[3]《以赛亚书》是有两个作者的(two Isaiah),有部分人认为《以赛亚书》有两个作者,即第40—66章的作者与第1—39章的作者是不同的。他们认为下半部分肯定是比以赛亚预言迟了两百年的人写的。而这种人被反对者称为无信仰者,认为这是有悖于《圣经》的理论。(译注)
[4]丝普客(see-pulker),此处仅为音译。(译注)
[5]柴郡猫(Cheshire cat)是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1832-1898)创作的童话《爱丽丝漫游奇境记(Alice's Adventure in Wonderland)》中的虚构角色,形象是一只咧着嘴笑的猫,拥有能凭空出现或消失的能力,甚至在它消失以后,它的笑容还挂在半空中。(译注)
[6]多尔切斯特(Dorchester),位于加拿大新不伦瑞克省。(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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